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紐約找我弟弟,他會請你們吃飯。

活字今天推送是夏志清夫人王洞女士為《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所寫的前言,作為夏氏兄弟之間的通信議時政、說家常、論文學、評電影,這種坦蕩而不加遮掩的心靈對話,在中文出版物里極為少見,至於文筆之通達優美,所蘊含歷史資料之豐富,有目共睹,毋庸多言了。

夏志清與五位同學合影(1942 年)前排左起:吳新民、丁念庄、陸文淵後排左起:王楚良、夏志清、張心滄

志清晚年的願望是發表張愛玲給他的信件及他與長兄濟安的通信。2009年2月5日深夜,志清喝了一碗奶油雞湯,雞湯從鼻子里流出,我就陪他去附近的協和醫院(St.Luke』sHospital)急診室。從我家到醫院,只需過一條馬路,所以我們是走去的,以為很快即可回家。等到清晨七點,志清口乾肚餓,叫我回家給他拿熱水和香蕉。不料等我回到醫院,他床前圍了一群醫生,正在手忙腳亂地把一個很大的管子往他嘴裡塞,讓他用機器呼吸。原來護士給他吃了優格(yogurt),掉進了肺里,即刻不能呼吸。這管子上頭有一個大球,放在嘴裡很痛苦,放久了可使病人失聲,後來就在他脖子上開了一個小口,插上通氣管,志清即不能說話。有一陣病危,他向我交代後事,用筆寫下保存張愛玲及哥哥信件的地方,希望庄信正來替他完成心愿。信正是濟安的高足,也是張愛玲最信賴的朋友,自是最合適的人選。志清經過六個月的奮鬥,居然取下了通氣管,能吃能喝地回到家裡,可是不良於行,精力大不如前,《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只得在他監督下由我完成,於2012年《聯合文學》出版。2013年志清進出醫院頻繁,他每日念叨著要整理哥哥的信,我去醫院、療養院看他、陪他吃飯,替他刷牙,不等我離開,他已經睡著了,沒有機會讓他讀信。不幸在2013年12月29日傍晚,志清在睡夢中安詳地走了,出版志清與濟安的通信之重任就落在我的肩上。

夏志清夫婦(2013 年,世界日報記者許振輝攝影)

濟安早在1965年2月23日因腦溢血病逝於柏克萊(Berkeley),志清帶回濟安所有的遺物,包括他們的通信、郵簡及明信片。濟安自1947年10月4日起給他的信有352封,珍藏在一個綠色的鐵盒子里,放在他書桌底下,預備隨時翻閱。他給濟安的信則分散在四個長方形紙制的文件盒子里,放在我們的儲藏室,也有260封,共有612封。如要全部發表,需輸入計算機,外加註釋,是一件耗費時日的大工程,如選一部分發表將失去連貫性。我選擇了前者,若要信正把寶貴的時間花在打字上,實在難以啟齒。我沒有找信正,預備自己做,7月間買了一台蘋果計算機,想利用它的聽寫功能把信念進去。沒想到這蘋果智慧不足,聽不懂我的普通話,也不能理解信文的遣詞用語。我只好改用鍵盤操作,先把信文輸入,再加上「按語」,如此費時兩周,才做完10封信,按這樣的進度,估計得花上五年的功夫,才能做完這些信件,太慢了。我就請王德威教授給我介紹一位可靠的學生打字,把信文輸入計算機。德威盛讚蘇州大學文學院的水平,推薦由季進教授領導,參與信件的編注。

2004年季教授曾訪問過志清,事後寫了一篇名《對優美作品的發現與批評——夏志清訪談錄》登在《當代作家評論》雜誌上。志清看了很喜歡,對這位來自家鄉的年輕學者倍加讚許。德威將這篇專訪收錄於《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聯經出版公司,2010)。志清大去後,季教授也應《明報》邀約,寫了一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懷念夏志清先生》的悼文,對志清的著述有獨到的見解。2008年季教授曾請德威和我到蘇州、鎮江、無錫遊玩,共處三日,我和季進也變得很熟了。我寫信給季進,請他幫忙,他一口答應,承擔起編注的重任。

