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變性男孩的故事

譯者:sophiachung原文作者:"The New Yorker" / Margaret Talbot 2013-09-06 12:14:55挑錯 | 查看譯者版本

斯凱拉出生時是個女孩,14歲時改用了這個男孩的名字;16歲時,他開始注射睾丸素,並做了乳房切除手術。他不在意自己有沒有「男子氣概」,計劃跟男孩子約會。攝影:Pari Dukovic

像斯凱拉(Skylar)這樣的高中畢業班學生——住在繁華的郊區,有寵愛他的父母,上的是名校,成績優異,課外活動經驗豐富——對於他們來說,申請大學時遇到的最大難題通常是個人陳述。一般來說,他們會被要求寫一些改變人生的重大經歷,但如果他們的童年幸福,沒有什麼戲劇性的經歷,就很有可能會望著空白的屏幕發獃,無話可寫。但對斯凱拉來說,這並不是個問題。

斯凱拉是個男孩,但出生時是個女孩,並以女孩的身份活到了14歲。用斯凱拉的話來說,他認為,自己雖然在生理上是女性特徵,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男生。他只是背負著一個需要通過藥物和外科手術的調整,方能顯示出其本來性別的身體。16歲時,他開始每兩周注射一次睾丸素;在他快到17歲時,他切除了雙乳。斯凱拉申請了芝加哥大學的預錄取。學校的個人陳述要求學生撰文描述他們的「頑敵(可以是真實的,也可以是虛構的)」。斯凱拉的回答是「(人們)對擁有兩條X染色體先入為主的成見。」無論人們的看法如何,斯凱拉寫道,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個女孩」。

斯凱拉是個女性跨成男性者,近些年,這類人越來越明顯可見。過去,那些想像男人一樣生活的女性很少做變性手術,部分原因是這樣便於她們得到公眾「認可」;如今,她們渴望更徹底的改變。在相對年輕的年紀,斯凱拉就開始使用荷爾蒙並做了乳房切除術。這在十年前是不可能的。然而,即使有了新外表,他也沒有苦下功夫把自己打扮成傳統男性那樣。和很多同代的跨性人一樣,他很適應性別模糊,也覺得沒必要有他所說的「男子氣概」。他還不確定年紀再大些時會不會接受生殖器再造。

斯凱拉住在紐黑文市(New Haven)附近一個富裕的小鎮,這裡樹木眾多,文明開放,沒有人會嚴厲反對他變性的決定。他的一些同齡人甚至表示羨慕他。正如他在申請陳述中所說,同學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斯凱拉,這是你最本質的東西。你不可能做完整套大學申請而不提到這點。(諷刺的是,我沒有。)這會是你進入夢寐以求的學校的門票。」這種說法惹怒了斯凱拉,所以,他寫道「我的人生總算進展到了這樣一個階段-----我的轉變不是在消耗我的人生。」

許多變性的孩子過得很艱難。他們在學校受人欺負,遭家人排斥,被迫過著邊緣的,甚至是絕望的生活。被鑒定為跨性別者的青少年是抑鬱、自殺的高發人群。但是,像斯凱拉這樣比較順利的故事也越來越普遍。如今的中產階級父母更積極地幫助孩子解決人生道路上的問題,並相信「早期干預」是解決各類情況的最佳途徑。在談及一些非常年幼的孩子們時,許多治療專家也開始稱他們為跨性別者,(過去很少有臨床醫生會將他們這樣歸類)。整容手術、紋身、人體穿刺也讓人們更容易接受身體改造。在這樣的環境下,大齡兒童的變性手術可能不再顯得那麼極端。因為這種變化發生得很快,又受到一系列多持積極態度的媒體關注,很難再將其看作是一場激進的社會實驗。

跨性別已取代同性戀成為了最前沿的人權問題,爭取跨性人權益的積極分子們已經發表言論並組織起來。愛麗絲·德雷格爾(Alice Dreger)是西北大學的生物倫理學家、科學歷史學家,她說:「來自跨性別者群體的有效干預和直言不諱使得很多人自我認同為跨性別者,有的人甚至還很年幼。」最近一項針對三千五百名跨性別美國人的調查顯示,受訪者年紀越輕,越可能「在年少時就接觸到了跨性別人群和資源,並在年少時就認同自己的跨性別身份。在一項跟進調查中,18到22歲的受訪者中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人表示在確認自己跨性別的身份前已認識了其他跨性別人,而這一比例在53歲及其以上的人群中僅佔四分之一。

如今,那些沒有在生活中遇到過其他跨性別年輕人的孩子,也可以容易地在流行文化和社交媒體中找到他們。比如《歡樂合唱團》(Glee)和《迪格拉絲中學的下一代》(DeGrassi)中的某些角色。在互聯網上,Tumblrs[1]、Listservs[2]和YouTube[3]上成千上萬的視頻記錄了青少年的性別轉變。用網路攝影機在家裡地下室,以及在混亂的、貼有海報的卧室里拍出模糊的視頻,五花八門地充當著日記,指導手冊、音樂手冊和宣言。去年春天,沃倫·比蒂(Warren Beatty)和安妮特·貝南(Annette Bening)的小孩斯蒂夫(Stephen)——出生時叫凱瑟琳(Kathlyn)——為「我們是快樂的跨性人」網站製作的關於自己的視頻引來了各方關注。斯蒂夫那時20歲,是莎拉勞倫斯大學(Sarah Lawrence College)大二學生。他說,在14歲時他就已經進行了社會方面的改造,取了新名字,以男孩的身份入學。他的獨白說得很聰明,很古怪,滿是行話。他說:「我是個跨性男人,一個基佬女王,一個同性戀,一個怪咖,一個怪胎鬥士,一個作家,一位藝術家,一個需要理髮的人。」他表示他正在用睾丸素同時還是「以女性方式出現在大家面前。」還有,「終於能把自己的身份跟人們講清楚是件很好的事情。」

斯凱拉告訴我:「互聯網的存在,提供了現成可用的資源。」這在他做出變性這個決定上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傳播觀念變得更容易,」他說,「而這只是另一個要傳播的觀念。」

* * *

上小學時,斯凱拉就是被通常稱為假小子的那一類。他把他淺茶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穿著polo衫和大口袋褲子。(我還是用「他」來指代小時候的斯凱拉。我不知道他之前的名字——這是他過去的殘跡,他不願分享。)上小學低年級時,他在休息時間跟男孩出去玩,到處跑著玩真人版的電子遊戲,儘管如此,他也有女閨蜜。服務員、售貨員常常把斯凱拉當成男孩,他的父母——梅麗莎(Melissa)和奇普(Chip)也很快清楚地意識到斯凱拉並不想讓他們來糾正這一錯誤印象。

