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我比故宮還富有
啟功先生在他六十六歲時,自撰墓志銘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二十七年後,墓志銘最終「鐫刻」在他的墓碑上。啟功先生有一方古硯,上有銘文曰:「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堅凈二字即是先生生平寫照。
1
「我習慣管我老伴叫姐姐」
我的老伴兒叫章寶琛,比我大兩歲,也是滿人,我習慣地叫她姐姐。
啟功與章寶琛
自從結婚後,我的妻子面臨著生活的艱辛,沒有任何埋怨和牢騷,她自己省吃儉用,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開銷都計劃好,還要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買書和一些我特別喜歡又不是太貴的書畫。
特別令我感動的是,我母親和姑姑在1957年相繼病倒,重病的母親和姑姑幾乎就靠我妻子一個人來照顧,累活兒臟活兒、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終發喪,才稍微鬆了一口氣。我無以為報只有請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給她磕一個頭。
在「文化大革命」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情況下,一般人惟恐避之不及,能燒的燒,能毀的毀,但她卻把我的大部分手稿都保存了下來。「文化大革命」之後,當我打開箱底,重新見到那些底稿時,真有劫後重逢之感,要不是我妻子的勇敢,我這些舊作早就化為灰燼了。在她生前我們一路攙扶著經歷了四十年的風風雨雨。
不幸的是我老伴兒身體不好,沒能和我一起挺過漫漫長夜。她在1971年患嚴重的黃疸性肝炎,幾乎病死。到了1975年舊病複發,我急忙把她再次送到北大醫院。那時我正在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中華書局當時位於燈市西口,與北大醫院相距不遠,我白天請了一個看護,晚上就在她病床邊搭幾把椅子,睡在她旁邊,直到第二天早上看護來接班,就這樣一直熬了三個多月。
她撒手人寰後,我經常徹夜難眠。當年我和妻子曾戲言如果一人死後另一人會怎樣,她說如果她先死,剩下我一人,我一定會在大家的攛掇下娶一個後老伴兒的,我說決不會。果然先妻逝世後,周圍的好心人,包括我的親屬都勸我再找一個後老伴兒。還有自告奮勇,自薦枕席的,其犧牲精神令我感動,但我寧願一個人,也許正應了元稹的兩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2
「老師的得意笑容,我至今都可以蘸著眼淚畫出來!」
老世交傅沅叔先生把我介紹給恩師陳援庵先生。特別要說明,這個「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識的恩誼之恩!陳老師把我派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初中一年級的「國文」,我很滿足了,總算有了一個職業,還可有暇念書學畫,結果中學負責人說我沒有大學文憑,就來教中學,不合格,終被停止續聘了。陳老師又把我調到輔仁大學美術系做助教,但還是在那位中學負責人統治之下,託故把我又刷了。
啟功與陳援庵
陳老師最後派我教大學一年級的「普通國文」,這課是陳老師自己帶頭並掌握全部課程的。老師自己選課文,自己隨時召集這課的教員指示教法,自己也教一班來示範。這項工作,延續好多年。我們這些「普通國文」班底中所有的教員,無論還教其他什麼專門課程,而這門「普通國文」課,總是「必教課」,事實上是我們的「必修課」。因為教這課,就必須隨時和老師見面,所指示的,並不總是課內的問題,上下縱橫,無所不談。從一篇文章的講法,常常引到文派學派的問題,從一個字句的改法,也會引到文章的作法、文格的新舊問題。遇到一個可研究的問題,老師總是從多方面啟發我們的興趣,引導我們寫文章。如果有篇草稿了,老師的喜悅表情,總是使我如同得了什麼獎品。
但過不了兩天,「發落」這篇「作業」時,就不好受了。一個字眼的不合邏輯,一個意思雷同而表面兩樣的句子,常被嚴格挑出來,問得我啞口無言。啞口無言還不算,常常被問要怎麼改。哎呀!我如果知道怎麼改,豈不早就不那麼寫了嗎?吃癟之後,老師慢慢說出應該怎麼改。這樣耳提面命的基本訓練,哪個大學裡、哪個課程中、哪位教授的班上能夠得到呢?試問我教書以來,對我教的學生,是否也這樣費過心力呢?想起來,真如芒刺在背,不配算這位偉大教育家的門徒!如果我的一篇文章發表了,老師每每提醒旁人去看,如果有人誇獎幾句,其實很明顯是誇獎給老師聽的,那時老師的得意笑容,我至今都可以蘸著眼淚畫出來!
