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技巧】寫詩之三部曲

彭慶達本來想議一議關於寫詩技巧中質直與雕刻的關係的,但在接觸了一些詩歌實踐和理論之後,才發覺與其靜態的來比較一番這一對概念,還不如動態地觀察並描述詩歌寫作的過程。於是就寫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無論從宏觀或是微觀的角度看,詩寫作過程有質直——雕刻——自然這樣三種狀態。從宏觀看,寫詩的人一生中大都經歷質直——絢爛——自然這樣三個階段。剛學寫詩,只能從質直簡樸入手。要舉例子,童謠現成:「一斗粟,尚可舂;一尺布,尚可縫;弟兄二人不相容。」諷刺鬩牆牆現象何等直截質樸。得到成年,多以追求絢爛為務。歐陽修說:「作文之體,初欲賓士。」這個「初」,當然不是入門時的「初」,而是開始升堂之時。作文如此欲賓士,作詩當然更是如此。「若辭朱暢,氣未昌,而強簡節之,則屠截而不屬,枯寂而不刖,反不如浩瀚之為愈矣。」(表守定《占華叢讀》)因為「正如川之方增,極其所至。」(蘇軾)然後呢,趨於成熟,又會回歸自然乃至平淡,如蘇軾所謂「後當稍收斂之,」「霜降水落,自見涯洗然。」可見從質樸率直到絢爛浩蕩賓士,再到收斂,乃是一生寫詩的三個自然發展階段。再從微觀看,每寫一首詩,其謀篇布局和寫作步驟,大抵也都可分三個部分和三項程序。先看構成部分,即開頭、主體和結尾。起要平直,轉要變化,合要永,即深長。至於所謂起承轉合的承,本屬於起轉之間,承前啟後,起過渡作用,要求從容,兼具平直與變化的特點。前人用鳳頭、豬肚、豹尾形容詩文結構,應該具有普遍意義。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個部分並不單純是共時的平面結構,同時也代表了作者和讀者構思與領會詩篇的思維過程。這裡不準備展開多說。我們要重點討論的是詩人構思詩篇的三部曲,也就是質直——雕刻——自然的過程。先說質直。詩人在生活中,憑自己的藝術直覺敏銳地捕捉到詩的靈感,最初湧上心頭的是那種質樸無華直言共境的詩句。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談詩興的萌發說:「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檻。非按輿地圖便可雲『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見耳。」又說「神理湊合時,自然拾得」情景交融,就勃發了詩的意境。他議論唐以來傳賈島韓愈「推敲」詩句的美談說:「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這正反映了詩以寫真傳神為佳,不能離開客觀真實去任意雕琢字句。宋代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對照杜甫和次流詩人張籍、王建等,認為後者淺近、卑弱,「信口亂道」,不如杜的「胸襟流出」,「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從胸禁中流出的當然質直平易,但決不能和粗俗卑弱畫等號,這中間就有詩如其人,真胸襟出真詩的道理。當代詩中不質直的可舉《中華詩詞,詩詞病院》中的例子。2005年第三期熊東遨先生改《游碣石》領聯首句「窗含山野闊」為「嵐生山積翠」,原作明顯摹仿杜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卻不知杜是從草堂內望遠山,自己卻是在游碣石,窗戶可不能像取景框那樣隨身帶走,現改句則明顯置身山海間,突出了「嵐生」「積翠」的山勢之高峻重疊,這就有了親歷的實感了。再看絢爛。古代文藝理論中對寫作過程中如何馳騁想像而又精雕細刻,總結出了不少經驗。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有專門論述:「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灌五臟,雪精神,積學以貯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他認為真要能運筆如神,「吐納珠玉之聲,卷舒風去之色,」一定要做到積學、酌理、研閱和馴致詞句,也就是要廣學知識,勤思長方,觀察分析,駕馭語言。除第四條語言之外,全是關於詩的才思的。可見詩人對自己思想見識才能的修養是絕對重要的。清肛葉燮的《原詩》就以「理、了、情」三者為寫詩之法,又以「才、膽、識力」為「心之神明」,即寫詩的必備條件。這裡舉星漢《說說詠史中的翻案詩》(中華詩詞2005年第3期)為例,說明詩歌的創新和個性化,關鍵在有自己的絢爛美。文中談了多首詠史詩。這裡只舉其中一首《賀新郎.由呼和浩特往謁成吉思汗陵》詞,上闋寫景,這裡從略,其下闋云:大汗鐵騎橫長塑。想當時,南征北戰,遠驅沙漠,收拾山川連歐亞,都入多前囊囊。鞭粘處,青天欲落。列國君王齊伏首,料世間不是群雄弱。個裡事,耐吟嚼。詩人自白:「成吉思汗及其子孫,……起了重大作用。」「要說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我就不敢苟同。「能對一代偉人幾成定論之作」不敢苟同,這就是「領異標新二月花」的真詩精神。以上將絢爛和出新連在一起說,當然不是說寫詩三部曲中只有絢爛一部才關係到詩詞的出新。須知出新乃是詩歌的靈魂和價值所在,自然與三部曲的整體息息相關,但是仍應強調起承轉合之中,轉要變化,轉為豬肚,詩詞之新主要就在這變化無窮的豬肚之中。還請不要把三部曲與三個組成部分完全等同來看,它們是既有聯繫又有區別的。