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學傳承-王玄覽《玄珠錄》的道教思想

王玄覽,俗名暉,法名玄覽。其先祖於晉末從并州太原(今山西太原)移居廣漢綿竹(今四川綿竹)。玄覽生於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卒於武周神功元年(697),為當時四川有名的高道。他的身世略見於其弟子王太霄《玄珠錄序》,《序》中說:"師年十五時,忽異常日,獨處靜室,不群希言。自是之後,數道人之死生,兒童之壽命,皆如言,時人謂之洞見。至年三十餘亦卜筮,數年雲不定,棄之不為,而習弄玄性,燕反折法,捷利不可當。耽玩大乘,遇物成論。抄嚴子《指歸》於三字,後注《老經》兩卷,及乎神仙方法。丹藥節度,咸心謀手試。既獲其要,乃攜二三鄉友往造茅山,半路,覺同行人非仙才,遂卻歸鄉里。嘆長生之道無可共修,此身既乖,須取心證,於是坐起行住,唯道是務。二教經論,悉遍披討,究其源奧,慧發生知……。亦教人九宮六甲、陰陽術數,作《遁甲四合圖》,甚省要。年四十七,益州長史李孝逸召見,深禮愛,與同游諸寺,將諸德對論空義,皆語齊四句,理統一乘,問難雖眾,無能屈者,李公甚喜。時遇恩度為道士,隸籍於至真觀,太霄時年兩歲也。既處成都,遐邇瞻仰,四方人士,欽挹風猷,貴勝追尋,談經問道,將辭之際,多請著文。因是作《真人菩薩觀門》兩卷,貽諸好事。年六十餘,漸不復言災祥,恆坐忘行心。時被他事系獄一年,於獄中沉思,作《混成奧藏圖》。晚年又著《九真任證頌道德諸行門》兩卷。益州謝法師、彭州杜尊師、漢州李鍊師等及諸弟子,每咨論妙義,詢問經教,凡所受言,各錄為私記。因解洪元義,後諸子因以號師曰洪元先生,師亦不拒焉。又請釋《老經》,隨口便書,記為《老經口訣》兩卷,並傳於世。時年七十二,則天神功元年戊戌歲(按:應為"丁酉"),奉敕使張昌期就宅拜請,乘驛入都。閏十月九日,至洛州三鄉驛羽化。"由上述可知,王玄覽早年偏重於道教方術,好為人卜筮吉凶,看相算命,約四十歲左右,開始習弄"玄性",深入佛老,究其源奧。晚年一度入獄,六十歲後不再講災祥,但行坐忘修心,著書立說,傳授其道教思想。

由於王玄覽對佛理作過深入研究,故其道教思想中有股較濃的佛學味,特別是當時蜀中流傳的佛教三論宗中觀學說對他的啟迪不可低估,觀其與佛教大德高僧討論"空"義,熟練運用中觀"四句"範式即可明白。從這一點看,他的哲學思想特色頗與重玄學派的李榮雷同,二人又都是成長於蜀中,表明初唐時蜀中道教深受佛教中觀學影響,具有較強的理論思辯性。可以這樣說,王玄覽是援佛入道、將佛教哲學與道教哲理結合起來運用得較好的道教學者,是當時蜀中道教界遠近聞名的有影響的高道。王玄覽曾註解《老子》,著述頗豐,可惜已亡佚,只有弟子王太霄據諸人聽講筆記彙集而成的《玄珠錄》兩卷流傳至今,收入《道藏》太玄部,為研究王玄覽道教哲學思想的主要材料。

所謂"玄珠",道教又稱寶珠、心珠,實際上就是指人心。《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通義》卷一註解"元始懸一寶珠"說:"寶珠即心也。儒曰太極,釋曰圓覺,蓋一理也。道亦曰玄珠、心珠、黍珠,即是物也"。准此,則所謂"玄珠錄"用現代話語來說就是"心錄",就是王玄覽心路歷程的記錄。《玄珠錄》一書收王玄覽的語錄約一百二十餘則,所涉及的理論問題相當廣泛,我們這裡主要透視他對"道體"、"道物"、"心性"、"有無"、"坐忘"等問題的論述。

一、論"道體"。

道自體的真實本相是什麼?王玄覽認為:"道體實是空,不與空同。空但能空,不能應物;道體雖空,空能應物"。1道體的實相是"空",但又與佛教《成實論》的"空"不同,《成實論》的空義是"空無",不包含"有"的成份,故三論宗斥其為"無見"。道體的"空"能夠應物,其含義接近三論宗的"空",蓋三論宗之"空"包含"有"的意思,是即空觀有,即有觀空。道體的"空"也是如此,既能由空觀有,又能由有觀空。打個比喻來說:"道體如鏡,明不間色,亦不執色,其色變改去來,而鏡體不動"。2就是說,鏡子照物,但又不執著於物,所照之物千變萬化,而鏡體自身不變,空空如也。道體的"空"即與此相類似,它能映出物相,而又不為物所累。

道體的"空"又呈現為靜寂不動,正如王玄覽所說的那樣"真體常寂"。他運用佛教中觀的"四句"範式證明道的玄寂性:"大道師玄寂。其有息心者,此處名為寂;其有不息者,此處名非寂。明知一處中,有寂有不寂。其有起心者,是寂是不寂。其有不起者,無寂無不寂。如此四句,大道在其中"。3通過對"寂"與"非寂"這二邊的否定,以證明道體的"玄寂"。王玄覽從不同角度來構建道體的空寂聖殿:"法體本來,體自空曠,空曠無有無見"。道體本來就是"空曠"的,"持一空符以應諸有,有來隨應,有去隨亡。有若不來,還歸空凈。空中有分別,有分別亦空;空中無分別,無分別亦空"。4不論有分別無分別,最終只是個"空"。就"色"、"空"與"名"來說:"色非是色,假名為色。明知色既非空,亦得名空。無名強作名,名色亦名空。若也不假名,無名無色空,亦無無色空"。5這意思是說,色即空,空即色,色空都不過是假名,拋去其假名,不但要否定有名號的"色空",而且要否定無名號的"色空"。在王玄覽看來,只有通過這種連續的、徹底的否定,才算參透了"空",這樣的"空"才是道體的實相。這是種不落二邊的中道實相,既不拘泥於"有",也不執著於"空",非空非有。正如《玄珠錄》卷下所說:"空法不空,不空法不空;有法不有,不有法不有。空法豁爾,不可言其空,若言空者,還成有相,不空而有,有則不礙"。如此說"空"與佛教三論宗的看法十分接近。《中論·觀行品》說:"若有不空法,則應有空法。實無不空法,何得有空法?"6《三論玄義》卷上也說:"本對有病,是故說無。有病若消,空葯亦廢"。在三論宗那裡,"不空法"並不存在,"空法"也不存在。所以三論宗不僅否定"有",而且否定"空"自身,即"空空",亦即吉藏《三論玄義》所謂"空葯亦廢"。王玄覽在論證道體之"空"時,就採用了三論宗的觀點,終於落入"空空"的套式中。"空空"在王玄覽筆下又稱"無空亦無色"。《玄珠錄》卷下說:"若住在色中,無空而可對;若住於空中,無色而可對。既住而無對,無由輒喚空,無由輒喚色。若許輒喚者,喚空亦喚色;若也不許喚,無空亦無色"。通過否定"空"、"色"二邊,不僅證明"色"不能成立,而且論證"空"亦不能成立,這仍是佛教中道觀的論證方式。對道體之空就當作如是觀。

道體之"空"又是無分別的,是一種沒有差別的境界。《玄珠錄》卷下講:"煩惱空,故不可得。至道空,故不可得。二相俱是空,空相無分別。以其迷見故,即為煩惱;以其悟見故,即為至道。煩惱不可得,還是煩惱空;至道不可得,還是至道空。二空不同名,名異體亦異,優劣亦爾。又言:對二有二故,所以言其異;若合二以為一,其一非道一,亦非煩惱一"。大千世界,萬有諸相,主體客體,其實並無差別,本質上都是"空"。煩惱空與至道空一分為二時,似乎名異體亦異,且有優劣之分,但如合二為一,作中道觀,實質都一樣,這就叫"空相無分別"。王玄覽否定了事物之間的差異,走向相對主義,而這種不作分別的相對主義是為了證明道體是絕對的"空"。王玄覽完全採用中觀方法論證道自體為絕對之空(即"空空"),毫不隱晦地引佛教三論宗之"空"以詮釋道教之"道",在援佛入道上比與他同時的道教重玄派思想家們走得更遠,這在當時道教的思想理論家中是頗為特別的。

