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理學》七十年
當時,馮友蘭先生是西南聯大的文學院院長,中堅人物。「中堅人物」這樣一個定位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在政治上,我評價他為「堅定的愛國者」。有這麼幾條材料足以證明。一個是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很感人。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沒有一種很強烈的愛國熱情,是寫不出來的。我自己讀碑文,總覺得熱血澎湃。裡面講到「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氣勢磅礴。1948年馮先生從國外回來,那時候什麼狀態?很多人往外跑啊。但是馮先生堅定地要回來。他引王粲的《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胡復可以久留」,這就足以說明他是一個堅定的偉大的愛國者。其二,在人格上,「剛健中正」,這就是馮先生。1942年6月份,當時的教育部長陳立夫想要以他自己的教材為主,把幾個大學教材都規範化。馮先生就聯合了一批教員說,我們西南聯大有自己的傳統,不能一個模式,所以不能改變。1943年,他代表一些人上書,督促蔣介石,開放政權,實行立憲。儒家有一個精神——「事君以道,不能則止」,在君以上,還有一個道。你(君)符合這個道,我可以和你合作,你不符合這個道的,不能則止,我不合作。其三,在學術上,我覺得,他是融合中西,貫通古今,開一代學術新局面。抗戰八年,西南聯大是他做學問最活躍的時期。在這以前,有兩卷本《中國哲學史》在這以後,有新的《哲學簡史》,還有《哲學史新編》。在這期間,是「貞元六書」,一年寫一本,很快,這六本書就出來了。「新理學」我覺得應該是當代中國的哲學家的探索,把中國古典的哲學和西方古典的哲學相結合的一個很有水平的成果。他是把一種理性主義哲學給發展了,而且建立了一套體系,把新實在論和宋明理學結合起來了。 二主持人:牟先生談得很好,有理有據,很有啟發,請大家繼續談。李真:我來說兩句。馮先生終身學術活動圍繞的一個主軸,就是中西方文化的衝突。如何理解和解決這個衝突,如何在這個衝突當中自保,或者得到發展?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馮先生的「新理學」「貞元六書」,可以看作是他對這個問題經過長期思考的一個回答。那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呢?就是我們中國的學術、文化包括哲學要現代化。所以我很同意剛才牟鍾鑒說的,他是融合了中西文化,吸取了東西文化的精神。新實在論給了馮先生影響,但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受到了西方柏拉圖的理念的影響,從柏拉圖的「理」世界、「真際」世界,相似地表達出一個「理念」世界。馮先生有「理」,還有「氣」,馮先生的「氣」是什麼呢?大家注意了沒有,馮先生給了我們一個跡象,讓我們去追溯,就是兩個中國字叫「麥特」,「麥特」就是「matter」,就是物質的「質」。「matter」是什麼東西呢?就是亞里斯多德所講的「質料」。他(馮友蘭)論述這個「質料」是沒有任何規定性的,這和亞里斯多德如出一轍,這也是吸取了亞里斯多德的觀點。可是還有一點很少有人看出來,馮先生還吸收了黑格爾的思想。馮先生不僅用到了黑格爾的正反合的模式分析問題,還提到了一個黑格爾的「理念」論與「新理學」的一個巨大的矛盾,就是共相和一般如何聯繫起來,虛無縹緲的「真際」怎麼影響到實在世界的問題。關於這個問題,他說到了「具體的共相」一說,這樣就把個體和一般溝通了,把具體和抽象溝通了。這就是「理在事中」。這就把「理念」論之於「新理學」的基本矛盾給解決了。這是困擾馮先生一生的問題,實際上如果不這麼解決,永遠也就解決不了。這在柏拉圖那兒解決不了,在任何客觀唯心主義那裡也解決不了。馮先生是一個真誠的哲學家。什麼是真誠的哲學家?他一生追求哲學真理,至死不渝,屢經挫折,絕不中斷。我這裡提出兩個例子。一個是他提出「抽象的繼承法」。什麼是「抽象的繼承法」?馮先生認為過去的文化當中有值得吸取的東西,不應該一概否定。從今天來看,就是我們要以批判地繼承我們文化的一個正確的態度,來和文化虛無主義對立。