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請給人以心靈的自由——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演講

謝謝各位的掌聲!

剛剛李希貴講完,接著他來講,我壓力好大。這個月的《人民教育》要刊發我的一篇文章,是一篇關於李希貴的長文,昨天我在我的微信上也發了,題目叫做《我和李希貴:不得不說的故事》。

文章結尾是這樣說的:「在大談『教育家向我們走來』的今天,我對用『教育家』這三個字來評價當代基礎教育的教育人,一直比較謹慎。但是若干年後回看今天,如果一定要說有『教育家』,李希貴也許算是一個。」

李希貴剛才的話題是從學校管理層面來講的,我現在想講一個微觀的話題,題目是《教育:請給人以心靈的自由》。

我最初報的題目是《教育:請給學生以心靈的自由》,後來我發現,僅僅是學生有心靈的自由還不夠,還應該有教師。這裡的「人」就包括教師。

我先從今年上半年很火的一部電視劇《平凡的世界》說起。為什麼要先講這部電視劇呢?因為,這部電視劇的曲作者和音樂總監叫「胡小鷗」,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青年作曲家,他也是我的一個學生。2008年有一段時間,成都各家大報紙都在報道一個叫「胡小鷗」的作曲家獲得了一個國際作曲大獎,他是迄今為止第一個獲得這個獎項的中國作曲家。有天晚上,胡曉鷗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李老師,感謝你對小鷗的培養,他得了一個大獎。」我說,這和我沒關係,我又沒教他作曲,因為我根本就不會作曲。他父親又說:「您教會了他做人,胡小鷗還一直記著您,至今還保留著高中時代的作文呢!」我開玩笑說,那我就等著他獲諾貝爾文學獎吧!其實我心裡還是很感動的,因為我當時並不是胡小鷗的班主任,只是教他語文,但他居然還保留著我給他批改過的作文。

我一直認為,天才不是學校培養的。胡小鷗哪是我培養的呢?今年4月,他回到成都,來到我的學校給我們學生做演講。胡小鷗是一個很樸實、很善良的作曲家。他在演講中對學生們說,他中學的時候成績中等,永遠徘徊在二、三十名。他從小喜歡彈鋼琴,但彈的時候一些曲子太枯燥了,他就想:「為什麼不自己彈呢?」於是他就亂彈,發現亂彈很好聽,就把它記下來。他用自己能讀懂的符號記下來,這就是他最早的作曲,最早的作品,這張紙條他至今保留著。後來,因為他成績不是特別好,但酷愛音樂,學校就破格同意他不上課,在家裡學音樂,準備考川音。後來,他果然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到川音。再後來,就到美國深造,拿到了音樂博士。

他來看我的時候,說起了我當年給他批改過的作文《悲鴻不悲,德華缺德》:「我現在都還記得這道作文題的由來。當時徐悲鴻的畫展在成都舉行,門前冷落;與此同時,劉德華的演唱會卻火爆轟動。可是,劉德華演完後偷稅漏稅一百五十萬。李老師便給我們講,徐悲鴻的作品終究會作為中國文化的精品流傳下去,載入史冊,而劉德華缺乏社會責任感,實在缺德!」他說,現在某些歌星獲得的太多,而對社會的付出與回報則太少太少,他對這些明星很是看不起。我感到了胡小鷗作為藝術家的社會良知。

我今天先說胡小鷗,是想說明:天才級的學生不是學校培養出來的,但是教育可以給他一片土壤,包括空氣、水分、陽光,包括他們需要的自由發展的空間。如果不是學校當時同意胡小鷗不上課,自己做自己喜歡的,很難說胡小鷗會成為後來的作曲家。還有,任何天才的孩子必須具備良好的人格,其「天才」才有意義。

我今天想講四點:第一,創新首先是思想的創新;第二,教師應該是精神自由的人;第三,給學生以舒展的心靈;第四,給學生以健全的人格。我演講的時間有限,我講到哪算哪,時間一到我就下來。

第一,創新首先是思想的創新。

這應該是一個常識,但現在人們一說到創新,往往就只是技術創新。具體到教育上,更多的是技巧創新,比如「一題多解」,比如作文的「構思新穎」,比如出人意料的開頭、別具新意的結尾,或者是小發明、小製作等等。技術(包括技巧)的創新當然是需要的,但比技術創新更重要的,是思想創新。

眾所周知,一部人類史實際就是一部思想創新史。

比如,我們縱觀整個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史,它恰恰是一部思想創新史。馬克思認為社會主義革命不能首先在一國成功。列寧則提出了,社會主義革命只能首先在一國成功,並實踐證明了這一點。毛澤東對列寧主義的發展是,提出革命可以通過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取得成功。鄧小平的貢獻卻又在於,社會主義可以搞市場經濟……我們看,這不都是思想創新嗎?正是因為鄧小平的思想創新,給社會主義事業注入了活力,而凡是沒有思想創新的社會主義國家,最後都走入了死胡同——比如,固守僵化的「斯大林模式」,結果導致了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再看1878年中國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也是一次思想創新。我們無法說它產生了多少噸鋼或者多少「當量」,但它卻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時代。

因此,從人類歷史長河看,思想創新顯然比技術創新更重要,因為它是宏觀的,是推動整個社會發展的。

以上說的是巨人的思想創新。如果我們承認思想創新的巨大意義,那麼,我們不妨再繼續追問:思想創新的權利只是少數巨人獨有呢,還是每一個普通人都應該享有的?