《道德經》第一章開宗明義即指出:"道可道,非常道"。據此,王玄覽把道自體劃分為"常道"與"可道"兩大類,並闡釋二者關係,要人們去追求"常道",以獲永恆。他認為:"常道本不可,可道則無常。不可生天地,可道生萬物。有生則有死,是故可道稱無常。無常生其形,常法生其實"。7"常道"與"可道"的生成功能不同,常道生天地,可道生萬物。天常地久,故常道常住不變;萬物有生有死,故可道變動無常。無常之可道只能生成表相,真常之道才會產生實質。這就是"可道"與"常道"的根本差異所在。由此可以證明:"可道為假道,常道為真道"。8作為"假道"的"可道",他又稱之為"濫道"。《玄珠錄》卷下說:"此道有可是濫道,此神有可是濫神,自是濫神濫道是無常,非是道實神實是無常"。所謂"濫道"也就是失去了真實的虛假之道,所以說它是種"無常"之道。但真道與濫道之間也並非沒有轉化的契機,一旦覺悟了真常之道,假濫之道便可發生轉變,正如《玄珠錄》卷下所說:"若也生物形,因形生濫神,所以約形生神,名則是濫,欲濫無道。若能自了於真常,濫則同不濫,生亦同不生,不生則不可"。既然可道能向常道發生轉化,二者間必有一定聯繫。這中間的紐帶是什麼呢?《玄珠錄》卷上給出答案說:"不但可道可,亦是常道可;不但常道常,亦是可道常。皆是相因生,亦是相因滅,其滅無所滅"。就是講:可道與常道互為因緣條件而相生相滅,但又非生非滅。說穿了,可道與常道的紐帶是建立在中道觀上的,對此也應不執著二邊,雙遣二邊。

進一步,他對可道所生成的無常世界進行分析,認為現象界皆表現為虛妄。他說:"十方諸法,並可言得,所言諸法,並是虛妄,其不言之法,亦對此妄。言法既妄,不言亦妄"。9所謂"法",本系佛教名詞,指現實世界的物象,他借用來說明世間的事物無論可言不可言,都是虛妄不實。萬物所以虛妄,在於"諸法無自性,隨離合變,為相為性。觀相性中,無主無我,無受生死者,雖無主我,而常為相性"。10萬物無自性,無相性,不能自我主宰,其所顯露的相性,不過是隨道自性的分離組合而演成。道自性實在是萬物"相性"的真正主宰,故萬物相性不過是假幻罷了。他用以下的比喻來說明這個道理:"將金以作釧,將金以作鈐,金無自性故。作釧復作鈐,釧鈐無自性;作花復作像,花像無自性。不作復還金,雖言還不還,所在不離金,何曾得有還?釧鈐相異故,所以有生死;所在不離金,故得為真常"。11金作成釧或鈐,就表現為釧或鈐的相性,但不管是釧或鈐都無自性,有形成和毀壞,故為虛幻。只有"金"自體,不管相性作何變化,它自身無生成毀滅之變。"真常"之道與"萬法"之間就如同金與釧或鈐之間的情形一樣。這種以金作比喻也借鑒於佛教。《大智度論》卷一百就有這樣的比喻:"譬如金師,以巧方便故。以金作種種異物,雖皆是金,而各異名"。《三論玄義》卷下引《智度論》:"譬如金為體,金上精巧為用"。金是體,金作成的各種器物是用。用各異名,千變萬化;體出一源,體自不變。王玄覽借用佛教的這一比喻說明常道為萬物本體,真實不變。

諸法虛妄,這在王玄覽是毫無疑問的,但從認識論角度證明這個問題也必須運用不一不二、不即不離的中道觀。所以他再三強調:"若也作幻,見真之與幻俱成幻;若也作真,見幻之與真俱是真。諸法實相中,無幻亦無真"。12"說一法亦是假,二法亦是假,乃至十方無量法,並悉是於假。假中求真亦不得,假外求真亦不得,乃至十方無量法,並悉求真無有真。明知一切假,即是一切真。若也起言者,言假復言真;若也不起言,無真亦無假"。13"物與言互妄,物與言互真。觀言如言法,觀物如物形,此是言物一時真。若也約物以觀言,約言以觀物,此是言物一時妄。則知言物體,非真亦非妄,是真亦是妄。我若去看亂,何曾有真妄?既得真妄寂,則入於環中,在中不見邊,以是中亦遣"。14不論從哪個角度考察真妄,他都始終堅持以非真非妄、不著二邊的精神貫穿其間,認為只有如此才能入於中道境界。最後,他要將"中亦遣"去,這就是他所謂的"因濫玄入重玄,此是眾妙之門"。15這與佛教三論宗和道教重玄學所講的病去葯除、都無所有完全一樣。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了悟諸法虛妄的真理。

總之,王玄覽這樣反覆說明世界萬物相性的虛妄假幻,無非是要從這一層面反證真常之道的"空寂",現象界正是由這樣一種空寂的最高本體幻化而成。這與大乘中觀學派的本體論一一中道緣起論學說顯然十分接近。故我們認為王玄覽的道體論是在老子哲學的基礎上,吸取佛教中道緣起說而形成的,是融合佛老學說為一爐的產物。

二、論"道物"。

王玄覽論"道物"所闡述的中心思想是:道普遍地、絕對地存在於萬物之中,道無所不在。他說:"萬物稟道生。萬物有變異,其道無變異,此則動不乖寂(如本印字)。以物稟道,故物異道亦異,此則是道之應物(如泥印字)。將印以印泥,泥中無數字而本印字不減(此喻道動不乖寂),本字雖不減,復能印多泥,多泥中字與本印字同(此喻物動道亦動)"。16先從道的生成性說起,指出萬物由道所化生,被化生者雖有變動,但化生者自體卻是靜寂不變的,這就好像"本印"上所刻之字一樣。另一方面,正因為萬物稟賦道,所以物動道也動,物異道也異,這是道的"應物",就如以印泥印字可複製無數一樣。合此兩方面說,道本寂靜,應物而動,但應物而不為物累,"真體常寂"。這就好比以印印泥,泥中印無數字,但印之"本字"始終不變。這是他從動靜的角度來證明"道"普遍地寓於萬物。

從生滅來說:"道無所不在,皆屬道應。若以應處為是者,不應不來,其應即死,若以不應處為是者,其應若來,不應處又死,何處是道?若能以至為是者,可與不可俱是道;若以為非者,可與不可俱非道。道在境智中間,是道在有知無知中間, 見縷推之,自得甚正,正之實性,與空合德。空故能生能滅,不生不滅"。"道能遍物,即物是道。物既生滅,道亦生滅。為物是可,道皆是物;為道是常,物皆非常"。17這就是說,道亦生亦滅,又不生不滅。從"即物是道"這個角度看,物既然有生有滅,道也就有生滅;但從道自性本"空"這個角度去看,道又是不生不滅的。換句話說,當道表現為"可道"時,它有生滅;當道作為"常道"時,它又無生滅。"生滅"是佛教《中論》八不中道的對立範疇之一,《中論》以:生-滅一亦生亦滅一不生不滅,即正一反一合一離這樣的四句否定式來證明中道實相的"不生不滅"。王玄覽在說明"道"的亦生亦滅、不生不滅,以論證道遍寓萬物、即物是道時,便借鑒了這種否證法。另外他以"空"作為道自體的真實本性,顯然也受到中觀學派說"空"的影響。這是他從生滅角度證明萬物有道,物不離道。

歸結起來,道與物的關係是:"沖虛遍物,不盈於物;物得道遍,而不盈於道。道物相依,成一虛一實"。18二者相依相存,一實一虛,缺一不可。這正顯示出"道"絕對地、普遍地寓於萬物之中。道遍寓萬物是唐代道教的流行教義,成玄英詮釋老莊,李榮註解老子,都曾討論這一教義,當時的教義書《道教義樞》較集中地論述了這個問題。王玄覽的論說具有自己獨到之處,與其他諸說比較起來更富于思辯性。

