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一 | 「剛」的人生態度與新知識分子——梁漱溟早期論中國文化的路向

(原文發表於《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4期)

提要:近代中國面臨社會結構瓦解和人心困頓的雙重危機,承擔社會整合和道德教化職能的傳統紳士日趨沒落,而傾向變革的知識分子則採取了剛健有為的入世態度。在此背景下,梁漱溟系統地建構了一套「剛」的人生哲學,統合人性論與歷史實在,並回應了東西文化的爭論。一方面,「剛」以「淺易」的普遍抽象的意欲出現,成長為「艱深」的人生態度,統攝儒、佛、西三種世界文化;另一方面,作為「剛」的承擔者的新知識分子,在「親師求友」的團體中培育「剛」的人生態度,並從小群體走進農村社會,改造鄉村。「剛」即梁漱溟孜孜以求的人生問題與社會問題的答案。

關鍵詞:剛 人生態度 新知識分子文化路向 梁漱溟

一、引言:社會癱瘓、人心困頓與士風之變

清末民初,隨著西方勢力的侵入,中國鄉村捲入世界經濟的鏈條,成為其最低端的一環,嵌在「鄉村—大小城市(鎮)—通商大埠—世界」的體系中。然而,這個體系卻存在著結構性的缺陷,連接鄉村與世界的大小都市只是商業性的而非生產性的。寄生的城市自身並無發展動力,不僅不能通過工業化帶動鄉村,反而汲取鄉村財富,但是「等到鄉村血干髓竭,這個都市也就衰落下去了」(陶希聖,1935;梁漱溟,2009j;費孝通,2006:68-69)。榨乾血汗、敲骨吸髓的侵蝕,使社會「日漸癱瘓,一直到潰爛不治」。不同於西洋社會的經濟危機,社會癱瘓是慢性疾病,肌體細胞逐漸死亡,毀傷的是根本的元氣,不可逆轉(費孝通,2012:369-370)。因此,中國社會的問題不是貧窮和破產這麼簡單,而是貧而益貧,不斷下降沉淪,是生產能力的根本喪失(梁漱溟,2009e)。

與個人身體匱乏以及社會肌體潰爛相對的是精神的沉痾,人心沮喪,世風萎靡不振(費孝通,2012)。人生困頓是普遍的,無論是農民,還是機械工人,抑或青年學生,感到的是無力、沉滯、躁動,總之是不安寧。他們或者在乏味無趣的生活中,沉湎於感官的享受;或者困於生計,工於計算,置倫理法度於不顧;或者專註技能訓練,視知識為工具,忽視德行修養。簡言之,就是精神的麻痹不通暢(梁漱溟,2009d:137-140)。

更為重要的是,在社會變革之際,本該承擔組織社會、安定人心之責的士人缺席、腐化了,這是社會癱瘓和人心困頓的助推劑。首先,近代鄉村逐漸陷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地租經濟衰退,傳統紳士逐漸脫離鄉村,地方失去承擔主持和組織之責的農村領袖,社會結構坍塌。其次,在擔負倫理道德、實施教化方面,紳士也走向反面。他們從傳統道德的捍衛者,迅速變為「草莽英雄」、「混世魔王」,因為「人心失去約束,活絡異常,極易變成首鼠兩端的偽君子,或者乾脆淪為靠武力到處趁火打劫的現代強人,暴力的魔盒就此打開了」(楊念群,2014:59)。

面對困境,如果說過去的士人還可以守著道統,觀察政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待君主行王道時出仕(費孝通,2006:21),那麼此刻情勢已大不同,君主制風雨飄搖,傳統儒家倫理遭遇西學衝擊,鄉村社會亦不能潛心居住。面對社會癱瘓與人心困頓的雙重逼迫,那些尋求變革的近代中國知識分子不再拘泥於清人的考據風氣,而表現出一種積極入世的剛健有為的態度,士林之風大變。

士風向「剛」的轉向代表了一種重要趨勢,雖然各家依賴的思想資源不同,既有儒學、佛學的內在突破,也有援引西學,對過去的全盤否定;雖然他們採取的策略不同,或者用傳統的方式反傳統(林毓生,1988),或者採取實用主義的文化態度(楊念群,2009),但都表明了開拓新思潮的勇氣。

儒學內部,一方面漸興「排荀運動」,有回歸孟學、陸王心學的努力,乾剛之氣蓬勃興起。如譚嗣同斥荀學為「鄉愿」,其背後有立孟子所言「大人」之學之意。章太炎雖提倡諸子學,晚年仍回歸儒學,創辦《華國》雜誌,挽頹敗之世風,「每以氣節鼓勵青年,並特別表揚孔門中有勇知方的子路,而反對定疏的性理之辨,即謂其思想漸趨於接近陸王,亦無不可」(賀麟,1945:7)。另一方面,在打通儒釋關聯中,勇猛剛進的品格也得到重視。清學之發軔在於反對「儒表佛里」的宋明理學,但清中後期似乎是一反動,進入一個新輪迴,「『今文學家』多兼治佛學」,「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係」(梁啟超,1998:8、99)。康有為就試圖將儒家的「仁」、「勇」與佛家的「慈悲」、無畏相對應,減少佛教的出世傾向(張灝,1988:66;蕭公權,2005:111)。深受佛學影響的譚嗣同以「仁」通佛、孔、耶之說,「衝決網羅」,終成「殉道者」(張灝,1988:90)。

佛教界也採取了更加入世的態度,並在佛理上加以轉化。不少革命派僧侶脫下袈裟即參與暴動,踏入佛門便能誦讀佛經,如宗仰、棲雲以及年輕時的太虛等,他們在「佛法和革命、僧衣和西裝之間徘徊」(維慈,2006:17)。在佛理上,佛學從追求自性圓滿、超越輪迴轉向「不舍眾生,不住涅槃」的大乘菩薩道。歐陽竟無即以「無餘涅槃」,解脫心苦與身苦,並以佛攝儒。他注重《中庸》的重新解讀,用佛家的寂然不動、感通達道來解釋中庸,而過去強調不偏不倚、無過與不及,導致的是鄉愿,是墮落卑下,由此中庸非不動,而是寂靜有為。

