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第二章"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破解自我之謎
在一次訪談中,有人向史鐵生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你在生命的追問中一個核心的問題就是我是誰。經過這麼多年的修鍊、思考,你自己也想:我是不是史鐵生,誰是我呀?我想問,你已經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自己?"史鐵生說這個問題相當複雜,不是一下子能講得完的,需要慢慢說。當然,在訪談的語境下,他不可能從頭q慢慢說",而只能籠統作答。史鐵生承認"我是誰"是他"生命的追問中一個核心的問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核心問題之一。他對此確實進行過嚴肅而持久的思考,而且有層層深入的思想成果。那麼他是怎樣思考這一問題的呢?
一、我在哪兒?
每個人在自我意識里首先能把握的大約就是他自己,即他的"我"。"我"首先是一個肉體的"我",這個"我"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有身高有體重有長相而且長相一定與別人不同。但是當人們在問"我是誰"的時候,這個"我"似乎並不是指肉體,而是指精神。正如史鐵生所說,"我"主要指一個人的精神,一個人的靈魂。那麼"我在哪兒"呢?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藉助醫生下(他一生苦苦思索的問題就是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的思考,對此作了回答。
眾所周知,"我"寄植在我的身體里,沒有了我的身體也就沒有了"我",那麼"我"在我身體的哪一部分呢?在胳膊里?不,因為沒有了胳膊,"我"依然故"我"。腿呢?也一樣,"我"也不在腿里。那麼"我"在心臟或大腦里了?也不是。因為把一t2,臟和大腦解剖開來找遍每一個溝回和細胞,還是找不到"我"。--看來,"我"並不在身體的哪個具體部位里,而在身體即生命的整體里。由此,史鐵生得出結論說:""我",看來是一個結構,心靈是一個結構,死亡即是結構的消散或者改組。"(三、325)"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構。就像音樂,它並不在哪一個音符里,但它在每一個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構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里並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成動靜和慾望,構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
"我"是一種結構,"我"在生命的整體里,在系統的綜合質里。這一結論包含著豐富的內涵。史鐵生的意思是說,"我"或者靈魂,不只在身體的系統構造里,而還在身體之外的整個世界裡。因為"我"不能離開別人而存在,不能離開大地、天空和日月星辰而存在,不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存在,所以,"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慾望里"。
"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意思是"我"不只是一個生物性的生命存在,更是一個精神存在。作為一個精神存在,它的形成或者說是構成絕不是孤立的、封閉的、自我完成的,而是與整個世界有關。個人只是世界之網上的一個網結,是世界整體的一個細胞。這個細胞是整個世界進化的結果,正像一個生理細胞蘊含著一個人所有的生命信息一樣,一個人的精神構成也無可置疑地蘊含著世界的所有信息。換句話說即世界的全息縮影。用史鐵生的話說就是:"心靈是一個結構,是信息的組織,是與信息共生共滅的。所以,心靈的構成當然不等於生理的構成,心靈的構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觀與客觀的共同參與,心靈與這個世界同構。"(三、325)
"心靈與這個世界同構","我在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這一結論所寓含的視角極為宏闊。很明顯,史鐵生又走進了終極,走進了"無底深淵"。想一想吧,茫茫無垠的宇宙、社會、歷史、現實、人群......都是"世界"的內涵,都是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相互聯繫相互制約的系統,系統與系統之問,系統內部各元素之間,都是密密麻麻的聯繫網,每個人都生存於這重重疊疊相互聯結的網上,其肉體生命與無限之網相連接,其精神生命(靈魂)也與無限之網相溝通。由於每個人的主客觀條件各不相同,因而每個人與世界之網的連接也不相同,每個人的"我"也不相同。
