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佛王維:一生逃避現實,卻到死都在做官
無論先前的職場生涯如何,王維死的時候確實像高僧。他一直到死都在做官,但他在竭力逃避現實,內心始終保持一方凈土。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辛上邪
有唐一代,詩、書、畫、樂俱可稱為「大家」者,僅王維也。代宗贊其為「天下文宗」,後世尊其為詩佛,與詩仙李白、詩聖杜甫並論;明代董其昌推其為中國繪畫的「南宗始祖」;而王維的音樂造詣更是了得,擅彈琵琶、會作曲,所寫的詩被樂人競相傳唱,他是唐代的庄奴、黃霑、林夕、方文山。這樣一位才子,從小喪父靠寡母教養、少年出來闖蕩江湖、為官後仕途顛簸、甚至險些喪命,最後竟能在數十年的官場起伏中修鍊成佛,著實不易,儒、釋、道的精神滋養之外,自有其一套處世的方法。
王維,字摩詰,九歲的時候就會寫文章。父親早逝,留下兄妹六人,作為長子的王維,不到十五歲便離家從山西到長安去求功名,經過驪山時寫下詩作《過秦皇墓》,初露頭角。彼時玄宗初登朝堂,欲勵精圖治,而士子間仍瀰漫著以隱士求官之風氣。王維也試圖走這條路,十六七歲時與朋友祖自虛結伴歸隱於終南山。這段時期他寫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這首課本必選詩。次年,玄宗移駕東都洛陽,下詔各地舉薦「嘉遁幽棲,養高不仕者」,王維和祖自虛也轉而去了洛陽。洛陽之游比較愜意,兩人「花時金谷飲,月夜竹林眠」,可惜好景不長,王維十八歲時,祖自虛辭世。
傷心之餘他回到長安,認真地結交名士,很快就出入王侯之門,並且把弟弟王縉招來,「昆仲宦遊兩都」,豪門貴戚都將他們奉為上賓,玄宗的兄弟寧王、岐王、薛王等「待之如師友」。
唐代詩人王維晚年的作品《渭川田家》
據說岐王還帶他去拜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是玄宗的一母同胞之妹,與玄宗更為親厚,王維演奏了琵琶曲、獻上自己的詩作,深得玉真賞識,由是開元九年中舉。其實,即使未被玉真提攜,憑藉王維的實力及諸王的照拂,金榜題名亦非難事。同年釋褐,被授予太常寺太樂署的從八品下的太樂丞,負責禮樂,和他一起任職的是修國史的史學家劉知己的公子。但他在這個體面的職位上沒做幾日,便因為將只能給天子演出的《五方獅子舞》中的《黃獅子舞》給其他人演了而被貶。這樣的行為屬於僭越,性質惡劣,有學者分析,看演出的可能是岐王等玄宗的兄弟們,故玄宗對這個錯誤就看得更嚴重了,並由此不喜王維。
二十多年後,天寶三載,賀知章致仕返鄉,玄宗召集了大型的送行活動,百官及知名文人大多被邀請,甚至官位比王維低的都前往參加,但王維沒有受邀。可見玄宗對王維的遺恨之長。
苦心經營了四五年,剛剛登台亮相就被雪藏,王維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不同於很多其他詩人,王維不僅未就此沉淪,且吸取了教訓,從此變得小心謹慎。他被貶到濟州任參軍,開元十三年遇大赦,又調任淇上(河南輝縣與淇縣一帶)。淇上是阮籍、嵇康、劉伶的曾經隱居之地,有醒酒台、長嘯台等遺迹,二十年後李白、杜甫在此聚會。王維雖渴慕歸隱於這個著名的隱居之地,卻不能如願, 「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因為生活的負擔,他必須輾轉於官場,努力賺錢養家,忍辱負重,如履薄冰。淇上之後,王維轉官吳越任職,開元十七年之前回到長安。在江南政績表現優秀,死後四十年,黃岩縣為他建廟祭祀。
回到長安,王維求見丞相張說獻詩,詩中他自比賈誼,懇請張說提攜,「嘗從大夫後,何惜隸人余」,意即如果張說能看中他,他甘願做任何工作。干謁成功後,王維任職於秘書省,結識了第二次來長安應試的孟浩然。開元二十三年,王維獻詩時任丞相張九齡,「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上書後,被提拔為八品上的右拾遺。
次年,張九齡受李林甫排擠遭貶謫。王維暗中與張九齡有詩書往來,「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感念張九齡的知遇之恩。對於奸惡苛詐的李林甫,及繼任的貪婪險昧的楊國忠,王維也都不敢得罪,留有恭維、奉和的詩作,屈節保身的形象為時人共知,老年後王維自省「偷祿苟活」、「德在人下」。有學者認為,這也是李白和王維沒有交往的原因——兩個人性格差距太大。
開元二十五年,王維以監察御史身份赴塞外,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名句。開元二十八年擔任「知南選」,去南方主持科舉考試,路過襄陽時獲知孟浩然病故,寫下《哭孟浩然》。張九齡也在同年謝世。玄宗寵幸楊貴妃日盛,朝堂污濁,知音稀少,王維自有應對之法,他以孝養篤信佛教的母親之名義在藍田營建了輞川別墅,在假日也來此休息。開元中期,妻子去世,他未再娶,僅與內弟崔興宗、裴迪等二三好友交往密切。天寶九年,母親去世,王維「柴毀骨立,殆不勝喪」,丁母憂隱居在此。天寶十一載,復職後任吏部郎中。
安祿山打進長安時,王維沒有來得及出逃,他吃瀉藥假裝痢疾,可仍被安祿山抓到了洛陽。在聽說安祿山當眾殘殺了不肯演奏的樂工雷海清後,被關押在菩提寺的王維寫了兩首詩,其中之一為「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關押數日後,王維投降,作了安祿山的官員。安祿山敗後,肅宗查辦了投降官員,有的被問斬,有的被賜自盡,唯獨王維因寫詩明志,得到原諒,還授予太子中允的官銜。
其實王維被赫免的原因比較複雜,不僅僅是憑一首詩——任刑部侍郎的王縉請願以削官為兄長求情;宰相崔圓令被關押的王維、鄭虔等為他畫壁畫,畫好後也為王維說情;肅宗和玄宗當時尚在爭權,王維一直受玄宗冷落,玄宗不喜歡的肅宗都有可能喜歡——凡此種種,湊出了王維的好運氣。此後三四年,王維仕途順利,升至尚書右丞而辭世,故王維又稱王右丞。
去世前兩年,王維上表,將輞川別墅舍為寺院,又將自己職田中的糧食為災民舍粥。離世那一年,他上表祈求辭職以換取王縉從蜀州刺史的職位調回長安。「臨終無病,遺親故書數幅,停筆而化。」無論先前的職場生涯如何,王維死的時候確實像高僧。他一直到死都在做官,但他在竭力逃避現實,內心始終保持一方凈土,如陳貽焮先生所說,「他採取了圓通混世的人生態度,半官半隱地生活起來了」,以此在朝不保夕的官場中,從小吏修鍊成詩佛。
作者簡介:辛上邪,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學者、寫家、翻譯。從事出版編輯工作多年,專欄作者,著有《唐代教坊考》,並有《詩人鄭珍與中國現代性的崛起》、《泰戈爾詩集》等多本譯作。現定居加拿大。關心教育,有多篇中加兩國教育類文章發表。近期關於華裔家庭忽略孩子感受的微信文章《她是華裔乖乖女》點擊率突破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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