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我才會更加勇敢
（文/斑斕的花）
親愛的爸爸：
我猛然覺察到，給很多人寫過信，包括每年母親節都會給媽媽寫，可從來都沒有給你寫過一封，甚至連那麼多年的作文里都沒有寫過關於你和我的故事。所以，我決定在今晚認真地給你寫一封信，伴隨著對面鄰居父女倆激烈的爭吵，寫下女兒給爸爸的第一封信。
上周六我給你打電話，你聽出了我的傷感，問我怎麼呢。我說，從人民南路乘公交到金沙，旁邊坐著兩位滿頭白髮的老人，一路上他們不言一語，側著臉望著窗外一棟棟閃過的高樓。偶爾低頭咳嗽，然後用紙把咳出的痰包住，握在滿是老年斑的手裡。那麼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覺得生命走到盡頭，是件很沒有尊嚴的事兒。你沉默了一陣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是因為覺得我幼稚，還是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最後以一句好好照顧自己，不要東想西想的結束了我們的通話。其實，那時候我還想對你說點什麼的。
周日的晚上，我一個人坐著地鐵，又去了那個醫院，看著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竟然有了莫名的親切感。我繞了進去，熟悉的電梯，一樣嚴肅的護士匆忙地穿梭於走廊，我沒敢去曾經進進出出的那間病房，然後又逃了出來。但我記起來了，在那裡你對我說過，活得太老是沒有尊嚴的。而你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姐姐在一天之內，見證了兩場死亡，被嚇住了。前一天還在隔壁病房裡和我們打著招呼的老爺爺，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了，只有護工一次次從我們面前走過，撤走床上的用品，換下一個人入住。
爸爸，你知道嗎。那一刻，我是害怕的，想著就這麼一天天的見證著你和媽媽的衰老，想著會不會再像三年前那樣，拚命掙扎著，害怕失去你們。我告訴自己，我二十五了，應該懂得人生無常，應該知道生命自有它的軌跡。可我仍就很可笑，任性的不願去面對。爸爸，你知道嗎，只要我仍就叫著你和媽媽，我就覺得自己可以是個小孩子，即便在其他人眼裡，我內心強大，顯得成熟。我總對身邊的朋友們說，家庭永遠是我的軟肋，不論我變得如何強大。
三年了，2012年9月22日，於我而言，還是那麼深刻。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成熟是件緩慢的事兒，需要時間醞釀，卻不想有時候它來得猝不及防。甚至誇張到，前一秒還憧憬在少女世界的幻想里，下一秒生活的重責便壓得你喘不過氣。並且，除了去承擔，你別無選擇。爸爸，你曾多次的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都還好好的，讓我不要總回憶那些沉重的過去。可它從沒有在我的生活里消失。每當你抽煙，我說了你又不聽勸，我就特別容易陷入某種恐懼里。就像去年十一月離家時，我對著你咆哮，對著你歇斯底里的哭，讓你不要抽煙，不要那麼辛苦，我和姐姐不需要那麼多錢，我們已經長大了，可以掙錢了，只是希望你們健康一樣。
即便三年過去了，它們仍舊像電影般清晰的出現在我腦海里，讓我在近千個夜晚，無助而堅挺著。爸爸，因為你，這些年，我變得更加勇敢，也變得更敏感。它們像一條條巨大的蟒蛇，在我脆弱時，總想伺機將我吞掉。我記得那天從起床開始，右眼皮便不停地跳動；記得媽媽打電話時的緊張、壓抑和恐懼；記得你那微弱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說著不那麼痛了；記得我偽裝的堅強在幾分鐘之內不堪一擊的被粉碎；記得在醫院門口，看到你那張毫無神色的臉；記得在我以為就要失去你了，醫生說需要住院十五天左右，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住院是件還不錯的事兒。爸爸，我必須要坦白的告訴你，我根本不可能忘記這些的。它們支撐著我前進，也讓我在一次次與你的「對抗」里，更加疼痛。
我藏著太多的小秘密不願意告訴你，而你或許也藏著種種為我著想，不願意告訴我。霞姐和我聊天，說聽到你和大伯說，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想給我多存點錢，想看到我結婚安家，生活穩定下來。她說有看到你偷偷抹眼淚，聲音哽咽，心裡挺不是滋味的。而我，除了懦弱還剩什麼呢？上次你生日時我在家，不敢對你說聲生日快樂，不敢直面你的孤獨。在竹子林遇到匆忙去辦事的你，除了說句路上慢點，再無其他。然後將內心壓抑的情緒擴散到媽媽和姐姐那裡，去傷及她們，或是拿著紙巾，一張張的浸濕。回家時，我跑到樓上沙發坐著，媽媽在拖地，問我哭什麼，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都沒有給你說生日快樂，媽媽說很簡單啊，那就告訴你啊，況且那天其實也不是你的生日。我知道，這些倔強與不堪，不過是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罷了。
因為這可笑的自尊心，我一次次將你傷害，然後一次次覺得內疚。又因著這份內疚感，我在你生病住院的前三天，吃不下任何東西，內心總有聲音提醒自己，爸爸不能進食，我也不能吃任何東西，我要陪著爸爸，我要和他一起承擔。直至三天後，你的病情開始好轉，我才勉強能夠進食。看著你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連續不斷的檢查，插胃管、腸管、灌腸、CT、核共振……我偏執的認為，是因為自己才讓你受得折磨，變得那麼憔悴。要是我不常常跟你「對抗」，要是你不那麼辛苦的為我們掙錢，要是我們可以對你更好一點，這一切或許就不會那麼嚴重。