斯凱拉的家人並不反對女兒沒有女孩樣兒。奇普是一位穿戴整齊、耶魯畢業的信息技術顧問;梅利莎擁有林業碩士學位,現在管理一家公益環保組織機構。在斯凱拉九歲的時候,他們離婚了。儘管當時分手特別痛苦,但梅利莎和奇普仍然是對緊密團結的家長,當談起斯凱拉和在波莫納學院上大二的姐姐達科塔時,他們心中總是充滿喜悅和信心。梅利莎說:「斯凱拉從來不願穿裙子。我有什麼好操心的呢。我才不會強迫我的小孩們做他們不喜歡的事情。顯然,那是我最不願做的事。

部分是因為斯凱拉的家長對此事能夠支持理解,部分是因為外界容易接受女孩帶點男孩子氣-但相比而言,不那麼容易接受男孩太女孩子氣-斯凱拉的小學生活還算一帆風順。當我問起他小時候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尷尬的事,他想了想,然後提到有一回,一位魔術師在全校師生集會上點名要找幾個男生志願者。斯凱拉舉起了手,而且被點中了。「小朋友們都開始嚷嚷起來,『不,那是個女孩!』」他回憶到。後來,學校輔導員把斯凱拉叫到一旁談話。「我只是迷惑,為什麼他們不把我當男生。我有時會假裝威脅說要痛扁他們一頓。但作為一名和平主義者,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想我只是有點討厭他們。但是,我想重申一下,我並不特別在意我的外表和身體。我也不在乎人們怎麼看我,因為我也不清楚他們是怎麼看我的。」

青春期總是煩惱多。斯凱拉說:「當你身體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你總感覺混身不對勁。這確實感覺不怎麼好,就好像穿著一件永遠也脫不掉的外套在四處走動。」一個天色暗沉、陰冷的下午,我們聚坐在他父親家的起居室里。斯凱拉雙腿盤坐著,穿著寬鬆的運動短褲、彩色襪子和帽衫。他留著鬆軟的劉海,潔白牙齒,還有小酒窩,耳朵上戴著一個鑽石釘,手上戴著一串橡皮腕套。睾丸素療程使得他的聲音降了一個八音度,而且他說話語速也慢;他的語音語調不如一般女孩那樣變化多,說完每個句子時,他的聲音也不會微微上揚。有一次,我問他的身高多少,他回答:「5.65英尺或者5.7英尺。我花了大量時間在思考是否可以合理地認定我有5尺7。」他一邊吃著脆玉米片,一邊向我介紹他鐘愛的電視劇,像《神秘博士》和《福爾摩斯》等。如果我是第一次見到斯凱拉,我覺得,眼前的斯凱拉就是一個活潑可愛,有點怪怪的小男孩,一個不服輸而又緊跟潮流的小頑皮。

凱拉十三歲時,有一次在巴諾書店(Barnes & Noble)[4]瀏覽翻閱圖書時,碰巧發現一本埃倫·維特林格(Ellen Wittlinger)[5]寫的青少年小說《鸚嘴魚》(Parrotfish)。就像《月神》(Luna)、《我是J》(「I Am J)等書那樣,這本書是跨性別兒童的試金石。《鸚嘴魚》描寫的是格雷迪的故事-出生時他叫安傑拉(女孩名)-正如此書第九頁寫的:「他逐漸認識到,在這個奇怪的、總是不對勁的女孩身體里,其實住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男孩。」一絲認同感在斯凱拉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幾個月以後,經過一番網路資料搜索研究,他鄭重地向梅利莎和奇普宣布他是跨性人。

斯凱拉想要馬上開始睾丸素注射療程-他想要鬍鬚,想要更低沉的嗓音,還有陽剛氣的身材。梅利莎和奇普對此沒什麼意見,但仍需要些時間考慮此事的風險。梅利莎說:「斯凱拉很信任我們,他對我和奇普出奇地耐心,讓我們慢慢將此事消化,再詳細地了解具體情況。你知道,整個睾丸素注射療程會使身體發生永久性的生理變化。所以,做之前,你應該想清楚了。雖然斯凱拉自己很有把握,但畢竟他當時只有十四歲啊。

那時,斯凱拉開始接觸一位來自紐黑文市的社工,這位社工主要負責跨性別青少年工作。他最終寫信證明了斯凱拉患有「性別焦慮症」(gender dysphoria) [6],除此之外心理正常。通常內分泌醫師在正式同意啟動變性荷爾蒙常規性注射之前,要求這樣的證實文件。

在斯凱拉剛開始上九年級後不久,他修改了Facebook主頁上的性別及名字,正式向外界宣布他的男性身份。他說,當時,老師和同學們對此的反應各有不同,有很平淡看待的,也有熱情擁護他的。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學校生活。斯凱拉正在上一所公立高中學校,他是一個有上進心卻又行事低調的孩子,由於表現優秀,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尊重他。不過,也有令他尷尬的事:他不知道該使用男洗手間還是女洗手間。剛開始,他得到允許,可以使用校長辦公室或是護士辦公室的洗手間。但當斯凱拉開始使用男洗手間時,沒有人說什麼,這就該如此。

* * *

在他家附近的小鎮上,斯凱拉找到了一個跨性別青少年互助組織。這個組織成立於2008年,當時只有兩個孩子參加。而到斯凱拉加入的時候,這裡已經發展到有60個註冊會員電郵名單的規模。其中大約15名會員經常參加集會活動。這裡還有專門為跨性別青少年的家長、同胞兄弟姊妹以及低於12周歲跨性別兒童設立的組織。

這個跨性別青少年組織的負責人叫托尼·費拉約洛(Tony Ferraiolo),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蓄鬚、短寸頭,壯碩的男人,他的手臂如同大力水手那般粗壯,上面刺有紋身。白天,他在一家生產機器開關及感應器的企業工作,負責監督管理30名員工。托尼出生時是個女孩,但在42歲時,他做了變性手術。

這個組織每隔三周開一次會,組裡大部分成員是女性跨成男性者(F.T.M.s)。組裡大多數孩子已經改了名字和人稱代詞,不過僅有少數人使用荷爾蒙激素或者已經做了手術。一些成員曾遭受過夥伴們多次惡意攻擊,一些成員已經跟他們的女朋友或是男朋友發生了性關係,還有一些成員可能得有了性衝動後才能明白自己的性取向到底是什麼。斯凱拉說他願意跟男孩們約會。在過去,這種轉變軌跡是很不尋常的:一個典型的女性跨成男性者,從以女同性戀身份生活轉換為以直男身份生活。但斯凱拉想走的這條路—從女孩變成同性戀的男孩—現在也沒那麼稀奇了。無論如何,這還是帶有點假設性。斯凱拉認為,跟性別身份問題相比,現在考慮性取向問題還為時尚早。他告訴我:「性方面的事情不算大事,我從沒有出櫃過。有時候,我都忘記了出櫃是件大事。」還有一回,他跟我說:「我絕不會拒絕跟女孩或者女人出去約會,但我更有可能和男孩出去。」