既然萬物有道,無情無識皆含道性,那麼眾生當然都具道性,通過修習都能得道。透過眾生與道的關係,我們可在更高層次上看到其道寓萬物的思想並考察其修道理論。

道與眾生的關係究竟怎樣呢?王玄覽認為:"道與眾生,亦同亦異,亦常亦不常"。為什麼這樣講?因為"道與眾生相因生,所以同;眾生有生滅,其道無生滅,所以異"。因此可以說,道與眾生"是同亦是異,是常是無常;忘即一時忘,非同亦非異,非常非無常。其法真實性,無疆無不疆,無常無不常"。19就是說,對這個問題應當不執著同與異、常與無常二邊,當作中道觀。這裡,他同樣運用中觀的四句否定法來論證。

道性和眾生性都與自然相同,眾生又稟道而生,那是否等於說眾生即是道呢?對此王玄覽回答得直截了當:"眾生稟道生,眾生非是道"。正因為如此,所以眾生必須修習道:"眾生無常性,所以因修而得道;其道無常性,所以感應眾生修。眾生不自名,因道始得名;其道不自名,乃因眾生而得名。若因之始得名,明知道中有眾生,眾生中有道。所以眾生非是道,能修而得道;所以道非是眾生,能應眾生修。是故即道是眾生,即眾生是道,起即一時起,忘即一時忘,其法真實性,非起亦非忘,亦非非起忘"。20道與眾生互為因緣,故道中有眾生,眾生中有道,二者相因相成。但眾生不等於道,故必通過修習才能得道。道也不等於眾生,然其具有感應性,這是由道體能應物所決定的,故能感應眾生修行,使他們為道所吸引。這樣一來,便形成"即道是眾生,即眾生是道"的關係。既然道與眾生互為因,那麼緣起和相忘亦具同時性,對此應非起非忘,亦非"非起忘",即徹底的否定,不執著任何一物。這與重玄學派雙非雙遣的重玄妙境名異而實同。關於這一點,他再三強調:"諸法若起者,無一物而不起,起自眾生起,道體何曾起。諸法若忘者,無一物而不忘,忘自眾生忘,道體何曾忘。道之真實性,非起亦非忘"。21此處所謂"起"相當於"生",而所謂"忘"則相當於"滅"。這是講眾生有生有滅,而道體的真實性是非生非滅的。從方法論上說,他運用的仍是中觀的否證法,與重玄學完全一致,而所要證明的是眾生稟道,道能感應眾生,眾生修習後可得道這一問題。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從"隱顯"去說:"眾生與道不相離。當在眾生時,道隱眾生顯;當在得道時,道顯眾生隱。只是隱顯異,非是有無別。所以其道未顯時,修之欲遣顯;眾生未隱時,舍三(之)欲遣隱。若得眾生隱,大道即圓通,圓通則受樂;當其道隱時,眾生具煩惱,煩惱則為苦。避苦欲求樂,所以教遣修。修之既也證,離修復離教。所在皆解脫,假號為冥真"。22道顯眾生隱是得道的標誌,為了達到這一目標,眾生必須修道。眾生經過修道,使其自身隱去,顯現出圓通的大道,便可避苦求樂,一切都獲得解脫。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從"生死"去說:"道常隨生死,與生死而俱。彼眾生雖生,道不生;眾生雖死,道不死。眾生若死,其道與死合;眾生若生,其道與生合。經生歷死,常與道合,方可方不可。若可於死者,生方則無道;若可於生者,死方則無道。其道無可無不可。所以知道常,生死而非常;生死之外無別道,其道之外無別生死,生死與道不相舍離,亦未曾即合。常有生死故,所以不可即;不捨生死故,所以不可離"。23道與生死呈不即不離之狀,眾生修道解脫生死也就是要升華到這種狀態。

歸納上述道與眾生的關係就是:"眾生無常故,所以須假修;道是無常故,眾生修即得。眾生不自得,因道方始得;道名不自起,因眾生方起。起即一時起,無一物而不起;忘即一時忘,無一物而不忘。優劣一時俱,有何道與物?眾生雖生道不生,眾生雖滅道不滅。眾生生時道始生,眾生滅時道亦滅"。24道與眾生互為條件,道與物冥合為一;道非生非滅,亦生亦滅;眾生須藉助於修行求道,眾生經修習可以得道。

總之,道與物、道與眾生是同一問題的不同層面,前者外延更廣,後者內蘊更深厚。王玄覽對這一問題的論述,使我們看到"道"的絕對性、普遍性、感應性和超時空性,而這個理論問題最終的落實點是眾生皆稟道,道應眾生,眾生經修習可得道的修道論。可以說,道寓萬物、道寓眾生的"道物"論給王玄覽的修道理論奠定了一條至高無上的終極依據。

三、論"心性"。

隋唐道教思想家多談心性,由此去追尋人能成仙了道的內在依據,王玄覽也不例外,《玄珠錄》中充滿了討論心性的語錄。

在心與境、心與法的關係上,即主觀與客觀的關係上,王玄覽認為是主觀決定客觀,心為主宰。心的生滅決定外物現象的生滅。他說:"心之與境,常以心為主";25"心生諸法生,心滅諸法滅。若證無心定,無生亦無滅"。26與此同時,他又認為,心與境是相對待而緣起的:"將心對境,心境互起。境不搖心,是心妄起。心不自起,因境而起。無心之境,境不自起;無境之心,亦不自起"。27主觀與客觀互相依賴而成,無主觀之"心"即無客觀之"境",反之亦然。既然心境都非絕待,不能脫離對方而存在,那麼人的認識也是主客體相對待而發生的,甚至人的喜怒哀樂等情感亦須心境的因緣和合才能興起。這也就是《玄珠錄》卷上所講:"心中本無知,對境始生知",以及卷下所說:"心中無喜怒,境中無喜怒,心境相對時,於中生喜怒。二處既各無,和合若為生"。這樣講顯然受到佛教大乘中觀學派受用緣起說的影響。此外,他的思想也受佛教業感緣起論影響,比如他講:"眾生隨起知見而生心,隨造善惡而成業。不造則業滅,不知見則心亡。心亡則後念不生,業滅則因亡果盡"。28在主客體關係上,他注意到了客觀環境對人的主觀活動有所影響,從主客觀交織來分析人生諸相併擴展到宇宙現象,這中間含有辯證法因素。但在心與境這對矛盾當中,矛盾的主要方面在心,心決定境、支配境。他對主體賦予更多的關注。

以上是從心境的緣合來講,肯定了主客體之存在。按照中觀哲學的演進邏輯,他進一步又從"離"去論說,於是連主客體都否定了。他說:"空見與有見,並在一心中,此心若也無,空有諸見當何在?一切諸心數,其義亦如是"。29如果沒有此心,空有諸見自然斷滅,因此他主張"無心"。所謂"無心"指的是什麼呢?就是指心解脫塵緣,即他所說的:"心解脫即無心,無心則無知"。30怎樣才能使心獲得解脫?他認為,要使心解脫就必須做到"無念",也就是不起念頭,一念不生自然就會"無心無識"。在他看來,無心也就意味著無法,心處無法又促使心不生知,心法俱無。如此一來,他通過對認識主體的否定,又進一步否定了認識客體,離開了主客體,最終入於中道。

王玄覽論心性多從認識論角度出發,他對認識的否定,首先是否定作為認識主體的自我,讓"我"轉化成為不生不滅的"真常"之我,與空寂之道同一。《玄珠錄》卷下說:"一本無我,合業為我。我本無心,合生為心。心本無知,合境為知。合時既無,外入有者,並悉是空。空則無我、無生、無心、無識。既無所有,誰當受生滅者哉?"人本來是無我、無心、無知的,但與業、生、境相合,便有我、有心、有知了。現在的問題是要把這些都看成是"空",一旦進入"並悉是空"的境界,人即返本,回歸無我、無生、無心、無識。這裡的關鍵是"無我",因為沒有"我",其他"心"、"識"也就自然不存在了,此乃釜底抽薪之法。"無我"則不生不滅,這樣的我才是"真常"之我,可見所謂"無我"是對有生有滅的凡俗之我的否定,只有通過這一否定才能進入"真我"。