德威計劃在2015年4月為志清在中研院舉辦一個學術研討會,希望在會前先出版一部分書信,我就選了前121封信,由志清乘船離滬來美至濟安離港赴台。在這段時間,國共內戰,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退守台灣,毛澤東成立了人民政府。多數知識分子及人民嚮往共產政權,濟安卻堅決反共,毅然離開北平飛上海,乘船至廣州,落腳香港。濟安在信里,時常報導政局戰況,對留在上海的父母的生活倍加關注,時常想念滯留在北大的同事。濟安非常喜歡香港,但人地生疏,言語不通,阮囊羞澀,也常常向志清訴苦,對在港的親朋好友之困境及所謂來自上海的「白華」,時有詳盡的描述。

濟安從小有理想,有抱負,廣交遊,有外交長才。志清卻是一個隨遇而安,只知讀書的好學生,他除了同班同學外,沒有朋友。譬如宋奇先生(1919–1996)即濟安在光華大學的同學。宋奇來訪,總是看見志清安靜地讀書,偶遇濟安外出,即同志清聊天,抗戰末期,濟安去了內地後,宋奇仍常來看志清,談論文學,借書給志清。志清在上海初會錢鍾書也是在宋奇家裡。他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宋奇寄給他許多書,特別推薦張愛玲與錢鍾書,對《小說史》的形成,有很大的貢獻。宋奇是中國戲劇先驅宋春舫(1892–1938)的哲嗣,家道殷實,相形之下,夏家太窮了,所以在濟安與志清的筆下,常說他們家窮。其實他們家境小康,不能算窮。

夏志清夫婦與袁可嘉伉儷(1983 年)左起:袁可嘉、夏志清、王洞、袁太太

他們的父親夏大棟先生,因早年喪父,輟學經商,娶何韻芝為妻,育有子女六人:濟安居長,大志清五歲,三個弟弟夭折,六妹玉瑛,比志清小十四歲,與濟安相差十九歲。父親長年在外經商,濟安就負起管教妹妹的責任。玉瑛對大哥有幾分敬畏,對二哥卻是友愛與依賴。特別是父親與濟安到了內地以後,家中只剩下母親、志清與玉瑛。志清對幼妹,非常愛護。他母親不識字,生活全靠父親接濟,父親的匯款,不能按時收到,他們不得不省吃儉用,與滬江的同學相比之下,也是窮。

濟安中小學讀的都是名校,有些同學,後來都成為名人。志清讀的都是普通學校。他初進滬江時,覺得自己的英文口語比不上來自教會學校的同學,但他的造句卻得到老師的讚賞,大二時他就是公認的好學生了。他們班上最有成就的就是他和張心滄(1923–2004)。張心滄也是系出名門,父親是吳佩孚的幕僚張其鍠(1877–1927),母親聶其德是曾國藩的外孫女,有顯赫的家世。志清同班要好的同學,除了心滄,還有陸文淵、吳新民及心滄當時的女友、後來的妻子丁念庄。他們都來自富有的家庭,難怪志清篇篇文章說自己窮了。

