穿,是為了脫下:現代肚兜的陰謀

這是杭穉英為上海中法大藥房繪製的廣告。三十年代上海月份牌廣告上的女子,完全是西風吹拂過的身姿笑顏,時尚摩登,其開放程度放到今天也是極其大膽的

穿, 是為了脫下和外衣一樣,內衣本身不過是符號而已,其所隱含的性寓意也是人賦予的。

實用的內衣,為自己買,為自己穿。情趣內衣,為他者買,為他者穿。203如果說情趣內衣有什麼實用性的話,那便是:穿,是為了脫下,或被脫下,是卧室中征服與被征服的前奏。

但是,礙於中國傳統文化含蓄內斂的品格,為脫而穿的女人內衣,要萬水千山走幾千年,才能抵達國人的閨房卧室。內衣在中國,最早的名稱叫「褻衣」。《辭源》說:「褻衣,親身之衣也。」褻這個字,顯然有輕慢、不莊重,甚至污穢之意。可見傳統文化對待內衣的心態,是近而不親的。

中國女人內衣的形制,從漢代的抱腹、心衣,唐宋的訶子、抹胸,到明清的襕裙和肚兜,多成幾何形剪裁,或長方,或半弧,或三角,或橢圓。這些平面剪裁的內衣,是為了裹住,而不是突出女人的豐滿胸脯。個別朝代,內衣後片省卻了,亮出了女人的背,但仍舊不是為了烘托和讚美女性胴體而出現的。女人內衣設計,幾千年來一直圍繞著實用這個中心思想展開。如果非要在今天那些煽情的女人內衣上尋找古人的影子,也只有肚兜能擔當了。肚兜這個清代的胸間小衣,最大面積地暴露了女人的前胸後背,令實用的語義變得模稜兩可。

明清兩代,帶插圖的言情小說泛濫,肚兜模樣牢固地鐫刻在了後人的記憶中,成了現代人最熟悉的古代內衣。目前還沒有足夠的史料可以證明它是為了挑逗男人情慾而設計的。由於三寸金蓮的存在,肚兜在舊時男女性愛活動中,還無法扮演重要角色,去奏響引誘、進攻、妥協、投降的序曲。這個重任是由三寸金蓮完成的。即便在《金瓶梅》這樣寫盡男女風流的禁書中,也未見對肚兜有細緻描述。第二回中,潘金蓮在自家樓上的帘子後,丟給樓外西門慶一個風流眼色,作者詳盡描繪了她的髮飾衣著美貌:假髮填充的髮髻,黑油油的,斜戴一朵並頭花,柳葉眉,面若桃花,櫻桃嘴常噴出異香蘭麝,酥胸半露,「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204剌」,紅紗膝褲扣鶯花,裙褲下是尖翹翹的金蓮小腳,鞋是白綾高底。唯有潘金蓮穿的肚兜,一筆帶過,「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

其實,西門慶時代的男人,西門慶時代前和後的男人,並不在乎女人的胸是大是小。在乎,是當代男女愛上西方俗文化後,對豐乳肥臀動了心思,尤其是受西方情色文化感染的現代男人。羅家媽媽說,她年輕時從未穿過今天年輕女子痴迷的塑胸胸罩、收腹內褲一類的內衣。出嫁時穿過一件胸前綉著戲水鴛鴦的肚兜,「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吸汗」。今人所能看見的綉工精美的肚兜,更像是款款褻衣後面女人的一段孤寂或幸福心情的寫照,或是閨房中含蓄嬌羞女人身份的表示。從前的文人騷客庶民,多把眼光落在女人的小足上了。舊時文人畫家,把濃墨重彩全給了三寸金蓮。男人性幻想的激活,幾乎都來自女人的金蓮小足,以及嬌巧的繡花鞋。再雅緻的金枝玉葉,再風騷的妓家,裙下沒有匿藏一對乖巧彎鉤,要尋上好夫家,要靠上恩客,都非易事。

一對蓮花一樣的小足,把生活在社會兩端的女人,上流的,下流的,放在了同一個審美標準下。而在卧室上演的穿與脫的遊戲中,男人的目光更是對肚兜失去關照,繡花鞋才是焦點,是第一主角,如果不是唯一的話。原創肚兜的形制,恐怕只能在一些鄉村農家幼童身上窺見些許樸拙的影子。 孩童穿肚兜的動機和今日時髦女子完全不同,前者帶著對生命的誠惶誠恐,對鬼神的敬畏,有護身符的意思,後者卻是在人類原始慾望的縱容下,借著肚兜放肆,將慾望演繹出來,上演了一段段唇齒間流傳的風流韻事。夏季炎熱漫長,鄉村孩童通常上身赤裸,胸間圍個肚兜兜,既避酷暑,又避邪風。春秋冬季,也穿肚兜,當內衣穿。民間信仰禁忌說,人在十歲前,靈魂尚未長全,任何驚嚇和邪氣侵入,都可能導致年不足十的小孩靈魂出竅,陰間小鬼會乘虛而入,尋找轉世替身。為了保佑魂不被小鬼勾去,大人就給小孩子穿上肚兜。

在這幅由張燕風女士收藏的月份牌上,這位自行車女子,曲線畢露地走出了閨閣,恣意地笑著,絲毫沒有傳統的羈絆

肚兜的面料無一例外的是紅棉布,民清末民初的這尊陶塑人物,為今人留下了有關肚兜的記憶。有意思的是,這個穿肚兜的女子有一雙沒有纏裹的天足。莫非她是旗下滿人?抑或是睿智的藝人已經嗅到了時代大潮洶湧的氣息——三寸金蓮將被唾棄,女人將不再纏足? 坊間迷信認為紅色能祈福避邪。肚兜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誰,眾說紛紜,迷霧重重。市井百姓更願意相信坊間傳說,那胸間小衣是貴妃楊玉環的傑作。