王玄覽對人們認識的否定不僅從根本上否定了作為認識主體的自我,而且對知見、智愚、能所等都予以否定。

首先看他對知見的否定。他認為:"見若屬於眼,無色處能見;見若屬於色,無眼處應見;見若屬色復屬眼,合時應當有二見。若也見時無二者,明知眼色不能見;若即於二者,應當有二見;若舍於二者,應當無一見。云何復一見?一見色之始,始名眼;有知之時,始名心;若使無知無色時,不名於心眼"。31眼為人們認識世界的感覺器官之一,眼對外界的感受也是人們認識發生的條件之一,故否定認識必然要否定眼之所見。所見者"色",當看見"色之始",始稱名為"眼",若知色即是空,了悟"無色"之理,自然就"無眼",無眼當然也就"無見"。當有知時,始稱名為"心",倘使"無知",也就無從稱名為"心",所以"無知"就能入於"無心"。這就是王玄覽的理念。《玄珠錄》卷下稱:"一切所有法,不過見與知。若於見知外,更無有餘法"。世界上形形色色的現象,在王玄覽看來,說穿了不過就是"見"與"知",在知見之外這個現象界是不存在的。既然知見之外"無有餘法",人們就不能執著於知見,就要敢於否定知見。他對知見的否定,首先著眼於對"見"的遣除,因為"見"畢竟是"知"發生的先決條件之一。《玄珠錄》卷下說:"眼搖見物搖,其物實不搖;眼靜見物靜,其物實不靜。為有二眼故,見物有動靜;二眼既也無,動靜亦不有"。眼動看見物在動,眼靜看見物為靜。因為有了動靜二眼,於是看見物有動靜,否定動靜二眼,動靜也就不存在了。這表明,他對"見"的否定表現為否定"見"的器官"眼"的活動,否定了這一認識的感覺器官的活動則否定了"見",而所見的被否定則意味著認識之被否定。他勸誡修道者:"一切眾生欲求道,當滅知見,知見滅盡,乃得道矣"。32所謂"知見滅盡"是指對知見的徹底否定,完全拋卻,一旦做到這一步,即可"得道"。

其次看他對智愚的否定。他指出:"空中無正性,能生無量識,已生於識論,識竟更不識。空中之本性,能生一切識,識識皆不同,不同不異空。愚中愚相空,智中智相空,二空相既同,無愚亦無智。愚中有愚空,智中有智空,二空不同名,名異體亦異,勝劣亦爾。當在於愚時,見有智可得,既也得於智,其愚又已謝;愚亦既已謝,其智非為智。何以故?相因而得名,因謝異亦謝,亦無有愚智。未生之時若也空,復將何物出?已破之後若也滅,復將何物歸?"33愚智二相反映的是人們認識能力的差別,既然將愚智二相看空,當然也就"無愚亦無智"。既無愚智,也就沒有人們認識能力的高低深淺之分。既無分別、無對待,又何來認識之發生?因此,通過對於智與愚二相之間差別的否定,王玄覽也否定了人的認識,主張"不識",從而落入其"無心"的理論路數之中。

最後看他對能所的否定。《玄珠錄》卷上說:"常以心道為能,境身為所。能所互用,法界圓成;能所各息,而真體常寂。"所謂"能所",乃借用佛教術語,指認識的主體和客體。所謂"法界"也是取自佛教,在佛教各宗派當中解說各異,這裡當是十界中之"法界",指"意識"所緣慮的對象。在此,他的本意並非是要"能所互用",主客體交織而發生認識,他的真正目的在於"能所各息",即否定能所。這樣才能進入他所謂"真體常寂"的境界,而在這種境界中是無需什麼認識的。

王玄覽否定認識,提倡無心無知,最終還是落實到證"道",而得道的正確途徑是"無知"。《玄珠錄》卷上說:"此處雖無知,會有無知見。非心則不知,非眼則不見。此知既非心,則是知無所知;此見既非眼,則知見無所見。故曰:能知無知,道之樞機"。否定了眼與心,則不產生見與知。見無所見,知無所知,就可說是懂得了"無知",而得道的關鍵就在於了悟"無知",即所謂"能知無知,道之樞機"。這種思想顯然受了僧肇《般若無知論》的影響。僧肇區分了兩種智慧,即般若聖智和常人的惑智。他認為,聖智和惑智的分別與對立,就是佛的認識與世俗認識的分別與對立,靠世俗的惑智是不能認知佛教"真諦"的。認知佛教真諦只能通過"無知"去把握,即《般若無知論》所謂:"聖人以無知之般若,照彼無相之真諦"。對於無相真諦來說,無知般若是"無所不知"的。故此處所謂"無知"非世俗之人講的愚昧無知,而是認識佛教真理的最高智慧。《般若無知論》對無知予極高肯定:"夫有所知,則有所不知。以聖心無知,故無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經云:聖心無所知,無所不知"。在僧肇《答劉遺民書》中亦有:"聖智無知而無所不知";"般若於諸法,無取無舍,無知無不知"。這種"無知"沒有世俗認知那種"有所不知"的局限性,它是絕對完美的終極智慧,是"無所不知"的"無知"。為什麼認知"真諦"必須依賴"無知"呢?《般若無知論》的回答是:"真諦自無相,真智何由知?""真諦非所知,故真智亦非知"。此種"無知"在方法論上實際是種直覺體悟:"聖人虛其心而實其照,終日知而未嘗知也。故能默耀韜光,虛心玄鑒,閉智塞聰,而獨覺冥冥者矣"。34這與老莊的認知方式完全一致,僧肇的"般若無知"說接受了老莊思想。明白了僧肇《般若無知論》的核心含義,對王玄覽"能知無知,道之樞機"便不難理解了。可以說,王玄覽對僧肇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所用術語有所不同罷了。佛教的"無相真諦"在這裡轉換為"道",而道本身是"非所知"的,故認知"道"只能靠"無知",靠一般世俗所謂"知"是靠不住的。因此,王玄覽所否定的認識是世俗的、認識現象界的認識,而此種認識是無法認知世界本體一一"道"的;對於直覺體認大道的"無知",他予以堅決肯定。

無知的前提是"無心",對道的直覺體悟需要"無心"。心與道是種什麼關係呢?《玄珠錄》卷上以剝芭蕉皮取心來解釋二者關係:"一切萬物,各有四句,四句之中,各有其心。心心不異,通之為一,故名大一,亦可冥合為一。將四句以求心,得心會是皮,乃至無皮無心處,是名為大一。諭如芭蕉,剝皮欲求心,得心會成皮,剝皮乃至無皮無心處,是名為正一。故曰:逾近彼,逾遠實,若得無近無彼實,是名為真一"。由中觀的"四句"說及心,以四句求心終歸是要"無皮無心",猶如剝芭蕉,剝皮求心,得心只會是皮,剝皮到無皮無心處,才稱得上"正一"之道。就是說,一般人以為剝芭蕉皮剝而得心就達到目的了,殊不知這仍是皮相,只有連"心"也參破,不執著於心,換言之即"無心",才算真正悟道,所以"道"就在"無心"之中,"無心則無知"。

與"心"密切相關的是"性",王玄覽從本體論、認識論、人性論的角度論述了"性"。

從本體論角度,他認為:"實性本真,無生無滅"。35這裡的"實性"相當於佛教所謂"法性",亦即其空寂之"道"的別名,他闡明的是法性離二邊的道理。這一點從下面這段話便可見:"諸法二相自性離,故帶空名為法,帶有名為物"。36也就是要不滯空有二邊,因為諸法自性為"離",就是離兩邊。他又進一步說明法無自性,性如虛空之理:" 真喜無自性,回緣即乃生。生法無自性,舍遇即復滅。是故 真喜如幻化,能了幻化空, 真喜自然息"。"何得 真喜?非外非內,發生於冥;非冥非內外,發生於遇緣;非緣不離緣, 真喜如幻化。雖化未嘗不 真喜,如此 真喜與天地共,共即為大身,此並是意生身。意想如幻化,即是性生身;其性如虛空,即是無生身。無則無生身,無身則是無 真喜,此則無物亦無道,而有幻化等,是名為自然。自然而然,不知所以然"。37"一法無自性,復因內外有;有復無自性,因一因內外;因又無自性,非一非內外,化生幻滅,自然而爾"。38上述思想實質上是《般若》、中觀學派"性空緣起"理論和老子自然之道結合的產物。他以人的喜怒為例,闡述諸法無自性,如幻化,"性如虛空"。這與佛教《大智度論》卷三十一所謂:"眾生空、法空,終歸一義,是名性空",沒什麼不同。在說明性空後,他又以老子的"自然"義對此作進一步的解釋,指出諸法幻化都是自然而然的,這就將道與佛融合起來了。以上是從本體論出發說"性空",與其論道體之"空"完全是一致的。

