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故事(八):匈奴分裂、昭君出塞以及陰山歷史的終結

從庫布齊沙漠中遠眺陰山

劉徹去世十多年後,一場罕見的大雪突降草原。

攻打烏孫之後,正在歸途中的匈奴壺衍提單于被暴雪所襲,損失慘重,出征時的萬餘騎兵以及大量牲畜,凍死凍傷無算,返回時不足十分之一。游牧於匈奴西部的烏孫、北部的丁零,以及處於匈奴東部的東胡後裔烏桓,落井下石,聯手合攻匈奴。此役過後,匈奴人口減少十分之七,牲畜損失過半,曾經強盛的草原帝國已成往昔。當此時,漢朝只需出動區區數千騎兵,就可在草原上擊敗匈奴,而匈奴竟一時無力還擊。

然而,真正改變漢朝與匈奴關係的原因,並非匈奴在軍事上的失利,而是其內部的分裂。

公元前60年,虛閭權渠單于離世,匈奴內亂爆發。先是日逐王先賢撣率其部眾降附漢朝,稍後,繼任的握衍朐鞮單于在反對者逼迫之下,自殺身亡,時在公元前58年,即漢宣帝神爵四年。匈奴陷入了前所未見的內亂,各派勢力競起爭奪單于之位,最混亂時,草原上竟然有五位自封的單于,彼此爭鬥不休。最後,衝突集中到了兩個人身上,郅支單于和呼韓邪單于,兩人都是虛閭權渠單于的兒子。

陰山山脈西段,狼山

相比之下,郅支單于實力更強。呼韓邪單于在郅支單于接連不斷的攻擊之下,向南逃遁,而郅支單于則佔據匈奴王庭。從此,匈奴分裂為南北兩部。

公元前53年,呼韓邪單于開始考慮一個重大的問題:是否可以臣服漢朝,以便在漢朝的支持下扭轉對北單于的劣勢。

這個念頭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他們警告呼韓邪單于,臣服漢朝就意味著被吞併,而南北匈奴間的衝突不過是兄弟之爭,無論誰勝誰負,都是匈奴自己的事。反對者理由充分,呼韓邪單于也必定知道此前降附漢朝的匈奴首領的境況——當年渾邪王投降漢朝後,加官進爵,獲賞賜無數,但其部眾卻被分割開來,受到漢朝的嚴密監視。

對安全生存的渴望最終戰勝了對被吞併的憂慮,呼韓邪單于力排眾議,率部眾南行,至於漢朝邊塞下,並將自己的兒子送到長安為質。北方的郅支單于聞訊,也把兒子送到了長安。兩位單于爭相示好漢朝,對漢朝而言,無疑是件絕大的好事。

公元前52年,呼韓邪單于自五原塞入境,漢宣帝劉詢待以特殊禮遇,使其位在諸侯王之上,並賞賜無數。沒有被吞併,令呼韓邪單于感激不盡。呼韓邪單于在長安住了幾個月,返回時,劉詢派遣長樂尉董忠、車騎都尉韓昌率騎兵一萬六千,又在邊郡徵發人馬數千,自雞鹿塞禮送呼韓邪單于出塞。為了幫助呼韓邪單于鞏固地位,維護統治,劉詢下詔,令董忠等人留在那裡,前前後後又送去穀米三萬四千斛。

雞鹿塞

雖然此後郅支單于也曾遣使赴長安朝覲,帶去了大量禮品,並且得到了漢朝的優厚禮遇,但他顯然明白,在這一輪向漢朝示好的競爭中,他沒能搶佔先機,優勢漸漸喪失。公元前45年,他請求漢朝歸還人質,意味著放棄了競爭。而後,他殺了漢朝使節,棄地西遷,佔據了今日的費爾干納地區(位於烏茲別克、塔吉克和吉爾吉斯斯坦三國的交界地區),而呼韓邪單于則率領部眾回到了位於今日烏蘭巴托一帶的單于庭。

公元前35年,漢朝的西域副校尉陳湯斬殺郅支單于,傳首長安,並上書漢元帝劉奭,陳說攻擊北匈奴的緣由:

用以顯示萬里,凡冒犯中國者,雖遠必誅。

呼韓邪單于和昭君,內蒙古昭君博物院

郅支單于之死,令呼韓邪單于喜憂參半。公元前33年,在請求漢朝允准後,呼韓邪單于再度赴長安朝覲,他態度恭謹地表示,願意做漢朝的女婿。劉奭滿足了呼韓邪單于的請求,以宮女王嬙賜之。

王嬙即王昭君,在傳說中是一位艷麗絕倫的奇女子,自請出嫁漠北。據說,王昭君出場時,第一次見到她的漢元帝劉奭被其美貌所驚,懊悔不已。

王昭君與呼韓邪單于自朔方北去,曾在雞鹿塞居留數日。彼時流沙尚遠,狼山蔥鬱,不遠處的屠申澤波光瀲灧,自是風景佳處。

雞鹿塞

王昭君出塞後兩年,呼韓邪單于辭世。但此後近六十年,漢朝與匈奴和平相處,邊境牛羊遍野,人口倍增,三代人不聞烽火警報,成為歷史上少見的安寧局面。這種局面得以形成,昭君出塞自有其功,但更為重要的,是西漢自宣帝以來施行的外交策略。在巴菲爾德教授看來,這種外交策略,即是「通過將援助與貿易作為朝貢體系一部分的方式而與匈奴訂立和約」,從而避免代價高昂的戰爭。