港中大兩夏書信集版,現已上市

志清大學畢業後,考取了海關,在外灘江海關工作了一年,抗戰勝利後,隨父執去台灣航務局任職。濟安從昆明回到上海,覺得志清做公務員沒有前途,安排志清去北大做助教。1946年9月兄弟二人攜手北上,到了北大不足半年,志清報考李氏獎金(Li Foundation),寫了一篇討論英國詩人布萊克(Blake,1757–1827)的文章,很得著名文評家燕卜蓀(Empson,1906–1984)欣賞,獲得文科獎金,引起了「公憤」。西語系落選的講員助教,聯袂向校長鬍適抗議,謂此獎金只應頒給北大和聯大的畢業生,怎麼可以給一個教會學校出身的夏志清?胡適秉公處理,仍然把李氏獎金頒給夏志清,志清得以負笈美國。胡適似乎對教會學校有偏見,召見志清時,一聽志清是滬江畢業,臉色即刻沉下來,不鼓勵志清申請名校。當時奧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的真立夫(Jelliffe)教授正在北大客座,志清就申請了奧柏林,也申請了墾吟學院(Kenyon College)。這兩所學校,以大學部(undergraduate)著稱,都不適合志清。蒙「新批評」學派的領袖藍蓀(Ransom,1888–1974)賞識,寫信給Brooks(1906–1994)推薦志清去耶魯就讀。志清何其有幸,得到「新批評」學派三位健將的青睞。

志清一生跟「窮」脫不了關係,因為他從1950年起就接濟上海的家,一直到1987年,從沒有機會儲蓄。在滬江,在耶魯,沒有餘錢約會(date)女孩子,只好用功讀書,唯一的娛樂是看美國電影,其實他看電影,也是當一門學問來研究的。沒有女友,既省錢又省心,能夠專心讀書,在耶魯三年半,即獲得英文系的博士,之後請得洛克菲勒基金(Rockefeller Foundation),寫了《中國現代小說史》,為自己奠定了學術地位,也為現代文學在美國大學裡開闢了一席之地。

夏濟安與陳世驤

濟安為弟弟的成就很感驕傲,常對人說:「你們到紐約找我弟弟,他會請你們吃飯。」我1961–1963年在柏克萊讀書,我和朋友在一個小飯館,巧遇濟安,他就對我們說過這話。我當時不信夏志清真會請哥哥的學生吃飯。直到我和志清結婚,才知此話不假,濟安的朋友學生,志清都盡心招待。濟安維護弟弟,也是不遺餘力。

1963年春天,我去斯坦福大學東亞系參加一個小型的討論會,聽濟安滔滔不絕地發言,原來他在駁斥普實克(Pr??ek,1906–1980)對《小說史》的批評,為志清辯護。他給我的印象是說話很快,有些口吃,不修邊幅,是個平易近人的好老師。他的學生劉紹銘曾對我說跟濟安師有說不完的話,與志清卻無話可談。志清說話更快,而且前言不接後語,與其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不如說些即興妙語,使大家開懷大笑,私下也很少談學問,指導學生,就是改他們的文章,叫他們去看書。話說1967年9月我來哥大工作,暫時被安排在我老闆丁愛博(Albert Dien)教授的辦公室,翌日進來的不是丁教授而是久聞大名的夏志清教授。夏志清,長臉屬國字型,身高中等,衣著整潔,舉動快捷,有些緊張(nervous)的樣子,乍看長相舉止一點也不像夏濟安。細看他們的照片,二人都是濃眉,大眼,直鼻,薄唇,來自他們的父母。志清臉長,像父親,濟安臉圓,像母親。

濟安與志清,雖個性不同,但興趣相投,他們都喜好文學,愛看電影,聽京戲。濟安交遊廣,童芷苓,張君秋,都是他的朋友。兄弟二人在信里,除了談論時政家事外,就講文學,評電影,品京劇,也月旦人物,更多的時候是談女人與婚姻。1947年,濟安已年過三十,尚未娶親,是他們父母的一樁心事。濟安感情豐富,每交女友,即迫不及待地趕緊寫信給弟弟,志清必為之打氣,濟安每次失戀,志清必訴說自己失戀的往事安慰哥哥。二人對婚姻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濟安奉行一夫一妻制,一生只結一次婚,如不能跟心愛的女子結婚,寧肯獨身。志清卻把結婚,看作人生不可或缺的經驗。如找不到理想的女子,也要結婚,結了婚,私下還可以有想另一女人的權利。正因為濟安把婚姻看得太神聖,終生未娶。我讀濟安的日記,知道他內心很痛苦,他的日記是不願意給別人看的,志清不顧濟安的隱私,在1975年發表了《夏濟安日記》(時報文化出版)。志清覺得濟安記下了抗戰末期的政局、物價,是真實的史料,暗戀李彥,對愛情的專一,更難能可貴。現在基於同樣的理由,志清要發表他與濟安的通信。記得2010年,在志清九十歲的宴會上,主桌上有些貴賓,當年是中學生,都看過《夏濟安日記》,對濟安的情操,贊口不絕。