從認識論角度,他認為:"心之與境,共成一知。明此一知,非心非境而不離心境,其性於知於心境,自然解脫"。39亦心亦境,而又非心非境,了悟此,則"性"自然從"知"與"心境"中解脫,這與其講"無心"是吻合的。

他特別提出"正性"這一概念,認為:"人心之正性,能應一切法,能生一切知,能運一切用,而本性無增減 "。比如:"對境有喜怒,正性應之生喜怒。對境有去來,正性無去來"。他這樣證明所謂正性應之生喜怒:"若無有正性,怒性則不生,怒雖因正生,然怒非是正;以怒非正故,怒滅正不滅;以正不滅故,所以復至喜,若無於正性,其喜則不生。喜雖因正生,然喜非是正;以喜非正故,喜滅正不滅。若雲怒獨滅於前,喜獨生於後者,喜怒則兩心,前後不相知,云何在喜時而復能念怒?以能念怒故,喜怒同一性,故喜時即是怒滅,怒滅即是喜生"。40所謂人心的"正性"也就是人心的本性,它的法力無邊,能應對世間萬物,能產生一切認識,而自己卻沒有"增減"的變化。比如喜怒這樣的情感心理活動,雖然發生自正性,但並不等於正性,故喜怒有生滅而正性無生滅。

這樣一種非生非滅,應物而不為物累的"正性",與王玄覽常常掛在嘴邊的"真常之道"完全契合。而心之正性與真常之道的契合,恰好顯現了人的心性中與"道"有同一的種子,換句話說,就是人的心性等於道性,這就從人自身方面解決了得道的基本依據問題。故說到底,王玄覽的心性論與其道體論是相通的,二者的目的是一致的。以下這段話再清楚不過地表達了道性與眾生正性具有同一性:"大道應感生,此性不可見;眾生愚智性,此性不可見。道性眾生性,二性俱不見。以其不見故,能與至玄同;歷劫無二故,所以名為同"。41道性與眾生正性皆"不見"、"歷劫無二",因此二者同一於"至玄"。這充分展示出他的心性與道性同一不二的思想,從心性論為人們修道得道找到了一條內在根據。

另外,在具體的處世之道上,他認為人性的運用應當如水性一樣,柔弱不爭,貴行中道。《玄珠錄》卷下指出:"上善若水,水性謙柔,不與物爭。行者之用,處物無違於中,萬施詳之以遇,遇皆善也。智莫過實,財莫過足,行莫過力,則能互相優養,各得其全。若過則費而且傷,大者傷命,小者成災,良為違天背道,法所不容。適足則已,用天之德"。人性貪得無厭,慾望無法填滿,此乃違背天道。人性應當知足,這樣才不會受到損傷,才是"用天之德"。水性代表著最高的善,這種最高的善是知足不爭,柔弱謙下卻又無堅不克的。修道者只要效法運用水性,隨遇而安,"無違於中",則可得以保全,盡善盡美。這是把老子上善若水、知足常足的哲學和佛教中道觀結合起來產生的性善論,是對修道者養性的總的原則要求。其中,又透出儒家《中庸》所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消息來。

四、論"有無"。

《玄珠錄》是本典型的融通釋老之作,書中運用佛教不一不二,離四句、絕百非的中觀思想對《道德經》所講的"有無"加以新的詮釋,從而顯示道體的空寂實相。佛教中道緣起所要否定的種種對立的兩個極端之一就是"有無",通過否定有無,以"中"的真諦指明萬物緣起,並落實"中道實相"。僧肇《不真空論》引《中論》說:"諸法不有不無者,第一真諦也"。王玄覽對"有無"的論述,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玄珠錄》卷下說:"若因有,始名無,有即在無內。有若在無內,有即自妨無,其無無由名。有若在無外,有即無由名。若無由得名有,無由亦名無。有無一時俱有,既相違,同處則不可"。這是說,如果"無"因"有"才得名,"有"應當在"無"之內,"有"如果包含在"無"之中,則妨礙"無"的成立,"無"因此不能得名。假定"有"在"無"之外,那麼"有"又無從得名。"有"既不能成立,那麼"無"也不能稱之為"無"。有與無同時存在,既然相互矛盾,則其"同處"是不可能的。這表明,雖有而非有,雖無而非無。顯然,老子那種"有無相生"的對立統一思想在這裡沒有得到承認,王玄覽所發揮的是非有非無的中道觀,既不承認"有"的成立,也不承認"無"的存在。與老子肯定"有無相生"的思維方式相反,他運用的是否定式思維,要否定"有無"。

既然否定有無,也就毫不奇怪他勸人們:"勿舉心向有,勿舉心向無,勿舉心向有無,勿舉心向無有"。42這裡的"有無"、"無有"是《莊子》中的概念。《莊子·齊物論》說:"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從時間上推,莊子對"有無"持一種懷疑態度。《莊子·庚桑楚》說:"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43肯定了萬物出於"無有"。王玄覽的態度是對"有無"、"無有"都要加以否定,這是因為他吸取了佛教中觀學說,要人不偏不倚,非無非有。

王玄覽又把"有無"這對範疇與"生滅"、"常斷"等聯繫起來討論,認為:"天下無窮法,莫過有與無。一切有無中,不過生與滅。一切眾生中,不過常與斷"。44"生滅"、"常斷"是《中論》八不緣起的前兩對範疇,龍樹認為從因果關係出發論"有無"能推出"生滅"、"常斷"等八個方面,但對此不能執著,尤其不能執著生滅,因為只有首先否定生滅進而否定常斷等,才能顯示緣起性空。王玄覽從"有無"推論:"一切有無中,不過生與滅",這與龍樹的思維進程,論證方式都一致,只不過他是要通過否定"有無"來顯示道體的空寂。

王玄覽還借用《中論》的四句範式論說有與無:"有法,無法(相因而生),有無法(和合而成),非有法非無法(反之而名),非有無法(反合而名)。正性處之,實無所有(內外俱空而法非無)。無時無有,有無法從何名?有時無無,有有法從何生?二法不同處,云何和合成?若有有無法,可許非有非無成。有無既也破,非有非無破。二法既也破,云何和合名?出諸名相,而入真空,真空亦空,而非無也"。45佛教《中論》對"有無"作否定的四句公式為:有一無一亦有亦無一非有非無。這是種正、反、合、離的思維進程。將這一公式帶入上引王玄覽所講的那段話就是:有法一無法一有無法一非有非無法(或非有無法)。正命題是有法,反命題是無法,合命題是有無法(即所謂"和合而成"),而所謂"二法既也破,云何和合名"即是對合命題的否定,通過對和合有無的否定以證明離二邊的非有非無法。由此可知王玄覽論證"有無"所運作的正是中觀的四句否定式,而最終的落腳點則在於"真空亦空",一種徹底的"空"。

為此,他又將"空"與"有無"聯繫起來進行討論:"言空之時若有有,有不名空;言空之時若無有,有無空亦無,云何得名空?言有亦如此。有無是相因,有有則有無(有分別空);有無是相違,無時無有有,有無無亦無(無分別空)。前後是相隨,前言有分別,後說無分別。在無分別時,有分別已謝,是則前謝後亦謝(真實空)。有無相因生,有有無亦有,無有有亦有,此名橫相因。各於有無中,是有是非有,是無是非無,此是豎相因。已上三法為三事,三事有分別,離此三事即是空,空即無分別"。46就是說,在討論"空"的時候,對"有"、"無"和"有無相因生"這"三事"作出肯定,那就不能了證"空"的道理;只有否定了這三者,也就是所謂"離此三事",才談得上是"空"。有與無互為因緣又互相矛盾,既表現為歷時性又表現為共時性,即王玄覽所謂:"即有始有無,此是前後之有無;即有是於無,此是同時之有無"。47當"有無"表現為歷時性時,否定了前者隨即也就否定了後者,即所謂"前謝後亦謝",這叫"真實空"。當"有無"表現為共時性時,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有無沒有分別。王玄覽把有無相因而成稱之為"橫相因",把亦有亦無、亦無亦有的狀況稱之為"豎相因",這都還是對有無的肯定,都還"有分別",說不上是"空",只有否定它們才可以進入"無分別"的"空"之境界,困為空相無分別。說來說去說到底還是"非有非無",以落實到最高本體空。可見,他對有無的否證,進一步證明了他的道體空寂論。

