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一寸相思一寸灰
標籤: 原創文學李商隱情路詩語文化 | 分類: 相思樹上合歡枝 |
無題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解讀義山詩,是一件不討好的事情。元好問早有感慨: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至北宋初年,楊億、錢惟演作詩仿效義山詩的鋪陳用典,並將彼此唱和編為《西昆酬唱集》,詩壇西昆體由此濫觴。西漢魯國人毛亨和趙國人毛萇輯注古文《詩》,後來漢人鄭玄作《毛詩箋》,對毛詩進行箋注,從此毛詩日盛,《詩經》的唯美清新才綿延至今,傳唱不竭。
元好問的意思是,義山詩美則美矣,只可惜隱僻晦澀,無人能像鄭玄作《毛詩箋》那樣對義山詩進行箋註解析,實為憾事一樁。
其實,義山詩的隱僻難解,尤其以《無題》為詩名,是義山有意為之。他不是沒有直白簡潔之作——明白曉暢,對義山來說只是一種情緒色,當無需曲意雪藏那一段私情,這種色彩會通透明徹,如澗水錚淙直下: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丘園坐四春。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李商隱《春日寄懷》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夜雨寄北》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李商隱《樂遊園》
同樣是義山詩,卻端的是不一樣的情緒。這幾句能嗅到一氣呵成的氣脈,能看到倚牆曬太陽的松馳,曬,是把所想和盤托出,是不需要用面具把機心巧藏。
隨意坦陳和刻意隱晦,義山分得很清。因此,所謂的晦澀難解、千絲鐵網,正好是義山心之所願。看不真切,卻又玄美神秘,這火候這分寸,拿捏得如此妥貼狡黠,想必義山要在千年的那一端拈鬚微笑了。試問,是否你也有隱私不想被人識得?那麼,義山也是,只是他有卓絕沉博的才情,當回憶不堪承載,那些傾訴的激情便揮灑在紙端,巧妙地由一條隱曲的幽徑奔突出去。義山的狡黠在於,一首詩,你可以有多解,卻總有不得要領的迷惑。這首颯颯東風,有人解作義山模擬女子的心情,以添香汲水的孤單生活和兩出情愛典故來反襯寂寞相思苦。更有人用賦高唐手法中的幽歡隱語來解析,說前六句是義山在追憶昔年與宋華陽的魚水歡情。
如此,義山詩在撲朔迷離之外又多了幾分性感的曖昧情色。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說實話,這樣美好的句子,被賦予高唐隱語的雲雨情事,我有幾分主觀的不樂意。我願意這樣想:一千多年前,一身青袍襆頭,眉目清朗、姿容俊秀的義山立於南窗下,屋外斜風細雨,連綿不絕,展目所及,遠處的芙蓉塘一片碧青蓮葉,幾陣隱隱輕雷,從芙蓉塘外的雨簾處滾滾而來,一直,來到了心間。義山心底那根叫回憶的弦,便鈍痛地,顫了幾顫。
晉人傅玄《雜言詩》云:
雷隱隱,感妾心,傾耳清聽非車音。
短則短矣,情節意境卻深遠繁富。輕雷陣陣,女子以為是心上人遠來的隆隆車駕聲,傾耳細聽才知不是。十三個字,一個女子的痴情、望眼欲穿的思念、未曾出現的郎君、與郎君未了的故事,便都悠然在目。
這一層語境也可看作義山的鋪墊。就著這樣的輕雷微雨,往事醺然於眼前。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義山用了兩個隱比。熏香爐的金蟾口蓋嚴絲合縫,卻無礙香料的滲入;玉虎井欄再深不可測,也能拉動井繩汲出井水。言外之意是,再嚴密的封鎖,也不敵愛戀情深,如煙入戶,蝕人心魄。