啟功書法作品
解放後,凡我參加什麼書的編寫,寫了什麼學術的討論文章,領導上以為可鼓勵處,都向老師去說。老師都向人表示「理所當然」似的說:「本來嗎,他如何如何……(的好)。」這些事和話老師從來不告訴我,這是我從旁人得知的。一次一項有爭論的學術問題,我勉強倉促地寫了文章,幸而合格。領導去向老師誇獎,老師雖仍然表示了「理所當然」似的態度,但這次並未事先見到原稿。事後把我叫去說:「以後你們寫文章,務必先給我看!」這時已是浩劫的前夕,老師已然有病了。對一個學生每走一步,還要如此關心。我還想,我的工作、文章,人家為什麼都向老師去說,不言而喻,老師平日揄揚的深廣,豈不可想、可知、可見了嗎!
3
台靜農說:「啟功還是那麼淘氣。」
我在二十一二歲「初出茅廬」時,第一位相識的朋友是牟潤孫先生,比我長四歲;第二位是台靜農先生,比我長十歲。與牟先生在一起,也曾飲酒、談笑,誰又知道,他在這種時候,也常談學術問題。他從老師那裡得來的只言片義,我正在不懂得,他甚至用村俗的比喻解剖一下,我便能豁然開朗。這是友呢,是師呢?台先生則不然。他的性格極平易,即在受到沉重打擊之後,談笑一如平常。
宋朝范純仁在被貶處見到客人來時,令僕人拿出兩份被褥,他與客人對床而睡;明朝黃道周在逆境中不願與客人談話,便令客人下棋,客人不會,他說你就隨便跟著我下棋子。不難比較,睡覺、下棋,多麼粘滯;談笑如常,又多麼超脫!台先生對我也不是沒有過有深意的指教,只是手段非常藝術。例如面對一本書、一首詩、一件書畫等等,發出輕鬆的評論,當時聽著還覺得「不過癮」,日後回思,不但很中肯、很深刻,甚至是為我而發的「耳提面命」。以一些小事為例:
台靜農
一次台先生自廈門回到當時北平接家眷,我在一個下午去看他,他正喝著紅葡萄酒。這以前他並不多喝酒,更不在非飯時喝酒,我幼稚地問他怎麼這時喝酒,他回答了兩個「真實不虛」的字:「麻醉」。誰不知道,酒是麻醉劑,但是今天我才懂得了,當我沉痛得失眠時,愈喝濃酒愈清醒。近年聽說台老喝酒,愈喝愈烈,大概是「量逐年增」吧!
當年一次牟先生問台先生哪家散文好,台先生答是《板橋雜記》。清初,余淡心感念滄桑,寄情於「醇酒婦人」,牟先生盛年縱酒,有時也蹈余氏行蹤,不言而喻,舉這本書,其意婉而多諷,豈是真論散文。
去年托朋友帶去我出版的一些拙作打油詩,那位朋友再來時告訴我:「台老說:他(指啟功)還是那麼淘氣。」他給我寫了一個手卷,臨蘇東坡的蘇州寒食詩二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里……那知是寒食,但感烏銜紙……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這是蘇東坡,還是台龍坡?姑且不管,再看卷後還加跋說明,蘇書真跡以重價歸故宮收藏,所以喜而臨寫。我既笑且喜,趕緊好好裝裱收藏,彷彿我比故宮還富了許多。
(本文部分內容節選自《堅凈居憶往》,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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