五四新派則藉助西學促進個性解放,「剛」表現為「自覺而奮鬥」,甚至「獸性」。陳獨秀呼籲青年要與自身頹廢年老的氣象做鬥爭。身體上要「華其發,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精神上要破除「陳腐朽敗」之懷抱,煥發新鮮活潑之儀容,擁有「自主的」、「進步的」、「進取的」、「世界的」心態(陳獨秀,2013a/1915:1-8)。此積極主動的精神,進一步可為「獸性主義」,表現為「意志頑狠,善斗不屈」,「體魄強健,力抗自然」(陳獨秀,2013b/1915:25)。李大釗(2006/1915:137)也提倡自覺精神,與「自暴自棄」、「自貶以奉人」、消極宿命的國民厭世精神相對。胡適則藉助萊布尼茨的單子說,來比擬不能獨存的「小我」與不朽的作為全體的「大我」之間的關係,鼓勵青年人奮發有為,不放棄對社會、世界的責任,個人的「小我」也可以在「大我」中永遠留存,孝子賢孫也會給每個人在「大我」中記錄功績(胡適,1998a:529)。

綜上,各派對「剛」的相關論述,不論其初衷如何,均從思想和價值領域切入,直指作為文化核心的民族精神。不過,上述討論也有其局限,一方面,熱心社會變革的知識分子從文化切入政治,擁有宏大的政治構想,使「剛」,乃至承載「剛」的人,都淪為獻身理想的工具。可謂缺乏深沉的底蘊,其鋒也利,其折也易。在遭遇挫折後,難免意志消沉,或者在不同的「主義」之間搖擺。另一方面,文化問題局限於學院派的討論和抽象的學術論域,對實際人生沒有指導意義,也無法應對變革的迫切要求,如農村問題(楊念群,2009:58)。

相較於同時期的批評家,夾在新舊兩派中間的梁漱溟清楚地看到了單純文化爭論的局限,因為它不僅無助於解決中國自西化以來不東不西的尷尬處境,反而導致各種思潮泛濫,人們更加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或者說這種急躁的爭論本身就是時代的病症,與它們所要解決的問題同出一源。那麼,梁漱溟是如何建構一套分析性話語,理順個人、民族、文化與社會改造的關係呢?

梁漱溟的立論從人生出發,提出以「剛」作為實際的生活態度。在「定命論」、「正命論」、「命運論」及「俟命論」的輾轉、固定、無常中,「剛」的態度也許正是自我覺醒後的個人所能持存的精神支柱。

可是問題在於「剛」從何而發,作為抽象的人,是否自然具備「剛」的潛質和可能性,「剛」是否內在於人性之中?此外,作為具體的人,是現實的民族群體的一分子,是文化社區中的一員,那麼,「剛」如何從普遍人性的原初狀態成為具體的人生態度?這與文化整體和個性有何關聯?也就是說,「剛」如何統攝文化爭論中出場的儒家、佛家和西學等各路文化?最後,「剛」的擔綱者是誰,它如何在現實中培養,又以何種姿態介入社會改造事業?梁漱溟是怎樣思考和處理上述這些問題的呢?這便是本文探索的主要問題。

二、「剛」的精神氣質與文化困境

梁漱溟對「剛」的論述之所以能回到生命本身,與其自身的生活經驗密切相關,他一生所體現出的知行合一,也正是「剛」的精神氣質的最好詮釋:梁漱溟反覆表明「我不是一個學者」,只是好用心思,之所以不斷思考,是因為有人生問題的切膚之痛。所以他思考的時候勇於包容各種學說,「從前人用心思得到的結果中提出新問題,進行新思考,產生新的學問」,獲得新學問後,又「身體力行」,可謂「獨立思考,表裡如一」(梁漱溟、艾愷,2015:83-87;費孝通,2003:2)。

儘管其思想帶有體悟性和實踐性,但是這不排斥梁漱溟對「剛」進行體系化的理論構建。在系統比較、審度了世界文化的整體面向和內在精神動力之後,梁漱溟堅定地認為「剛」是當下中國人面對西方化、開闢未來世界文化時,要明確持守的人生態度,而且「剛」有堅實的思想基礎,因為「剛」「可以統括孔子全部哲學」。梁漱溟將「剛」的內涵解析為「淺易」和「艱深」兩個方面:「淺易」是指「剛」代表了一個向前的動作和意向,而身心俱有力氣和充實之感,不過,這是最一般、普遍的抽象狀態,是一團力量、生氣的聚攏,是活著的人都具備的。「剛」還有「艱深」的一面,這與「剛」的承載者,即具體的人,尤其是作為群體的民族有關,特指孔子哲學對「剛」的表述,如剛毅木訥、無欲則剛等。此刻,「剛」作為一種具體的人生態度,發自內心的自然真摯的感情,能對淺易混沌的生命力量加以引導,力的使用不是出於利益的計算,不以生命為手段,而以自身圓滿的生活為目的。在東西文化對張的背景下,孔家的「陽剛乾動」作為一種民族精神,一種應對社會困境和思想迷惑的人生態度,既能幫助中國人解決精神痛苦,又可在實現社會改良的同時避免西洋工業文明的諸多弊害(梁漱溟,2009b:537-539),所以「艱深」的一面,實為「剛」的文化表述。上述對「剛」的二分法界定是分析意義上的,本文嘗試對「剛」進行完整論述,解釋在梁漱溟那裡「剛」如何由「淺易」發展到「艱深」狀態,在具體的個人、群體中成就統一性,併兼具世界屬性,進而能夠作為社會改造的精神內核,參與鄉村建設運動。

不過,梁漱溟從文化比較入手,提出孔子「剛」的人生態度的做法容易被標籤化。例如,他被稱作「在理論上系統地衛護儒學和中國傳統文化的第一人」(周策縱,1999:462),是「20世紀最著名的保守主義者」,能夠「有系統,有獨到的見解,自成一家言」(賀麟,1945:9;鄭大華,2001:42;牟宗三,2003:231)。由此導致的結果是,時至今日,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保守與激進這樣的二分法成為了研究梁漱溟的固有框架,其背後是不同的文化論。具體包括以下幾種思路。