西漢實現了這種目標,但付出的代價依然高昂。在這和平的六十年間,漢朝向匈奴提供了數量龐大的賞禮,而且逐漸遞增,僅以絲織品為例,就可看出這種趨勢:

公元前51年,賞賜絲絮6000尺、絲緞8000匹;

公元前49年,賞賜絲絮8000尺、絲緞9000匹;

公元前33年,賞賜絲絮16000尺、絲緞16000匹;

公元前25年,賞賜絲絮20000尺、絲緞20000匹;

公元前1年,賞賜絲絮30000尺、絲緞30000匹。

這六十年間,漢朝內部並不安寧,黃河決口和天降大雨在中原和關中一帶引起的洪災,以及各地頻發的旱災、饑荒等災害,不絕於史,尤其公元前48年—47年的關東大饑荒,橫掃十一郡國,到了人民相食的駭人地步;公元前29年,黃河衝決金堤,水灌四郡三十二縣,水深三丈;而公元前17年爆發於渤海(郡治在今河北省滄州市東南)、信都(郡治在今河北省冀州市)諸郡的洪災,大水灌了31座縣邑,淹沒官亭民居四萬多所……

據說這裡是漢代朔方古城所在

在這種情況下,漢朝逐漸大幅增加對匈奴的賞賜,顯然不是心甘情願。西漢不得不這樣做的緣由,在公元前3年,藉由黃門郎揚雄之口完整地表達了出來。當時,匈奴請求朝覲,漢哀帝劉欣苦於耗資巨大,有心拒絕,揚雄即上書勸諫:

今單于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拒以來厭之辭,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時而愛一,臣竊為國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於未亂未戰,以遏邊萌之禍。

揚雄一針見血地指出,漢朝一旦拒絕了匈奴的朝覲,匈奴將立即背叛盟約,並有可能挑起戰端,因為維繫漢朝與匈奴和平的,正是匈奴通過朝覲換取的大量饋贈,而並非道德禮儀,或者某個人物的貢獻。即便後世傳誦歌詠的王昭君,也絕無如此能力。

這種朝貢體系,事實上已經把漢朝拖入了一個泥潭,難以抽身。

漢哀帝劉欣最終也沒敢拒絕匈奴的請求,於是,公元前1年,匈奴赴長安朝覲,帶走了數目驚人的賞賜,其中就包括上面提到的絲絮30000尺、絲緞30000匹。

青冢

王昭君作為後世傳唱不息的歷史人物,被賦予了極端重要的歷史意義,位於今日內蒙古呼和浩特南郊大黑河畔的昭君博物院,即是這種歷史敘述的生動體現。當然,熙來攘往的遊客或許更關心這女子的命運,樂於談論她和匈奴單于之間頗具傳奇色彩的「愛情」,至於歷史的真相和細節,普通大眾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

昭君博物院門前的照壁上,雕刻著王昭君與呼韓邪單于相依相偎的圖像。這來自南方澤國的女子眉目清秀,風姿綽約,一身漢地裝束,兀自凝神遠望,若有所思;呼韓邪單于則是北地服飾,慈眉善目,喜笑顏開,彷彿鄰家的老爺爺。

博物院里,與照壁相對的中軸線上,有這對夫婦並馬而行的雕像,如今已是博物院的名片。再往前,博物院的盡頭,一座巨大的土冢巍然屹立,即昭君墓。據說,每至秋色深沉,四圍草木盡枯黃,只有昭君墓上草色青青,所以得名「青冢」。唐代詩人杜甫曾寫過青冢,詩中說: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今人所繪昭君圖

最後一句中的「怨」字,表明了杜甫對昭君出塞的看法,而這種看法在唐代十分普遍。宇文所安在《盛唐詩》一書中曾說,關於王昭君,在唐代流傳著兩種相反的說法,一種是她在胡漢交界的河中自溺而死,另一種是她在單于府中過著豪華而痛苦的生活,直至終老。

第二種說法,顯然更可信。

東漢時,南匈奴逐漸融入了漢地,北匈奴則在公元後91年,被漢將耿夔在金微山(在今阿爾泰山)徹底擊潰,從此離開蒙古高原西遷,再也未能返回。數百年後,他們後裔的身影出現在歐洲,引發了歐洲民族長久的驚恐。

中原王朝與草原民族的衝突依然在繼續,另一個游牧民族鮮卑很快佔據了匈奴的故地。在東漢末年直至隋朝統一的數百年里,鮮卑與更多少數民族一起,在北方縱橫馳騁。那時,突厥也在逐漸強盛,終在唐代成為草原大帝國,與中原持久抗衡,其勢恰如匈奴之於漢朝。再往後,隨著唐朝的滅亡,中原王朝實力向南部退縮,終於在漫長的時間裡,將草原以及陰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區拱手讓給了游牧民族,遼和金的南界,甚至遠遠越過黃河,蒙古人和滿族更是完成了整個中國的統一,疆域之遼闊,令人驚訝。

陰山秦長城

誠如拉鐵摩爾所說,「在前漢時期,長城歷史的主要特徵已經成熟,使我們可以依據它們來研究其後的整個中國及亞洲內陸的歷史,一直到19世紀。在19世紀,歐美工業制度興起,造成一種新的帝國主義,擴展到世界各地,使遠東的歷史出現新的發展」。中國北部邊疆農耕與游牧兩大文明之間的交流與衝突,在秦漢兩代實際上已經演示了幾乎全部的可能性,此後便是往複循環,只在深度和廣度上逐漸增加。

漢唐以後的漫長歲月里,陰山不再具有當初的戰略意義,不再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拉鋸的地方,但作為農牧的分界線,則至今依然。

(結束。文圖俱為原創,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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