所以,"有無"與"道"也是相連的,參破"有無"關係到能否得道的大事。他說:"不一亦不二,能一亦能二;是有亦是無,無無亦無有。以其是有故,將有以歷之;以其是無故,將無以歷之。棄無而入道,將有以歷之;棄有而出世。(按:此處似脫漏"將無以歷之"一句)世法既生滅,棄世而入道。道性無生滅,今古現無窮。故云:廓然眾垢凈,洞然至太清。世界非常宅,玄都是舊京"。48否定了"有無",出世入道,而"道性無生滅",永恆無窮,入道也就獲得永恆,進入最純凈最空洞的太清仙境,只有這裡才是"常宅"。 他又以"絲"的音性"有無"來說明怎樣才能"得長存"。《玄珠錄》卷上說:"明知一絲之中,有有亦有無,其中之性,非有亦非無。若欲破於有,絲中音性非是有;若又破於無,絲中音性非是無。以非有無故,破之不可得,所以得常存"。這是比喻,表面上講得是否定音性的"有無",故音性"得常存",實質上是講人的生命之有與無(即存在與不存在)應當破掉,看破了生滅,也就獲得"常存",生命問題獲得圓滿解決。

總之,王玄覽論"有無"首先從本體論高度證明道體本空,認為只有否定"有無"即"非有非無"才能了證這種徹底的"空"。了證道體之空,是要人認知世法有生滅,勸人棄世入道,秉具無生滅的"道性",由此"得長存"。所以王玄覽論"有無"最終還是落實到人生論,落實到對人的生命的終極關懷。

王玄覽的"非有非無"觀受僧肇的影響很大,試引僧肇的幾段話作個比較即可知。僧肇《答劉遺民書》說:"不有不無,其神乃虛。……有無既廢,則心無影響";"真般若者,非有非無,無起無滅,不可說示於人。何則?言其非有者,言其非是有,非謂是非有。言其非無者,言其非是無,非謂是非無。非有非非有,非無非非無"。又其《不真空論》講:"非有非無者,信真諦之談也。故《道行》云:心亦不有亦不無。《中觀》云:物從因緣故不有,緣起故不無";"萬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無。有其所以不有,故雖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無,故雖無而非無。雖無而非無,無者不絕虛;雖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比較王玄覽對有無的論述,可以說二者不僅得出的結論一致,而且在論證方式、運思進程上也大相雷同。只不過僧肇的非有非無"真般若"在王玄覽這裡轉換為非有非無的"真道"。和成玄英一樣,王玄覽的"有無"論深受僧肇之說的影響,是佛教中觀學的產物。 不同於僧肇者,王玄覽更將此有無論引入其修道論、人生論,將有無與人的存在問題緊密聯繫起來,而僧肇的有無論則著眼於從認識論角度闡發。

五、論"坐忘"。

人的生命存在問題之終極解決在於得道,而得道是靠修行而來的,故王玄覽苦口婆心地勸芸芸眾生修道:"眾生無常故,所以須假修;道是無常故,眾生修即得"。49生命無常,若想求得生命之恆常存在,必須藉助於修道,道與眾生不相離,眾生修道肯定能證道圓滿。這裡的關鍵問題在於:採取什麼方法修道才能得大圓滿、得大自在?王玄覽的主張是坐忘修心,定慧雙修。

《玄珠錄》卷下說:"穀神不死。穀神上下二養:存存者坐忘養,存者隨形養。形養將形仙,坐忘養舍形入真"。這是把修道分為上下兩個等級:形養是鍊形,只能獲得低品位的"形仙",故屬修道方法的下乘;坐忘則是煉神,最終舍形入於高品位的真常之道,故屬修道方法的上乘。可見他推崇的方法是坐忘。那麼,如何坐忘?

首先,他主張滅知見。《玄珠錄》卷上指出:"一切眾生欲求道,當滅知見,知見滅盡,乃得道矣"。要坐忘得道,第一件該做的事就是關閉對外界的認知,斷滅認識的感覺器官和思維器官的種種活動,無見無知。《莊子·大宗師》對"坐忘"的解釋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成玄英的疏解說:"雖聰屬於耳,明關於目,而聰明之用,本乎心靈。既悟一身非有,萬境皆空,故能毀廢四肢百體,屏黜聰明心智者也"。既不用耳目去聽去看,也不讓心靈波動,"離形去知"。王玄覽所謂"滅知見"的意思與此差不多,就是要"屏黜聰明心智",以使"同於大通",入於坐忘之境。

破除知見是王玄覽一貫的思想,他反覆宣講:"此處雖無知,會有無知見。非心則不知,非眼則不見。此知既非心,則是知無所知;此見既非眼,則知見無所見。故曰:能知無知,道之樞機"。50"眾生隨起知見而生心,隨造善惡而成業。不造則業滅,不知見則心亡。心亡則後念不生,業滅則因亡果盡"。51所謂"無知"、"不知見"的含義都是"滅知見"。與滅知見相連的是"非心"、"心亡",非心就能不知,心亡則念頭不生,反過來說,"不知見則心亡",滅知見與非心是互為條件互為因果的。心就意味著有知,故云:"有知之時,始名心"。52要斷滅認知就須滅心,因為"無心則諸妄不起"。53道教經典《三論元旨·虛妄章》說:"安然而生,都遣外景,內靜觀心,澄彼紛葩,歸乎寂泊。若心想剛躁浮游,攝而不住者,即須放心達觀四極之境。……如於一中覺有差起動念之心,即須澄滅,隨動隨滅,至於無動無滅境"。54這樣一種滅心的功夫和王玄覽的"心亡"說差不多,只是王氏更為徹底些,把"心"本身也要否定掉。比較一下司馬承禎《坐忘論》就益可明白此點。《坐忘論》說:"所有聞見如不聞見,即是非善惡不入於心。心不受外名曰虛心,心不逐外名曰安心,心安而虛,道自來居"。這裡要人做到"心安而虛",尚且保留了心的存在,而王玄覽則要人"非心",亦即破掉心的存在,此與司馬氏不同處所在。

王玄覽要修道者非心從而滅知見,正顯示出佛教三論宗那種徹底否定的精神。有人提出:"眾生死滅後,知見自然滅,何假苦勸修,疆令滅知見?"王玄覽答覆說:"死不自由死,死時由他死,死後知見滅,此滅並由他。後身出生時,生時會由他,知見隨生起,所以身被縛,不得道矣。若使身在未滅時,自由滅知見,當至身滅時,知見先以無,至已後生時,自然不受生,無生無知見,是故得解脫。贊曰:死不自由死,死後由他生,知見由我滅,由我後不生"。55這意思是說,死後知見滅乃由他力而非自力,故有來生;來世出生時,知見又隨生而起,這樣反覆輪迴,不得解脫,何遑得道。假如在現世經由主體自我刻苦修行斬滅知見,即所謂"知見由我滅",那麼就會跳出生死輪迴,入於不生不滅之境,即"由我後不生"。既然能夠"不生",順理成章也就"無知見",這就達到了徹底滅知見,得大解脫的目的,於是修行圓滿,終證道果。這就是王玄覽坐忘修道必須徹底斷滅知見的理由,這一理由中包含著佛教三世輪迴的思想。由此亦可見,《玄珠錄》的確是融匯老釋於一爐的作品。

其次,修習坐忘還必須保持自我主體的常清凈。《玄珠錄》卷上指出:"識體是常是清凈,識用是變是眾生。眾生修變求不變,修用以歸體,自是變用識相死,非是清凈真體死"。認識主體本為常清凈,變動不常不過是識體之用,眾生修行就是向識自體回歸,變中求不變,以求得不變之常清凈。這裡,王玄覽引入體用範疇談修道的動靜關係,強調動中求靜,由動返靜。在王玄覽那裡,體與用是相區分的,但體用又是一源的,體用不二,此即《玄珠錄》卷上所謂:"體用不相是。何者?體非用,用非體。諦而觀之,動體將作用,其用會是體;息用以歸體,其體會是用"。56體用互不相是,體不是用,用不是體。但從"真諦"的角度去審視,體動化作用,用即是體;用靜回歸體,體即是用。體用的這種統一性帶給修道者的啟示就是"息用以歸體","修用以歸體"。因為清凈的識自體是不滅的,死滅的只是"變用識相",正是變用識相的斬滅才能回歸清凈的識自體。如果說上述斷滅知見乃佛教說法,那麼識體清凈又是傳統道教理論,王玄覽把道釋二家統一起來,以闡明自己的滅知見、回歸清凈識體的理論。這一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論是坐忘的重要內容。

