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代觀點看幾首舊詩
我1945年大學畢業以後,曾在中學任過教。從1954年開始在台灣大學教書,六十年代又到了北美教書,改革開放以後回到國內,目前在南開大學做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與教學工作,擔任所長及博士生導師,今年已79歲。昨日傅先生及電視臺的同志到天津去接我,帶了許多攝像器材,還拍了錄影,然後乘火車匆匆來到北京,當我收拾停當,躺在賓館的床上時,已是半夜兩點。如果今天我因睡眠不足而講不好時,還請大家原諒。
二年前,一位朋友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了一篇介紹我的文章,題目是:《她從不坐下來講課》。從1945年大學畢業到現在,我確實一直站著講課,並且不準備講稿。我站在講臺上是憑著我對課題的感發和聯想演講,我認為詩歌所要傳達的不是死板的詞句,而是詩人的心靈和感情。我只是以自己的情感和語言,伴隨著詩人的興發和感情,把詩的鮮活的生命表現出來。
最近,我帶的一位博士生,讀了我的許多著作(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嘉瑩文集》共10冊;由台灣友人出版的更全的《葉嘉瑩作品集》總共24冊)之後對我説:「您講的同一首詩,每次為什麼都不一樣?」我的回答就是上面所説的,它是以我的心靈、感情及所處環境、閱讀背景,通過作品與古代詩人的心靈和感情交匯所形成的悟性和理念,它影響到我個人的存在,我不是永恆的我。
在交往中,有些同學和朋友在問:「在當前商品經濟的大潮中,學古典詩歌有什麼用?」我説:它的作用不在於錢而在於精神。學習古典詩歌並把它弄懂,可以使你有一顆不死的心靈,這個心靈還與古人的學識、品行、修養「同登彼岸」,達到很高的境界,它最終提升你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對古典詩歌的學習和研究使我受益匪淺,以至影響了我的終身。我之所以以79歲的高齡站在這裡滔滔不絕地講上兩個小時,其精神和力量來自於修養,而古典詩歌是給予我修養的最大源泉。我是在國家動蕩中走向生活,經歷抗戰時期,1948年隨丈夫到台灣,1949年台灣搞白色恐怖,丈夫和我母女先後又被關了起來,以後又背井離鄉,遠去北美。50多歲時,大女兒、女婿因車禍一同離開了我。人生充斥著眾多磨難,但是我還是對生活和未來充滿信心和力量。
六十年代,我去北美教書,儘管當時在國內我的英語還不錯,但到加拿大用英語教書還是困難的,它逼迫我背單詞、查字典,這一關很快也闖過了。我又讀了原版的西方文學理論,我的很多英文論文就引用了西方的論點,但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借鑒西方美學的意義和價值觀。我們都是現代人,是處在東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的時代,對我們來説中國古典詩歌的知識是不可缺少的。如杜甫的《秋興》八首,沒有必要的知識,你讀完是不知所云的,只認識文字,而不解其涵意。
今天我是以現代人的大視野來講解幾首舊詩,為方便大家聽講,我們發了一張印有所講舊詩的資料。所講古詩共分三組:1.《詩經》兩首,《桃夭》、《苕之華》;2.唐詩,陳子昂的《感遇》、張九齡的《感遇》;3.清末民初,陳寶琛《落花》二首及唐代馮延己的《鵲踏枝》。這三組詩時代相差遙遠,年代跨度很大,風格、內容和感覺都有很大的不同。
先談談第一組《詩經》的兩首。《詩經》是我國一部最早的詩歌總集,是周朝王室派出許多采詩官到各諸侯國,各地方採集的詩歌、民謠。然後將這些詩歌民謠經整理匯總配以音樂,可誦唱。它反映了當時各地區的民風、民俗及人民的生活情況。《詩經》中詩名都是以詩的開始一句中二、三個字來取定的。
我先讀第一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室人。
——《國風周南桃夭》
讀第二首《苕之華》:
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小雅苕之華》