如此說來,要想了解"我是誰",就要了解與"我"(有限)相聯繫的"所有消息"(無限),了解與"我"的心靈(有限)同構的"整個世界"(無限),而"所有消息"和"整個世界"是無窮無盡的,因而要徹底窮究"我是誰"(以與他人相區別),就必須同時窮究"所有消息"和"整個世界",然而這是絕不可能的。它永遠以"無限"的身份,以"神秘"的面目出現在人們面前,永遠誘惑人們去探索,所以"人"、"人的精神"、"人的靈魂"、"我是誰"將是永恆之謎。
二、內我與外我
史鐵生從個人內省經驗中發現,每個人的自我是可以分裂的--分裂為許多側面許多形式。比如,可以分裂為:內我和外我。
《病隙碎筆》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混沌的我。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
從這段話可以明顯看出,史鐵生認為他(其實是每個人)有兩個"我":一個是"別人眼中"的"我",被人們以"史鐵生"為命名的那個"我";一個是白晝撤去,黑夜來臨,個人獨處時脫去一切外在束縛,回歸心靈自由時所感覺所體驗到的那個"我"。前一個"我",因為表露於外,我們稱之為"外我";後一個"我",因為隱蔽於心,我們稱之為"內我"。
外我即一個人表現於外的言談舉止所作所為,屬於"跡"的範疇,因而可以觀察,相對比較容易把握;而內我是一個人的內。D活動,屬於"心"的範疇,無"跡"可察,因而如果他本人不說,別人永遠不會知道。史鐵生說他聽一位"文革"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說過:要是他們再打我一會兒我可能就叛變了,我已經受不住了正要招認,偏這時他們打累了。在這裡,這位被打者呈現於別人眼中的形象是"英勇未屈",而他內在的實際狀態是馬上就要屈服了。還有那個打手,呈現於外的"行跡"是不打了,然而內在的原因是什麼呢?真的是打累了嗎?還是因為譬如說他與某個女人約會的時間到了?當然還可能是其它原因,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只要當事人不說,真相便永無大白之H。
外我與內我都屬於我,是真實的我的兩個側面,在這兩面中,一般人往往只看到外我或者只承認外我,而看不到或者不承認內我。史鐵生與此相反,他更注重內我更注重人的內心生活。在《病隙碎筆》中他說,什麼是存在?"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在《務虛筆記》中他說"我不認為只有身臨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經歷(很多身臨其境的事情早已煙消雲散了如同從未發生),我相信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經歷。夢也是一種經歷,而且效果相同"。在回答訪問者的問題時,他仍一如既往地強調內心生活的重要性而且認為它是無限的。他說人的一天除了吃喝拉撒睡是實在的之外,一直都在夢想中。其實人的內心生活是要比實的事情要大得多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裡邊是無限的,你怎麼看這個東西,是無限的,以及你怎麼看你自己,我覺得是無限的。有時候你自己藏在你自己裡面,你都找不著它。我覺得現在的傾向太重外層的東西、外表的東西,人們好像還來不及往下邊滲透,就走過去了"。
史鐵生在這裡講的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但很簡單的道理常常被人忽略了。人之為人主要標誌在精神,而精神還不就是內在的嗎?內在的還不就包括想像、情感、思緒和夢嗎?史鐵生對人的這種理解,更符合人的實際,啟發人們更理解和更尊重人的精神生活,更尊重人的內在情感世界。
一個人身上既有"外我"又有"內我",這種精神體驗,其實並不為史鐵生所獨有,而是只要注重內在心靈生活的人都可能有過。這裡筆者想起了德國新教牧師朋霍費爾(1906--1945)的一首詩。這首詩的題目恰好又是《我是誰》,全文如下:
我是誰?他們也常常告訴我--我鎮靜地、愉快地、從容地,邁步走出監牢就像一個鄉紳走出自己的莊園。我是誰?他們常常告訴我--我習慣於自由地、慈祥地、清楚地,對獄卒談話,似乎是我在發號施令。
我是誰?他們常常告訴我--我曾平靜地、微笑地、自豪地,忍受那不幸的日子,好像常勝不敗的人。我真的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呢?
還是僅僅像我自己對自己的認識那樣呢?緊張、渴望、懊喪,猶如籠中之鳥,呼吸艱難,好似一雙手扼住我的喉嚨,渴望色彩、鮮花、鳥鳴,渴望柔聲細語,睦鄰友好,預料有巨變而輾轉反側,為遠方的朋友無可奈何的顫慄,睏倦而徒勞地祈禱、思考、做事,萎靡不振,隨時準備向這一切告辭。我是誰?是這個人還是另一個人?難道我今天是一個人,明天又是另一個人嗎?
難道我同時是這兩種人?在別人面前道貌岸然,而在自己面前卻是卑劣的懦夫?
或者,在我的內心世界裡,我像一支敗軍倉皇逃避已獲得的勝利?
我是誰?這孤寂的問題對我發出嘲弄。然而,不管我是誰,
啊,上帝,你知道,我都是你的!