從理論上講,思想創新的權利當然是人人擁有,誰也不應該壟斷思想創新的權利。但是,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中,「思想」是統治者的專利,即使新中國成立後,由於封建殘餘的慣性和極左路線的肆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般老百姓是沒有思考的權利的,更別說思想創新的權利了。特別是到了「文革」時代,所有獨立思考的人,結局都很悲慘。不過,今天不一樣了,這是一個鼓勵創新的時代,但這裡的「創新」首先應該是思想的創新。

第二,教師應該是精神自由的人。

培養具有思想創新能力的人,首先要有具有思想創新的教師。可現實狀況是,不要說「思想創新」,相當一部分教師沒有自己的思想,也不願意去思考,更談不上思想創新。這當然不能完全怪教育者,我們首先要呼喚各級領導、呼喚我們的社會,要給教師以心靈的自由,要還教育者——包括校長和教師——思想創新的權利!

注意,我這裡說的是「還」而不是「給」!因為,思想創新的權利是每一個人本來就擁有的。這裡的「思想創新的權利」就包括「胡思亂想」的權利,要允許每一個校長和教師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這是思想創新的最基本條件。

真正的教師同時又是真正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以思考體現自己的存在,以思想展示自己的尊嚴。教師當然也應該具備現代知識分子所擁有的天然使命感和批判精神。對學生進行創新教育的前提是,教師本人要有思想創新的的意識、能力和膽略。其中最關鍵的是要有獨立思考的勇氣。如果習慣於在權威面前關閉自己思考的大腦,就談不上任何創新。

像李希貴校長,他本身富有思想創新的精神,他也擁有了相對比較寬鬆的心靈自由的環境。關鍵是,他和他的老師都是有「想法」的人。所以,十一學校的改革創新取得了成功。李希貴的成功,首先是思想創新的成功,是「與眾不同」的成功。不過,對教育創新的成果,有的人還是有一些慣性思維,覺得必須能夠「複製」、「推廣」、有所謂的「創新成果」才有價值。

還是以十一學校為例。我聽到一些人反對十一學校的改革,理由之一是說「他那個學校不能複製」。為什麼一定要複製呢?創新的意義在於多元,難道不能「複製」這創新就沒有意義了嗎?

成都有個私立學校,其辦學的理念非常前衛,給學生以儘可能多的自由,有點類似於英國的夏山學校。今年年初,我和楊東平老師去看了一下,很是讚賞。我便在網上發了一條微信,介紹這所獨特的學校。結果很多人不以為然地說:「這種學校沒有推廣的價值。」

為什麼要有推廣價值呢?難道中國教育要回到「農業學大寨」時代嗎?各具特色的學校不斷湧現,其意義是在於為國民提供多元的選擇,而不在於「推廣」!動輒就想到「推廣」、「複製」,想到「統一」、「規範」,這就是思想的禁錮。如此潛移默化的思想禁錮,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這樣,是談不上「創新」的。

我特別喜歡給孩子們拍照。我們武侯實驗中學教學樓牆上的巨幅照片,就是我給上體育課的孩子們抓拍的,孩子們奔跑的身姿極富青春活力。我為這幅照片配了幾句話:「像風一樣迅猛,像火一樣熱烈,像鹿一樣敏捷,像鷹一樣飛翔……青春的翅膀,拍打著天空;成長的足音,震撼著大地。告訴未來我能行,告訴世界我來了!向著太陽,激情出發!」

這幅照片的對面牆上,是我們老師的照片,也是我抓拍的,每個老師都在燦爛地笑著,充滿生命的活力。我也為這幅照片寫了幾句話:「芬芳的笑容,是精神綻放的花朵;美麗了校園,燦爛了童心。明媚的笑聲,是靈魂散發的陽光,照亮了理想,輝煌了人生。」

兩幅照片,交相輝映,遙相呼應。但我更強調的是,教師對孩子的感染與影響。說「明媚的笑聲,是靈魂散發的陽光。」那請問老師有沒有「靈魂的陽光」?如果老師沒有「靈魂的陽光」,你用什麼去照亮學生精神世界?必須要有教師的思想自由,才會有學生的心靈飛翔。教師對孩子精神的影響,就是用思想照亮思想,用個性發展個性,用激情點燃激情,用夢想喚醒夢想,用創造激發創造,用智慧開啟智慧,用民主培育民主,用人格鑄造人格……

