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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代觀點看幾首舊詩

12月15日,今年入冬以來第一場飄雪即將到來的早上,天氣特別寒冷,許多熱心的文學愛好者提前一個多小時就進入了室溫可人的演講大廳。當主講人葉嘉瑩先生在傅光明研究員陪同下走向講臺時,大廳已座無虛席。傅光明研究員首先介紹説:葉先生少承家教,舊學根底深厚。她既是詩人,又是詞學研究專家,終生致力於中國古典詩詞的教學研究。自50年代,執教國內外大學40於年,治學自成一家,且多有獨造精微的創見,桃李滿天下。現在,甚至葉先生本人也成為了中國古典文化詩意與美雅的一個象徵。我跟葉先生商量題目的時候,葉先生説,到現代文學館演講,那就從「現代」觀點看幾首舊詩吧。在一片熱烈的掌聲後,年近八旬,卻充滿活力的葉嘉瑩先生以微笑應答大家的歡迎。她謙虛地説:謝謝大家,感謝傅先生的介紹,我愧不敢當。接著葉先生以介紹自我開始了演講:

我1945年大學畢業以後,曾在中學任過教。從1954年開始在台灣大學教書,六十年代又到了北美教書,改革開放以後回到國內,目前在南開大學做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與教學工作,擔任所長及博士生導師,今年已79歲。昨日傅先生及電視臺的同志到天津去接我,帶了許多攝像器材,還拍了錄影,然後乘火車匆匆來到北京,當我收拾停當,躺在賓館的床上時,已是半夜兩點。如果今天我因睡眠不足而講不好時,還請大家原諒。

二年前,一位朋友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了一篇介紹我的文章,題目是:《她從不坐下來講課》。從1945年大學畢業到現在,我確實一直站著講課,並且不準備講稿。我站在講臺上是憑著我對課題的感發和聯想演講,我認為詩歌所要傳達的不是死板的詞句,而是詩人的心靈和感情。我只是以自己的情感和語言,伴隨著詩人的興發和感情,把詩的鮮活的生命表現出來。

最近,我帶的一位博士生,讀了我的許多著作(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嘉瑩文集》共10冊;由台灣友人出版的更全的《葉嘉瑩作品集》總共24冊)之後對我説:「您講的同一首詩,每次為什麼都不一樣?」我的回答就是上面所説的,它是以我的心靈、感情及所處環境、閱讀背景,通過作品與古代詩人的心靈和感情交匯所形成的悟性和理念,它影響到我個人的存在,我不是永恆的我。

在交往中,有些同學和朋友在問:「在當前商品經濟的大潮中,學古典詩歌有什麼用?」我説:它的作用不在於錢而在於精神。學習古典詩歌並把它弄懂,可以使你有一顆不死的心靈,這個心靈還與古人的學識、品行、修養「同登彼岸」,達到很高的境界,它最終提升你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對古典詩歌的學習和研究使我受益匪淺,以至影響了我的終身。我之所以以79歲的高齡站在這裡滔滔不絕地講上兩個小時,其精神和力量來自於修養,而古典詩歌是給予我修養的最大源泉。我是在國家動蕩中走向生活,經歷抗戰時期,1948年隨丈夫到台灣,1949年台灣搞白色恐怖,丈夫和我母女先後又被關了起來,以後又背井離鄉,遠去北美。50多歲時,大女兒、女婿因車禍一同離開了我。人生充斥著眾多磨難,但是我還是對生活和未來充滿信心和力量。

六十年代,我去北美教書,儘管當時在國內我的英語還不錯,但到加拿大用英語教書還是困難的,它逼迫我背單詞、查字典,這一關很快也闖過了。我又讀了原版的西方文學理論,我的很多英文論文就引用了西方的論點,但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借鑒西方美學的意義和價值觀。我們都是現代人,是處在東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的時代,對我們來説中國古典詩歌的知識是不可缺少的。如杜甫的《秋興》八首,沒有必要的知識,你讀完是不知所云的,只認識文字,而不解其涵意。