三個部分的先後排列次序一經定稿就不可改易,而所謂三部曲反映的是創作全篇的過程,大致類似初稿、修改稿和最後定稿。初稿質直,改稿變化,定稿自然。這既符合否定之否定的辨證思維規律,而且每部都從詩篇整體著眼,不單只限於與篇中的頭、腹、尾三部分一一比照。關於絢爛,我們還要弄清它與質直和自然的辨證關係。我們不能因為從質直到絢爛再到自然這三者之中,絢爛只居其一,似乎只是從質直到自然的一個過渡階段,好象無關緊要。其實不然,清代范溫的《潛溪詩眼》就說出了它們之間的實質關係:「苟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於妙;苟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這個「理」,既指客觀理實之理,也指詩人所要表現的主題之理。他列舉了杜詩中許多綺麗富貴的詩句,我們比較熟悉的如「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穿花蛺蝶深之見,點水蜻蜒款款飛。「映階碧草自春色,隔鸝空好音。」范氏的結論是:「窮盡性理,移奪造化。自古詩人巧即不壯,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始是也。」他所說的巧和壯,大致對應於我們所謂的雕刻和自然。雕刻而能達到自然,是杜甫達到的極致。這當然不是說雕刻只是追求自然的手段,因為絢爛本身就是自然品格的一種表現。我們還應認識到,所謂變化、絢爛、雕刻、綺麗風花,並不單純表現在遣詞造句的華麗、繁富、濃艷上,而是暗合於質直自然的一種內在美的含蓄。還如魯迅所說:「唐朝人早就知道,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玉錦綺』字面,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真會寫富貴景象的,有道:『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全不用那些字。」(革命文學)事實就是那樣,越堆砌豪華字眼,越顯出其寒蠢本色,表現了辨證法的不可戰勝、不可違拗。我們大談絢爛,正要以這鐵的辨證規則為前提。下面再談自然平淡。我國的文藝理論有崇尚自然本真的傳統,從孔子的「辭達而已矣」,到荀子的「涉然而精,免然而類,差差然而齊」,鍾嶸在其《詩品序》中更倡言:「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還直斥「拘攣補衲,查文已甚。」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他提出了自然境界的三個大敵。一是補,也就是空話連篇,言之無物。熊東遨先生改《岳陽師院「青草詩社」成立誌慶》將「明珠璀璨閃金光」改為「承傳有露及高率」,批評原句「略同快板,了無趣味,」評得很有道理。不過改句亦似過於古奧(高率)牽強(承傳露)。二是假,虛情假意,矯揉造作。還是上引文章還改「春風入座催桃李,妙筆生花效宋唐。」為「李桃不待春風喚,自著新花映宋唐。」原詩湊字成句,不合事理:既把學生比作桃李,又與「入座」「筆」等搭配,違背常識,生硬堆砌。三是「拘攣」,即清規戒律,禁忌避諱。《歲寒塘詩話》批評偽托白居易作《金針詩格》中所謂「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轉得其粗爾。」張氏舉「古詩十九首」中「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為例,說明「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梁啟超讚揚白描自然手法的妙用,通過對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的評價,熱情充沛地表現出來:「一燒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其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多劈不開,……我認為是情感文中之聖。」這裡補說一點,有人會問:質直、絢爛、自然三者可以代表不同詩人的不同風格,如一般所謂李白豪放、杜甫沉鬱等等。那麼,怎能把三種風格統一在一位詩人乃至一首詩中來呢?其餘,不同風格歸屬於不同詩人,也不過相對來說罷乃。取某位詩人的主導風格,如杜甫當然是沉鬱頓挫,但他的詩中並不是就沒有奮迅清曠、踔厲等的不同風格色彩。(參考宋代張表臣的《珊瑚鉤詩話》)有不諳此理的讀詩人對杜甫的五律《月夜》中「香露雲濕,清輝玉臂寒」兩句提出質疑,說過於侈麗,不像杜作。這隻能反映說者對詩人風格缺乏全面的了解。只知詩思整體風格的多樣性,卻不了解各個詩人乃至一首詩中的風格也同樣具有多樣性。只要我們不把風格看成一種孤立的、絕對的不可融和變通的固定模式,就可以理解我們所說的三部曲了。最後,如果一定要向我們的三部曲究竟是講寫詩三個階段、三個步驟,還是三種風格?我想前面已經交代清楚,可以說都是,但以寫詩三步驟為主。比如王園維《人間詞話》所說大事業、大學問、大詞人「必經過之三境界,」你說它是指的階段、途徑,還是狀態、造詣?可以說都是,又不全是思。本文提出的見解,確實有點「前無古人;但願可以為來者探出一點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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