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斯舜威:傅山作品確乎是一座真山

 正在浙江美術館舉辦的「真山難老——傅山作品展」(6月30日~7月30日),不僅展示了66件(組)傅山作品,更志在帶領觀眾穿過三百多年歲月的煙雲,領略傅山強悍不屈的生命張力和藝術精神,進而通過一個王朝的背影去進一步認識中國的歷史文化。

  作者:斯舜威(浙江美術館館長)

  來源:東方早報

  山在那裡。是的,「山」在那裡。

  今夏,「山」在西子湖畔,「山」在浙江美術館。

  這是一座「真山」,一座在中國書法史上、乃至中國文化史上奇崛聳立的偉岸之山。當66件(組)傅山真跡7月1日陳列於浙江美術館三大展廳之後,觀眾人氣爆棚,觀者絡繹不絕,有的幾乎每天都來,有的面對一件作品細細玩味半天,有的專程從上海、江蘇、安徽等鄰近省市趕來。人們一片叫好,大呼難得,驚嘆這真是一座壁立千仞之「山」!

傅山草書杜甫《漫成二首》之二詩軸

  在簡短的開幕式上,我說了一個觀點:今天我們展出的是傅山作品,但所看到的則不僅僅是傅山的身影,而是明末清初一代文人的縮影。我們欣賞傅山的書法,不能僅僅滿足於欣賞其筆墨技法,而應該穿過三百多年歲月的煙雲,領略其強悍不屈的生命張力和藝術精神。我非常誠懇地對在場的觀眾說:傅山展僅僅是一個窗口,關鍵在於要通過這個窗口去審視一個王朝的背影,通過一個王朝的背影去進一步認識中國的歷史文化。因而,在觀看展覽之前,應該適當「備課」,了解相關的明清文化歷史知識。這也是作為一個國家重點美術館的策展理念,傳遞給觀眾的,除了展覽作品本身,還應該包含展覽之外更為宏大的背景。

  回望那個改朝換代的特殊的歷史時空,真可謂文星璀璨,爭妍鬥奇,「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傑出的文藝人才在一個時段如此密集出現,在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堪與唐宋時期媲美,而大廈傾覆之際,文人們所採取的不同應對之策,不同人生抉擇,也令人感慨系之,足以給後人留下許多值得深思和借鑒之處。大致劃分一下,明末清初的文人心態和行為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有的奮力抗爭,成仁取義,死而後已。如民族英雄史可法戰死於揚州,盧象升戰死於鉅鹿,陳子龍組織抗清事敗被捕投水殉國,素有神童之譽的夏完淳14歲隨父親夏允彝抗清,父親殉國後隨老師陳子龍繼續抗清,被捕後不屈而死,年僅17歲。張蒼水堅持抗清19年,直到康熙三年,與清軍海戰慘敗被捕,慨然就義於杭州。這個名單太長太長,也過分沉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抗清死節的黃道周,他在1622年和倪元璐、王鐸同科進士,明亡後返鄉籌兵籌糧繼續抵抗,被捕後寧死不降。赴刑場前盥洗更衣,索得紙墨,畫長松怪石贈人,給家人留下遺言:「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捨命不渝。」在刑場,他撕裂衣服,咬破手指,寫下血書:「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臨刑前慷慨大呼:「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頭斷而身「兀立不仆」。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給後世文人造成的心靈震撼是無與倫比的。

  有的毅然自盡,殉國盡忠,保持節氣。是的,當時士大夫文人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還是死」的痛苦抉擇。許多人選擇了死,比如馬士奇全家殉節、倪元璐投池而死、劉宗周絕食而亡、祁彪佳亦投池而去。崇禎皇帝上吊自盡前抱怨沒有大臣上朝,實際上頭一天城已破,許多官員紛紛選擇自盡殉國,官員殉國乃至全家自盡的名單可以列得很長很長,以身殉國似乎成了當時士人最痛苦但最理想的選擇。

  有的忍辱負重,苟活人間,保持氣節,絕不合作。傅山就屬於這一類,此外還有陳洪綬、張岱、王船山、顧炎武、黃宗羲、朱舜水、方以智、歸庄等等。他們之所以苟活下來,一則為了抗清大業,一則為了名山大業。王船山、顧炎武、黃宗羲成為「明末清初三大儒」「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加上朱舜水和方以智則稱為「明末清初五大家」,如果一死了之,雖然痛快,則難以成就這一番名山大業。可貴的是,他們都參加了反抗滿清的鬥爭,採取不合作態度,從而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的完美統一。傅山是這方面的佼佼者,明亡後為道士,一如陳洪綬明亡後出家為僧一樣,他們是以這種方式表明不合作的姿態。康熙初年詔舉「鴻詞博學科」,強迫傅山入朝,遭到拒絕,詔令抬床以行。到京師二十里處,傅山望見「大清門」三字,「淚涔涔下,仆於地」,然後大哭而歸。發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千古強音的顧炎武,對傅山極為推崇,曾經「三蒞太原訪傅山」,傳為美談。可以說,傅山的書法固然了不起,令人嘆為觀止,但相對於其整個精神世界,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欲了解傅山,如果只局限於書畫詩文,而忽視其精神,則顯得有些捨本逐末了。