作為牧師,朋霍費爾平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對人友善和氣,熱愛和平,熱愛自己的國家和文化,"二戰"時他堅決反對希特勒政權的侵略擴張政策,因而被捕入獄。面臨生死考驗,他選擇了反抗,因而也就是選擇了死,終於在盟軍解放柏林前夕被敵人殘忍地殺害了。朋霍費爾在敵人面前表現得鎮定、愉快、堅毅、勇敢,以生命證明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一位倔強不屈的人。然而誰能想到,在他的內心深處竟然也充滿著焦慮、恐懼、緊張、不安,也有畏懼和膽怯的一面。這說明他身上也有兩個我,一個是"他們"眼中的我(即外我),一個是內省中的我(即內我)。這兩個"我"有明顯的反差與矛盾,哪個是真的呢?我認為兩個都是真的,是一個真實的人的兩個側面。朋霍費爾有後一面,說明他是一個真實的人;有前一面證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內心膽怯的人竟主動選擇了死,由此可見他的選擇是理性的,他的意志和信念的一面更強大。更可貴的是,他不像有的人那樣有意識地隱瞞心中膽怯的一面,而是勇敢地正視它,並大膽袒露它,所以他的勇敢是雙重的。人們不因為他心中曾有的膽怯而鄙視他,相反因為他敢於正視它而格外尊敬他。
一個人有內我有外我,兩個我可能一致可能不一致,你怎麼判斷它們呢?"跡可察,但心可度么?"(三、244)當然,"心"可以通過言說去表達,但語言能靠得住么?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朋霍費爾那樣坦白的呀!語言既可以宣示和告白,同樣也可以掩飾和欺騙。況且,即使不說到掩飾和欺騙這一層,人的內心生活本身是無邊無際無比複雜隨時隨地在不斷流動變化的,你就是想告白,你能把握得准,捕捉得住嗎?所以,人們往往感覺到"人"是一個謎,一個猜不透的謎,道理就在這裡。
三、主我與客我
除了"內我"與"外我",史鐵生感到人的"我"似乎還可以從另一個側面進行劃分,即分為"主我"與"客我"。
就說史鐵生和我吧,這麼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九秒七,跳高跳它個兩米五,然後也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乾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麼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說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麼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說他要寫作。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說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說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
這段話中,作家史鐵生把"史鐵生"和"我"分得清清楚楚:"史鐵生"是現實生活中具體的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他姓史,名鐵生,男,漢族,l951年生於北京,l969年赴延安插隊,後來癱瘓......;"我"是寄植於前面那個真人身上的自我意識。我們把史鐵生的自我意識稱為他的"主我",把被"主我"所感知所認識的坐在輪椅上的那個真實的人稱為史鐵生的"客我"。
"主我"與"客我"並存於一個人身上,是"我"的永遠不可分割的兩個側面,這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又一秘密。從上引話中可以看出,在人的精神結構中,主我代表著理智、理性,客我代表著感情、慾望;主我代表著理想、追求,客我代表現實、存在;主我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控力量、主宰力量,它常常給客我以提醒、規勸和引導。在史鐵生作品中,我們經常聽到主我提醒、勸說客我,主我自我檢討的聲音。
在精神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寫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忽然殘廢了,精神極為沮喪,周圍人對他又有無形的歧視和偏見,這讓他更加痛苦不堪。殘酷的精神折磨使他怨恨一切,他想報復想怒吼想發瘋,但找不到對象。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驕蠻的鬥牛,憑著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叫喊著橫衝直撞,但這一切全無用,於是他想到了死。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看破了他的心,對他說,世界上的好東西都不是恨好了的,怎麼壞事都是越恨越壞的。老頭還說,恨不是能耐,有能耐自個兒跟自個兒橫著點,干出事來讓人家瞧得起。於是青年人冷靜下來開始反思自己。在這裡,青年人的精神狀態代表著史鐵生剛殘廢時心中的客我,老人代表了心中的主我。老人說服青年人其實正是史鐵生自己在說服自己。
在《病隙碎筆》中這類文字更多:"隔了四十八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痴一樣不少,骨子裡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好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候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人的心理結構中有主我與客我的矛盾與衝突,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只是人們沒有有意識地加以注意罷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會感到有"不由自主""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時候,這種狀態其實就是主我與客我的矛盾與衝突。因此我們可以說"我"分主我與客我,是人類心靈的一個常在的公開的秘密。
四、小我與大我
"我"存在就證明"我"有生命,沒有生命即沒有"我",那麼,"我"與生命是一碼事嗎?
