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之旅2017年04月06日 星期四B04繁星

[南京]明前茶

寫真

兒子故去的這四年，她奮力擊破悲傷與絕望構成的玻璃牆，嘗試逗留在各種新鮮的體驗中，像一個野孩子。

涼的鳥鳴，兒子留下的缺了一個齒的梳子，兒子用過的滑鼠，兒子買回的冰箱貼，一切的一切，都如帶著芒刺，在她的心上扎出血珠。一度，她甚至路過超市裡的冷櫃也會泣不成聲，因為，那裡陳列的一排排酸奶，是兒子病重之際，唯一咽得下的食物啊。

單位出於同情，給了程女士半年的長假，而這半年，她除了坐在家裡一遍遍摩挲兒子的遺物，什麼也沒做。

直到她丈夫在網上找到這個「失獨陣線聯盟」，找到聯盟的負責人宋大姐。大姐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就穿越了半個城，與程女士長談了一晚。兩個女人且說且泣，且笑且哭，回憶她們的孩子，回憶那些傷心欲絕，卻拒絕幫助讓所有安慰者「快滾」的日子，回憶那些在無盡的黑暗裡獨行，彷彿一個中年孤兒的日子。她們一夜未睡。也是奇怪，之前所有的眼淚都只是漚爛了人的心，而這場哭，卻像一股股溫熱的泉水，洗掉了程女士煉獄般的痛苦。

有著同樣經歷的人，寬慰起別人來，也許特別有效。哭到最後宋大姐提議說：「咱們應該走出去，替孩子去看看這個有趣的世界……既然，人生的谷底，滿身泥漿咱們都已滾過，現在是洗去這傷心泥漿的時候了。癱坐在泥漿里一輩子不起身的媽媽，咱在天堂的孩子看著放心么，好受么？」

程女士由此慢慢地走出來，開啟了人生的新鮮體驗。她在澳洲大陸第一次剪羊毛，在長白山第一次滑雪，在海南第一次學浮潛。她還在緬甸的中文學校支教半年，第一次走上講台，當寫作課的老師。兒子故去的這四年，她奮力擊破悲傷與絕望構成的玻璃牆，嘗試逗留在各種新鮮的體驗中，像一個野孩子。

她嘗試重新出發，就像一條船重新離開家，離開碼頭。

雖然，離開碼頭也會有恐慌、怯弱、不安，也會有不可自拔地陷入回憶、痛苦得發抖的時候，但一條被命運鑿穿過又修繕過的船，是不應該把後半輩子都留在碼頭上的。不是么？

在上海碼頭踏上郵輪之前，我以為游輪生活無非是一座海上浮游的休閑城堡，我和閨蜜，將在這裡看海上日落，看30年前的老電影，下場跳舞，換上泳衣跳進船上狹小的游泳池裡看海上的星星。我們還租用了WIFI發射器，對大部分中國遊客來說，那是比暈船藥和救生衣更重要的東西。

我完全沒有料到，入住艙房，結識了另外兩位中年大姐之後，那個WIFI發射器白租了，我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中年大姐程女士是我的鄰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點是：她是帶著跑鞋上的船！在長達7天的旅程中，她每天一大早就換上跑鞋出門去。第二天，我忍不住好奇地跟了出去，就見程女士繞著甲板在一圈圈地跑步。越來越亮的晨曦鍍在她臉上，讓她已不年輕的臉熠熠生輝。

如此關注健康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識。郵輪24小時供應美餐，她還帶著核桃和核桃夾子上船，每天要與她丈夫夾幾個核桃吃。就這樣，在她跑完步與我一同並肩看日出時，我知道了她的故事。

原來，她和丈夫，以及另外三對一同組團來的夫妻，是在一個類似「失獨陣線聯盟」的公益組織里認識的。程女士的兒子在26歲那年因淋巴癌去世。兒子走前，有突然清醒的時刻，曾經叮囑父親：「帶著媽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兒子不孝，拖累你們了。」之後便陷入了漫長的昏迷。

兒子走後，程女士很長時間都是一個不斷湧出淚水的空皮囊，精神、體力、思維，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