一是從寬泛意義上的進化論看文化的演變,認為梁漱溟為東方文化辯護自然就是固守傳統、反對西化(郭湛波,1997),胡適就以文化「有限的可能說」作為西化的依據,批評梁漱溟是「翻身論」。陳序經(2004/1933:3-12)並不否認新舊兩派的一個共識,那就是中國問題根本上是文化問題,但也認為對待文化不能採取復古的態度,復古就是尊孔,以梁漱溟的勢力最大。同樣持進化論的唯物史觀學者,也在中國社會性質、農村性質的論戰中,回擊了梁漱溟的文化論。

二是認為梁漱溟的觀點實際上是文化體系論,他將文化視作不同類型,也就不存在落後與先進之別。梁漱溟的文化分類不是簡單地羅列、並排西、中、印三種文化,而是認為它們是有次序的,世界文化即將進入孔家代表的新時代。在此意義上,梁漱溟的創造性在於看到了世界文化的系統分類(周策縱,1999:462),跳出了比較東西文化孰優孰劣的窠臼。不過,也有學者認為梁漱溟所說的孔子的態度的復興,是改變事實以切合理論(李石岑,2004),沒有完全逃脫中體西用的圈套(賀麟,1945:11)。其根源是梁漱溟對西方文化和印度文化的理解過於簡單,以致與「中體西用」的說法相去不遠(陳榮捷,1987)。胡適(1998b)更是認為梁漱溟只是武斷地推導出了幾個整齊好玩的文化公式而已,「全無『真知灼見』」。不過,也有學者認為梁漱溟採取的是「迂迴戰略」,不是直接拿儒家的人生態度拒斥西方文化,他所謂的儒家復興是在「全面接受西方文明」之後(費孝通,1988:12-13)。因此,梁漱溟不是反對西方化,而是「反對反東方文化」,本質還是「文化多元主義」,是站在未來修正資本主義(陳來,2001:39)。然而,有學者質疑,在沒有經歷現代化洗禮的中國,梁漱溟能否清楚地談論一些後現代問題(李澤厚,2012);相反的判斷是,梁漱溟以禮樂文化改造社會,看似保守,卻提供了現代化的另一種可能(吳飛,2005)。

綜上,兩種思路折射的是梁漱溟理論內在的巨大張力,一方面,中國人要解決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持護生命財產個人權利的安全」,需要發展物質生產以及改造政治體制,從西方文化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如科學與民主),解救中國人的痛苦。另一方面,我們的行動,秉持的價值又能夠體現中國人本來的精神,避免「西洋的弊害」,而著手點就是確立孔子的「剛」作為中國人的普遍人生態度(梁漱溟,2009b:537-539)。這種努力也可能「模糊了他與文化調和論者之間的界限」,而後者正是梁漱溟所努力避免的(艾愷,2011:86)。至於梁是否為文化調和論者,需要完整呈現出「剛」的理路才能回答。不過,梁漱溟並不急於將「剛」限定在一家之言、一種文化之內,也不是直接論證「剛」如何處理東方化與西方化的文化議題。可以說他採納的是一條折衷的分析性辦法,將自然法與歷史實在進行調和,以表明人是文化、歷史中的個體,反之,文化、歷史也紮根於人性與人心結構之中。就分析的邏輯順序看,梁漱溟先從普遍抽象的人性來論證「剛」的內在必然性,即作為人自然就具有「剛」的品格,它以活著的生命呈現出來,與具體的文化無關,表現為人的「意欲」(will)。那麼,什麼是意欲,為什麼說意欲是普遍的,梁漱溟藉助哪些思想資源來界定意欲呢?

三、「剛」的源動力:沒盡的意欲

在梁漱溟(2009b:352)看來,「生活就是沒盡的意欲」,意欲不是慾望,而是無休止的用力,即奮鬥,它確定了人生向上的生命底色,這實際是從「淺易」的層面論證「剛」的內涵,意欲也就成為「剛」的源動力。生命不休、生活不止、奮鬥不息。由此,「剛」具有顯著的意志論和生命哲學色彩。

梁漱溟毫不避諱地指出自己對意欲的理解與叔本華的意思相近,但他也並非完全在叔本華的啟發下使用這一概念。叔本華哲學的引介與中國語境密不可分,即傳統處理族群關係的天下觀遭遇民族觀後漸漸失勢,協調天人關係的自然觀、宇宙論遭到科學思潮衝擊,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人如何確定人生觀以安穩人心秩序。這是一場回歸內心、個體,同時兼顧其他一切生物、一切有情的努力,它一開始就不是狹隘的唯我的態度,而是從普遍性來理解自身與世界,具有開放的心胸、超拔的起點。

1904年,王國維(2009:34-43)就宣揚了「性行之乖僻」、「人人視之若蛇蠍」的叔本華的意志論,至少包括兩個方面的意思。

一是奠定統一的、完整的、非工具化的人性論。意志是「生活之欲」,但人與萬物屬「同一意志之發現也」,個人與他人、他物的區分,是知力的遮蔽,而究其本源,實是「同一意志之客觀化」,意志的本質則是一。因為是一,所以能博愛,有正義,拒絕將他人的生活作為自己慾望的工具,在此意義上,王國維以佛家的涅槃等同於叔本華的最高理想。因此,個人與他人、本民族與他民族的共存就有了哲學的基礎。這實際上從道義上解放了意志,意志的發揮並不必然與戰爭、搶奪捆綁在一起。

二是「調和自由意志論」與「定業論」。人的品性固然可以影響動作,但是在品性之上,有絕對的自由意志,意志在超絕的意義上可以改變品性,當然現實中還有經驗世界的制約。這實際上給予人內發的驅動力、改變自我的信心和介入現世的勇氣。

如果說王國維多少還帶有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色彩,那麼,隨後執掌《東方雜誌》的杜亞泉則通過譯介叔本華的著作,進一步澄清了意志論的積極面向。杜亞泉認為,世人多以為叔本華的悲觀論與小乘佛學相近似,但其實「不無與大乘融洽之處」,能在人頹唐懊惱之際,給人驚醒奮發之慰藉(杜亞泉,2007:248)。

新青年派則更進一步,乾脆放棄以大乘佛學通叔本華意志論的做法。劉叔雅(1915)直言在「國之將亡」、「民德之日衰」的時代,如章太炎般求諸大乘的途徑,過於曲折,「大乘之教,不可戶喻,欲救其弊,斯亦難矣」。不若直接通叔本華之大義,知其為天下難得之大勇。以不滅之意志,不顧及有形有限之身體,進而超現象之生死。

可見,叔本華的引入,是知識分子藉助意志論哲學,煥發國人精神動力、廓清沉悶之氣的主動選擇。梁漱溟對叔本華意欲的解讀也是這一努力的例證。既然意志論渲染了昂揚奮進的色彩,生活如何展開呢?

