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儒家的思想博大精深,千頭萬緒,歸根結蒂就是一個字:愛。或者說:仁。這可以表達為:「仁者愛人。」[12] 孔子的學生問他:什麼叫仁啊?孔子回答:愛人。[13] 仁就是愛。 那麼,愛是什麼?當我這樣問的時候,我已經犯了錯誤。因為:愛不是「什麼」。愛不是個東西。(眾笑)愛怎麼會是個東西呢?怎麼會是個實體呢?所以,愛不是什麼。我的生活儒學的回答是:愛是生活的情感顯現;而生活不是個東西。
那麼,生活又是什麼?生活就是存在。存在又是什麼?存在是無。所以,生活是無。大家可能會感到奇怪:「生活怎麼會是無呢?生活明明是有啊!」其實,這個道理是很簡單的:假如生活是有,它就是一種存在者、而非存在本身。而事情本身是:不僅人、而且所有的存在者,都是被生活這樣的事情所給出的。這也就是「無中生有」的意思。這就表明:生活不是有,不是存在者。 曾經有人問我:「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啊?」我回答:「生活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生活本來沒有意義。當你認為生活有意義時,你就已經在生活之外設定了一個價值標準,你以此來判定生活的價值;這樣一來,你就會問「我為什麼生活」或者「我活著是為什麼」這樣的傻問題。這就意味著:你在生活之外設定了一個目標。可是,生活之外還有什麼?生活之外沒有東西。生活之外的東西猶如存在之外的東西一樣,不可思議。一切都是由生活本身所給出、所生成的。而生活就是存在本身,是無。 當然,生活還是有意義的,但這裡所說的「生活」已經不是作為存在本身的生活,而只是某種存在者的生活,也就是人這樣的主體性存在者的存在。然而人本身是何以可能的?人這種主體性存在者是何以可能的?是生活生成了人、生成了人的生活、生成了生活的意義。所以,生活的意義,只不過是生活本身的本源結構的一個展開環節:我們向來「在生活」,並且總是「去生活」,所以,生活的意義是我們「去生活」的一種建構,它同樣歸屬於生活本身。 而生活本身顯現為情感,我稱之為「生活情感」。在儒家的觀念中,生活本身首先顯現為愛。所以,今天我們來闡釋儒家的「仁」亦即「愛」,就不是「物」,而是「無」。這是第一點。同時,還要把握第二點:一切物都是由愛所給出的。在《中庸》這個文本中,這個觀念就表達為:「不誠無物。」[14] 誠,在這裡就是指的那種最真誠、最本真的、最純真的的生活情感,也就是愛的情感。所以,「不誠無物」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如果沒有愛,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產生。這就是儒家的一個最根本的思想:仁愛的思想。
當然,我這樣講,可能仍然讓大家覺得玄乎。好吧,現在我「不講道理」了!(眾笑)我來舉些例子,讓大家體會。其實,即使不懂哲學的人,也很能領會這些道理。 比如,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也就是「孝」,都是天然的情感,原本沒有任何道德的因素。我們去把它設立為道德標準,恰恰是對我們的本源的生活情感的一種遮蔽,儘管對於道德建構來說,這種遮蔽也是必要的。本來,生活感情嘛,包括「父慈子孝」啊、母愛啊、兄弟之情啊、愛情啊,等等,都是你們非常熟悉的,是你們身處其中、「百姓日用而不知」[15] 的事情。這些情感本身不是什麼東西,不是物,不是存在者。用現象學的話來講,這些都是生活情感的各種各樣的顯現樣式;而愛本身,作為現象,同時就是本質,背後沒有任何東西。但是,傳統形而上學喜歡用這樣的表達:「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也沒錯,但只是認識論層級上的觀念,而不是本源性的觀念。現象學的觀點就是要指出:現象背後沒有東西,現象就是本質。海德格爾在他的著作中引用歌德的詩:「現象背後一無所有,現象就是最好的指南。」[16] 這個觀念用在儒家思想中非常到位:愛的背後是一無所有的,愛是最好的指南。 就拿談戀愛來說,你們都是有經驗的吧?(眾笑)當有人問你:「你為什麼愛他(她)?」那就不再是真正的愛了,因為,這個時候,愛被看做了一種手段,它背後有一個隱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這還是愛嗎?再比如說,面對你所愛的女孩,你不能追問:「我到底愛她哪裡呢?」是啊,你愛她的眼睛?鼻子?