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二孩後,女人會從強制不生變成被強制生嗎
今天,新華社一則寥寥數字的消息瞬間刷了屏。剛閉幕的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決定: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積極開展應對人口老齡化行動。這是繼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啟動「單獨二孩」政策之後的又一次人口政策調整。
生育政策最大的利益相關者是女性。在諸多開放生育呼聲的同時,許多女性表達了她們對於「全面二孩」的強烈擔憂:家庭中從未斷絕的性別歧視和重男輕女會因此重新抬頭嗎?職場性別歧視會因此加劇嗎?有沒有可能結果是,決定生育的權力從國家父權轉移到家庭父權,婦女從被強制不生育變成被強制生育?
女聲網主編呂頻評論道:人口政策不是只有放開VS不放這簡單兩極。我們絕對同意終結由國家限制生育數量的強制性的計劃生育,尤其是強制檢查、節育、墮胎這些深重的由國家行使的對婦女暴力。這是基本人權問題,放開二胎都不夠。但我們要得更多:綜合性的支持性的政策,讓女性在家享有充分生育自主權,在職場不因生育受「懲罰」。
開放「單獨二胎」的政策引起了很多討論,主張取消計劃生育者,大概或肯定這是有限進步,或擔心這是在用微調拖延徹底取消。另一方面,在互聯網上,一些(看起來有女權傾向的)年輕女性卻對計劃生育政策鬆動的趨勢表現出強烈的擔憂……
女權者支持強制計劃生育,這是真的嗎如果說女權者反對強制計劃生育的觀點沒有充分表達出來,那這並不是她們的問題。所有人都知道中國的正式言論空間基本禁止對強制計劃生育侵權的揭露和批評,直到2012年6月陝西馮建梅遭強迫墮胎事件,才或許前所未有地突破了一次,但至今這仍不是一個完全自由流通的話題。
如聯合國1993年《反對對婦女暴力宣言》指出的,對婦女的暴力包括由國家行使的暴力,以及國家對暴力的縱容。強制計劃生育是一種典型的由國家行使的暴力,其存在時間之長,迫害範圍之廣,造成的災難之深重,恐怕遠甚在其他一些國家被認為駭人聽聞的反人類滅絕事件。反對強制節育、強制墮胎、迫害「超生」者……暴力沒有借口,為這種三十多年來已經被千萬婦女身體銘刻的罪行辯解或試圖輕描淡寫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事實是:或許女權主義者和其他很多人一樣沒有能夠做到響亮地反對強制計劃生育,以及,應該向那些為受害婦女做了更多工作的人權捍衛者學習,但女權主義在道義上和邏輯上都不可能支持強制計劃生育,因為強制計劃生育是直接迫害婦女權利的。
所以首先需要區分,當我們說「計劃生育」的時候,所指的是一般的「計劃生育」還是中國式的「強制計劃生育」。個人生育有計劃是生育自主權的體現,國家也都在從人口的角度設定引導性的政策,這都和生育被強行「計劃」不是一回事。支持計劃生育不等於支持強制計劃生育。
但是,強制計劃生育在不同人群中間的推行方式和推行結果不一樣,導致不同人群對政策的感受和評價結果不同,這是很正常的。強制計劃生育在城市的推行相對而言沒那麼殘酷,加上城鄉的隔膜,信息傳播的限制,很多年輕人對強制計劃生育的侵權性沒有強烈的感受。不僅如此,計劃生育製造了一個客觀上的受惠群體,即在那些接受了「只生一個好」觀念的城市家庭里出生的女孩。她們的成長較少受到重男輕女觀念的擠壓,家庭的愛和投資讓她們享受到上一代婦女和農村女孩沒有的自由發展機會。
這些年輕人對強制計劃生育沒那麼反感甚至抱有一定程度上的好感,其實是基於一種自我慶幸:她們意識到,自己與母親和農村女孩的命運的差距,在客觀上是由計劃生育帶來的,不管父母情願不情願,計劃生育讓她們不用做原生家庭中的二等公民。
應該理解這些年輕人的體驗。不是說能以此論證計劃生育的合理性,而是說,政策實施的後果必然是差異性的,想改進,就需要先理解和處理這種差異性,不要抹殺某一群體的經驗,要放棄非黑即白的思路,而「取消計劃生育」的說法,有時聽起來就是這種思路下的口號。
因為希望納入不同群體的體驗,因為看到或擔心兩方都沒有關照到婦女權利,所以女權者不願在計劃生育和取消計劃生育之間站一個非此即彼的立場?是非此即彼是容易的,另類和深度思考往往會被誤解和被忽視,很多婦女權利的見識都是如此命運。
取消計劃生育為什麼會讓女人擔心
要求取消計劃生育的人士說:國家無許可權制生育,應該把生育權還給公民個人。
這聽起來完全正確,簡直無法不支持。問題是,「個人」不是抽象同質的,每個人的權利行使程度會因其身份和權力地位不同。有必要追問,如果國家真的放回生育權,那這種權力會實際由誰來掌握。這是關係到婦女福祉的嚴重問題——是丈夫/男人、公婆、父母還是婦女自己,有沒有可能結果是,決定生育的權力從國家父權轉移到家庭父權,婦女從被強制不生育變成被強制生育?