而文化虛無主義大行其道的後果就是「文化大革命」。當時,在一片文化虛無主義,一片打倒舊文化的吶喊聲中,有誰敢提出這個論點?是馮先生。第二是所謂「教育革命」。「教育革命」時,提出一個革命的豪言壯語叫「放下書本,拿起鋤頭」。馮先生這個時候寫了一篇文章叫《樹立一個對立面》,提出:我們哲學系的學生,還是要以學習馬列主義經典為主,學習哲學文獻,掌握這些文獻,為將來的工作打下基礎。牟鍾鑒:就是要培養哲學理論工作者,不是一個普通勞動者。李真:對,這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波瀾。陳伯達在全校大會上點名批判馮先生,在《紅旗》雜誌上發表文章批判馮先生。馮先生明知道他這個文章提出來要受批判的,所以他的文章就叫《樹立一個對立面》,這是何等巨大的勇氣!關於新實在論我再做補充。新實在論的論點,馮先生很多是不同意的。新實在論把哲學和科學混為一談,認為都是應該用實證的方法來解決的。馮先生不贊同。所以籠統地說馮先生是結合了新實在論和宋明理學是不夠準確的。主持人:這個觀點是馮先生自己說過的。李真:這是馮先生作檢討的時候說的。胡軍:但他講的方法是一樣的。李真:方法當然是一樣的。余敦康:這兒我來接著說。我覺得,現在紀念馮先生《新理學》發表七十周年,實際上「新理學」這個體系,不要從哲學上去說。給我的感覺,李真說的不是,胡軍說得也不是。 (眾人笑)胡軍:我還沒有說呢。(眾人笑)余敦康:不要從哲學角度來說,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純哲學的問題。牟鍾鑒:你這是「樹立一個對立面」。(眾人笑) 三餘敦康:我們要從一個更高的層面上把馮先生在整個20世紀哲學史上做一個合理的定位。只在哲學上爭來爭去,那只是學者之間的窩裡斗。窩裡鬥鬥了這麼多年,馮先生遭到好多誤解啊。就把我們馮先生的真正地位矮化了。現在說我的,好不好?我們得把時間推前,看看抗日戰爭到現在七十年來,我們中國到底走了什麼路。馮先生那時候,是「貞元之際」啊,「貞下起元」啊,中國人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中國是不是要滅亡了,中國能不能復興,這是個大問題。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候,出了幾件很重要的事情。1934年,陳序經寫了《中國文化的出路》,明確地提出「全盤西化」。過了一年之後,王新命、薩孟武、陶希聖、何炳松等「十教授」提出「中國文化本位」,反對西化。正在這個時候,蔣介石搞一個「新生活運動」,號召尊孔讀經。也是這個時候,馮先生從北平跑到後方,在那個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思考,這就是「新理學」產生的背景。你說走哪條路?全盤西化?中國本位?新生活運動?馮先生提出他的看法——「中國到自由之路」,這個看法就是「新理學」,「新理學」回答的是這個問題。哪是柏拉圖啊,新實在論啊。「新理學」是一個體系,關鍵是提出一個中國到自由之路,中國怎樣從傳統走向現代化。既不能走全盤西化的路,也不能走中國本位的路。馮先生說得很清楚,他的新實在論也好,「新理學」也好,總而言之,單定一個主題,就是一般和特殊,殊相和共相,就是「別共殊」,中國必須現代化。牟鍾鑒:這是共相。余敦康:馮先生是在考慮中國應該走什麼樣的路,提出「中國到自由之路」。我們中國人必須走哪條路呢?沿著我們自己的那條路走下去呢,就是我們的民族本位,這是走不通的。必須學習西方,學習西方不是學習西方所有的,而是學習西方現代化的共相。如果把馮先生擺在20世紀的哲學家裡來看,在這點上是沒有人能超過的。牟鍾鑒:走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道路。余敦康:對!牟鍾鑒:就是殊相和共相的真實問題。 四主持人:我覺得也不能完全排斥「新實在論」、「柏拉圖主義」等的討論,因為從馮先生的治學上來看,馮先生的「新理學」的確吸收了西方哲學的精華。余敦康:這是不錯的。主持人:新理學是個新的創造,就是馮先生講的,「接著講」,不是「照著講」,「接著講」就是創造性。馮先生的「新理學」之所以能夠立足,併產生重大影響,其原因之一,它是真正的中西的結合,古今的結合,跳出了我們原來傳統的框框。我覺得,馮先生對中國傳統哲學近代化、現代化,對中國哲學轉型作了一個全新的詮釋。馮先生為什麼做「貞元六書」啊?