對梁漱溟而言,不存在用一種生活觀來指導客觀的生活這種二分法,他綜合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並改造了唯識宗的觀點,提出生活和生活者是一體的,不是生活者如何看待生活、過某種生活,因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事件,不再分裂出作為對象的生活。一事一事相續綿延,一事包含一問一答。探問的工具有: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是唯識宗所講的前六識,在工具之後的「尋問者」就是意欲。在工具前面的是「殆成定局」,那麼一問一答也就成為意欲對殆成定局的宇宙的努力。不過,這個宇宙不是純客觀的,而是「前此的我」或者「已成的我」,一問一答的生活可以說是「現在的我」對「前此的我」的奮鬥(梁漱溟,2009b:376-378),這也反駁了胡適等人的「小我」、「大我」之分。那麼,個體內部的普遍性的心理認識機制,在具體的、實在的社會中呈現出何種樣態?是否有其他因素介入,從而將意欲這股強勁的力量加以引導,也即「剛」如何從「淺易」狀態進入「艱深」狀態呢?

四、意欲的展開:人生態度與文化

(一)人生態度與文化面向、路向

意欲的展開就是生活,它用力的不同帶來生活樣法的不同,生活的樣法就是文化。根據對奮鬥造成的障礙、問題不同,梁漱溟(2009b:378-381)劃分了文化的三個面向。

一是意欲對物質世界的奮鬥,且從長遠看,隨著科學的發展,障礙終會解決。由此產生的文化是物質文化。二是意欲對其他「有情」或者「他心」的奮鬥,雖然後者的「根身」在「已成的我」,但真正造成障礙的是「他心」,是他之「現在的我」,反之亦然。與對物質世界的奮鬥的樂觀相比,對「他心」的奮鬥結果未定。由此產生的文化即社會文化。三是意欲對因果法則的奮鬥,這註定是不能滿足的,如超越生死。另外,與三種奮鬥不同的還有自然而發、不經意識的情感,由此產生歌舞、音樂等。此處,我們在形式和邏輯上遇到困境,第三種奮鬥和自然情感的結果是否對應精神文化,梁漱溟未能給予充分論證,但從他列舉的文化形式看,應與精神文化對應。

三種問題是所有民族都會遇到的,因此三個面向是所有文化都具備的。這反駁了那種將東方文化視為精神文化,西方文化視為物質文化的狹隘理解。

不過,對不同民族而言,意欲用力的方向是不同的,意欲用力的方向就是人生態度,人生態度是文化的「民族性」(梁漱溟,2009b:477),或者「民族精神」(梁漱溟,2009c:30)。因為用力方向不同,各民族在文化的三個面向上取得的成績不同、步調不一,形成了三種不同的文化路向。具體而言就是:遇到任何問題都直面向前加以改造的第一路向,即意欲「向前要求」的人生態度,這是西方文化的根本精神。第二路向上,意欲不是向前、向外求解決之道,而是適應當下的境地,返回自身,「對自己的意思變化、調和、持中」,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尤其是孔子的人生態度。印度文化(佛)「以意欲反身向後要求為其根本精神」,走的是第三路向,其發達的是精神文化,尤其是宗教,而在物質文化和社會文化方面成就不明顯。所謂向後反轉,指的是「努力於解脫這個生活」,是出世的人生態度(梁漱溟,2009b:352-382)。

由此也可見,文化路向是體系性的,它以人生態度為中樞將物質文化、社會文化、精神文化三個面向貫通在一起。因此,不能簡單地將文化的三個面向機械地拆分為絕對的體、用兩部分,也不能直接將另一種文化拿過來作為本文化的體或者用。

(二)由民族性的路向說到人類整體的三期說

不過,這絕不是說人生態度代表的民族性與其他文化是絕緣的,梁漱溟進一步用三期說來提升三路向說,此時文化的主體不再是諸民族,而是人類整體。文化除了一家一家的存在形式外,從古至今,「人類全體的文化是一個整東西」,而各家文化在其中佔據一個位置。僅陳列個別的東西是不夠的,它們在總關係中的位置更待說明(梁漱溟,2009b:353)。

總關係與人類處理問題的次序有關,梁漱溟設定了一個本來的順序,即人類總體應該依次處理人與物、人與人、人與己的關係,不過,因為有人生態度作為樞紐,所以又不同於唯物論。這構成了他反觀現實的一個理想模型,最符合此模式的是歐洲。不過,就歐洲社會發展的實際看,也不會順利地依次經歷這三個階段。在梁漱溟看來,希臘文明是基本偏向第一路向的,在宗教發達的中世紀,反而拐向處理精神問題,傾向於出世,只是在近代才重新回到第一路向。因此,以處理物、人、己關係為異彩的西、中、印(佛)文化,都是世界文化,處理的是作為整體的人類不同時期的問題,這是超越民族獨特性的。

綜上,「剛」從「淺易」向「艱深」的邁進過程,即「剛」從原初的籠統混沌的意欲狀態真正發揮的時候,不是無目的、均衡、分散的用力,而是帶有方向性的,這與生活著的民族有關,與具體的歷史和文化傳統有關,這才生成實在的人生態度,產生帶有文化個性的路向。因此,「剛」的「艱深」層面需要從文化的個性來理解。不過,某一人生態度和文化路向,又被人類文化三期說所吸納,所以對「剛」的「艱深」理解還得置於世界文化體系中。

五、「剛」的人生態度與人類整體文化

在梁漱溟看來,對中國人而言,「剛」從普遍的意欲成為具體的人生態度,發生於孔子代表的帶有民族性的文化,問題是「剛」的人生態度符合孔子何種人生哲學,它如何處理與西學、佛學的關係呢?

