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和老子的比較
06-25
張京華(洛陽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副教授)一、直覺認識論道家與儒家二家在先秦時期即同顯於世,漢魏以後又同在"三教"。儒家大師以孔子、孟子並稱,道家大師以老子、莊子並稱,二者有著一個外表上近乎平行、對稱的發展。道家以老莊並稱,有益有害。益處是老子和莊子都是道家大師,有重要著述傳世,在學說的許多方面都相一致,因而二人的學說可以互釋、互明。害處是,既然認為二人在許多方面都相一致,就可用對老子的研究代替對莊子的研究,用老子的思想代表莊子的思想,因而就出現了單方面的以庄注老,掩蓋了老莊的重要差異,忽視了莊子對道家學說的進一步發展。比如,台灣學者龔樂群《老莊異同》認為:"釋德清云:"《莊子》一書乃《老子》之註疏。"《筆乘》云:"老之有庄,猶孔之有孟。"可見莊子之學確是出於老子,雖時代稍後,環境略殊,所趣間或有異,然其根本思想固無二致。"老子哲學與莊子哲學在認識論、古代物理學和形而上學的道論等方面是基本相同的,但是在社會觀、政治觀和理論體系上又有極大的不同。單純地以《莊子》為《老子》的註疏,不僅掩蓋了莊子,而且實際上也不能正確估價老子在道家傳統中的地位。老子與莊子二者既不能互明,就只有各生疑惑了。儒家認識論主張由己及人,由強調自我意識和主體行為引申出先人後己,注重的是由主體行為帶來的社會效果。儒家的歸納、類比、引申的推理方法是一種獨斷的邏輯判斷,確切地說不是一種邏輯上獨立的認識論,而是從屬和服務於儒家的社會主張的。與儒家完全不同,老子的認識論是他的道論的基礎,在他的道家學說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在老子的認識過程中,全然沒有邏輯推理可循。老子哲學的認識論是直覺的認識論,是由認識的對象到認識的對象,由認識的主體到認識的主體,是因其最大內涵的概念的全部,而得到其全稱概念自身,而不是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老子·五十四章》:"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以此。"《老子·四十七章》:"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對道家的這一認識論是明確肯定的。道家一派是十分注意邏輯推理的,但是老子和莊子在追求絕對概念之中,從邏輯的相對有條件之處最終又否定了邏輯(形式邏輯)。不是以邏輯推理作為道論的認識基礎,而是以直覺的認識方法作為道論的認識基礎。邏輯在老子中只是作為形而上學道論的一個比較,在莊子中更是用為對儒、墨的捨棄和批判。形式邏輯是老莊學說的一個側面,所以嚴格地說,它並不真正是老莊學說的組成部分。直觀的認識方法沒有邏輯推理的中間環節,但是有認識主體的感性認識作為基礎。老子所說的"常無,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老子·一章》)中的"妙"和"徼","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老子·二十一章》)中的"恍"和"惚",都具有直觀的痕迹和特點。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曰"(《老子·二十二章》),就是對自然物質世界的直觀感覺。在直觀認識論方面,莊子和老子是相互一致的。《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藏天下於天下"與老子的"以天下觀天下",意義是相同的。莊子所說的"曰夜相代於前"與老子的"驟雨"、"飄風"意義是相同的。《秋水》篇中的"知之濠上"與"不窺牖見天道"意義是相同的。二、古代物理學道家認為,道是已然的天地萬物的統一性,也是已然的天地萬物的根據。在此之中,無論是老子還是莊子,都是明顯地指出除了抽象的意義之外,還有一個時間的物理的因素。天地萬物有一個純粹物質性的初始狀態,叫作"根"。"夫物芸芸,各復其根。"(《老子·十六章》)已然的天地萬物不僅在本質上統一於抽象概念的"道",而且在時間上統一於天地未然萬物未分的物質概念的"道"。《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明確地提出在天地萬物存在之前,有一個生成天地萬物的統一的道。《老子·二十一章》:"孔得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恍中有象,恍惚中有物。"指出這個生成天地萬物的道的物質性,及其恍惚、混成的渾沌特點。www.taoismcn.com《老子·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其根。"指出這個物質渾沌的道是天地萬物的根據,不僅在"生"上是天地萬物的根源,而且在"化"上是天地萬物的復歸。莊子也認為宇宙起源於渾沌混一的物質狀態,並且進一步把宇宙物質的原始生成分為"未始有物"、"有物而未始有封"和"有封而未始有是非"(《齊物論》)三個階段。或者闡述為"太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和"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天地》)三個階段。有物有封的階段又可以分析為" 韋氏得之,以挈天地"(《大宗師》)的天體與地質生成,和"種有幾"(《至樂》)的生物演化二個部分。老子把萬物的復歸於道稱為"自化"(《老子·三十七章》、《老子·五十七章》)。莊子也說:"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莊子又進而把生物的演化區分為二類,一類是以形相生,即同種屬的生物的生殖延續,叫作"自生"。一類是以不同形相禪,即不同種屬的生物之間的進化蛻化,叫作"物化"。莊子對物質生成的闡述比老子更加詳細具體,但二人在注重古代物理學,重視道的實際物質生成過程方面,是基本一致的。