生育必須基於婦女的子宮,所以生育權的終極只能在婦女個人,婚內生育應由夫妻雙方協商決定,但最終的決定權只能屬於婦女,否則就意味著他人對婦女的身體強制,這是侵權行為。但是,婦女有為丈夫、為家庭生育/傳宗接代的義務,這仍然是一種公然的文化,結婚就要生,要早生,多生,生男孩……很多婦女面臨丈夫及家族的生育壓力,令人沮喪的前現代境遇。
強制計劃生育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將婦女視為生育工具的父權文化,只是暫時用國家父權壓制和收繳了家庭父權的權力,而且,家庭父權一直都在試圖與國家父權爭奪婦女的子宮,由此導致的摩擦和雙重迫害都由她們身受:那些被多次強制墮胎的受害者,有多少只是為了滿足丈夫或公婆的心愿;有多少婦女因為被強制結紮不能再生育而被嫌棄甚至被離婚。
要樹立取消計劃生育主張的婦女人權合法性,應該先意識到,家庭父權和國家父權一樣參與了對婦女的生育迫害,清理父權文化是讓生育真正權利化的前提,取消計劃生育不能在實踐中等於將生育控制權從國家下放給父權家庭,而這正是許多年輕婦女特別擔心的。然而,似乎沒有看到主張取消計劃生育人士討論這方面的問題,其中一些人還宣稱生育是婦女的義務、不生育的婦女是自私等等,公然丟婦女的贊成票。
性別不平等讓生育意味著婦女的巨大代價,這是一些人害怕放開計劃生育後被強迫生育的另一個原因。無論是在城市還是農村,家務勞動仍然普遍由婦女主要承擔,照顧勞動中的男性缺席尤其嚴重;大量勞工階層婦女不享有生育保障,對她們來說生育就意味著失業,在白領職場中生育歧視也是司空見慣、基本不受制約;僱主對母親很少關懷,公共托幼服務資源奇缺,為履行母職,無論是放棄工作還是減少工作投入,對婦女來說都是發展的損失;而且,婦女的性魅力被認為因生育而貶值,做母親讓婦女更依賴婚姻,離婚則往往意味著無酬勞動投入的割肉……。總之,婦女為生育所付的代價和她們決定生育需要怎樣的勇氣,男性體會不到,父權家庭未必買單,國家則是基本無視。
若要取消計劃生育真正成為婦女的福利,就需要考慮配套性的政策,給婦女廣泛的生育支持,並糾正性別歧視,否則,在不願生、不敢生、不得不生之間,婦女仍然不能實現自由選擇。或者說,要讓婦女,乃至夫妻真正享受生育權,不能只談計劃或不計劃。然而國家放開「單獨二胎」的出發點壓根就不是生育權,而是提高人口紅利,呼籲取消計劃生育者,或者只有粗糙的民粹式口號,就算有配套政策設計,也往往只見生育支持,不見婦女地位問題。
農村婦女極難就公共事務發聲,最受影響人群的沉默讓整個話題殘缺。一些城市年輕婦女寧肯對取消計劃生育說不,不是留戀強制,而是因為,她們自己並沒有那麼強的生育意願,因此不太受強制的壓迫,反而可以藉助政策限制保護自己免受生育剝削。婦女需要可靠的承諾,在她們面前,沒有性別視角的「人權」主張和專制一樣會不受信任及道德失敗,要不要回應她們,終究是對人權價值的檢驗。
計劃生育爭論需要第三種語言在強制極度森嚴的時候,取消計劃生育的主張渲染著地下爭權的悲情,對話因此很難展開,而且,只要不進入國家議程,不管什麼政策觀點都是紙老虎,沒有殺傷力,因此也沒有爭議的迫切需要。但放開「單獨二胎」已經明示了言論限制的鬆動,取消計劃生育主張公開化而且更有影響政策的野心,或許從此時起,爭議開始非常有必要了。
遺憾的是,在關於計劃生育是與非的討論中,有性別視角,有足夠知識,又願意走進大眾傳播,這樣的人士至今不出現。一些主張取消計劃生育者公然與女權為敵,婦女的經驗,性別的視角,只能以一種因被忽視而激越的姿態,在網上零散地迸出,集結不起多少話語權。
假裝女人不在場,熱熱鬧鬧地談論應該或可以允許她們怎樣,這種事情總是在發生。但換一種角度想,就此加入討論而不是等待完美代言者出現,就此尋找計劃生育問題中國論述的「第三種語言」,在為國和為家之間,在黑與白之間,正是一件可做的事情。
發展知識,甚至從提問開始,比站立場更有意義,在「單獨二胎」的大眾傳播中,比如這些問題還沒有評估:這會不會減少強制計劃生育的傷害,會對出生性別比造成怎樣的影響。如果還有待觀察,或許單就這個政策站立場還為時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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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計生以性別:計劃生育政策的女權討論
生育困局
本文原題《爭論計劃生育需要第三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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