(一)一任直覺:「剛」的人生態度與重估儒學

「剛」的人生態度不是對教條、道理的死守,其力量來自內心的自然感情,用孔子學說表達就是直覺,看似柔弱,卻威力無比。那麼直覺是一種怎樣的心理狀態呢?梁漱溟通過《易經》來論證。雖然解讀《易經》的學派眾多,但有一個「大家公認的中心意思,就是『調和』」,表現為「相對、雙、中庸、平衡」等,「所謂變化就是由調和到不調和,或由不調和到調和」,這正是第二路向的人生態度。而這種變化、調和,是無法用固定的語法、明確的語句來表達的,梁漱溟稱之為「無表示」。當我們訴諸文字——如「由調和到不調和」——時,雖然意思好像是「對的」,但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言語是無法全面反映變化、調和的。把握的方法只有直覺,直覺看似「無表示」,「然無表示亦一表示」(梁漱溟,2009b:444-446)。在梁漱溟看來,孔子的學說正是強調直覺。要了解孔子,就得先從他的「無表示」入手。如果沒有直覺,很多人心中的道理就是死理論,容易走入極端、偏執,越來越脫離生命,不像直覺那般是活形式。

正因為有直覺,「剛」的態度才能一方面直觀內心,另一方面又有強烈的現實指向和行動力,實現知行合一。所謂知特指良知,而良知如孟子所言是不學不慮的,也就是直覺,是「有情味的知」,它既不同於感覺也不同於概念(理智)。良知是動的知,與靜的知相對。靜的知雖然也是關於人事的,但靜的知不必然行。它只是關於人事的一個道理或者判斷,但不涉及情味,也就不知理的切要。動的知是在靜的知上的動情,是好惡的自然迎拒,它和行是合一的。

關於行,也不是通常理解的現行,它同樣跟直覺聯繫在一起。行就是「一念」所起,是「感發趣向」,比如「一念起敬」,「一念生憐」。也就是說不必強求行於外。通常所理解的行,是通過如此「念念相續」,布達身體,並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以可見的行動來做事。反之,如果缺乏此情意,縱使有可見的行動,也是徒有其表。因此,知行合一都在於直覺的「一念」(梁漱溟,2009g:711-720)。

從直覺出發的「剛」也符合「仁」的要求,梁漱溟沒有從各家學說中辨析何為仁,而是通過《論語》宰我的案例,得出仁就是「敏銳的直覺」。在具體的心理狀態上,仁包括「寂」和「感」。寂是「頂平靜而默默生息的樣子」,感是「最敏銳而易感且很強」。不仁之所以出現,同樣是因為理智的介入。從廣義上看,它將直覺的完整、生活的自然打斷,分出一個「物我」;從狹義上看,特指計較算賬的功利或者說自私。它打破了人心的平衡,使之不調和(梁漱溟,2009b:454-455)。梁漱溟對「剛」的人生態度的闡述回到了人生哲學,體現了他重估儒學的努力。

首先是方法論的調整。受疑古風氣以及今古文爭論的影響,儒家經典文本的取捨和考據已繁瑣無比和過於專業,常人不能置喙。梁漱溟採取了從簡的做法,依據比較可靠的《論語》,深入其代表的觀念,發現孔子的學問就是講生活。這種做法還可以跳出從社會、政治研究孔子的局限(特別是新派對三綱五常的批判),也否定了康有為、陳煥章等將孔子神化的國教化運動(梁漱溟,2009b:773-776)。

其次是認識論的體系化,這是藉助唯識學的邏輯思辨來完成的。梁漱溟改造了「現量」、「比量」、「非量」三個概念,來說明直覺在認識過程的位置。他將「現量」理解為單純的感覺(sensation),對應的是影如其質的「性境」。比如,我們用眼睛看到白布的白色,是一問,所得到的回答,只是對顏色有感,即使看到的是白色,但不知白色是何意義,不會跟其他顏色有對比,也並無抽象的白色。感覺是影與質的直接對應。「比量」相當於理智,它通過簡分、綜合兩種作用,抽象出共同的意義,對一物的認知不僅要跟他物相區別,還要遍查該物的種種形式,最後形成概念,它對應的是「獨影境」。有影無質,概念非由客觀事物所生,而是「我心所自生私有的」。

不過,在由「現量」向「比量」的進階中,還要經歷「非量」,即直覺。從單純的印象到概念的跨越,要經歷「一種不甚清楚而且說不出來的意味」,否則一次次感覺的量的積累並不會有任何新得。直覺所得的是一種意味、趨勢或傾向,與感覺的呆靜和概念的固定相比,直覺「實一種活形式」,把握的是「帶質境」,有影有質,附在感覺和理智上。當直覺附於感覺時,如欣賞美景、品味美食所得的意味;當直覺附於理智時,如對詩文、字句的理解後的體會(梁漱溟,2009b:397-401)。

藉助佛學,梁漱溟不僅從認識論上完善了對直覺的論證,還進一步體系化建構了「剛」的人生態度,這就是以出世的精神來入世,即「不住涅槃」,從而理順儒、佛關係。

(二)「不住涅槃」:「剛」的人生態度與大乘佛學

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梁漱溟將佛教置於印度化的總脈絡中討論,且定性為對問題和生命持取消態度,是未來人類文明第三期的代表。若現在移植過來,大興佛學,將使更多國人消極避世,不敢直面仍未解決的第一期問題。這與梁啟超對佛化的擔心頗為相似。這些擔心具體來說有如下幾點。

第一,佛教由貴族化向平民化的改造。佛教傳入中國後並非以獨特的「理論」存在,而是作為「救世之道」,儘管它也將僧伽帶入,但士大夫與僧人的交往,逐漸造就了一種「士大夫佛教」(許里和,1998:6-8)。如果說佛教傳入早期上層士大夫介入較深,那麼清末民初佛教的復興則與文人、在家居士的推動密切相關,他們的介入表明現世越來越重要,「至於受過教育的信徒,他們更是根本不關心來生」(陳榮捷,1987:114-115)。