《桃夭》、《苕之華》反映了當時人類生活兩種基本感情:一是生殖喜悅;二是生殖憂愁。生殖慾望的追求和生命的延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基本感情。《桃夭》是説:男女成人産生愛情、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家興人旺。這樣簡樸的道理,在詩中也以簡樸的詞句表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夭夭是青春美好的女子,青春美好的生命,如同在桃樹枝上綻放出的鮮艷美麗的花朵。這些花朵又似光華的火焰光彩照人。正如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誰不憶江南?灼灼就是紅勝火的形容。
大家可能發現我這裡選講的詩以花草樹木為多。為什麼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回答人為什麼要寫詩。我國南北朝時期的鐘嶸在他寫的《詩品》中有論述,他把詩歌的品賞分成上、中、下三品,他還在前面序言中寫了詩的欣賞與創作。其中説:「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西漢所傳《毛詩》中説:情動於衷而行於言。西晉文學家陸機寫到:「喜柔條於芳春,悲落葉與勁秋」。中國自古有世間萬物都來自「陰陽二氣」之説,冬至而陽生,二氣運作,萬物萌生,夏至而陰生,陰勝陽衰,秋天萬物凋零。也就是《詩品》所説:氣之動物,物之感人……。這個形表現出來就是舞,就是吟詩,就是用一種帶有韻律的語言表達中國古詩,配合詩歌的節奏還可以舞。
感動你寫詩的除外在形象,使你動情的那就是整個宇宙。從總體上看它是一個永不熄止的大生命,草木鳥獸都是生命,人可以與之産生共感。如南宋的辛棄疾寫到:「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詩人對花開花落、鳥啼蟲鳴都産生共感,這也是我談花草樹木詩歌的原由之一。
人們之間的交往就是情感的交會。「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愁。」唐天寶三年杜甫與李白二位大詩人相會。杜甫小李白11歲。這時的李白已名揚天下,氣宇軒昂,自表「天生我才必有用」,皇帝尊崇李白的才華,請他到宮中給他很多優待。但李白並不希罕,並表示「乞歸優詔許,與我夙心親」。到宮中伺侯皇上須知這是多少文人夢寐以求的。過去文人多走仕途,以實現其「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杜甫也參加過應考,第一次沒考上,從地位、名氣上看,兩位詩人差距不小,但他們詩心相通,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以後兩人分別以詩歌寄託對朋友的思念。
再回到《桃夭》詩上來,「之子於歸」,這裡的「子」可指女子,也可以指男子。女子以丈夫的家為家,她們結婚以後就要「相夫教子,傳宗接代」。在家庭中「內外協和」,協助丈夫完成事業,達到家庭和美,這就是「宜其室家」。第二、三句説女子如桃花的美好青春,逐漸成熟葉子也都十分茂盛,她不僅擔負起相夫教子的責任,而且對其三姑六婆也能和睦相處。各方面做得很好,以達到宜其家室,進而做到「宜其室人」。《桃夭》全詩48個字,分為三章,説:如桃花綻放的女子從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到家和人宜。形像是如此質樸,意思是這樣的簡單,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慾望和歡樂,是與生俱來的。老子説:人生的欲求得到滿足,就是最大的快樂。
第二首《苕之華》,苕是一種植物,古書上指淩霄花。詩是由花的盛開所引起人的感發,這就是「氣之動物,物之感人」。那麼詩怎麼又感動了我們呢?西漢所傳的《毛詩》中説:詩對人有三種感發作用,即「興、比、賦」,這三種感發作用都是心與物的關係。由物及心是興,由心及物是比,而賦是直接説,及物及心。但興與比不是都能分清的。《詩經》的注本有二種:一種是《毛傳》,一種是《朱傳》,對《苕之華》的興、比之説有同有異。