陳岱孫先生曾經問過馮先生這個問題,馮先生對他說了一段話。就是《新原人》自序裡面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家所應自期許者也。況我民族國家,值貞元之會,當絕續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聖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為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非曰能之,願學焉。此《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及此書所由作也。」所以,馮先生寫《新理學》是帶著一個使命感的。剛才余先生說得很好,它既有民族性,又有時代性。如果只抓民族性,看不到時代性,那就是本位文化。如果只抓時代性,而看不到民族性,那就成為文化的虛無主義,民族性和文化性都是不能丟的。余敦康:如果丟了,那就叫數典忘祖。主持人:馮先生這個問題處理得非常好,既不忘記祖宗,又不忘記要發揚光大祖宗。馮先生講「舊邦新命」,「新命」你得有基礎,你沒有祖宗,哪裡來的什麼「新命」啊?余敦康:對,那是最主要的。主持人:我們今天紀念馮先生,就要學習馮先生在《新事論》里所說的「真正的中國人,過去建立了一個偉大中國,將來還要建設一個新中國」。這就是馮先生的使命感。我記得,張岱年先生在馮友蘭墓碑落成儀式上曾有一個精彩的演說。其中談到:「貞元六書」的哲學體系,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學術思想或中國哲學史上的一次重大轉變,為我們留下了一份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我們將沿著馮先生走過的道路,繼續走下去。余敦康:馮先生提到,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這是張載說的,《太和篇》,和諧,這是往聖的絕學。這個「往聖絕學」有什麼用呢?為萬世開太平。把中國的和諧思想推廣到全世界,這是中國最高的智慧啊。牟鍾鑒:馮先生對這個世界最後的遺囑,就是這個世界不能「仇必仇到底」,一定要「仇必和而解」。中國哲學和西哲都要為世界未來走這條路做貢獻。余敦康:這是繼絕學繼來的嘛。主持人:這個說得非常對,但我們已把它丟得太久了。牟鍾鑒:我們丟了,我們丟了多少年,又撿回來,馬上就顯示出它的生命力。(陳戰國推門進來)余敦康:現在我從廣的、大的方面,來給馮先生在現代中國百年來的歷史上作一個定位。不是從純哲學上看,哲學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不同於全盤西化派,也不同於中國文化本位派,而是走更適合於中國特色的那一派。有「中國特色」是馮先生「舊邦新命」里一個最核心的思想。馮先生很直接地指出了這一點。 五主持人:陳戰國,該你說了。陳戰國:我來晚了,也沒有聽見各位的高論,我自己隨便說一點。馮先生,對中國哲學貢獻非常大,他的書誰都看得懂。現在大家都說儒家,儒家的基本精神是什麼?老是講「心性」,從王陽明到現在的牟宗三,好像儒家就是「心性之學」。現在國內有些中青年學者認為它講得好,因為它哲學味兒濃,它和西方現代哲學,像存在主義、現象學比較靠近,所以很喜歡這些東西。但儒家的真精神,還是馮先生說的。馮先生認為,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就是有一個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被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籠罩著。中國的精神是有這麼一個大的精神籠罩著,他是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怎麼體現呢?你不關心人民,不關心百姓,不為萬世開太平,不為生民立命,那還叫什麼「儒家」?馮先生在哲學上我覺得最大的貢獻有幾點。第一點,就是《新理學》,《新理學》最大的貢獻是它的方法論。就是,從西方學了一些手指。蔡元培先生到美國和他們講,你們來美國,不是學這個,學那個,是要學那點石成金的手指頭,要把那手指頭帶回去,不是說帶些金子回去。馮先生理解,這個點石成金的金手指,就是理性分析,即西方的理性主義的理性分析。