梁漱溟同梁啟超、章太炎討論過上述佛教平民化的努力,他認為文人及居士們拿佛教到世間來應用,改造佛教的貴族氣味頗為困難,因大家現在是「求生不得」,並非「生活圓滿」後解脫生死,且改造之後的佛教恐怕也難稱為佛教。當佛教向現世擴展的時候,國人傾向以實用主義的態度來理解,多數人不能研讀佛理,亦不以佛的道路修行。因此,「我反對佛教的倡導,並反對佛教的改造」(梁漱溟,2009b:536-537)。

第二,參佛之人,可能為逃避現世苦難或義務。梁漱溟的態度是,自己個人這般做,無可挑剔,但是,佛化不能形成一種潮流乃至舉國提倡,因內憂外患的現實不許。佛陀固然感於世間苦難而出家,但悟道後,不舍眾生,即為救世。常人似多拘泥個人超脫,而無佛之發大願心,這是梁漱溟反對提倡佛教的更重要原因。

梁漱溟自言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對佛的解釋只偏於一邊(出世),而沒有說另一邊(入世)。李石岑(2004)指出這是因為梁漱溟沒有區分佛教與佛學的差異。可是,梁漱溟反覆陳述過,自己一些不嚴謹的表達,請大家領會其真實意思,之所以有一些概念未做學理的辨析,是因為他是為「大家」出主意。大家即整個社會,或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他們是無法深入、細緻區分佛教與佛學的差異的。

梁漱溟恰恰從佛學上論證了出世與入世的關係,他明確提出,出世與入世並不必然衝突。「千年來之講佛者,主出世者不主救世,主救世者不主出世,以為二者不相容。觀此二者,不但相容,而且只是一事不是兩事。彼不懂救世者即是不懂出世,不懂出世者,即是不懂救世」(梁漱溟,2009f:494)。這樣看似矛盾的辯證關係,是難以通過平民化的方式說明的。

那麼,佛家是如何以出世的精神來入世的呢?其出發點還是大乘佛學「不住涅槃」,對生命的同情慈悲。「發菩提心」,兼具慈悲與智慧,「這味道非常深醇,頗難言說」,而慈悲的對象和智慧應對的難題,都是機械的生命。所謂機械的生命,是指「不用人搖而能自動的一個機器」,機器能動自然是受慾望、私心、本能所支配(梁漱溟,2009d:40-49)。一方面,人感到諸多不由自主的力量,正如前文梁漱溟對意欲向外的分析。人們耽於追求外物,受慾望的驅動。人與人、與己、與環境為敵,儘管有所獵取,但心緒不安。另一方面,消費成為消耗,所得都無沉澱,人們感到的不是充盈,而是虧損,不是自由,而是束縛。

在對機械的生命的同情上,佛與儒是相通的:它們「終極都是一個自由的活潑的有大力量的生命」。因此,佛家的發菩提心、儒家的立志都是立足於這種生命態度,所針對的也都是機械的生命。無論儒還是佛,只有開發出此願力,「才有大勇氣,才有真精神,才有真事業」(梁漱溟,2009d:48-49)。儒家深厚敏銳的直覺,以及不住涅槃的大乘佛學都能引發一種剛健的入世態度。

既然儒、佛都能引發「剛」的人生態度,那麼二者能否統合為一體呢?我們通過梁漱溟本人所謂由佛到儒的轉變來說明。單從文字表述上看,梁漱溟似乎在1921年左右由佛學轉入了儒學,但這個轉入不是徹底決裂,在他的所謂佛學階段有大量的儒家因素,反之亦然(Meynard,2011)。按梁漱溟(2009c:17)的說法:如果說有什麼放棄的話,只是放棄了「出家做和尚」的念頭,由對人生是苦的消極出世的態度,轉入積極的入世態度。即便在閉關研讀佛經的三四年間,「自己仍然關心中國問題,不肯放鬆,不肯不用心想」。甚至還經常與父親通宵達旦爭論時局,相持不肯妥協。

究其一生,梁漱溟所謂思想上接近佛家,只是說明佛家是一種更高的精神要求,所謂生活上更接近儒家,也不是否定儒家的精神境界。因為儒家的「廓然大公、物來順應」與佛家的破「分別我執」並不衝突。只不過孔子的仁,其所愛大致限於人類,而佛家的愛則至於「一切有情」。所以在梁漱溟的思想體系中,如果有精神進步的階梯的話,在破除「分別我執」後,儒家的滋養便不夠了,需要藉助佛家更深入地破除「俱生我執」。因為儒家是愛人、樂生,對生命是終究不棄的,不會如佛家那般追求寂滅涅槃、不生不死,入清涼解脫之境,所以就無法破「俱生我執」。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梁漱溟認歐陽竟無一宗為真佛學。在歐陽竟無的思想體系中,儒學似乎是未完成的佛學。不過,不能強求人們走佛的路,也不必教人們走佛的路,「我覺得人是自然會走到佛的路上去的,不必教他;如其不然,寧願舍佛就人」(梁漱溟,2009b:541)。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舒衡哲(2000:39)訪談梁漱溟時,他為何再次重申這句話:「我完完全全是一個佛教徒,雖然有人叫我是『中國最後的儒家』。我不吃肉。我要探索人間的苦,希望解脫我的苦和眾生的苦」。因此,就梁漱溟個人的思想構成來說,佛和儒並無根本衝突。

(三)全盤承受:「剛」的人生態度與改造西化

前文分析文化路向和人生態度的時候談到,意欲對外要求是西化的根本特點,與從直覺出發的「剛」的人生態度相衝突,那麼,這能說梁漱溟是反對西化嗎?

我們看到,在《新潮》和《國故》兩派爭論正酣之際,梁漱溟像個局外人,他似乎更擔心自己的學說被誤作替舊古董家們「幫腔而益堅其迷惑」(梁漱溟,2009a:251)。梁漱溟也非常清楚所謂舊派並未「倡導舊化」,只是處於一種兩難,「不能不改革」,但對新近的種種變化又難適從。然而他用同情又不滿的口吻說「舊派無人」,如《國故》只是「堆積一些陳舊古董」,不配和新派對壘。那麼,梁漱溟要親自披掛上陣,代舊派而戰嗎?且慢,相比較而言,梁漱溟似乎對新派更少懷疑,對科學與民主,他直言「只能為無批評無條件的承認;即我所謂對西方化要『全盤承受』。怎樣引進這兩種精神實在是當今所急的;否則,我們將永此不配談人格,我們將永此不配談學術」(梁漱溟,2009b:532)。

似乎新派、舊派都可以從文字中找到支持的證據,與其在字句上糾結,不如回到梁漱溟(2009b:528)的最終論斷:「對於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來,就是對其態度要改一改」。即只有具備了「剛」的人生態度之後,才能返回來重新看待西化,特別是科學與民主議題,否則西化的努力在中國都是種種熱鬧的流行,而不會真正落地生根。那麼,梁漱溟所說的將中國的「剛」的態度拿出來後再全盤西化就不是調和論嗎?「剛」的人生態度如何與科學、民主相匹配呢?