在跨性人圈子裡,性取向和性別認同是兩碼事,這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對我們中的一些人來說,將性與性別區別看待是一件困難的事。托尼經常拿一幅由跨性人擁護者繪製的簡筆畫來舉例說明。漫畫中的「性別人」,狀如一個薑餅人,有一個卡通的心臟表示「性取向」;一個卡通的大腦,表示「性身份」;他的胯部區域象徵著「生理性別」;一條虛線圍繞人物,表示「性別表現」,即你通過怎樣的行為和著裝向世人展現你自己。

考慮到斯凱拉似乎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性生活上,我認為問他的父母如何看待斯凱拉改變性別對他未來愛情觀的影響,是很不禮貌的。男同性戀者會同他約會嗎?梅利莎告訴我她並不擔心這個,她說:「我們每個人在開始談戀愛之前都會想到這個,你是如何找到愛你的人呢?我想這個會比較複雜,但一定有人會愛上斯凱拉的。」她受到萊恩(Layne)故事的鼓舞,萊恩是一位女性跨為男性者,他去上大學之前,一直參與跨性別青少年組織活動。萊恩初中時把自己偽裝成為一個女同志,但從高中時開始把自己當作一個男孩(「我有皮夾克,靴子,仿莫霍克髮型。」)。他只是想像以男生身份去愛女孩。當他被紐約的新學院錄取的時候,他迫使母親同意他開始注射睾丸素,雖然她並不情願。他說,如果不以男生身份去,他是不會去上大學的,於是他的母親心軟同意了。在新生介紹會上,斯凱拉遇見了一個來自西雅圖的叫做米米的開朗女孩,他立即被她吸引了;然後他們開始約會,即使到了大二時,他們依然在一起。梅麗莎說:「現在的年輕人之間有各種各樣的關係,這在我16歲的時候是無法想像的。「奇普附合道:「如果兩個人看上了眼,動了情,無論他們是異性或是同性,都有享受愛情的可能性。」

托尼的組織中有許多成年人,包括奇普、梅麗莎和她的新丈夫羅傑(Roger),他們已經成為跨性別青少年支持者。但有的父母並不願在團體里露面,只是由朋友或者祖父母帶孩子過來。有的家庭,父母中只有一個人贊同孩子改變性別,後來導致了婚姻的破裂。組織里曾經有個開始變性的女孩,後來她的父母離婚了,離婚時,她的父親聲明他自己也是一個跨性別者。

托尼告訴這些父母:「你們必須傾聽孩子們的聲音,給與他們肯定,並且支持他們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同時,他提醒青少年們,當他們為自己的性身份感到激動和著迷的時候,不要忘了,這並不是唯一一件和他們相關的事。他告訴我:「沒有人會邊走邊說『嗨,我是一個男人』。然後我說,『好,你是個純爺們啦,是挺開心的事兒。可是,你得想想,長大後你到底想成為什麼。』」

他還試圖去幫助孩子們理解父母的懷疑和憂慮。「我對孩子們說,『當你們出生的時候,父母把你們抱在懷中,對你們充滿著希望。他們不會說:『哦,看我漂亮的女兒,有一天她會成為我的兒子!』」

這種耐心的勸導並不容易被理解。在一次聚會上,一個十五、六歲剛開始變性的女孩覺得自己開始得晚了。在那個更低齡的團體里,大部分孩子正在大廳旁的房間里亂塗亂畫。他們基本上是在小學時就開始社會性別轉變的。聚會的推動者之一,雷切爾(Rachel)——一個25歲從事電腦程序設計工作的漂亮的男性跨成女性者發言道,「我直到18歲時才對外公布,我覺得挺好的。」另外一個孩子說道:「的確是這樣的。我直到16歲才公布,晚一點轉變也不是件壞事。」顯然,「遲」和」早「的概念對青少年來說意味不同。

在聚會的一開始,托尼和每一個孩子分享了三周以來的「高潮和低潮」。當有人宣布他或她已開始服用跨性別荷爾蒙或已經預定了手術,其他人就會鼓掌表示支持。去年四月,斯凱拉分享了他的一件大事:九天前,他完成了胸部手術,去除了他的乳房,使他的胸部看起來更男性化。他的內分泌科醫生和治療師曾向他推薦一個住在馬薩諸塞州的斯普林菲爾德的整形外科醫生,名叫梅麗莎·約翰遜(Melissa Johnson),他可以為18歲以下的孩子做變性手術。當歡呼聲結束後,小夥伴們問道:「當他手術後醒來時感到很痛嗎?手術後輸液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他是不是激動的完全不能自已?」斯凱拉說道,手術後的幾天里,他所需的只是幾片止疼葯;除此之外,一遍遍的看「吸血鬼獵人巴菲」(Buffy the Vampire Slayer)的前三季就足以分散他的疼痛感。他說,他期待在沙灘上穿著僅僅只有三角褲的防磨衣(他還需要保護切口位置一年內不被陽光照射到直到癒合);最終,他就可以去袒露胸背了。托尼說道:「是啊,這多棒啊,再也不用穿好幾件上衣了,一件又疊一件的」。斯凱拉在六周內不能提起任何超過10磅的重物,在學校里他要讓朋友們幫他背著自己背包,但是這也並不太糟。

梅利莎告訴我說,她最初對於斯凱拉渴望改變性別的想法懷有一些擔憂。她回憶起,當斯凱拉要求購買束胸時,就是那種尼龍和氨綸材料的背心,穿在衣服下可以壓扁乳房,她說:「當你意識到他們並不喜歡自己身體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們,作為女人,希望長成為人們所期望的樣子,像是體重應該是多少,乳房該有多大,我見過有的女人為了去迎合大眾的眼光而損害乳房。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想法。」但是梅利莎認為她當時的反應是「完全不對的」。她解釋說:「以前,我就是這樣,會對他不能接受自己身體等等事實而傷心不已,但其實,我沒有了解到他內在的身份與他外在的生理特徵是完全不匹配的。」

去年春天,我問奇普當斯凱拉要求做變性手術時他有何感受,他說:「我試著不去回想那時的情景。這也算是個人經驗吧,因為一想到這個,我就會感覺一片混亂。所以我只是告訴自己,"把後視鏡拔下來扔了吧。"它只會妨礙我到我想要去的地方。對於斯凱拉,我用了同樣的辦法,不再回想。這是他想要的,讓他過什麼樣的生活不是我能決定的。」有時候,我和奇普談得深入時,他會提到自己也有疑慮,但他想說清疑慮具體是什麼時,他說得有些含含糊糊,尤其是斯凱拉在場的時候。比如有一次,奇普認真地說:「我們家經歷了如此複雜的事情後,我仍然會時不時地想,也許斯凱拉會後悔自己不該做變性手術——即使不做這個手術,自己也可以像男人一樣生活。」