三、道論《老子·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老子·二章》: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莊子·秋水》: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莊子·齊物論》: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迄今為止,學術界一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是把老子的上述思想叫作樸素辯證主義,而把莊子的上述思想叫作相對主義。其實老莊二人是十分一致的,老子和莊子都是十分強調地著力闡述其抽象思辨的部分,由此把道家道論升華到形而上學的抽象本體論高度。先秦諸子中儒、墨、名、法諸家,都各有辯資,但是在邏輯思維方面最有成就的仍是法家的韓非和道家的老莊。先秦諸子在邏輯思維方面有三個不同的層次,第一是形式邏輯的層次,第二即老莊被稱為樸素辯證主義和相對主義的"相反相成"的邏輯思維層次。第三是老莊用以論證抽象絕對的道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邏輯思維層次。韓非十分注重名實關係,在邏輯推理方面的論述很多,最著名的比如"自相矛盾"、"鄭人買履"、"郢書燕說"等。司馬遷所特別稱道的《說難》篇,其核心實際上也是在名實關係一點上。《韓子·難一》(又見《難勢》篇):楚人有鬻盾與矛者,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現代漢語中"矛盾"一語即出於此。形式邏輯中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就是"矛盾律"。形式邏輯為孟子的距楊墨,韓非的批駁儒墨,秦始皇、李斯的禁百家語,司馬遷時期的儒道互絀都提供了依據。馬敘倫《莊子義證佚文》輯佚《莊子》有"陷大矛"一語,並以楚人賣矛及盾者作注,事無旁證。相反相成的邏輯思維層次,就是認為矛盾對立的雙方互為成立的條件,同為相對而存在。對此老子和莊子都有很多論述。秦毓鎏《讀庄窮年錄》讀《莊子·秋水》篇是謂反衍、是謂謝施一段說:"謝與施二義相反,然不可相無。不施無所用其謝,不謝無以見其施。言多少之名,相形而見,不可偏廢也。"相反相成的雙方既不能由其中一方肯定另一方,也不能由其中一方否定另一方,如果有第三方也同樣。所以莊子說"莫得其偶","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相反相成的邏輯思維層次具有更為充分的思辨因素,從哲學的意義上看,較之形式邏輯的層次更高一層。但因為相反相成的雙方既不能進行肯定判斷,也不能進行否定判斷,雙方都是有條件的,只具有相對的意義,因而也為莊子所批判,所不取。老子也同樣。《老子·二十章》:"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唯"與"阿"皆應聲,"唯"是正順,"阿"是邪諂。善與惡,一褒一貶。而老子則認為唯與阿、善與惡沒有本質的區別。得則俱得,失則俱失,二者都不具有絕對的意義。相反相成的邏輯思維層次也被老莊否定了。邏輯思維的第三個層次是具有絕對無條件性的邏輯思維形式。《老子·四十一章》: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莊子·齊物論》: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 ,大勇不忮。"大"是至大,"無"是無對,也就是絕對。字之曰"道",名之曰"大"。這個至大就是"道",無對也是"道"。至大的象,涵括了所有的形,所有的象,無所不形,無所不象。有形同於無形,有象同於無象,至大而無對,孤立而自存,故曰"大象無形"。大象無形中的"象"和"形"代換作"有"和"無",就成為"大有即無"。有即無,無即有,有無合在一起,就是"道"。故《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老子》中最為精奧神秘的一句,其解即在"有""無"的異名同實和"道"的介於可名可道與非常名非常道之間上。莊子也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齊物論》)又說:"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知北游》)強調道在邏輯概念上的統一和絕對,與老子是十分一致的。老子和莊子由此完成了道家道論在邏輯思辨上的探求和論證。四、方向相反的哲學目的和社會觀老子和莊子在道論的許多方面都是相同的,但是在結論上,在社會觀和政治歸結方面,老莊卻存在著很大的不同。莊子認為生死齊一,無就是有,有就是無,實則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其意常超出生死有無之上。及其末流,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故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因而有與世同波、安時處順一說,老子認為天道無為,實則無為無不為並重。《道德經》上下兩篇,一曰道,一曰德,德者得也,兩篇中一半篇幅是在討論"得"。"夫唯不居,是以不去"(《老子·二章》),用心乃在不去。莊子在社會觀方面,只是一種消極的處世哲學,所謂"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恢恢乎其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其精義為藝術論。老子在社會觀方面是一種獨特的治世哲學,所謂"反者道之動","負陰而抱陽,知雄而守雌","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老子》四十章、二十八章、四十三章。),其精義合於兵法。《莊子·知北游》:"光耀曰:"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以至此哉!""