首先,梁漱溟論證科學、民主與第一路向的人生態度相一致。西洋物質文化和社會文化,其背後的科學和民主,都是「向前要求」,只不過,前者用力於自然世界,後者作用在人類社會。由於具備這種人生態度的同源性,科學和民主是可以相互連通的,所以西洋文化中,民主是科學的民主,科學是民主的科學。只不過因為是第一態度主導,所以科學和民主都是客觀、靜觀地看待自己的對象,於是自然和人都是有別於我、與我皆對立、需要我去克服的「物」而已。

其次,「剛」具備西洋人生態度向前要求的效果,但因源自直覺,所以在人生態度上要高一級,是「無欲則剛」,不是算計、功利、物化地看待人與自然、他者的關係。萬物皆在我心,皆為已成之我。因此,看似對外的征服、交往,其實都已經精神內化為渾然一體的我。有我即宇宙、宇宙即我的豪氣,另一面就是與一切有情相通的無私。

科學和民主背後的人生態度,概括來說就是要人積極運動起來,「剛」就是要掃除「死氣」,這是科學和民主能推行的前提。所謂死氣,一方面是指個人之生死。梁漱溟轉向儒學,直接的誘因是在對人生困惑不已乃至兩度嘗試自殺之後,翻閱《論語》時感受到充斥於眼前的「樂」,以及孔子對生命的熱愛。在梁看來,受新思潮影響,對社會問題肯用心的青年人更容易萌發自殺的念頭。「剛」直接與死亡的意向作對,而且從根本上告訴青年,中國文化是有未來的,中華民族是有希望的。另一方面,死氣指的是「社會太死」,「私意太重」。「剛」本乎直覺,反對的就是計算打量的私心。梁漱溟相信人非天生就有私心,「天性是公的」。只有激發起公心,「殆死的散漫的社會,變成活的團聚的社會;從社會沒有力量,變成社會有力量」(梁漱溟,2009d:73-74)。當大家團結起來做事的時候,科學的創造、運用就有了組織載體。

綜上,人生態度的不同產生了豐富多彩的民族生活的樣法,進而開創了不同的文化路向。「剛」有其意志論的發端作為動力,當它擺脫一般的混沌狀態,在歷史中展開的時候,在中國產生了本乎孔子學說的「剛」的具體人生態度,而且它可以統攝儒學、佛家、西洋三種思想資源,成為中國人安身立命、應對現實挑戰的根基。不過,這仍沒有解答我們的全部疑問,「剛」的人生態度如何培育,擔當者是誰?

六、「剛」的擔綱者:新知識分子

前文我們提到,近代士風向「剛」轉變以應對社會結構的癱瘓和人心困頓,而且傳統士紳難當此任。隨著新式教育的發展,城市裡聚集了大量的知識青年,那麼,單靠他們是否能夠承擔起這項重任呢?梁漱溟對此持否定態度。

(一)親師求友:學者社會與新式教育的嬗變

就新學自身的發展看,敏銳者如梁啟超早已注意到,新學已悄然變舊學,非特指其知識,而是指心態。所謂「新學者」,「不以學問為目的而以學問為手段」,學子求學也動機不純(梁啟超,1998:98)。簡言之,什麼新、什麼流行學什麼,主義、理論朝夕可變,真信仰、真觀點消失遁去。新式教育已然死氣沉沉。

梁漱溟認為,開創「剛」的人生態度,激發社會新風氣,仍須宗宋明講學之風,但不固守常規,重在保留其核心——共同求學。共同求學不是單純的求知,而是朝夕相處,共同生活,一起進步。把知識傳授與感情涵養結合起來,培育心性,砥礪品格。也就是說,「剛」要從生活的最細微處下功夫,從樂生、溫情著手,以「群」的方式提升個人,培養深厚敏銳直覺的心理,由小群漸成大群,終成氣候。

相比而言,清儒則是狹小的「學者社會」,因為清儒一不喜聚徒講學,二無歐美之學校作為講學之所,只能藉助函札(梁啟超,1998:64)。學者之間並無緊密之交往,也難成一堅實之團體。有鑒於此,梁漱溟早年籌辦山東省曹州中學高級部以及曲阜大學,其主旨就是改變學校單純作為知識傳授之所的現狀,「照顧到一個人的全生活」,與青年為友。這個「群」具有兩個方面的特徵,一是感情上的親密團體(朋友關係),二是學術共同體(師生關係)。

「友」表明「群」是全方位的親密團體。友能生情,「剛」不是單純的強硬,人之所以「剛」,正是因為有儒家那般對人生的讚美、喜悅,有佛家對生命的同情、悲憫,個人能具體感受到周圍人的親近友善。因此,從「友」的角度看,首先,教育者對學生的身心有隨時的關懷和指引,「自起居游息以迄工作讀書,常常都是大家同在一起的」;其次,教育者也是為自己找一朋友,彼此幫扶;最後,就教育者內部而言,校長等管理者與教員不是「官樣職務關係」,而是「彼此取益的私交近友」。最終達到的結果是,不斷有新朋友加入,在幫助青年成長的同時,教育者自身也得以進步(梁漱溟,2009i:784-787)。「師」表明「群」內部是聞道有先後的,有教化者與被教化者。「剛」不僅有深厚的感情做支撐,還需要老師引導學生對自然、社會、人情有充分的認知。「群」的範圍隨著教化的實施而擴大,可以說,這樣一個學術共同體是以「同處共學」的方式存在的「朋友團」。