* * *

一天下午,梅利莎和我去「本色大會」(True Colors Conference)上接斯凱拉。「本色大會」是斯托爾斯(Storrs)康涅狄格大學(the University of Connecticut)為同性戀和跨性別青少年舉行的一年一度的大會。斯凱拉在乳房綁定主題研討會上和其他人一起教授乳房綁定的方法(他警告大家說不要用「布織繃帶」(Ace bandages)——他們勒得太緊了)。「你的綁定研習班上有多少人?」梅利莎問他,「有50多個人嗎?」

「一百多個吧。」斯凱拉坐在汽車后座上說。

「天啊,太不可思議了。」梅利莎感嘆道。

同斯凱拉和他的朋友們交談讓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光。那是八十年代末期,每當我們說起「性別的社會構建」,都會不斷地互相提醒「性有一段自己的歷史」。一天,斯凱拉正在給班裡的同學朗讀《吉爾伽美什史詩》,後來他對我說:「想想就很有趣——老師讓我們坐下後說,『是的,吉爾伽美和恩奇杜是情人。但他們不一定就是同性戀,他們只是沒有「同性戀」這個概念。』」又有一次,他公開宣稱說:「性別並不是分為兩大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別,並且,自己的性別由自己決定。」斯凱拉並不是在玩文字邏輯遊戲,他正在把理論付諸實踐。

可以肯定的是,斯特拉認為自己已經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另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就是他應該以「變性男」的身份生活還是以「男人」的身份。很明顯,他渴望成為後者——以一個沒有複雜的性別經歷的男人的身份進入大學,不再總是跟人談自己的變性經歷。但他認為「遮遮掩掩」是完全沒必要的,這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如果人和人之間關係在更親密的情況下,紙是包不住火的,不管怎樣,自己只是上半身做了變性手術。但他也覺得自己有義務跟別人講授變性的經驗:講給記者,講給學校管理員,講給有疑問的青年。這些天一直拋頭露面讓斯凱拉壓力很大——但他得承認自己的身份,然後向這個世界驕傲地宣布出來。

正是這種想法促使斯凱拉在接受乳房切除手術前做了一個決定。乳房切除手術有兩種形式,一種留疤;另一種不留,但是可能需要動第二次手術。他選擇了前者。「我知道這些疤痕永遠也弄不掉,但我還是選擇了留疤手術,為的是給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留下一個印跡。」他說,「為什麼不留下點東西做紀念呢?」斯凱拉的母親唯獨在這件事想改變他的決定。

* * *

在見斯凱拉一家幾個月之前,我見了一位叫丹妮爾(Danielle,化名)的母親。她住在舊金山港灣區,有一個正在做變性手術的十幾歲的女兒。(她的女兒拒絕了我的採訪,為了保護孩子的隱私,這位母親要求我用假名稱呼她女兒。)她的女兒安娜(Anna,化名)曾患過抑鬱症,現在就要去一所音樂學院上大學了。丹妮爾不覺得對性別的困惑是女兒患抑鬱症的根本原因,她之所以這麼認為,部分原因是安娜直到最近才提出了關於自己性別的問題。

安娜是一個喜歡繪畫,熱衷於幻想的女孩,在學校飽受苛責後就變得焦慮不安。上幼兒園時,她曾爬到一個樹洞里,待在裡面不肯下來。安娜從沒有認真地約會過,但上高中時,她告訴丹妮爾她可能喜歡女孩子。那時,丹妮爾仍舊沒有看出安娜有不同尋常對的男性化,甚至是中性氣質的跡象。在安娜上非傳統性高中(alternative high school)[7]的最後一年,她給丹妮爾寫信說自己想開始服用睾丸素,之後再做變性手術。丹妮爾帶她去看一位專攻性別問題的精神科醫生,醫生開了一些抗抑鬱葯,但是安娜拒絕吃藥。她說她知道很多孩子,吃了這些葯仍然於事無補。後來醫生建議安娜上大學之前先休學一年,然後抓緊時間做變性手術,這樣在她被錄取之前,她的性別身份問題也就明確下來了。這樣的想法讓丹妮爾有些擔心:藝術一直是安娜的支撐。

丹妮爾離過婚,家裡還有幾個更小的孩子,這幾個孩子欣然接受了姐姐做變性手術的主張。現在安娜使用的是一個男孩的名字——暫且叫他艾丹(Aidan)——他的弟弟妹妹也很快接受了他。丹妮爾和她的前夫還有聯繫,她的前夫對於艾丹的性別轉變並不排斥。丹妮爾去東海岸參加大學同學聚會時,他就帶著艾丹去診所服用睾丸素。我和丹妮爾坐在米申區(Mission)的一個餡餅店大廳里聊天,她說她作為一名曾在研究所學習文學理論的律師,仍然對艾丹想變成男生這件事疑惑不解,她說:「我覺得有許多孩子,包括我女兒在內,可能正在身份認同的問題上掙扎,都在試著確定自己的性別。」(我們吃飯時,一個在我們對面學習的大學生有禮貌地插話說自己也要做變性手術,成為一個男生。)談到艾丹時,丹妮爾一會兒用「他」,一會兒用「她」,她說:「我仍然不相信服用激素是個好辦法,也不相信在大多數情況下,它能解決所有問題。我知道診所給這樣的建議時肯定認為自己在做了不起的事,在拯救生命。但是這些孩子都是因為不同的原因才抑鬱,性別困惑也許是根本原因,也許不是。」

丹妮爾說她曾遇到過許多青少年,他們認為自己的身體通過穿洞,紋身,甚至通過養生鍛煉,有無盡的可變性。她想知道在青少年的眼中,性取向作為確定性別身份的一種單一形式,是否也已開始變得無趣了;那些打算要結婚的同性戀者,他們的擇偶方式也許太固定了。

「這些孩子性情急躁,追求時尚,會為浮華事物所吸引——變性是他們在宿舍經常談論的話題。」丹妮爾說道,「歷史的浪潮正在湧進,當它消失殆盡的時候,一些人被擱淺了下來。六十年代的毒品文化隨之帶來的是艾滋病,八十年代的性文化隨之帶來的也是艾滋病。這次的變性浪潮可能和之前的浪潮一樣。我不想我的女兒成為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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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男人和女人穿異性服飾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果當時他們能夠塑造自己的身體,那麼其中的一些人毫無疑問會做手術。二十世紀以前,技術根本還達不到。但是在十九世紀,德國與澳大利亞的科學家對全新領域中的內分泌學感興趣,他們開始試圖來轉變動物的性別。實驗豚鼠和老鼠成功變性的成功也激勵了醫生,使他們能夠對渴望變性的人做出積極的回應。在1931年的柏林,一位名叫魯道夫·芮切特(Rudolf Richter)的德國作家進行了變性手術,更名為多拉。同年,一名丹麥藝術家艾納·維格納(Einar Wegener)接受了幾次手術成為莉莉·易貝(Lili Elbe),但在植入女性生育器官失敗後不幸身亡。他的案例被編進了書中,該書名英譯為《由男到女:一次變性的真實記錄》。