只會做題的老師,教只會做題的學生,這個民族就沒有希望了。

第三,給學生以舒展的心靈,

我想和大家一起重溫陶行知當年的話:「在現狀下,尤須進行六大解放,把學習的基本自由還給學生:一、解放他的頭腦,使他能想;二、解放他的雙手,使他能幹;三、解放他的眼睛,使他能看;四,解放他的嘴,使他能談;五、解放他的空間,使他能到大自然大社會去取得更豐富的學問;六、解放他的時間,不把他的功課表填滿,不逼迫他趕考,不和家長聯合起來在功課上夾攻,要給他一些空閑時間消化所學,並且學一點他自己渴望要學的學問,干一點他自己高興乾的事情。……只有校長教師學生工友團結起來共同努力,才能造成一個民主的學校。」

這是陶行知的原話,這些話在今天聽起來都還很前衛的。為什麼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還沒有做到這「六大解放」?我們還必須強調這「六大解放」?可見我們教育沒有走多遠,我們的教育改革還在陶行知當年的起點上,我們的教育還沒有一個學生得以解放。

「六大解放」中最關鍵的是第一條是「解放他的頭腦」,即我今天說的「讓學生擁有心靈的自由」,讓學生能想也敢想。比如語文課的閱讀教學中,與其煞費苦心地「引導」學生找這個「關鍵詞」、尋那個「關鍵句」,不如讓學生暢抒己見,寧肯讓閱讀課成為學生精神交流的論壇,也不要讓它成為教師傳授閱讀心得的講座。又如作文教學,與其僅僅讓「訓練」學生如何在「怎樣寫」上下功夫,不如放開讓學生在「寫什麼」上多動腦筋。衡量一堂語文課成功的標誌,不在於學生與教師有多少「一致」,而是看學生與教師、學生與學生之間有多少「不一致」。從某種意義說,寬容學生的「異端」,就是對學生創造精神和創新權利的尊重。

第四,給學生以健全的人格。

創新也好,創造也罷,還是有要健全的人格。我們說「給人以心靈的自由」,是在一定前提下講的,絕對不是無法無天。這個「前提」就是健全的人格。是的,知識就是力量,但良知才是方向。天才不可培養,但人格可以鑄造。

我們來讀讀一封信。2007年新學期開學之際,全法國的85萬名教師同時接到了這樣一封信,寫信者稱,自己滿懷信念和激情,要與教師談談兒童及其教育。這是一個法國人寫的,他不是搞教育的,但是他對教育感興趣,也有所思考,他想和教育者們分享他對教育的思考。

信中有這樣的話:「教育就是試圖調和兩種相反的運動,一是幫助每個兒童找到自己的路,一是促進每個兒童走上人們所相信的真、善、美之路。」這話什麼意思呢?我的理解就是,教育有兩個方向相反的運動,一是尊重個性,因為每個孩子都有屬於自己的獨特的成長之路,教育就是要幫孩子找到這條獨特的路,因材施教,不能搞一刀切;二是培養共性,無論這個孩子多麼「獨特」,他總是人類的一份子,人類所有的文明遺產文化成果,比如真善美,他都應該擁有並傳承下去。尊重個性與培養共性,不可偏廢,不可走極端。教育就是要在這二者之間找到平衡點。

教育的目的是什麼?應當使兒童成為什麼樣的人?在寫信者看來,兒童應當成為「自由的人、渴望知曉美好事物與偉大事物的人、心地善良的人、充滿愛心的人、獨立思考的人、寬容他人的人,同時又是能夠謀到職業並以其勞動為生的人。」說得多好!

這位寫信者是誰呢?法國前總統薩科齊。當時,他是在任總統。當然,作為西方的政治家,薩科齊和我們有很多不同,但人類對教育的理解總有共通之處。我們就事論事,就話論話,這段關於教育的理解,是人類共同的認識。

薩科齊這封信的主題是「重建學校」。什麼是教育,或者說教育的使命是什麼?他寫道:「培育對真、善、美、偉大與深刻事物的欣賞,對假、惡、丑、渺小與平庸事物的厭惡,這便是教育者為兒童所承擔的工作,這便是對兒童最好的愛,這便是對兒童的尊重。」這就是教育!在這個前提下,所有的「創新」對人類才有意義。

我前不久寫了一篇文章,說的是我曾工作過的一個學校,有一個當初花錢買來的尖子生考上了清華,班主任老師請他回校給高三學生講講學習方法,他問學校:「多少錢?」班主任老師說,你考上清華不應該感謝學校嗎?他說:「考上清華跟學校有什麼關係?」

這個學生學習能力不可謂不強,其智商不可謂不高,但是他就是錢理群教授所說的那種「絕對的精緻的利己主義」。他能力再強,但其人生的走向,很可能要麼是林森浩,要麼是芮成鋼,要麼是周永康!

我們所期待的創新人才究竟應該是怎樣的?這裡,我引用朱永新老師在今年新教育年會上的話:「新教育的彼岸是什麼?我們的答案是:那應該是一群又一群長大的孩子,在他們身上我們清晰地看到,政治是有理想的,財富是有汗水的,科學是有人性的,享樂是有道德的。」

中國所有師生的人格健全、心靈自由與思想創新,這是讓社會主義現代化中國真正躋身世界強盛民族之林的前提所在。

2015年12月19日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根據速記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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