志清1982年以前不寫日記,往往以寫信代替日記。他寫過幾篇散文,講他童年與求學的經過,在《耶魯三年半》里(見《聯合文學》第212期,2002年6月),即提到計劃發表兄弟二人的通信,從而有助於研究文學的學者對夏氏兄弟學術的了解。若在世,今年濟安九十九歲,志清九十四歲,他們平輩的朋友大半作古,學生也是古稀耄耋,其中不乏大學者,名作家,為求真起見,不改信中的人名。他們對朋友是褒多於貶,希望他們朋友的子女能大量包涵,這些後輩也可從信中了解他們父母離鄉背井,在人地兩生之地謀生的艱辛。

濟安的信,有的是從右至左,由上而下直書;有的是從左至右橫書,格式不一,字大,容易辨認,夾雜的英文也不多。志清的信都是從右至左,由上而下直書。志清為了省紙,常常不分段,他最早的兩封信,已在1988年分別發表於《聯合文學》(2月7–8日)和《香港文學》(5月),篇名《四十年前的兩封信》,採用的是「散文」體。分段後,加上「按語」,介紹人名時往往加上自己的意見。現在收入《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由季進教授重新作注。

兩夏書信集活字文化版,即將面世

這些信,大部分有信封,可是年久,郵戳模糊,信封破損,按這些信封找出信的年代,著實花了我不少時間。因為他們的信,照中國人的習慣,只寫日期沒有年代。志清初抵美國,非常節省,用的是劣紙,信紙多有裂痕,字寫得雖清秀,但太小。夾雜的英文又多,一字不誤地解讀他的舊信,實屬不易。為避免錯誤,有時我得去圖書館,我三十年不進圖書館,現在重做研究,別有一番滋味。濟安的信雖然字大,也有看不清的地方,他曾潛心研究橋牌,為了辨認第九十二封信里的英文字,我特地上網,只花了一塊錢,就買到了橋牌高手Culbertson(1891–1955)的Contract Bridge Complete—The Golden book of Bidding and Play (Philadelphia, Chicago: The John C. Winston Company, 1936),找出「Self Teacher」這個準則。這本書封面金底紅邊,黑字仍然亮麗。書身寬4?寸,長7寸,厚1?寸,握在手裡,感觸良多。一本絕版的老書,竟不值一張地鐵的車票,在紐約乘一趟地鐵,還得花上兩二元五角錢呢!

我1967年到哥大工作,與志清相識,1969年結婚,對他的家庭,求學的經過,都是從文章里看來的。他的朋友學生倒是見過不少,留在上海的親戚一個也不認識。信中所提到的親戚,全賴六妹玉瑛指認。感謝季進率領蘇州大學的同學,用最短的時間,排除萬難,把這些字跡模糊的舊信正確地輸入計算機,並且做了七百多條簡要的註解,保證了《書信集》第一卷的如期出版,真是功德無量。我忝為主編,其實是王德威策劃,季進編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沒有聯經出版公司發行人林載爵先生的支持,這《書信集》無從問世。志清在天樂觀其願望之實現,對德威、季進、金倫也是非常感激的。我在此代表志清向王德威教授、季進教授、蘇州大學的同學、胡金倫總編輯、聯經出版公司的同仁及六妹玉瑛致以衷心的謝意。

作者為夏志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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