在美國,直至二戰以後醫生才公然談論起變性手術的可行性。1949年,一位名叫大衛·考德韋爾(David O. Cauldwell)的精神病醫師開始用「Transsexual」這一詞條來定義那些和同性人疏遠,想要改變自己性別的人。內分泌學家哈里·班澤明( Harry Benjamin)率先推廣了該想法,把對同性不滿的人劃分在精神分析領域之外。在精神分析學界,對同性不滿曾被診斷為一種性慾障礙(通過意志力和談話療法是可治癒的),學界把它視為一種先天體態錯位的病症(通過激素和外科手術是可修復的)。在班澤明幫助下確立了一項協議,該協議要求病人在接受注射激素和進行外科手術之前接受性別辨別障礙的診斷。許多變性者對這種醫療的把關,特別是可能遭受精神疾病影響感到十分憤懣。在1973年,同性戀這一詞條從《精神障礙病人診斷與統計手冊》當中刪除。同時,一些變性激進份子經過多年努力爭取,使得「性別辨別障礙」這一詞條也被刪除。最近,這些人取得了又一勝利:五月份發行的新版《精神障礙病人診斷與統計手冊》中,「性別焦慮症」取代了之前的詞條來形容那些為自己性別感到痛苦的病人,該詞條與之前的相比顯然並沒有那麼病態。這種診斷結果的好處在於:它允許一些保險公司來足敷變性過程的開支。

美國首個因變性手術進入公眾視野的人是克里斯丁·約根森(Christine Jorgensen)。在1952年只有哥本哈根能做變性手術,因此他不得不去到那裡,那時他還是一個26歲風華正茂的男人。(當約根森回到在紐約的家時,《每日新聞》的頭條寫道:「昔日的士兵變成了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女。」)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約翰·霍普金(Johns Hopkins)創辦的美國醫療中心就開始做變性手術了。一開始,臨床醫師通過淡化性別征強調先天體態出錯來爭取手術的認可。大多數可能接受手術的病人都像約根森這樣人,他們一旦變性,好像就可以成功地像個真正的女人一樣生活,不會再因自己之前的性別而感到不安。

少有女性尋求變性手術,部分原因是女性可行的外科手術技術落後於男性變性手術。但還是有人會做手術。許多由女性轉為男性的人都做了乳房切除以及子宮切除手術,但相對很少的人會做「臀部手術」。由男性變女性的人通過某種特定方式使陰莖倒置,因此一般會有陰唇和陰道構造,通過一種方法使陰莖倒置。這樣的手術大約要花上1.5萬美金。而一項創造陰莖的陰莖成形術則要花上超過10萬美金。(通常大部分費用或全部費用均由病人承擔。)克利夫蘭一名做變性手術的整形外科醫師丹尼爾·梅鐸萊(Daniel Medalie)對我說:「做出與自然陰莖功能相同的陰莖確實是非常困難。相反,做出陰道卻要輕鬆很多。移除總比再添加上要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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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變性人人數的估計確實缺乏可靠性,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數據存在著遺漏。長期引用瑞典在1976年研究得出的數據得出,僅包含了接受性別障礙治療的人當中,3萬7千人中有一個人做了男性變性手術,10萬3千人中有一個人做了女性變性手術。而許多考慮變性的人要麼是能夠支付治療費用的人,要麼是感覺有必要這麼做的人。實際上,在八十年代盛行的詞「跨性別」是一個集合類別詞,它包含了那些僅僅只是注射荷爾蒙的變性以及通過穿奇裝異服和化妝來表示對本身性別不滿的人群。

越來越多的跨性人正選擇把他們自己置身於男性與女性之間:他們服用激素一段時間,隨之又停下來。避開醫療通過混淆性別的方式來塑造他們的外貌;自己的外貌開始和異性混淆時,又終止醫療進程。據估計,性別焦躁症患病率在男性和女性中各達到了萬分之一。

近些年來,變性人群顯著的變化是年齡趨向低齡化。外界鼓勵一些兒童儘早在學前進行社會轉變。此外,根據數據顯示,數以千計的美國少年正在服用激素,這能讓他們在決定自己是否想要通過藥物和手術來轉變他們生物性別之前遏制住青春期。從20世紀70年代,醫生就開始為那些經受嚴重青春期早熟的孩子開這種激素處方。2000年,荷蘭的一家診所開始向那些正在與性別認同作鬥爭的孩子開同樣的處方。患者年齡必須至少為12歲並且已經開始青春期。這種藥物使他們性發展處於擱置階段。到了十六歲的時候,患者可以終止激素服用,讓青春期恢復正常過程,或者開始服用跨性別激素,這種激素所產生的影響是不可逆轉的。發育阻滯劑給患者帶來的好處是讓某些功能不會完全發育。對於由女性轉男性的人來說,胸部不會發育,月經也不會來。對於由男性轉女性的人來說,鬍子、喉結、和男性面部特徵也不會很明顯。由此發育阻滯劑和早期的手術塑造出更明顯可信的男性和女性的相貌。荷蘭研究者Baudewijntje P. C. Kreukels和Peggy T. Cohen-Kettenis觀察後說道:「通過對比那些成年後才開始接受治療的人,早期開始便開始性別干預不僅僅是會產生很好的心理效果,還會使變性者改變相貌,為人所接受的過程更易操作。」

2009年,波士頓兒童醫院成為了第一個為跨性別兒童提供青春期發育阻滯劑的美國醫療中心。隨即紐約,洛杉磯,舊金山,西雅圖等城市也建立了同樣的醫院和診所。當我最近與一個負責波士頓項目的內分泌學家諾曼·斯巴克(Norman Spack)聊天時,他說,十多個城市的醫生都計劃接受青春期抑制協定——其中包括芝加哥,克利夫蘭,費城等。

醫生往往將兒童性別認同問題歸因於關於他們越來越多的媒體報道。電視上有許許多多令人稱讚的故事:孩子們是可愛的,父母是值得信賴的。而最具影響力的故事是關於一個叫爵士(Jazz)的孩子,他生下來的時候是個男孩,但他在自己蹣跚學步時期就做了變性手術。在六歲時,他作為一個美人魚愛好者、唇彩光鮮亮麗的女孩出現在「20/20」節目中。爵士隨後接受了「60分鐘」的採訪,並出演了一部紀錄片《「我是爵士:我的家庭正在轉型中」》,這部紀錄片還在奧普拉·溫弗瑞電視網上播出了。爵士的父母從那時起就開始創建了一個名為『性別反轉兒童紫色彩虹基金會」的倡導性組織。一段爵士向大家說明自己有「一個女孩的大腦和一個男孩的身體」的YouTube視頻已經被瀏覽超過一百萬次了。現在爵士12歲了,他已經開始接受青春期發育阻滯劑療程。