今天我是以現代人的大視野來講解幾首舊詩,為方便大家聽講,我們發了一張印有所講舊詩的資料。所講古詩共分三組:1.《詩經》兩首,《桃夭》、《苕之華》;2.唐詩,陳子昂的《感遇》、張九齡的《感遇》;3.清末民初,陳寶琛《落花》二首及唐代馮延己的《鵲踏枝》。這三組詩時代相差遙遠,年代跨度很大,風格、內容和感覺都有很大的不同。

先談談第一組《詩經》的兩首。《詩經》是我國一部最早的詩歌總集,是周朝王室派出許多采詩官到各諸侯國,各地方採集的詩歌、民謠。然後將這些詩歌民謠經整理匯總配以音樂,可誦唱。它反映了當時各地區的民風、民俗及人民的生活情況。《詩經》中詩名都是以詩的開始一句中二、三個字來取定的。

我先讀第一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室人。

——《國風周南桃夭》

讀第二首《苕之華》:

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小雅苕之華》

《桃夭》、《苕之華》反映了當時人類生活兩種基本感情:一是生殖喜悅;二是生殖憂愁。生殖慾望的追求和生命的延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基本感情。《桃夭》是説:男女成人産生愛情、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家興人旺。這樣簡樸的道理,在詩中也以簡樸的詞句表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夭夭是青春美好的女子,青春美好的生命,如同在桃樹枝上綻放出的鮮艷美麗的花朵。這些花朵又似光華的火焰光彩照人。正如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誰不憶江南?灼灼就是紅勝火的形容。

大家可能發現我這裡選講的詩以花草樹木為多。為什麼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回答人為什麼要寫詩。我國南北朝時期的鐘嶸在他寫的《詩品》中有論述,他把詩歌的品賞分成上、中、下三品,他還在前面序言中寫了詩的欣賞與創作。其中説:「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西漢所傳《毛詩》中説:情動於衷而行於言。西晉文學家陸機寫到:「喜柔條於芳春,悲落葉與勁秋」。中國自古有世間萬物都來自「陰陽二氣」之説,冬至而陽生,二氣運作,萬物萌生,夏至而陰生,陰勝陽衰,秋天萬物凋零。也就是《詩品》所説:氣之動物,物之感人……。這個形表現出來就是舞,就是吟詩,就是用一種帶有韻律的語言表達中國古詩,配合詩歌的節奏還可以舞。

感動你寫詩的除外在形象,使你動情的那就是整個宇宙。從總體上看它是一個永不熄止的大生命,草木鳥獸都是生命,人可以與之産生共感。如南宋的辛棄疾寫到:「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詩人對花開花落、鳥啼蟲鳴都産生共感,這也是我談花草樹木詩歌的原由之一。

人們之間的交往就是情感的交會。「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愁。」唐天寶三年杜甫與李白二位大詩人相會。杜甫小李白11歲。這時的李白已名揚天下,氣宇軒昂,自表「天生我才必有用」,皇帝尊崇李白的才華,請他到宮中給他很多優待。但李白並不希罕,並表示「乞歸優詔許,與我夙心親」。到宮中伺侯皇上須知這是多少文人夢寐以求的。過去文人多走仕途,以實現其「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杜甫也參加過應考,第一次沒考上,從地位、名氣上看,兩位詩人差距不小,但他們詩心相通,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以後兩人分別以詩歌寄託對朋友的思念。

再回到《桃夭》詩上來,「之子於歸」,這裡的「子」可指女子,也可以指男子。女子以丈夫的家為家,她們結婚以後就要「相夫教子,傳宗接代」。在家庭中「內外協和」,協助丈夫完成事業,達到家庭和美,這就是「宜其室家」。第二、三句説女子如桃花的美好青春,逐漸成熟葉子也都十分茂盛,她不僅擔負起相夫教子的責任,而且對其三姑六婆也能和睦相處。各方面做得很好,以達到宜其家室,進而做到「宜其室人」。《桃夭》全詩48個字,分為三章,説:如桃花綻放的女子從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到家和人宜。形像是如此質樸,意思是這樣的簡單,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慾望和歡樂,是與生俱來的。老子説:人生的欲求得到滿足,就是最大的快樂。