還是嘴巴?(眾笑)這時候,你對她進行著一種對象化的打量,她就成了一個客體,你也就變成了一個主體,你們雙雙進入了一個認識論的架構,情感卻不在了。你進入了知識論領域,而情感卻早已抽身而去。 而且,你一旦進入知識論的打量,就必定伴隨著一種不可逃避的現象,就是俗話說的:「有比較才有鑒別。」你一定會不自覺地將你的愛人跟其他人進行比較。比如,你就會想:她的眼睛長得怎麼樣?還行,是雙眼皮;可惜小了點,要是跟人家小王的眼睛一樣大就好了!(眾笑)然後就是鼻子的比較、嘴巴的比較,等等。這實在太危險了!你越比較,就離愛情越遠。這樣,你就遠離了大本大源。 總之,當你對你的愛人進行對象化打量時,她成為了一個對象、客體,成為了一物、一個東西;同時,你也成為一個東西。你們都成為物:當你把她物化時,你自己同時也被物化了。你們都遠離了愛本身。所以,我經常講,真正的愛,就叫做:「目中無人」、「目中無物」。
舉個例子,我記得是在《參考消息》上看到的一則,說是美國一對年輕夫婦,結婚三年了,感情很好,愛得很深。但有一天,女方突然提出離婚,其理由是:她和丈夫已經共同生活了三年了,丈夫居然還說不出她的眼睛的顏色來!(眾笑)要是中國人,那就簡單了,看都不用看,就是黑色,不就得了?(眾笑)但西方人不一樣,眼睛的顏色很不一樣,往往難以準確地說出來。其實,這個女孩子不明白:這樣的愛才是真愛。試想,假如那個小夥子一天到晚琢磨她的眼球顏色怎麼樣,長得怎麼樣,那可就麻煩了。所以「目中無人」、「視而不見」才是真愛。 還有一次,我在一個會議上做主題發言,也是談儒學,之後是答問。有人站起來說:「黃教授,我非常理解你。」呵呵!理解萬歲!但他接著說:「你這是『兒不嫌母醜』啊。」他這是打比方,意思是:儒學是我的母親(這樣比還不錯),但她很醜,只不過我不嫌棄她。嗚呼!他這樣的理解,真讓我大失所望。我當時反問他:「古今中外,母親怎麼會是丑的呢?」不是嗎?你們想想?母親絕不可能是丑的!那麼,這麼說來,母親就是美的了?也不是。母親怎麼會是美的呢?問題在於:如果你真的愛你的母親,你怎麼會沒事老是去琢磨她長得是美還是丑呢?所以我說:「目中無人」、「視而不見」才是真愛!這就是「孝」的本源意義。 這使我想起一句俗話:「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對嗎?錯!其實,情人眼裡既不出西施、也不出東施。情人眼裡「目中無人」、「視而不見」:這裡沒有對象化的打量,根本沒有美與丑的問題。這種真誠的情感,就是本源情感,用佛教的話來說,叫做「無分別相」,用莊子的話來說,叫做「渾沌」。莊子講的一個寓言故事「渾沌之死」,大家是知道的吧?「渾沌」本來無分別相,活得好好的,可是,「儵」與「忽」兩個傢伙非要為他鑿七竅,搞出個人模狗樣來,結果把他搞死了。[17] 四 還有一個問題:本源性的語言,本源性的言說方式,「言之無物」。比如說,愛情中的語言,就是「言之無物」的。今天講座之前,我在你們校園裡轉了一圈,看到一對一對的戀人談情說愛。你觀察一下,就不難發現:愛人之間的話語,只有兩種情境:
第一種情境是:通常是那個男孩,在那裡長篇大論,嘰嘰呱呱,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眾笑)回頭那女孩問他:「你剛才說什麼來著?」男孩也愣愣地說:「是啊,我剛才說什麼來著?」(眾笑)熱戀中的言說,聽起來不知所云。這就是愛的語言:「言之無物」。愛的語言是「無所指」的,並不象索緒爾所說的語言符號,有一個能指,有一個所指。[18] 這裡無所指,並沒有弗雷格所說的那種對象性的「指稱」,[19] 只有愛在顯現。所以我說:本真的言說方式乃是「言之無物」的。你們試想,在熱戀中的說話,如果真有所指,謀劃、策劃某個具體的事務,那就大煞風景、大敗胃口了,就太破壞情調了。 另一種情境:兩人「相顧無言」。當然,不一定「惟有淚千行」。[20](眾笑)這裡什麼也沒有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21] 卻在傳達著信息。(姑且稱之為「信息」吧,這當然是不太好的表達。)其實,朋友之間也是一樣的,「相視而笑,莫逆於心」。[22] 這種無聲的言說,海德格爾所謂「無聲的寧靜」、「大道的言說」,就是「天命」。孔子說:「天何言哉?」是啊,天不說話;但他在「命」著,「命」就是口令,就是在傳達消息。所以孔子說:「四時行焉,百物生焉」,[23] 萬物、一切存在者都由此生成。 情感的顯現在語言當中的表達,是先行於物、先行於任何存在者的。詩歌就是這樣的言說方式。