有些人對那些擁有像爵士一樣孩子的家庭表示同情,但是他們擔心社會是不是太急於接納孩子的跨性人身份了。他們指出,對於少兒性別焦慮症的長期研究發現,只有約百分之十五的患者在青年和成年後還有這種焦慮癥狀。(這項研究的數據來源於荷蘭和加拿大的兩個研究小組,這些研究的研究對象僅包括因性別焦慮去診所就醫的孩子,據推測現在越來越多的孩子都在一定程度上遭受性別焦慮症的困擾)此外,長期研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當這些曾經遭受性別焦慮症困擾的孩子長大後,他們明顯比其他人更有可能成為同性戀或者雙性戀者。換句話說,許多孩子們自稱靈魂被卡在了錯誤的身體里,他們可能只是在試圖掩飾自己心裡對於同性戀的渴望。

德克薩斯州加爾維斯頓市的兒童精神科醫生兼兒科內分泌專家沃爾特·邁耶(Walter Meyer)給孩子們開了青春期發育阻滯劑的處方,並且認為這是一種可以讓孩子們節省時間的有效方式。但是,邁耶在去年三月的兒科雜誌上呼籲家庭成員不要妄下結論,不要一下子就把他們暴躁的假小子女兒或者愛好洋娃娃的兒子認作性別錯亂者。「許多公眾媒體上的發言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有跨性別行為的孩子就必須改變自己的性別,或者至少也要評估這種變化,「他寫道。「公共領域很少討論正常的性別質疑和社會性別角色探索,實際變化其實十分少見,」當我問邁耶時,他說:「如果人們從媒體中學習到了一些東西並且覺得,嘿,我那個5歲的小兒子就喜歡玩娃娃。我昨晚在電視上看過這個節目,現在我明白了:我的孩子希望他自己是個女孩!所以我想在那篇文章中說,孩子們啊,性別的差異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但是這也是個常見問題。我要對那些父母說,和一個性別模稜兩可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是有點難,但是你們只需要觀望和等待。大多數時候,你們的孩子並不會想要改變自己的性別。」

伊萊·科爾曼(Eli Coleman)是一個人類性別教育節目的負責人,明尼蘇達大學醫學院的心理學家,同時也在該類委員會的領導機構擔任要職。2011年11月,世界專業協會起草了最新的跨性別健康指南,醫生和其他衛生保健工作者都應該按此來幫助患者。委員會贊同一些孩子使用發育阻滯劑,但是科爾曼告訴我,在這件事情上必須要謹慎:「我們仍然不知道這種療法是不是會對大腦功能或骨骼發育產生某種細微或是潛在的長期影響。許多人都認識到,這種治療方法並非百利而無一害。"

生物倫理學家愛麗絲·德雷格(Alice Dreger)針對激素療法和變性手術說道:「這可是不一般的醫療干預。大多數情況下你拿走的都是患者們的生育能力。在你成年之前你怎麼能真正了解自己?沒有一個孩子在他們生命早期就能決定自己的性別,不論他們有沒有性別焦躁症。」她接著說,」我並不想冒犯那些真正的跨性人,但是也許孩子表現出了與其自然性別相反的特徵並不能說明什麼,因為文化現象告訴我們,女孩不能射箭,不能玩粗糙的東西,不能當拳擊手,或者其他的什麼。我擔心我們正在創造一個像交感神經那樣的反饋迴路。在我兒子的幼兒園班上有個孩子,在這個孩子三歲時,他相信自己是一列火車。這並不是說他喜歡火車,他的意思是他是一列火車。我們沒人會說,『是的,你是一列火車』,我們會和他一起玩,但是很明顯我們都在遷就他。幾年後,他決定成為一名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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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家長擔心,近期出現的強調有性別焦慮的孩子應該做變性手術的言論,會讓他們的孩子過早地受到限制。舊金山的一位叫薩拉·霍夫曼(Sarah Hoffman,化名)的母親向我講述了她家庭的故事。她說他的兒子叫"山姆「,山姆性格溫和,留著一頭金色長髮。在幼兒園時他就喜歡穿公主裝,手裡還要拿著一把劍。近幾年他上小學了,已經不穿裙裝了。他喜歡積木,神奇寶貝,酷愛歌劇,並且討厭運動;他的朋友們大多是痴迷於科學的女孩子。山姆很自然地認為自己是個男孩。總之,他是他自己。但是霍夫曼和她的丈夫(他是個建築師和童心未泯的兒童圖書作者)對於要把他們的兒子歸類為跨性別者這個問題感到有些壓力。有一次,當山姆在學校被男孩們騷擾的時候,校長告訴他們,薩姆需要選擇一種性別,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孩子們可能對他不太友善。他既可以拋棄他的粉紅色卡洛馳鞋(Crocs)並且,剪掉他的頭髮,也可以做變性手術,以女孩子的身份來學校上學。

霍夫曼忽視了校長的意見。她跟我說,「難道我們要把每個不融於其性別群體的男孩都認定為跨性別者嗎?不要把不屬於那個範圍的孩子強歸於此。」霍夫曼的丈夫仍然說,「人們很難接受一個性別模糊的孩子。」在學校,一個明顯得了某種綜合症的孩子需要一系列特殊的生活條件(比如,新名字被大家認可,使用浴室的權利和他/她想要的有鎖的房間),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比起處於中間地帶的疑惑的孩子更容易適應這個世界。

很多父母們認為,如果現在幫助孩子把性別疑惑解除,那麼他們的小孩在未來就會免受其苦。這種衝動的念頭被很多成年跨性人認可,這些人說他們多希望跳過那段性別錯誤的青春期時光。

在費城一個致力於跨性人健康的會議中,我參與了一個父母座談小組,和他們討論起了那些性別模糊的孩子。出席的一位男士說他有一個兒子「兩歲時,非常明白地告訴我們他是如何渴望穿上裙子,並且得到眾人的矚目。現在,他快三歲了而我正在嘗試讓這個時期成為改變性別的階段,但是我想知道這樣是否抑制了他的本性。比如說,我是否該問他,『你想被人叫做他還是她?』」一位在座的女性打斷了談話,就自己的想法說道:「我們想要知道——你是否是跨性人?」