第一段寫淩霄花從盛開到枯黃(很黃很黃稱蕓),一個美麗的生命在枯萎,使人感到憂傷。屈原、杜甫在其作品中表達過對草木枯落的感傷,人與草木鳥獸這些生命有共感。我在溫哥華時,路的兩旁都是花,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花卉,非常漂亮。當一種花凋謝以後,也使人産生一種傷感。如櫻花從它的萌發到盛開像在矇中長大展示其綽約的風姿,但不久就零落滿地,如同粉紅色的血。我喜歡花也傷感它的枯萎與凋零,如櫻花的零落,茶花的枯萎,荷花的破碎都引發過我的傷感。
第二段就更慘痛悲哀了,花盛開、葉茂盛、早知這樣悲苦的生活,我不如不生,寫到了人生憂苦的一面,是「興」還是「比」,《毛傳》沒有解釋。我引用晚唐詩人李商隱的《蟬》前段:「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大自然對蟬如此無情,不如不生。
第三段是説母羊被蚊子咬,又無食吃,羊太瘦了,人可以食,鮮可以飽,以生活中簡單的事擬喻人生之憂苦。
第二組的兩首唐詩寫作時代與周朝有很大的不同了。現聽讀如下: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陳子昂《感遇》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感遇》
陳子昂的這首《感遇》是以草木抒情,詩是説,蘭若(《楚辭》中屈原喜觀的花)生在春夏,多麼茂盛,可是沒人來欣賞。紅色美麗的花從梗中生成出來,日光慢慢地走過去,秋風來後花亦凋零,也是人生的一種哀憂,如「歲花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人生在世不是白來了嗎?有時花被人折了去,但也比沒人理睬好得多,孤芳自賞裏透著一種愁哀。
張九齡的《感遇》與陳子昂的不同,自己這朵花開過美過就可以了,管別人如何看待。詩是説:枝葉茂盛、鮮艷美麗的花朵欣欣向榮地綻放,這是自己的快樂季節,山林中的人們聞到香氣十分喜悅。我有自己的情感,不需要他的賞識,這理性的思辯就在其中了。
最後介紹晚清民初陳寶琛的二首《落花》詩:
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
雨裏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少休。
——陳寶琛《落花》
這兩首詩引用的唐詩及典故比較多(因篇幅所限不一一摘抄了),總之是「流水花落春去也」,表達了一種無可奈何的人生哲理,但是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語言都是符號加上本民族的文化背景與資訊變成符碼了,語言有兩個結構,橫向是彼此之間,縱向是時空聯想。每個人也有一種縱橫關係,縱向的傳承,橫向的關聯,花開花落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規律,但其根幹要保留。
我時常記起一位長者的話:「以悲觀體悟,過樂觀生活;以無聲的覺悟,做有聲的事業」。
最後我以我回國後寫的一首詩結束我的演講:
構廈多才豈待聞 自知散木有鄉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 難忘世上李杜文
聽眾以熱烈的掌聲感謝這位近八旬的知名學者,兩個多小時滴水未進,而且一直站立演講。
最後傅光明研究員説:我們好久沒有享受到如此高水準的中國古典詩歌講解了。光陰最是無情物,我們會嘆惜這兩個半小時過得太快了,我甚至有一種見一花飄零而傷春,見一葉落而悲秋之感。想想這不正是葉先生講到的詩人與生命的共感。中國的古典詩詞不論比興寄物,還是托物言志,都源於詩人心靈與萬物的共感,那裏留下了詩人們不朽的藝術靈魂,並成為了中華民族之國粹。我們現在中小學的古典詩詞教育淡漠了,為此,葉先生還曾致信江主席,希望在中小學加強中國古典詩詞的教育。江主席也做出了批示。今天我們請葉先生給我們講了詩,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請葉先生來文學館,給我們講講詞。最後,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再次感謝葉先生。(文字記錄、整理:薛連通)
中國網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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