對於絕對知識的追求如同飛蛾撲火,有一去不復返之勢,在抽象思辨的本體論方面長足進取,一貫到底。而老子在本質上則是致用的。老子說:"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行文常以聖人稱,如侯王之說策。致用治世和消極處世,這是老子和莊子的最大差別,也是老子所以能先於儒墨諸家而與秦及漢初的政治成功地結合在一起的原因。早期道家學說在社會政治實踐上共有三條出路。其一是老子的"無為而治"。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在戰國漢初又稱為"君人南面之術"、"黃老道德之術"。漢初,儒學也稱為"儒術",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與儒學同被視為一種政治策略,成為完全意義上的政治概念。其二是莊子的齊生死和歸根,認為人生的意義是被動的,生如得死如喪,因此要安時處順。這基本上是指人的生命價值而言,是一種人生觀,而不涉及社會政治因素。其三是莊子的隨波逐流,要求人要因俗、因眾,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一種消極處世的社會觀。此外,在秦漢以後又有道教和方士,在人生和社會實踐上主張養生、長生,有符錄、內外丹等方法流派,但都已不是早期道家的本意。在道教和方士的人生社會實踐中,又以養生和長生最為原始。司馬談《六家要指》也說道家"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弊,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後世因而有道家惜命一說。但莊子已明說:"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形養之人,""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老子也說:"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認為抽象道論中的道超出形體的生死之上,抽象道論上的意義大於生物和生理上的意義。《南齊書·高逸傳》載《正二教論》說:"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今道教謂長生不死,名補天正,大乖老之本義。"錢鍾書《談藝錄》說:"然釋氏末流亦言天堂地獄,修福而不修慧,以較道家末流之言不死飛升,養生而不達生,宜如同浴者不得相譏裸裎。"羅大經《鶴林玉露》引老子大患有身、莊子姬艾之泣、髑髏之對,以證道釋一致不悖說:"而方士煉丹形解,適與老莊背道而馳。"並以歐陽修"道家貪生,佛家畏死"之言為非。錢鍾書、羅大經等人的見解都是很正確的。www.taoismcn.com早期道家哲學在道論包括認識論、古代物理學和形而上學本體論方面基本一致,但是在人生體驗和社會政治實踐的出路上卻存在較大的分歧。何以如此,原因即在於不同的實踐主張引申自道論的不同層次。道家在邏輯思維形式上有"相反相成"和"大象無形"兩種高低不同的層次。相反相成是兩個相反相成的概念互相對立,比如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等等。大象無形是絕對的獨立自存的概念,具有最大範圍的內涵和外延,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相對稱的概念與之對應,沒有任何概念與之相參照,以致於這個概念本身也無名無形。這個概念比如稱作"大方"、"大器"、"大音"、"大象"、"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辯"等等。老子再三論述的"將欲翕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中的"翕"與"張","弱"與"強","廢"與"興","奪"與"與",和"曲則全,枉則正"中的"曲"與"全","枉"與"正","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中的"柔"與"堅"等等,都是屬於相反相成的層次中的成對的概念。老子在哲學本體論上雖然有道論的形而上學的成就,但是在政治觀和社會觀上,卻很大程度地引申於較低的相反相成的層次。所以司馬談、司馬遷都是一面說老子的道論最難理解,一面又評價老子的政治主張最為簡易可行。司馬談《六家要指》說:道家"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著書稱微妙難識"。又說:"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原因即在於此。莊子主張"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無所可用乃為予大用",莊子的人生追求是要求與"大象無形"的絕對概念相一致。老子多言陰陽,莊子多言有無。陰陽是相互對應的一對概念,二者互為消長。有和無不僅是相互對應,而且有就是無,無就是有,二者異名同實,各自代表著抽象思辨中的不同環節。陰陽是宇宙構成的概念,有無是哲學本體論的概念。老子注重陰陽對立概念的倚伏變化,其結果自然是要傾向為一種人道實踐的策略方術。而莊子執著於本體論上的一貫追求,其結果也只有以犧性人的獨立人格和人生實踐為代價。《莊子·天運》:"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人之於道,如同器物之於大冶造化,須懷著十分的恭敬,謹慎鄭重,決不可以任意老子和莊子雖然有極為相同的道論、認識論和邏輯推理,雖然同為早期道家的哲學大師,但是在社會實踐方面,卻有著不同層次的引申,有著方向相反的哲學目的和社會觀。老、庄雖同為道家大師巨匠,但如從人道和政治實踐的角度予以劃分衡量,二人卻要屬於不同的文化模式和思想體系。老子與早期儒家以及其他先秦諸子趨向一致,而莊子則獨立於諸子百家之外。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