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更生:在文學裡,有錢沒錢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
近日有人看人傳張愛玲晚年寫信給友人,「……同時得到七千美元(內中兩千多是上八年的版稅)與胡蘭成死訊,難免覺得是生日禮物」,有人說她刻薄,得知前任離世也要揶揄;也有人話她痴情,幾十年過去了,還在念叨。我也不知道哪種是對的,畢竟人的心意過於複雜,可能恨和愛都是真的。不過倒覺得惋惜,她始終沒有忘記。
年少盛名大概對她來說,並不是件好事吧。人生很長,天分太多,張愛玲年少時憑藉少女心一時成名,寫得人情世故,大多是聽來的,撿來的,在想像力里揉一揉,成了佳作,來得太容易。等到人生真有風雨,反而沉默了幾十年,寫了《小團圓》,字字句句,仍然忘不掉。
忘不掉,就是長不大。
我總是認為,在現在和張愛玲最像的人,是周星馳。雖然身世完全不同,但同樣是天才,同是年輕時過於成功而被困在自己的世界。即便在現在,周星馳的電影仍然是被欺負的貧困少年、善良單純的美少女。當然,也可以換成美人魚,橋段換一換,精神世界仍然是如此,也令人惋惜。
第一次閱讀張悅然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她以80後作家一舉成名,憂傷的少女作家,這十幾年後,再次讀到她的新書《我循著火光而來》,我是真的感動了,這個人長大了。這本書里寫的不再是曾困住她,甚至是困住一代80後的,青春的憂傷和躁動,而是真實探索過人生和文學的結果。
在現代小說創造過,曾遇到過幾個巨大的問題,翻譯腔、莫名的哀傷、鄉土化、都是問題。現代漢語要如何才美,如何擺脫翻譯腔、如何擺脫馬爾克斯和村上春樹,如何處理面對日新月異的中國。這都是擺在中國當代作家眼前的問題,甚至是好幾代作家的困擾。
曾有一代翻譯家,為現代漢語創造了優美的典範,但擺不脫翻譯腔的困擾,而村上春樹(翻譯成中文後的作品),則為80後作家、甚至是90後作家,提供了可供借鑒的憂傷腔調。至於鄉土化,這是事實,中國城市化並未完全,幾代中文作家必須面對鄉土化到城市化的進程。
張悅然很幸運,她不再面對上一輩作家的困擾,如何在城市化進程的中國描寫鄉村,她出生城市,在改革開放後成長,異國留學,但是她同樣面對另外兩個問題。在本小說集中,張悅然處理了這兩個問題,她運用獨特的腔調,描寫了都市男女的人生困境,結結實實的困境。
必須得說,張悅然是進步的。在擺脫了莫名的少女憂傷後,她尋找一種屬於自己的,獨特的腔調。如何敘事,就是如何寫作,腔調就是敘事的魅力。有人總不了解村上春樹為何出名,就是因為敘事的方式是迷人的,現代的,冰冷的,有時候他做過了頭,但迷人的勁沒有散掉。
僅僅迷人是不夠的,這也是村上春樹被人詬病的原因。你到底在寫什麼呢?——無關公共事務,無關人性、無關社會,你的深度在哪裡呢?就算你站在雞蛋這邊,你到底在描寫哪種正義呢?——我無法代替村上回答這些問題。但我理解即便無關公共事務,無關人性,人生仍然是值得描寫的。
深度、廣度和智慧,這些並不是名詞。
在書中我最喜歡的到不是大受好評的《大喬小喬》,而是《滸苔》,這篇小說里所用的腔調就是現代的、迷人的,另文學的真實超過了生活的真實。一個總是某種超能力的男孩,能在別人臨死之前給人勇氣,下定決心去死,於是他成了兼職的「死伴」,按小時收費,陪伴決意自殺的人,讓他們有能力去死。一個決定和男友同時自殺的女孩預約他的服務,臨到頭,男友爽約,失去了死亡的勇氣。而男孩和女孩則談了起來,關於這個特殊的職業、關於如何生存、如何死亡,如何去愛。最終,這個男人,在作了幾次死伴之後,拯救了這個女孩的生命。
很荒唐的故事,但是腔調卻迷人的一塌糊塗,讓人心生期待,這是真的。好的敘事當然必須是獨特的,但是獨特是不夠的,必須得迷人。
《我循著火光而來》,張悅然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
至於《大喬小喬》,寫的是一對超生姐妹的故事,因為計劃生育,超生的妹妹給家庭帶來了災禍,父母失業,終生維權。姐姐沒接受過多少教育,是個早衰的美少女,困在結婚生子里,像大多數沉淪於命運的女人一樣,而妹妹卻意外到了北京,某種意義上,比大多數人都成功,有錢的男友,體面的工作,躋身上流社會。姐姐原本希望藉助妹妹拖關係,解決父母因超生而受的懲罰,妹妹在仇恨和愛意中搖擺。對家庭的恨、對於上升渴望,對出身的羞愧,自私和不耐煩,對親人的愛,都在每一次搖擺中描寫的很好。在很多描寫計劃生育的小說里,主旨,也就是控訴計劃生育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障礙,讓對不義的憤怒變得單薄而乏味,但是張悅然處理得很好,制度的禁錮藏的很深,在一個深不可觸的地方,又混合了真實的人,而不是控訴的面具,讓小說好看。
文學技藝的成熟是很難的,但是更難的是,作家本人的成熟。有些作家運氣足夠好,不需要長大就可以寫得很好,比如菲茨傑拉德,但是不得不說,那些成長後的作家更令人敬佩,比如海明威。精神世界的成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的。對於年少成名的人來說,精神世界的成長是更難的。成名作家,坐在頭等艙里,出席任何場合都享有特權,生活彷彿被架空了。
我說的並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在文學裡,有錢沒錢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人的精神世界停止長大了,認為已知的就是全部,這同樣是張悅然面對的問題,她是努力的,也是幸運的,在幾乎十年停止出版後,寫出了這本《我循著火光而來》,對作家自己而言,這並不只是一本新書,而是十年的成長和探索,關於文學和人生的,都是。對讀者來說,其實有時候讀者成長得比作家快,只是作家發現不了,寫著寫著,就被讀者拋棄了,只能去收割新的年輕人,張悅然並沒有,也不能被成熟的讀者拋棄,她在努力。
這是讀這本書時最大的感動,即便遇到什麼困境,人都是可以成長的,如果困境更大,那隻能用更大的成長來匹配。回到開頭說到的張愛玲和周星馳,這兩位令人扼腕的天才,其實張愛玲還好,她晚期的作品比早年的小說要好得多,在技術上成熟度好了太大,只是年輕時的作品過於有光,而掩蓋改了晚年的作品,只是看著周星馳,就會覺得有點哀傷,如果能永遠困在這裡,對周星馳來說或是幸福的,只是對他的影迷來說,這不夠了。
有時候也想對他說一句,你快長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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