史鐵生說,當然不是。因為生命只是一種生理現象,即生理性存活,一個物體只要活著,就有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卻不僅僅是肉身。"我"可以提出問題:"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而"生命"本身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明"生命"不等於"我","我"不等於"生命"。"我",正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精神,或靈魂。
那麼,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回事嗎?未必。請聽下面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麼樣。"--這話什麼意思?誰看誰不怎麼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麼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麼,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麼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很明顯,應該是靈魂。
但是什麼又是靈魂呢?精神不同於肉身,這好理解。但是靈魂不同於精神,這又怎麼說呢?史鐵生解釋說:"精神只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繫著博大的愛願。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骯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繫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
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總之,在史鐵生看來,精神,當其僅限於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比如它有時讓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寢)。但當他聯通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之時,精神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而成了命運的引領--那時他已經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於一己的關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慾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這就是說,靈魂與無限之在相連,與絕對價值同在。那麼"無限之在"、"絕對價值"又是什麼呢?史鐵生說,"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簡言之,靈魂即"神",即無限之在,即絕對價值,即博大的愛願......從以上的推理和玄思可以看出,史鐵生對"我是誰"的思考層層推進,一層深一層。他從生命(肉身)之我走向精神之我,又從精神之我走向靈魂之我,從靈魂之我又走向"神",即走向無限之在,走向絕對價值,走向博大的愛願,換句話說也就是走向了終極,走向了"無底深淵",走向了"上帝"。很明顯,這時候的"我"已不是作為個體存在的"小我",而是走向了宇宙(或叫絕對、終極、無限、神等)的"大我"了。走向宇宙的大我,就是與宇宙與無限與終極合為一體了,化為永恆化入神秘化入無底深淵--天人合一了。
對於史鐵生的這一思路,一般人肯定難以理解,史鐵生對此也有預料,於是他自設疑問自己回答(解釋)。
問:但那已經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義怎樣永恆又與我何干?
答: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個不是"我"呢?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在?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問?哪一個不是以"我"而思,從而建立起意義呢?肉身終是要毀壞的,而這樣的靈魂一直都在人間飄蕩,"秦時明月漢時關",這樣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減。
問: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
答:你的意思是早已不是(比如說)史鐵生的肉身了,不是被命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能了。但史鐵生之所以為史鐵生,並不因為他的肉身(他的肉身時時在變,哪個才是他呢?),而是因為我曾有過的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對了,這才是我,這才是我這個史鐵生,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就是說,史鐵生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歷程,據此,史鐵生才是史鐵生,我才是我。
史鐵生還怕別人想不通,接著打了一個絕妙的比喻: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在哪兒呢?在世世代代千千萬萬相接相續的人身上,你那些思想、情感和心緒將會在別人心上重現,你完全可視這些人的生命為你的再生。用史鐵生的話說即: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心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思以"我"的名義而生存於世。
"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
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與地壇》(三、l81)
以上的思辯是典型的史鐵生文體,典型的史鐵生視點--即終極,即上帝,即"無底深淵"。理解他的關鍵在於轉換思路,轉換視點,即從日常的世俗的習慣的思路轉換到"終極域",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自己。那時就超越了一己有限之"小我",從而走向了永恆絕對之"大我"。"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在回答訪談者問題時,他又講到了這個意思:"你看到了那個精神的我的無限性、無限聯繫性,看到了肉體的我的暫時的載體性質,你可能就找到我了。我覺得,肉體不過是一個消息的載體,如此而已。然後這個肉體消失了,這個消息卻還在傳揚。人們獲得永恆的方式不是生孩子,而是這種消息的傳揚。"這也就是小說《我之舞》中的"我",也就是小說中所提出的命題"我們永遠不會死"的確切含義。
讓我們對史鐵生的上述思想作一個大致的總結:我是誰?--"我"首先是肉體之我。這是生命的載體,思想、靈魂的寄植處。其次是精神之我。精神之我的存在與整個世界所有的信息有關,是主觀與客觀相互作用的結果,它與整個世界同構。再次是靈魂之我。靈魂是精神的一種方向,一種牽掛,一種引導,它體現著一種博大的愛願,它與無限之在相連,與絕對價值相通,靈魂的別名可稱之為"神"。這三種"我"是完整的人的三個層面:生物性--意識性--形上性。前兩個我是個體之我,是有我,是小我,後一個我是整體之我,是無我,是大我;前兩個我是有限之我、相對之我,後一個我是無限之我、絕對之我。這是人類自我尋找自我確認的過程,也是精神步步登高的攀升過程。人類尋找自我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尋找人生意義、靈魂寄託、精神家園的過程。經過尋找,史鐵生的精神走向澄明之境,靈魂開始與"無限"與"絕對",或者說是與"上帝"與"神"對話。我是誰?我在哩IIUL?是自古以來人類永遠在思考在追問的終極問題,它反映了人類自我認識自我解剖的迫切需要。史鐵生,一個命運不幸的人,一個對精神對靈魂對生命的意義永遠感興趣的作家,以其敏感而睿智的心靈,參與了對上述終極之問的執著思考。他的思考成果有著相當的思想深度。當然,史鐵生對"我是誰"的思考就是終極答案了么?當然不是。正如史鐵生所說,有終極之問卻沒有終極答案,終極之問的意義只在於引導人類永恆的思考,永恆的精神追求。史鐵生對此問題的思考激發了、促進了我們的思考,把我們的心引領到一個至高至深至美至玄的境界,讓我們在某種意義上從中找到了靈魂的安慰和寄託。--這,也就夠了。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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