我試圖去分析，這內疚感存在內心有多久了，竟追溯到了小學二年級。就是那次我偷偷拿了奶奶的錢，去買東西給大家吃，後來奶奶發現告訴了你，你用電線打我，想讓我永遠記住，不可以拿別人的東西。爸爸，你還記得嗎？那次你狠狠的打了我，那也是你唯一一次打我，手上都打起了血泡，幾個月之後才散去的。那時候我沒有哭，說很恨你，然後接下來的三個月再也沒有和你有任何交流。我骨子裡遺傳了你的倔強，越是在乎，越是逞強。我一直知道，那幾個月放學後，你都有偷偷跟在我後面，看著我安全回家，才去忙自己的。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只是可憐的自尊心絆住了自己。
爺爺去世後，周末我常常跑到他的墳頭，一坐就是一整天，絮絮叨叨的說了好多話。我想念爺爺，爺爺對我那麼好，不同於你對我的愛那麼克制。爺爺走得很安然，不像奶奶和外婆，有那麼多痛苦的掙扎。前一天，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了，第二天就走了，沒有任何痛苦，就那麼安靜的走了。爸爸，我覺得爺爺一定是知道自己要離開了，不然他不會對我說，要聽話，要好好孝敬你們。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沒有聽爺爺的話。
反倒是你，讓我越來越多的感受到父愛，即便你刻意將它們藏得很深。記得，高中的時候，我不小心把錢掉了，電話里告訴媽媽，媽媽還在嘮叨著怎麼那麼不小心，你已經匆匆趕到學校給我送錢。而我又被那可憐的自尊心絆住，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你已轉身離開學校，走前叮囑我，錢不夠用就給你打電話。爸爸，那天晚上我給好友琳講了我們相處的一些故事後，哭得稀里嘩啦的，覺得這麼多年，我特別對不起你。
爸爸，為什麼你總表現的有些「冷酷」呢？爺爺奶奶走得時候，我偷偷地觀察過你，發現你沒有掉眼淚，我想是不是有些眼淚是往心裡流的呢。你對姐姐和我的愛明明很深，可也總表現的雲淡風輕。雖然我很想懂你，可不得不承認自己還不夠懂你，即便我有著和你一樣的血液。家裡多數人都不理解你，就像他們多數人覺得我怪一樣。或許，爸爸和我，都是內心充滿孤獨感的人，喜歡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愛著的人，然後不過多的言語。
爸爸，真的，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因為這份愛，我抗爭著，努力把自己變得優秀，想成為你的驕傲。媽媽和你從不因姐姐和我都是女兒，而放棄對我們的培養，即便其他人不理解地告訴你們，女兒隨便讀讀書就好了，給女兒掙那麼多錢幹嘛呢，你們總是堅定地說，女兒兒子都是一樣的。當別人說著女兒早點嫁出去算了，你會告訴我，不喜歡的就不嫁，爸爸能夠養著你。到現在，你和媽媽為了給我們更好的生活，依舊為我們戰鬥著。所以，當有朋友在我面前抱怨著想要放棄時，我總是容易激動，想罵他們，父母都在為我們拼未來，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放棄呢。爸爸，我這樣是不是不好？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但特別好的朋友這麼說時，我總是忍不住。
寫著寫著，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麼多的話想和你說。雖然至今我仍舊沒有學會怎麼更好地去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我們的關係比之前親密多了。電話里對你說一句「我愛你」，不再只是羞澀的不應答，而是暖心的說一句「我知道的」。我不確定有一天你會不會對我說出那句「我愛你」，但我可以感受到，「我知道」是比「我愛你」更意味深長的情義。想來父愛就是如此吧，不流於形式，不善於表達，深沉，厚重。
一直想對爸爸說聲謝謝的，終於可以借著這封信，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了。爸爸，真的特別特別的感謝你，是你讓我變得更加勇敢，讓我的內心越來越充滿力量。不論是生活，還是愛情上，你總默默給我支持，讓我敢於面對，懂得放手。大學時你第一次放手把我交給別人，把我的行李交給了他，讓他好好照顧我，我在車窗前看到你轉身離開的背影，傷感而驕傲的告訴他，我的爸爸總是無條件的在支持我。失去他時，我給你打電話，你說難過就回家，爸爸給你做吃的，我便覺得我的世界還在，我還是好好的。每一次遇挫時，只要你給我說說話，我就不再害怕什麼了，我知道我的爸爸會支持我的。爸爸，你都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麼重要，給了我多少力量，我今天之所以有勇氣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因為你，因為媽媽。你們除了支持，從不干預我的任何決定。是你們，讓我成為內心有力量的人。
在寫完上面內容的第二天，我假借著手受傷，又跑回家呆了一周，其實我是因為想你。爸爸，我不怕暈車的，比起期待，比起相聚，它顯得那麼微不足道。要回成都時，我說爸爸我們握握手吧，你伸出了拳頭，我重重的撞擊了一下，那一刻我覺得這麼多年的種種糾結與小情緒，全部化開了。我感謝這封信，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審視了我們的關係，扒開了自己的脆弱，勇敢面對自己的內心。我希望爸爸，可以活得很久很久，老到我也很老了，然後我們一起笑著說，活得太老真得沒有尊嚴喲。
爸爸，這一次我安靜的閉上眼，終於能夠真正體會到川端康成（爸，他是日本一作家）在《父母的心》里所寫的，把眼睛閉上五分鐘，然後平心靜氣地想想你和媽媽是如何深深地愛著我們，你們的心是多麼溫暖、多麼廣闊。因為這份溫暖與廣闊，給予我足夠的力量，面對生活的種種挫折與不如意。父愛沒有大道理，如朱自清（爸，這位你應該知道的）筆下的《背影》，我會一直記得爸爸緊握的那一拳。
爸爸，這麼多年，謝謝你和媽媽的堅持，謝謝你們從沒有放棄我們，謝謝我們都還好好的。
愛你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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