上個夏天我遇見了凱瑟琳·蒂爾克(Catherine Tuerk),一位在華盛頓特區啟動了支持性別模糊孩子項目的護士。她給我看了一張她自己在九歲還是十歲時的照片。在這張照片中,她看上去就像個男孩。她的頭髮剪成鴨尾巴式——她回想起曾經衝進一家賓夕法尼亞小鎮上的理髮店,要求剪個平頭,但是最終還是不得了之。在她十五歲到十九歲的青春期中,最美好的記憶便是穿著牛仔褲,系著牛仔腰帶,穿著高幫鞋在小鎮里四處騎著自行車逛悠——「一件襯衫本可以毀掉一切。」蒂爾克說。她把這個時期稱為她的「黃金時代」,並且,有時她很好奇為何她的女性同事不如她那麼熱衷於「像個男生一樣」。這是個矛盾:她所成長的年代在性別角色上是限制嚴密的;然而,作為一名年輕女孩,她的限制沒有那麼多,因為在一定程度上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如何影響自己成年以後的樣子。作為一名異性戀且已婚的幸福母親,她承認這樣的記憶將美好地保留下去因為她並沒有因為性別身份而受到困擾。「但是誰又會知道如果我繼續像那樣成長最後會發生什麼呢?」她說,「我猜我將會成為卡爾(Carl)[8]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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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青少年大腦的可塑性成為了人們普遍談論的話題。最近從健康和人類服務部門備忘錄上所引證的一項研究表明,大腦在青春期仍然有「組織、調節衝動,衡量風險和收益的能力得到提高。」因為大腦迴路仍在形成中,青少年很難「在做選擇之前批判地思考」,他們更易被衝動驅使。在法律範圍內,這項研究對未成年犯人應該被寬大處理的想法給予科學支持。在家庭中,這項成果有助於讓猶豫不決的父母們停止焦慮並接受延遲到來的成年期。而變性政策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其更傾向於讓青少年們更早地做出這個具有深遠影響的、不可再改變的決定

在其最新的指導手冊中,世界跨性人健康職業協會仍然建議美國人等到18歲再做生殖手術,不過胸部手術應該更早去做。這樣的定位背後有其科學依據:研究者發現如果年幼的小孩性別焦慮一直持續到青春期開始以後,他/她很有可能在成年時也有那樣的感受,就像斯凱拉那樣。

然而,一些做變性手術的外科醫生對於早期的手術持懷疑態度。查理斯·格羅莫尼(Charles Garramone)是勞德代爾堡區的一位整形醫生,不為未成年人做變性手術。他說,「因為父母要對這個手術的不可逆性有充分的預見。」除此之外,格羅莫尼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十六歲的孩子胸腔之下的骨骼結構會完全發生變化,第二次手術不可避免。凱瑟·魯默(Kathy Rumer)是一名費城的整形醫生,擁有大量變性手術經驗,卻減少了給未成年做手術的數量。「有父母們來懇求我,」她說,雖然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但是我不希望有人在二十五歲時回來找我說,『我真的不想這樣。這是我父母的想法。』青少年是變化不定的。我不想在人生這個階段就做出永久性的改變,因為無論你經歷過什麼,做出這種決定都是很難的。」

同時,一些提倡者想拓寬做變性手術的人群範圍,使之對年輕的父母也適用。一名在北加利福尼亞接見過很多跨性別者的心理學家告訴我,他想讓世界職業協會考慮放寬對青少年的指導方針。「我舉個例子,」這名要求不透露姓名的心理學家說,「我見過一女孩,當時3歲現在7歲了。她很明顯是位女性,沒有性別模糊或者矛盾。她能像個女孩一樣去上學。但唯一的阻礙是你必須等到她的身體長大有足夠的組織來形成陰道。」這位心理學家過去專註於成人患者,但是現在他也關注小孩和青少年。他是一名發育阻礙劑的強烈擁護者,據他所說應該在十六歲之前提供給這些孩子相反性別的荷爾蒙。「我認為今後我們也要尋找能更早地進行手術的方法。」他補充道

* * *

變性在任何時期都會是次戲劇性的經歷,而對於青少年它更是能產生特彆強烈的影響。這明顯地體現在了許多青少年記錄下他們轉變歷程的Youtube視頻中。這些視頻有時只是表現了他們對微小的生理變化(一小撮鬍鬚鬢毛,乳溝的一道陰影)自戀的關注,以及對那些懷疑或不理解孩子變性願望的成年人的不屑與無奈。其中許多都是從嬰兒照起開始播放的配有流行情歌的幻燈片視頻。但同時,也有很多視頻就跨性人的生活給出了細緻實用的建議和貼心的日誌式的探究。一些更有意思的視頻則關注了「被認可」背後的倫理和邏輯。一般來說,孩子越早開始使用跨性別荷爾蒙——尤其是如果他們使用了發育阻滯劑——就越容易變得不著痕迹,令人信服地採用起新的性別而不用公開他們的變性身份。但即便是在年齡更大時才開始變性的人也必須決定如何講述他們的過去。一些轉變中的孩子就談到了他們關於被認可的困惑或自責。在一個視頻片段中,娜塔莉(Natalie),一位戴著厚實眼鏡,留著長黑頭髮的男性跨成女性者坦白道,「我越是覺得我被認可為一個基因上的女人就越是受其困擾,因為我並不是個生理上的女人。」

一些孩子會發布他們跟男朋友或女朋友在一起的視頻,並經常驕傲地強調他們的同伴是「單性人(cisgendered)」——形容生理性別與性別認同相符的人的術語。也有些人對約會中的窘境直言不諱。一段視頻中一個留著絡腮鬍、戴著棒球帽的女性跨成男性的大學生抱怨說這年頭的約會進展得如此之快,一下子就到了身體接觸階段,他還沒怎麼了解一個女孩子就被逼得要對他的外陰給出解釋。一位帥氣的荷蘭女性跨成男性者說他決定不在約會網站上公開他的變性身份,因為當女孩子「見到了你,並發現你和其他男生除了一點相當淺層的東西外幾乎沒有任何不同」時再告訴她會更恰當。

在一系列叫作「變得不夠(Not Trans Enough)」的視頻中,年輕的女性跨成男性者們談到當他們沒能表現出更加傳統意義上的陽剛時,感覺受到了其他跨性人的排斥和品頭論足。他們所說的毛病有:「我不健身」;「我不玩Xbox」;「我想到的不只是性」;「我情願看迪斯尼電影也不看動作片」;「我上課時畫愛心塗鴉。」更糟的是,他們沒有在幼兒時就開始社會角色上的轉變——這是貨真價實的新標誌。當然了,採用新身份並不能詮釋你的一切,它也不意味著你接納了的社會就會反過來也接納你。如果你還很足夠年輕,這樣的認識可能會顯得極為重要和讓你無從適所。