這種理論的可操作性表現何在呢?換言之,怎樣去滅知見從而回歸清凈識體呢?王玄覽認為:"恬淡是虛心,思道是本真。歸志心不移變,守一心不動散"。57恬靜淡泊,虛其心志,存思真道,守一不動心,這都是傳統道家與道教的修行方法。要使心不移變、不動散,他認為還應當運作定慧雙修。《玄珠錄》卷上說:"若將寂心以至動,雖動心常寂;若將動心至寂,雖寂而常動。常有定故破其先,常有先故破其定。違則交相隱顯,合則定慧二俱"。這是教人定慧雙修,不可顧此失彼。《玄珠錄》卷下講得更具體:"止見定中無邊際,不見慧中無邊際。止見定中有邊際,不見慧中有邊際。只為一有一無故,所以定慧相容入,此則尋名名不盡,尋色色無窮。定為名本,慧為定元。若將定以當世,可與不可俱在其中;若將慧以當世,定與不定俱在其中"。普通人或者只知心定無邊,不識慧觀也無邊,或者只見心定有邊,不見慧觀也有邊,患有二偏之病。實際上定慧二者既有邊又無邊,正因為如此,所以定慧不可偏廢,必須同時修為,做到"定慧二俱","定慧相容入"。定慧雙修中,修慧對於入定起關鍵作用,故稱"慧為定元";修慧恰當可以入定,否則將"不定",故稱"若將慧以當世,定與不定俱在其中"。這和司馬承禎強調對慧"寶而懷之"的觀點相近似。司馬氏《坐忘論·泰定》說:"無心於定,而無所不定,故曰泰定。庄云:『宇泰定者,發乎天光』。宇則心也,天光則發慧也。心為道之器宇,虛靜至極,則道居而慧生。慧出本性,非適今有,古曰天光。……慧既生已,寶而懷之,勿以多知而傷於定"。就是說,要做到心的"泰定",就須修"慧",慧是人之天性,一旦本有之慧產生出來,必須"寶而懷之",不得以"多知"而破壞了"定"。這是定慧雙修具體操作的程序,王玄覽的主張與此十分接近,都把修慧看作入定的關鍵所在。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滅動心不滅照心"條引《洞玄靈寶定觀經》云:"惟能入定,慧發遲速,則不由人。勿令定中,急急求慧,急則傷性,性傷則無慧。若定不求慧,而慧自生,此名真慧。慧而不用,實智若愚。益資定慧,雙美無極"。58以定求慧,那不是真慧,人的本慧天光不是求得來的,而是靠其自然生髮。修鍊中自發產生的真慧天光,寶而不用,反倒促進修鍊者入定,激發更豐富的智慧之光,達到定慧雙修這一"雙美無極"的理想目標。這可以說給王玄覽講定慧雙修作了一個較完整的註腳。王玄覽的定慧雙修說也受到佛教影響。天台宗智者大師在《修習止觀坐禪法要》中曾說:"泥洹之法,入乃多途,論其急要,不出止觀二法。所以然者,止乃伏結之初門,觀是斷惑之正要;止則愛養心識之善資,觀則策發神解之妙術;止是禪定之勝因,觀是智慧之由籍。若人成就定慧二法,斯乃自利利人,法皆具足"。59佛教所謂"止觀",在道教中稱為"定觀",定指心定,觀指慧觀,定慧雙修,故名定觀。60可見定觀即定慧,這種修鍊方式與佛教止觀法門近似,很有可能吸取了後者的某些"法要"。王玄覽講的"定慧二俱"與智者大師所謂"成就定慧二法"相一致,都主張定慧雙修,略微不同的在於具體的操作手法上。

在當時道教中,"坐忘"乃是一個熱門的修行方式,講之者甚多。《三洞珠囊》卷五《坐忘精思品》認為《莊子·大宗師》所說的"坐忘"也就是"精思之義",以道教的存思法解釋莊子的坐忘。《三論元旨》指出"坐忘而能照性",達性可使"妄不生","妄想除而為悟道之要","妄不除而稱修道者,猶執瞽以求明";"精思坐忘,通神悟性者,此則修神之法也"。61以坐忘為養性修神的重要方法,通過坐忘除去妄想,從而悟道。重玄學派也講坐忘。成玄英《莊子·大宗師疏》說:"墮體離形,坐忘我喪,運心既久,遺遣漸深";"虛心無著,故能端坐而忘";"外則離析於形體,一一虛假,此解墮肢體也。內則除去心識, 免然無知,此解黜聰明也。既而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如此之益,謂之坐忘"。《莊子·知北游疏》說:"談玄未終,斯人已悟,坐忘契道"。強調坐忘應"虛心無著","除去心識",這樣就會契合大道。

當時對道教坐忘法作全面理論總結的,非司馬承禎莫屬。司馬氏《坐忘論》要修道者無物無我,一念不生,內不覺其一身,外不知其宇宙,與道冥一,從而長生久視。當時道教不僅從理論上對莊子的"坐忘"作了詳盡的闡釋,而且發展出種種具體的坐忘修行法門,使坐忘具有了方便可行的操作性,如《雲笈七籤》卷三十五所錄"化身坐忘法",即教修行者如何具體實施坐忘。王玄覽所論坐忘既與他家有相同之處,又有自己的特色,即其論"坐忘"著眼點在於"心",是種心學,具體的功夫是滅知見、定慧雙修,他更多地吸取了佛教的止觀法門。儘管《玄珠錄》中見不到象"化身坐忘法"那樣一類非常明確具體的坐忘修行方法。但我們仍然能從其理論氣息中感受到較濃郁的實證味道。王玄覽的思想不完全是玄思的產物,在其玄思的外衣裡面包裹著可實際應用的修道方法,充分體現了道教思想那種實證性、可操作性的特徵。王玄覽的心思不僅是要人悟道,而且更重要的是教人修道證道,而坐忘即是其教人修證仙道的核心方法 。我們知道,當代世界哲學思想的趨向注重於應用性,相對而言,道教思想的重視應用和操作便具有了前瞻性,這是我們從王玄覽論坐忘當中自然而然得出的一個結論。

以上我們分析了王玄覽道教思想的幾個主要範疇,從中可以發現其思想既有較高的理論思辨性,又有較強的應用實證性,其思想的總特徵與重玄學派十分接近,在成玄英、李榮之後進一步發展了重玄理論。王玄覽道教思想的理論淵源,源自兩大活水源頭,一是老子《道德經》,一是佛教中觀學。這一點僅從其所運用的哲學術語即可一望而知。《玄珠錄》中一些關鍵詞采自《道德經》,如"常道"、"可道"、"眾妙之門"、"穀神不死"、"絕聖棄智"等等,並且對《道德經》的思想作了新的詮釋。如卷上解釋"絕聖棄智"時說:"從凡至聖,此聖還對凡。當其在凡時,與凡早已謝,其凡既謝聖亦謝。凡聖兩俱忘,無智亦無仁,寡慾而歸道"。這既是順著《道德經》十九章"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的思想來闡發,但又與老子的原意顯然有所差別。象以"凡"對"聖"則是老子原文沒有的,王玄覽在這裡又嫻熟地運用中觀方法。以凡作為聖的對立一邊,然後否定這二邊,要人"凡聖兩俱忘",從而絕智絕仁。他既繼承了老子的思想觀念,又吸收佛教中觀的哲學方法論,對《道德經》作了創新的詮釋。又如《道德經》十四章有:"視之不見名曰夷"。《玄珠錄》卷下的解釋是:"視之是量內,不見是量外。此量內以視明不視;將量外贖量內,將不視以明視,視亦成不視。量內不可見,只使其色見。量外不可見,只使其理見。量內有色,故將色為理眼;量外有理,故將理為色眼。又視之為色法,不視為理法,可視為量內,不見為量外,故將量內色,以明量外理,復以量內理,以明量外色。量內之理既依色,量外之理亦依色。不見之理既無窮,有視之色亦無極。故約色有內外,所以有高下;約理無高下,是故名曰夷"。所謂"量』乃是引入佛教因明學術語,指知識來源、認識形式及判定知識真假的標準。62老子原本在這裡也是講認識論,以"夷"、"希"、"微"說明 "道"的不可感知性。王玄覽對"夷"的解釋,引入佛教因明理論,從邏輯上作了推導和論證。十分清楚,他援釋入老,老釋結合,既有對老子思想的繼承,又有一些自己的創新見解,這種創新的理論源頭主要來自佛教。