比如你讀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24] 詩中出現了很多形象,床啊、明月啊、地啊、霜啊什麼的,但這些都不是東西,不是存在者、物,只是情感的顯現而已,所以,你不能用對象化的方式、打量物的眼光去看它們。你不能去追問:這是什麼床啊?是鋼絲床、還是席夢思呢?上鋪還是下鋪啊?單人床還是雙人床啊?(眾笑)其實,李白這首詩是「言之無物」的,這裡只有情感的顯現。什麼情感?思鄉之情。為什麼「思故鄉」?因為愛故鄉啊!這就是愛嘛。 大家知道四川的大文豪蘇東坡,有一首很棒的詞《水龍吟》,詠楊花:「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寫得多美!可是,我曾經看到過一個學究的解釋。他是怎麼解釋的呢?他說:春天來了,楊花被吹下來了,三分之二吹到了地面上,三分之一吹到了水面上。(眾笑)多麼準確啊!多麼科學啊!但再也沒有詩了。其實,這裡並不需要任何解釋,我本來讀得明明白白的,看了他的解釋,我反倒糊塗了。(眾笑)其實人家蘇東坡下文還寫道:「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25] 人家沒有寫楊花嘛!甚至連「淚」也沒有:言之無物,惟有情感的顯現。所以,王國維說:詞有兩種境界,最高的境界就是「無我之境」,就是「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26] 既然無物、無我,也就沒有「主-客」架構。
五 這是儒家「仁愛」觀念的一個方面:愛是存在本身、生活本身的顯現,是先行於任何存在者、任何物的。另外一方面的問題是:人總是要作為存在者被給出的。世界總是由存在者構成的,主體性總是要確立的。那麼,主體是如何生成的呢?客體對象是如何生成的呢?存在者何以可能?人何以可能?科學如何可能?道德如何可能?形而下學如何可能?形而上學如何可能?這是二十世紀思想的前沿問題。而按照儒家的觀念,一切存在者都是被愛給出的。這也就是前面談到的《中庸》所說的「不誠無物」。誠,就是本源性的愛。《中庸》還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27]「成己」就是成就主體性,成就人;「成物」就是成就對象性,成就物。 那麼,主體和對象究竟是如何被愛給出的呢?孟子說:「先立乎其大者。」[28] 所謂「大者」也叫「大體」,是說的心性本體,也就是絕對主體性;其前提是相對主體性的確立,也就是說是「主-客」架構的確立。我還是給大家舉個例子吧。 這是一種典型情境:一對男女愛人正在互相「目中無人」地、或者「視而不見」地在一起看電視,這是一種「本源情境」。在這種情境中,誰也沒有把對方當做一個對象來審視。這時候,女孩子突然打了個噴嚏。於是,情況陡然之間發生了轉變:那個男孩馬上掉過頭來,對那個女孩進行一種對象化的打量。這種轉變,我給它一個很準確的說法,叫做「本源情境之被打破」。(眾笑)他們立即從本源情境中跌落出來。假如這時候男孩子仍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們就可以肯定地說:他對這個女孩子是沒有真愛的。而正常的情況卻是:他馬上回頭看。看什麼?看那個女孩的臉色:是不是有些緋紅?是不是感冒啦?發燒啦?不僅付諸視覺,還要付諸觸覺,摸一下額頭:是不是發熱?此時此刻,那個女孩子立即被對象化了;與此同時,那個男孩子也就被主體化了。於是,「主-客」架構也就由此產生,主體性存在者由此誕生。 不僅如此,男孩又趕緊找出體溫計,量一下,喲!39度!趕緊背下樓、打的、奔醫院。幹嗎呢?找專家,進行更科學的測量。(眾笑)這是更加典型的對象性、認知性的行為,科學化、技術化的行為。這就是愛給出存在者的一個例子。這就是儒家所說的「成己-成物」。至於我們怎樣在學理上闡明這種「成己-成物」的過程及其機制,那當然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在這裡就不展開了。 總而言之,生活儒學首先給出這樣一個本源情境:第一、存在、生活先行於任何存在者,愛先行於任何物;第二、愛生成物,生成存在者。這就是儒家的最基本的觀念。這本來是我們中華文化中的一個很古老的觀念,但它恰恰也是最現代的現象學的觀念。這也就是我開頭說的:「最遠的就是最近的。」 所以,在今天的生活樣式下,我們就是要把握住這樣的觀念,在生活本源上,重新建構儒家的形而上學、形而下學,包括知識規範、社會規範、道德倫理、制度問題等等。簡而言之,就是由先行的愛引出一切、建構一切。這就是生活儒學所思考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