  有的則奴顏婢膝,甘當「貳臣」。錢謙益、王鐸、周亮工都在此之列。錢謙益雖為詩壇領袖,但那句欲投湖而嫌「水太涼了」的「名言」,則令其所有詩文蒙垢,而成為千古笑柄。這一類人也是不少的,乾隆曾詔令編纂《貳臣傳》,附錄於《清史列傳》,共收錄明末清初在明清兩朝為官的人物120餘人。這些人儘管為清王朝做出了貢獻,但乾隆以忠君為標準認為他們實在「大節有虧」,統統把他們列為「貳臣」,而對當年的死節之士,乾隆則高度評價,一一贈謚,如稱頌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為「一代完人」。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人品問題是何等重要,也反證傅山等人堅持操守是何等可貴。

  明代的文人處境是比較尷尬的。皇權的「勢」對文人的「道」採取的壓制是壓倒性的。儒家的政治理想屢屢遭到破滅,文人的人格心態逐漸由激昂、悲憤轉為疲軟、忍讓。直到王陽明「心學」的興起,才極大地解放了讀書人的思想,喚醒了知識分子的良知自覺。「心學」是以王陽明為代表的明代知識分子所嚮往的一種人生追求、人生境界、人生擔當。「陽明心學」的最大特色,一言以蔽之,在於主體意識的覺醒。明亡之時,文人們的自我意識覺醒,也達到了新的高度。他們一方面以天下為己任,在心理上承擔著國破家亡的痛苦煎熬,信守「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努力做到自己按照儒家道德規範應該做的。另一方面,則寄情山水,寄情翰墨,在名山事業上遣興抒懷,創造了另一番景象。

  如前面已經提到的黃宗羲、顧炎武、方以智、王船山、朱舜水「明末清初五大學者」,均參加過明朝末年的抗清戰爭,失敗後均致力於學術,成就斐然。其中黃宗羲、顧炎武、王船山隱居不仕,得以終老。方以智秘密策劃反清活動,捲入粵案中,被清政府抓獲後不屈投水自盡。朱舜水抗清失敗後,東渡日本,其學遠播東瀛,客死他鄉。再比如張岱,年輕時代「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明亡後曾經熱血沸騰希望襄助魯王收復河山,最後隱居山寺,把全副精力用到撰寫明史上面。至康熙三年,張岱終於完成了皇皇220卷、250萬言的紀傳體明史著作《石匱書》。加上同是明亡後撰寫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奠定了他成為一代史學家、文學家的重要基石。陳洪綬的境遇也驚人相似, 明亡時陳洪綬47歲,在生命的最後8年時間裡,他創作的大部分作品都會署上「老遲洪綬」「老遲」「悔遲」等。這部分作品是陳洪綬藝術世界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十分精到,達到了「老而化」的化境。

  再來說說傅山,傅山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其學術思想、道德文章、書畫詩賦,都達到了一個時代的高峰。明亡後,傅山一反清初一般學者以經學為中心的研究範圍,獨闢蹊徑致力於研究子學,成為清之後研治諸子的開山鼻祖。其知識領域之廣、成就之大,在清初諸儒中無出其右者。特別是其書法,被時人尊為「清初第一寫家」。他的畫也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精妙奇逸,格調很高。在展廳里,時常可以聽到有專業背景的觀眾的評論,有的認為其書法比王鐸更為雄強,有的認為其畫風有八大的冷峻。這當然是見仁見智的事情。我覺得簡單地拿傅山和其他同時代的書畫家比高下,意義似乎不大,但把他放到一個時代的大背景下來綜合分析,則是必要的。明末清初的書風、畫風有著強烈的時代印痕,徐渭和傅山的草書、王鐸和傅山的行楷,都有著一些相通的氣息。然而,要說偏愛,我還是偏愛傅山,因為從傅山的書法中,能夠感受到他生命的律動。一進入展廳,就被一股無形的氣場所統攝。他已經進入了狂放無涯的自由自在之境,不管如何落墨,都是「合理」的,都是動人心魄的。站在傅山作品前,讓人感到,面前聳立的確乎是一座山,一座「真山」。

浙江美術館「真山難老——傅山作品展」現場 IC 圖

  杭州西湖是有幸的,岳飛和于謙兩位民族英雄都長眠於此。明末清初的另一位民族英雄張蒼水有一首《入武林》:「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漸將赤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這首詩宛若他的人生宣言,後來果真做到了。1664年他抗清戰敗被捕,12月25日被押往杭州江口刑場,題絕筆詩一首,而後遙望鳳凰山一帶,嘆曰:「好山色」。張蒼水所言「好山色」,就是目前浙江美術館所在一帶。這裡,確乎是一片「好山色」。

  一代又一代的傳統文人,上馬能擊虜,倚馬能作書,始終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立德、立功、立言」為己任,他們「雖九死其猶未悔」,用自己的畢生心血,不斷為中華民族文化之山增添高度、厚度、廣度。這種精神,在當前的文化建設中也具有相當的現實意義。我覺得這才是解讀傅山的一把鑰匙,也是解讀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把鑰匙。

  我們舉辦傅山作品展的深層次目的,應該也在於此。

  山在那裡!

推薦閱讀:

傅山為顧炎武說媒
六十歲的顧炎武被傅山慫恿著納了一個小妾,續上香火了嗎?
[轉載]傅山行草書軸十二幅
明清書法家傅山行書(草書)作品欣賞

TAG:作品 | 傅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