即使是沒有「充分變性」的孩子,也長久地夢想著能找到自己最合適的位置。在本色大會中一次名曰「挑戰(性別)二元論」的討論會上,發起人在黑板上寫下了特定的性別標籤,他寫得太快以致我試著抄下來時差點沒扭傷手腕:「兩性皆非,性別酷兒,雙性,三性,無性,兩性之間,泛性,中性,第三性,雌雄間性,雙靈人,自我定性,性別徘徊。[9]」這些越來越細分的標籤將會得到解放,使人們能夠各就各位,可他們似乎還總是駐足於關於男人和女人的刻板觀念中。畢竟,一個不愛健身,不玩Xbox的人依然可以是男人。或者一個女人也不一定就要特別有女人味。斯凱拉曾一度告訴我說,他有時會嚮往著有朝一日我們將徹底免去這些標籤。

* * *

我跟丹妮爾,灣區的那個女人,保持著聯繫。艾丹按時去上了藝術學校,而沒有聽精神病醫生的意見休學一年。就丹妮爾所知,艾丹也在使用睾丸素,既然他已年滿十八她就不再獲得那麼多關於他治療進展的直接信息。大一秋季學期時他經歷了一次醫療險情——心律不齊以及血壓飆升——一位醫生認為是由睾丸素引起,或激發的。他穿著束胸,讓他看著更為陽剛,人們現在見到他時都會以為他是男的。但艾丹不再多談做手術的事情,他看著也更高興了。丹妮爾覺得艾丹的天賦在藝術學校得到了賞識,並且有一個創作性的發泄途徑也使得他能「暫時把注意力從他的身體移開。」

近來,艾丹一直在創作抽象,詼諧,且通常無關性別的裝置藝術作品。其中一個還在一家商業畫廊展出過。丹妮爾覺得他可能正在「從『解決痛苦的方法是成為男人』而轉向『解決痛苦的方法是成為藝術家。』」但她知道要做什麼最終還是艾丹自己的決定。

斯凱拉現在高三。他已經被芝加哥大學錄取並拿到學術獎學金。一月份我和奇普,梅莉莎,還有她的現任老公羅傑一起吃飯時,斯凱拉看著比我第一次見他時更自信了——自在,風趣,不再那麼無精打采。他也在改善他的打扮風格。身穿一件藍色格子襯衫,外披粗花呢背心,腳蹬旅行靴,再配上新剪的頭髮,他簡直就像是Urban Outfitters[10]商品目錄上那些圍在老式電唱盤邊的男模中的一個。我問他是不是感覺像個先鋒時,他被這個詞弄得不好意思了。但他提到,自我們上一次談話後,他學校里又有四個人公開了自己的變性身份。

一家人開始討論斯凱拉大學畢業後的生活可能會是什麼樣。梅莉莎生動地想像出了斯凱拉唯一可能遇到約束的情況:國際旅行。她談到支持小組裡一些去了中國的跨性別孩子,他們「很擔心文件會過不了,如果有人沒過怎麼辦。」

斯凱拉說:「我的確會考慮我可能遭遇的局面——比方說假如我告訴了錯誤的人(我變性的事)會發生什麼。」

「很遺憾你要顧慮這些事情。」羅傑說。

秋季時,斯凱拉的高中宣布說要首次選舉「返校節國王與皇后」。一些學生指出,如斯凱拉所講,「不是每個人都能符合這(非王即後的)標籤」,然後學校就改用了「返校節王室」這個說法。斯凱拉決定和他的朋友茱莉婭(Julia)一起報名參選,茱莉婭認為自己是「性別酷兒」。他們贏了。返校節舞會上,斯凱拉穿著件瀟洒的灰色背心,打著領帶,茱莉亞則頭戴飛行員墨鏡,身著黑色緊身背心裙。他們被「加冕」了配套的金色塑料頭飾。

第二天,斯凱拉參加了一場關於青年領導力的討論會。會上他做了演說,回憶起在返校節上當選的經歷,儘管他和茱莉婭都「穿著荒唐,公然酷兒」。他並非誇耀,他說——他就是「很欣慰這種好事能發生在他的學校」。斯凱拉感到很搞笑,也受寵若驚,因為後來另一所學校的一個女生走到他跟前對他講,她和她的朋友們覺得他很可愛。那天下午有一陣子,幾個女生一直跟著他轉,對著這個新的迷戀對象又是痴笑又是媚笑。


譯註:

  • [1] Tumblrs:美國的一家社交網站。
  • [2] Listservs:一個商業郵件列表管理系統。
  • [3] YouTube:美國的一家視頻網站。
  • [4] 巴諾書店(]Barnes & Noble):美國最大的零售連鎖書店,以大型的實體零售書店聞名,暢銷書的促銷價格很有競爭力。書店設有咖啡廳,可以銷售由星巴克提供的咖啡,但咖啡廳仍屬於書店。
  • [5] 埃倫·維特林格(Ellen Wittlinger):出生於1940年10月21日,美國伊利諾斯州貝爾維爾市,是一位美國著名的青少年小說作家。
  • [6] 性別焦慮症(gender dysphoria):又稱社會性別焦慮症、性別認同障礙、性別認同困惑、性倒錯及易性癖。這一名詞是用來界定那些生理上是男人,但其內心感覺自己是女人,或一個生理上是女人,但其內心感覺是男人的情況。
  • [7] 非傳統性高中:非傳統性高中是美國為學生提供特殊教育的高中,與傳統高中比,非傳統性高中班容量小,師生關係更密切,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課程。
  • [8] 卡爾(Carl):指全能型的好男人。
  • [9] 兩性皆非(non-binary)和性別酷兒(gender queer)都是統稱,指所有無法歸進傳統的非男即女二元體系的性別認同;雙性(bigender):同時有兩種性別認同,且這兩種性別可以是性別譜中的任意兩種;三性(trigender):指性別認同在男、女、和一個第三性間切換;無性(agender):沒有性別認同;兩性之間(intergender):性別認同處於男/女之間;泛性(pangender):不認同自己是男性或女性,也不急於將自己歸為一種第三性,安然地處在性別遊離狀態;中性(neutrois):找不到性別認同;第三性(3rd gender):自願或被社會共識上認為不屬於男/女;雌雄間性(androgyne):同時認同自己身為女性和男性;雙靈人(two-spirit):在北美原住民部落中,雙靈人通常被視為體內擁有男女兩個性別之靈魂的人,服裝混合了男女兩性的服裝,在部落中有其特殊的身分與社會角色。例如在某些部落中男身雙靈人會作巫醫,輔導師或埋葬死者的工作,又例如也有女身雙靈人作的酋長與獵人的工作的紀錄。自我定性(self-coined),性別徘徊(genderfluid):性別認同在男/女兩性間切換或徘徊。
  • [10] Urban Outfitters:美國平價潮牌

  • 本文協作成員:

    負責人:sophiachung

    譯者:sailing0201、果鬆鬆、fstarry、蠟筆小斐、SistaCarrie、白了個白、jessiechen、el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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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文來源:newyorker.com
  • 原文標題:About A Boy
  • 原文地址:http://www.newyorker.com/reporting/2013/03/18/130318fa_fact_talbot?currentPage=all&src=long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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