第二首《苕之華》,苕是一種植物,古書上指淩霄花。詩是由花的盛開所引起人的感發,這就是「氣之動物,物之感人」。那麼詩怎麼又感動了我們呢?西漢所傳的《毛詩》中説:詩對人有三種感發作用,即「興、比、賦」,這三種感發作用都是心與物的關係。由物及心是興,由心及物是比,而賦是直接説,及物及心。但興與比不是都能分清的。《詩經》的注本有二種:一種是《毛傳》,一種是《朱傳》,對《苕之華》的興、比之説有同有異。

第一段寫淩霄花從盛開到枯黃(很黃很黃稱蕓),一個美麗的生命在枯萎,使人感到憂傷。屈原、杜甫在其作品中表達過對草木枯落的感傷,人與草木鳥獸這些生命有共感。我在溫哥華時,路的兩旁都是花,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花卉,非常漂亮。當一種花凋謝以後,也使人産生一種傷感。如櫻花從它的萌發到盛開像在矇中長大展示其綽約的風姿,但不久就零落滿地,如同粉紅色的血。我喜歡花也傷感它的枯萎與凋零,如櫻花的零落,茶花的枯萎,荷花的破碎都引發過我的傷感。

第二段就更慘痛悲哀了,花盛開、葉茂盛、早知這樣悲苦的生活,我不如不生,寫到了人生憂苦的一面,是「興」還是「比」,《毛傳》沒有解釋。我引用晚唐詩人李商隱的《蟬》前段:「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大自然對蟬如此無情,不如不生。

第三段是説母羊被蚊子咬,又無食吃,羊太瘦了,人可以食,鮮可以飽,以生活中簡單的事擬喻人生之憂苦。

第二組的兩首唐詩寫作時代與周朝有很大的不同了。現聽讀如下: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陳子昂《感遇》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感遇》

陳子昂的這首《感遇》是以草木抒情,詩是説,蘭若(《楚辭》中屈原喜觀的花)生在春夏,多麼茂盛,可是沒人來欣賞。紅色美麗的花從梗中生成出來,日光慢慢地走過去,秋風來後花亦凋零,也是人生的一種哀憂,如「歲花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人生在世不是白來了嗎?有時花被人折了去,但也比沒人理睬好得多,孤芳自賞裏透著一種愁哀。

張九齡的《感遇》與陳子昂的不同,自己這朵花開過美過就可以了,管別人如何看待。詩是説:枝葉茂盛、鮮艷美麗的花朵欣欣向榮地綻放,這是自己的快樂季節,山林中的人們聞到香氣十分喜悅。我有自己的情感,不需要他的賞識,這理性的思辯就在其中了。

最後介紹晚清民初陳寶琛的二首《落花》詩:

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

雨裏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少休。

 ——陳寶琛《落花》

這兩首詩引用的唐詩及典故比較多(因篇幅所限不一一摘抄了),總之是「流水花落春去也」,表達了一種無可奈何的人生哲理,但是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語言都是符號加上本民族的文化背景與資訊變成符碼了,語言有兩個結構,橫向是彼此之間,縱向是時空聯想。每個人也有一種縱橫關係,縱向的傳承,橫向的關聯,花開花落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規律,但其根幹要保留。

我時常記起一位長者的話:「以悲觀體悟,過樂觀生活;以無聲的覺悟,做有聲的事業」。

最後我以我回國後寫的一首詩結束我的演講:

構廈多才豈待聞  自知散木有鄉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  難忘世上李杜文

聽眾以熱烈的掌聲感謝這位近八旬的知名學者,兩個多小時滴水未進,而且一直站立演講。

最後傅光明研究員説:我們好久沒有享受到如此高水準的中國古典詩歌講解了。光陰最是無情物,我們會嘆惜這兩個半小時過得太快了,我甚至有一種見一花飄零而傷春,見一葉落而悲秋之感。想想這不正是葉先生講到的詩人與生命的共感。中國的古典詩詞不論比興寄物,還是托物言志,都源於詩人心靈與萬物的共感,那裏留下了詩人們不朽的藝術靈魂,並成為了中華民族之國粹。我們現在中小學的古典詩詞教育淡漠了,為此,葉先生還曾致信江主席,希望在中小學加強中國古典詩詞的教育。江主席也做出了批示。今天我們請葉先生給我們講了詩,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請葉先生來文學館,給我們講講詞。最後,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再次感謝葉先生。(文字記錄、整理:薛連通)

中國網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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