什麼新實在論啊?不過新實在論在這方面用的比較充分,所以馮先生就用這個東西。實際上,他是接受了實用主義理性分析這樣一種方法來「點」中國哲學。第二點就是馮先生在《新原人》中建立的境界論。中國哲學,不管儒家、佛家、道家,都講境界,講人生哲學,不講境界,那不叫人生哲學。但是之前他們一是不明確,二是不系統,到馮先生這兒,系統了。系統地把境界論建立起來了。這就是一個很大的貢獻。第三點,就是《新事論》。我們這個民族怎麼走?走現代化。馮先生有一句話,當然是講文學的,但是我覺得普遍地適用,「現代化可,西化不可」,我對這話印象非常深。馮先生時時關切著中華民族的命運,時時關切著中國文化的命運。後來馮先生寫七卷本(《新編》),我始終把它當成是《新事論》的後論來讀。它講了哲學的歷史,同時它還是一個歷史的哲學,它是用哲學去講歷史,尤其是近代和現代部分,充分體現了《新事論》中的一些思想。比方說第七冊里的「仇必和而解」。你把江山打下來,這就是到了底了,完了該「和」了,不能再「斗」了。再「斗」就把自己「斗」亂了,一個國家是這樣,整個世界也是這樣。還有一點,要「舉一事而求理」,不能「設一理而限事」,這也是張載的話。我們進行社會主義建設,不能「設一理而限事」,說我們馬克思主義怎樣怎樣,教條主義也好,你把它叫成左派也好,它總是覺得你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原因就在於它那先設了一個理。這個理,還是個主觀的理,它限定了你去做事。所以有人問我,你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是什麼,我說,我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就是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遇到的重大問題,哪個解決得好,哪個就是馬克思主義。牟鍾鑒:這是實事求是。陳戰國:所以,馮先生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我們說看一個人,主要要看他的思想。孔子生前做過什麼事,我們都不知道,傳下來的是他的論語,是他的思想,滋養了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至於他生前喜歡吃什麼,喝過什麼,那跟我們沒有什麼關係。主持人:胡軍,你來說。胡軍:聽了老前輩的發言……余敦康:這裡不止一個老前輩,都是老前輩。(眾人笑)胡軍:今年是西南聯大成立七十周年,馮先生《新理學》發表七十周年。我在昆明參加第八屆馮學研究會,參觀西南聯大遺址,對我很有震動。開幕式上,我說我參觀西南聯大有兩種激情支配我。第一種就是愛國主義。我看了西南聯大的碑文,其中有一個寫了「詩人的天賦是愛,愛自己人民,愛自己祖國」。當時的西南聯大,不管是教授、老師還是學生,都是這樣。第二點就是學術研究至上。西南聯大如果沒有學術,那就一點意義都沒有。當時梅貽琦有句話,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什麼是大師?學問好,學問大,這樣的人,西南聯大確實有好多。就是這麼兩點。那麼這兩點之間有什麼聯繫?這兩點密切相關,西南聯大中國最好,好在什麼地方呢?抗戰期間,很多人上戰場拿起槍打日本鬼子。而馮先生,在西南聯大,拿起筆,為中國文化未來的發展作研究,這是一種很長遠的眼光。打完日本鬼子,中國怎麼建設?大學必須講求學術自由。要讓像馮先生這樣優秀的教授,獨立思考,系統思考。我們中國未來的發展,經濟建設是一方面,文化建設同樣重要。文化建設的核心,就是學術。馮先生關注的東西,現在都成為我們學術界熱點討論的話題。什麼「照著講」、「接著講」,比如說「抽象繼承法」。馮先生很強調問題意識,他知道當前的社會,人們的關係是怎麼樣的,接著以很簡捷的形式表達出來。這一點我本人做不到,沒有馮先生這個眼光。另外就是他系統地思考。「貞元六書」每本書都二十多萬字,很有系統性。牟鍾鑒:我覺得今天的討論很有深度。非常有深度。主持人:謝謝大家。 (錄音整理:羅容海)
2008第37期總第101期責任編輯:梁樞 柳霞(010)67078963liangshu196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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