玉陽山之戀,是義山一生中最美麗的邂逅和最深情的給予。經歷過甘露之變的黑雲壓頂,皇城長安風雨飄搖,禍福只在旦夕一念間。在這樣動蕩不寧血腥蒼黃的布景下,一處遺世獨立的人間仙境,一個清麗逼人的絕色女子,在義山眼前忽然出現時,天地都忽然安靜了下來。這一刻,義山沉醉得心魂抽離。
擱現在,義山也是個標準花樣美男。要不,他也不會拉來潘岳、庾信、司馬相如等一幹才俊與自己類比,再要不,女冠宋華陽也犯不著去飛蛾撲火。唯有如此,賈氏窺簾,宓妃留枕才兩相妥貼。
兩個典故,安插在這裡,是展示戀情的華美質地,也是情事的坦陳,把那段私情從心底傾入紙箋,對號入座了,便可以安心轉身。當然,轉身後,是無盡的思念。
賈氏窺簾的故事出自《世說新語》。晉人韓壽美姿儀,是女孩們心中的白馬王子。被賈充闢為掾(僚屬)後,某一日,賈家小姐掀開綉簾,無意窺見年少英俊的韓壽,四目相對,彼此不禁心旌搖蕩,愛情,瞬息繁茂蔥鬱,兩人遂暗自好合。後來,賈家小姐將皇帝御賜父親的西域異香贈韓壽。這麼名貴的厚禮,忽然再也找不見,賈充當然要仔細尋查,兩個人的戀情於是暴光在賈充面前。賈充本來就對這個美少年讚賞有加,此時也樂得順水推舟,名正言順做了韓壽的岳父大人。
義山拿韓壽自比,突出的是那個「少」字。英姿年少,從來都是鴛鴦蝴蝶派才子的代名詞。《牡丹亭》中,柳夢梅「年可弱冠,丰姿俊妍」,於園中折得柳絲一枝,含笑相問:「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軟語呢喃,杜麗娘先已是醉了三分。待柳夢梅再度笑言情挑:「小姐,咱愛殺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飽含春意的熾烈告白,從一個翩翩美少年口中徐徐而出,溫柔性感得能殺人,輕易地,就擊中了杜麗娘情竇初開的芳心。
隔著一千多年,想像義山和宋華陽戀情的過程,與賈氏窺簾的故事,想必也有相似的一瞬。
宓妃留枕的情節,出自曹植《洛神賦》。宓妃,傳說是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後被封為洛神。民間傳聞曹丕妻甄氏與曹植曾有一段真摯情感,曹丕登基稱帝後甄氏失寵慘死,曹植到洛陽覲見皇兄,曹丕將甄氏的玉鏤金帶枕贈送曹植。曹植在返回的舟中夢見洛神凌波而來,與植一夕相會。曹植以為是甄氏幻為洛神來與他纏綿,於是依夢寫成《感甄賦》,後來甄氏的兒子、明帝曹叡為避母諱,改《感甄賦》為《洛神賦》。
我不大相信這段叔嫂戀,以曹丕的度量,這樣的事斷不可能發生。後人偏將宓妃附會成甄氏,大抵是將曹植封地之「鄄」與甄氏之「甄」相混淆罷了。
賈氏窺簾,宓妃留枕,都與情愛有關,也都與幽歡好合有關。義山的用意,不過是印證曾經有過的纏綿。
一個是丰姿俊妍,一個是如花美眷,這段才子佳人的戀情,曾美好得動魄驚心。而如今,所有所有的鋪墊,都只換得,一寸相思一寸灰。
愛情,初時是暖春,是光明,是燭火,燃盡後,只剩一抹愛情灰。蒼涼地回首來處,一地煙花碎屑,寒涼,寂寞。
義山,這個曾經滄海的男人,又怎能,春心共與春花發?那個讓他心疼的人走了,那顆春心,怕是也已死去多年,或正在死去的路上踽踽獨行。
一千多年來,這一句寫相思的詩被痴情人引用了無數次。寸和灰,皆妙筆天成。相思無度寸有度,相思無形灰有形。愛情如煙花開過,只有徹骨思念陪伴著回憶,在漫漫長夜裡聲聲低喚著,那永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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