《玄珠錄》中,佛教術語滿紙皆是,如"空"、"色"、"法"、"相性"、"四句"等等,並按王玄覽自己的理解作了闡述。比如"空",《玄珠錄》卷下說:"空者,見色不住眼,對境不搖心";"出諸名相而入真空,真實亦空而非無也";"因空以立義,此是即空有;因有以立義,此是即有空";"空常順明暗,而非是明暗。明暗之外無別虛空,虛空之外無別明暗"。卷上講:"當知三世之中,三世皆空。三世者,一半已去,一半未來,中間無餘方,故皆空也";"正之實性,與空合德。空故能生能滅,不生不滅"。這樣廣泛的演說"空",實不亞於佛教高僧對"空"的理解,假如我們不知《玄珠錄》的作者是道士,一讀此書,准以為是在看一位高僧發表對"空"的高見呢。

又如"色",《玄珠錄》卷下說:"有色即有住,無色有何住";"色非是色,假名為色。明知色既非空,亦得名空";"色心非一故,所以心觀色。色心非二故,實無能所觀";"若住在色中,無空而可對;若住於空中,無色而可對。既住而無對,無由輒喚空,無由輒喚色。若許輒喚者,喚空亦喚色;若也不許喚,無空亦無色"。從本體論、認識論角度談"色",以明色空我空。

再如"法",《玄珠錄》卷上講:"十方諸法,並可言得。所言諸法,並是虛妄。其不言之法,亦對此妄。言法既妄,不言亦妄,此等既並是妄,何處是真?即妄等之法,並悉是真"。卷下說:"一切色見法,俱在十方中,我得十方身,法身無不遍";"物無本住,法合則生。生無本常,法散則滅";"合法不合,不合法不合。合法常為一,一法未曾合。不合法常二,二法豈名合"。一切法、色法、心法、法身都論及,和佛教所討論的幾乎一致。

在方法論上,王玄覽不僅大量運用佛教中觀哲學的四句範式,多處提到"四句",指出"大道"就在此四句之中,而且運用佛教因明法以立論,顯示了他對哲學邏輯的重視。上引其對"三世皆空"的立論就是運用因明的一個典型例子,在邏輯結構上採取因明的三支作法,63首先提出論題"三世皆空"(宗),接著以"一半已去,一半未來,中間無餘方"作小前提(因),然後以"知三世空,喻如於燈。當欲滅燈時,滅時見燈不?滅時若見燈,此時滅未來;滅時不見燈,此燈已過去。滅不滅中間,於何而住立?"作帶例證的大前提(喻),最後邏輯地推出結論"故知三世空矣"。(宗)64這裡完全嚴格按照佛教因明學的規則來立論,論證合乎規範,用因明學的話來說就叫"真能立"。

怎樣看待王玄覽這種對佛教思想及其理論思維方法的吸取?前人往往譏笑此為"道士竊佛"、著名者如理學大家朱熹,對道教吸取佛教的東西都曾予以尖刻批評。實際上這是種開放的思想文化心態,正是這一包容開放的心態,使道教思想的思辨能力較快地得到提高,在原有道家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有所發展。道教這種學習和借鑒外來文化哲學的方法,給予宋明理學家以積極的影響。自魏晉到理學產生前的一千餘年間,儒門冷落,凋零不振,中經唐代韓愈努力發揚"道統", 欲重振儒門雄風,但終未能達到目的。箇中原因之一便是由於儒家的固步自封、保守閉關的文化心態,對外來的佛學採取排斥態度。而理學之能產生形成,並成為中國哲學思想的最高發展形態,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一改從前排斥佛老於門外的風氣,轉而大量吸取道教思想和佛教思想的營養以充實自己。當然,這種吸取是偷偷地進行的,表面上還不得不做做批評釋老的官樣文章。可以這樣說,道教思想與中國化了的佛教思想為思辯化、哲理化的宋明理學奠定了理論條件,而道教學習外來思想文化的方法(也就是前人所謂"竊佛")給理學的吸取佛老以極大的啟示。理學家們不動聲色地"竊取"佛教思想以及道教思想,用來建設自己的理論體系,這樣做的結果不僅無損於儒家道統之延續,反倒增強了儒家的體魄,給其注入新鮮的生命活力,強化了儒家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儒門從此又興旺熱鬧起來。這不能不說是"竊取"道家道教那種開放包容的文化心態所帶來的效應。

可見,不能簡單地對文化思想上的"竊取"持一種純批評的態度,以輕蔑的冷笑說一句"不過盜取他人罷了"而不屑一顧;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分析這種"竊取"是否促進了原有文化思想創新發展,是否豐富了精神文明寶庫,然後對其作出中肯的價值評判。道教《陰符經》主張盜取天地之機,以符合自然之運行變化,使人獲得自由,化害為利,與道同游。這種"盜機"的精神應用於人文思想,就是學習外來文化的長處,消化吸收到本土文化的機體上,使自己茁壯成長,為人類文明的發展作出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思想上的"盜機"論就值得我們提倡發揚,值得我們予以高度的讚美。王玄覽對佛教思想及其邏輯思維方法的吸取就是這樣一種文化上的"盜機",既有學習借鑒,又有融合創新,並非一味照抄照搬,依樣畫葫蘆。其結果便是產生出具有較高理論思辯性的著作《玄珠錄》,在唐初道教思想理論之林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融合老釋於一爐,援釋解老,固然不是王玄覽的新發明,但我們從《玄珠錄》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王玄覽在其前輩高道們的基礎上前進了不小的一步,融匯釋老的效果愈加良好,思想的理論思辯味道愈加濃郁,標誌著道教思想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王玄覽的《玄珠錄》應當在中國思想史上佔有一個它自己的位置!

1 《玄珠錄》卷上。

2 《玄珠錄》卷下。

3 《玄珠錄》卷上。

4 《玄珠錄》卷下。

5 同上。

6 《大正藏》第30卷第18頁。

7 《玄珠錄》卷下。

8 《玄珠錄》卷上。

9 同上。

10 《玄珠錄》卷下。

11 同上。

12 《玄珠錄》卷下。

13 同上。

14 同上。

15 同上。

16 《玄珠錄》卷上。

17 同上。

18 《玄珠錄》卷下。

19 《玄珠錄》卷上。

20 同上。

21 同上。

22 同上。

23 《玄珠錄》卷上。

24 同上。

25 《玄珠錄》卷下。

26 《玄珠錄》卷上。

27 同上。

28 《玄珠錄》卷下。

29 同上。

30 同上。

31 《玄珠錄》卷下。

32 《玄珠錄》卷上。

33 《玄珠錄》卷下。

34 《般若無知論》。

35 《玄珠錄》卷下。

36 《玄珠錄》卷下。

37 同上。

38 同上。

39 同上。

40 同上。

41 《玄珠錄》卷上。

42 《玄珠錄》卷下。

43 據高誘《呂氏春秋注》:"一,猶乃也"。

44 《玄珠錄》卷上。

45 《玄珠錄》卷下。

46 同上。

47 同上。

48 《玄珠錄》卷上。

49 《玄珠錄》卷上。

50 同上。

51 《玄珠錄》卷下。

52 同上。

53 同上。

54 台灣藝文本《道藏》第38冊第20499頁。下引《道藏》同。

55 《玄珠錄》卷上。

56 《玄珠錄》卷下也講到這一條。

57 《玄珠錄》卷下。

58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2頁。

59 《大正藏》第46卷第462頁。

60 參見《洞玄靈寶定觀經注》。

61 《道藏》第38冊第30503頁。

62 印度各派哲學對"量"的說法不一,總起來約有十種量:現量、比量、聖教量、譬喻量、假設量、無體量、世傳量、姿態量、外除量、內包量。王玄覽所謂"量內"、"量外"似是他自己的一種創造性用法,或者因當時玄奘翻譯介紹印度新因明學於中國不久,王氏對之掌握運用得還很不熟練,甚至有誤。

63 佛教因明的宗、因、喻稱為三支,其中宗略相當於形式邏輯的論題或結論,因相當於小前提,喻相當於帶例證的大前提。

64 按"宗"在為他比量(論證)中是論題,在為自比量(推理)中是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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