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六大碗」
「六大碗」不是人名,而是六道菜的名字,是幾十年前老家人掛在嘴邊最高檔次的美食。
那時的鄉下辦喜事,都是放在年後。一來過年喜慶,二來年前年後均是農閑時光,喜事辦得從容而熱鬧。
窩裡的豬喂肥了,要等到年前殺,正好辦喜事用。六大碗,肉打滾,肉是裡面的主角,辦一次喜事沒有條把豬子是拿不下來的。
請來屠戶,燒下殺豬湯,綁了肥豬殺了,片下豬肉、摘去下水,請來媒人到女方家「通話」,到茶食店訂下脆餅或是蒸了點紅的饅頭,往本庄、外庄的親戚家「把信」,告訴他們喜事的日子,在滿懷了熱烈的期盼中就過年了。
老家辦喜事都是三天。第一天到親戚,又叫「待媒」。這一天的下午,親戚們都到了,攜老帶幼,浩浩蕩蕩地舉家出動,大多還自帶了被褥,晚上打地鋪。主家見了很高興,人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熱鬧嘛。親戚們都要出「份子」,這是不成文的約定。
第二天「正日」。這天娶親,下午新娘子進了門,主家招待莊客的那頓飯是娶親交響曲的高潮,因為主家要用「六大碗」來待客。
第三天「散親」,午飯多是這些天的剩飯菜,莊戶人家不喜歡浪費,大家照樣吃得歡天喜地,拿了主家送的饅頭回家。
正日這天的「六大碗」是那時最高規格的宴席菜。酒是自家在酒坊里釀的「大麥燒」,菜一道道地朝桌子上。
第一道:肉糰子(大斬肉),第二道:炒豬肝,第三道:炒三鮮,第四道:肚肺湯,第五道:紅燒肉,第六道:紅燒魚。
紅燒魚到了,客人們就不再喝酒,拿起筷子往嘴裡扒飯,魚到酒止。
盛菜的碗深、口大,叫斗碗,也叫海碗,這樣裝來的菜量多,以示主人的豪爽。六大碗里的肉糰子、紅燒肉要配些芋頭、蘿蔔同燒,炒豬肝多是大蒜同炒,這樣吃起來才不太油膩。廚房裡的大鍋子里,芋頭、蘿蔔都早用葷湯煨好,跑廚的見菜要吃完了,一溜煙跑到廚房裝好送到桌子上,要讓客人們管吃。席間客人們拼酒、拼飯,氣氛越熱鬧,主人越高興,臉上越有光,這叫看得起他。鄉下人一年到頭在地里勞作,逮上個喝酒吃「六大碗」的日子還不好好地放開一回呢。
那一頓的「六大碗」,在那個缺衣少食、嘴裡淡出鳥的年代,客人們回去後要回味好些日子。
三年級時,我的一個本家堂兄結婚。本家屬於莊客,被邀的可以帶一個小孩子同去,爺爺帶了大哥去吃晚飯。大哥回家後,抹著油光光的嘴邊,向我吹噓了好幾遍那頓無比豐盛美味的「六大碗」,惹得我夢裡流下的口水打潮了被窩邊。第二年,本庄又有一堂兄結婚,我賴在地上打滾撒潑,爺爺終於帶了我去吃了一頓「六大碗」。那天晚上,面對著滿桌的佳肴,我手裡的筷子象打連枷忙個不停,最後直撐得象個肚子滾圓的小豬,幾乎是扶著牆,被爺爺的老癟嘴數落了一路回了家——爺爺怕我吃傷了。
昨天我酒足飯飽後,向兩個女兒吹噓起小時候吃的六大碗,兩女兒側頭斜腦地聽我口沫橫飛講完那些所謂的美味佳肴後,詫異地象外星人一樣看著我,小女兒問,六大碗有肯得基好吃嗎?
我啞然失笑,因為我從沒有吃過肯得基那種洋快餐,我的胃從童年起就有了對主食的記憶,在我那童年飢餓的味蕾里,「六大碗」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菜肴。那回不去的童年和那回不去的年代,我的胃只能將它們和故鄉放在一起,慢慢地反芻,偶爾溢出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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