這個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女人最怕苦夏。肉體豐腴,難抵酷暑熱浪,皇家避暑山莊也無能為力。一次在驪山避暑,氣候之炎熱,人是焦躁不安了。楊玉環一熱,倒熱出了靈感,要有一件衣衫,能御暑熱,不礙觀瞻。她令宮女用絲綢剪出一塊方巾,綉上艷麗花卉。她從華清池沐浴出來,宮女用一根細窄的帶子把方巾隨意系在她脖子上,另一根帶子把方巾散漫地束在腰間。方巾遮住了美人的豐乳,又讓乳房表現出呼之欲出的態勢,凝脂般的肌膚也最大限度地裸露在外。欲遮還露的方巾,止不住的春光,唐明皇龍心大悅,問此為何物。貴妃笑答:肚兜。此後,肚兜漸漸從宮廷傳入民間。這個傳說把唐明皇的目光牽引到貴妃的豐乳,而不是腳,是因為纏足在大唐時期尚未露端倪。楊貴妃是否發明了性感肚兜有待考證,不過,大唐女子的內衣比起前朝,更講究對女性魅力的烘托。唐朝世風開化,女人多袒胸露背。

如同女人今天穿太陽裙需要隱形肩帶的胸罩,大唐女子穿上了無肩帶的內衣——訶子。訶子面料挺括有彈性,兩根帶子在胸下一系,既固定內衣,又使乳房挺立奇麗起來。然而,烘托乳房的訶子是一個異數。唐之後的主流價值觀和審美觀對女人的要求都是無胸,或不能表現出有胸。這就像從前西人嚴禁展示女人大腿一樣。在西方衛道士眼中,女人是沒有大腿的,或者說女人大腿在意念中是不應該存在的。任何可能引起男人看到女人大腿而聯想到其他的東西,都是道德敗壞的標示物。上世紀初,美國內衣廣告中,女人內衣甚至不能鋪開展示。內褲無論長短,只要出現在服裝雜誌或櫥窗中,必須疊得規規矩矩。衛道士害怕褲腿分開,會讓人聯想到男女交媾的場面。

把女人內衣疊上,就是把女人的大腿從公眾視野中消除,從而避免人們在看見女人內褲時,聯想到女人的大腿,進而再聯想到其他的尷尬。宋代以來的禮教更加嚴苛地束縛了女人的胸部、雙腳與思想。張愛玲發現,「中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肉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看上去不大像個女人而像一縷詩魂」[1]。張愛玲描繪的是羅家媽媽那樣的民國女子。她們的內衣尚且這樣拘謹著,可想而知她們的前輩該有怎樣的束縛。這緊身背心該是內衣了,即或不是,也足以表明傳統文化是阻止女人胸挺傲人的。

西方消費文化永遠處於精神分裂的狀態。它看上去給了選擇,讓人通過消費,學習自我表達、自我形象和身份的塑造,但這並不代表消費主義真的賦予了個人選擇和表達的自由。女人對胸罩的選擇,尤其是所謂性感的款式,在擁有不同時,它也限制了女性對自我身體的認識和想像。西來的胸罩被附加了很多含義:價值、道德判斷、階級身份。在南方的一些外企,女工嚴禁穿帶鋼圈的能烘托乳房的胸罩。這個規定的初衷是為了工廠安檢的考慮,但在現實中卻消解了女工的女性意識。性感的胸罩更多被限制在了城市白領階層中。隨著性感胸罩的熱銷,樸素無華、無托的胸罩因不夠撩人而隱退,性感也就成了社會規訓女性身體甚至自我表達的唯一標準。如果女性主義提倡的是平等多元,而非壟斷和限制,那麼性感胸罩所販賣的價值似乎離男女平等還有很長的距離。

曾經幾何,女性的豐乳在主流的男性文化中是不被稱頌的。男性文化欣賞的是三寸金蓮,它為男人提供了一個看得見的想像物體,從而為男人營造出了極致的性幻想。今天,低頭不見飛燕似的金蓮小足,抬頭不見張揚的豐乳女子,於是,不少男人最初的性幻想竟然來自春夏時節對女人後[1] 背風景的窺視。

春風婀娜衣衫薄,現代女人文胸後面的兩條肩帶隱晦而綽約。尤其是在一切關乎性的文字和影像嚴重匱乏的時期,女人後背的這道小景,魅惑力可敵今日任何一部愛情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北京某著名話劇演員在回憶躁動不安的青春時,直言不諱地說,七十年代在東北農村當知青「修地球」,生活非常粗糲枯燥,一日從地里收工,忽見前面幾個女同學汗水浸透的襯衣里,兩條白色胸罩肩帶若隱若顯,「真是美麗,讓你怦然心動」。在細窄的胸罩肩帶中,他想像出了,或窺見到了誘人的男女天地。今天那些布滿情慾暗示的女人內衣,在廣告中,在櫃檯上,是二十世紀西洋人的創造,然後乘著中國大門向外徐徐打開之機,在九十年代擠了進來。在此之前,女人胸罩設計是簡單粗糙的,目的是為了約束女人胸部的晃動和精神的搖擺。

中國服裝設計師在女人內衣上大做文章,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事。正是在這個時期,中國男人的目光轉移到了女人的上半身,開始欣賞和讚美女人的乳房。男人和女人在內衣上展開的穿與脫的遊戲,也開始在曖昧的卧室正式上演了。

衣不蔽體

赤樺 著

廣西師大出版社·新民說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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