當然,這樣的「群」會遭遇各種壓力,特別是功利的經濟因素的衝擊,梁漱溟也做了制度上的安排。例如,在關乎學校運轉的經費收支問題上,為了實現書院面向普通大眾的要求,讓寒門子弟也得以入學,梁漱溟提出學費膳宿費不必統一,交由學生家長「斟酌損益」、「量力而輸」。入學後,不管每位同學繳納多少,所受待遇是一致的。這樣做本乎人情,而非根據出資多少計算權利、義務。

(二)從政治到社會:新知識分子與農民的結合

「剛」的人生態度最終要入世,但不是個人的急公好義,而是依賴上述群體,知識分子以團體組織的方式改造社會。鑒於中國城鄉關係發生的變化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結構的坍塌,梁漱溟認為知識分子還要從感情、知識相近的小群里走出來,邁入更大的社會,實現由士風向世風的轉變。即知識分子要走進鄉村,與農民結合在一起,從而在鄉村建設中成為真正的新知識分子,這才是「剛」的最終實現。梁漱溟的這一思想,在1927年大革命之後變得極為明確,也與時代思潮相契合,社會代替政治,正是民初學者討論的關鍵詞(楊念群,2009)。

從現實看,新式教育自身不會促進知識分子與農民的結合,它只會「將鄉村間的許多青年子弟引出鄉村之外」,聚集在都市的知識分子之所以可以辦教育,實際上是靠那些外出求學、繼續走前輩舊路的更年輕的學生來供養,梁漱溟諷其為「輪迴教育」。畢業的「洋學生」越來越多,且不得不擁擠在「軍政學界」,都市又靠從農村吸取財富而存在,結果「鄉村竟成人財兩空之勢」(梁漱溟,2009e:480)。「洋學生」們與傳統士紳類似,成為鄉村的對立面。

城市知識分子即便領導運動、改造社會,也與絕大部分民眾相脫離,如果只堅持理想的話,甚至會因自身的缺陷而背叛民眾。梁潄溟認為,以往的運動有兩種形式:一是單獨由知識分子來領導,二是「內地無知農民之發動」。二者在本質上「初無二致」,「知識分子做外國的夢,做上層的夢;農民做自己的夢,做下層的夢」。只有「上下互通聲氣,頭腦與身體合二為一」,中國問題之解決才頗為容易(梁漱溟,2009k:485)。「剛」的實踐需要新知識分子深入到鄉村中,從事具體的鄉村建設,培育實在的社會基礎。

七、餘論

在社會癱瘓、人心困頓之際,知識分子通過文化問題的爭論,推動了士風向「剛」的轉變。不過,梁漱溟敏銳地發現,知識分子的一腔熱血,如果不能帶來整個世風的改變,就不能起到安穩人心和社會改造的作用。此外,更為悖論的是,如果以功利的心態,「利用」某種文化來達到這兩個目的,這種做法自身就瓦解了文化的整體性,以機械的方式肢解了文化的諸多面向。反之,如果用推倒重來,徹底改頭換面的做法,又會無視不同文化的精神特質,用線性的進化論代替了歷史的多元與民族的底色。

同一時期,激烈的科玄論戰也是對這一難題的一次解答,只不過,科學派與玄學派仍沒有徹底擺脫體用論,而梁漱溟一針見血地指出,雙方看似截然對立的觀點,在根本上都犯了同樣的錯誤:由於中國傳統思想的危機,國人本身的空虛,西洋的思想其實是作為「用」在中國得以傳播的,正因為西學被急切地移植過來,一種思想不靈,馬上換另一種,西洋的精神並沒有在多少人身上紮下根來。這裡有個弔詭,西學是以「體」的方式進來,但中學本身「體」的喪失,使得西學淪為「用」的地位。梁漱溟的解決辦法是,重新回到生命、生活本身,以剛健有為的人格來包容世界性的文化。

首先,梁漱溟藉助意志論哲學和佛學,奠定了人性之「剛」的普遍、抽象前提——意欲,即作為「淺易」狀態的「剛」。它雖然略微混沌,但充滿進取的力量,渲染了昂揚的格調,此時的「剛」不帶有民族特性,而是作為類的人的人性。

其次,意欲還要衝破抽象的普遍狀態,在生命具體化的過程中,「剛」在「艱深」層面成為一種人生態度。它發端於孔家的「直覺」,即「寂」、「感」的「仁」,反對處處算計的功利態度,卻承認人的天性亦合乎天理。通過唯識宗提供的方法論工具,梁漱溟將直覺的認識論與儒家的生命哲學合二為一。作為中國人之人生態度的「剛」則與孔子的儒家學說有關,但這並不是簡單的文化多元主義。「剛」還要處理與大乘佛學、西學的關係。一方面,梁漱溟指出在同情人生的機械性方面,儒家的「剛」與「不住涅槃」的佛學相一致,只不過,儒家大致相當於佛家破除「分別我執」的階段,此後再破「俱生我執」,則需要佛學的滋養。另一方面,正是有儒、佛共同沉澱、提煉的「剛」的人生態度作為前提,才能返回來重新審視西學,科學與民主所體現出的對外用力的人生態度,經過「剛」的轉換,仍能保留其效用。從而在民族性與世界性文化之間實現統一。

最後,「剛」的人生態度要在「親師求友」的學術群體——即改良了的書院模式——內培育,經此培養的新知識分子是其擔綱者。當然,「剛」要從士風變為世風,還需要新知識分子以群體的方式進入農村社會,與農民合為一體。

此後,梁漱溟進一步完善了早期對「剛」的論述。一方面在理論上為「剛」的人生態度尋找更為堅實的心理基礎,體現在《中國文化要義》、《人心與人生》中對「理性」所做的系統表達。梁漱溟指出理性是「平靜通達的心理」,與理智、本能都不同,從而以重情誼和義務的情感理性來反駁工具理性。情感理性使得生命通暢,助人擺脫本能的生活,而人性的舒展、自在,就是人的可能性的圓滿發揮,這與「剛」所刻畫的「人生向上」的態度,以及無所計算、順應內心的直覺行動一脈相承。另一方面,在實踐上,梁漱溟於20世紀30年代開始從事鄉村建設運動,這是「剛」的行動力的表現。尤其是所謂「政教合一」的鄉學、村學模式,實踐著對傳統鄉約的改造,將新知識分子、傳統紳士、農民整合為一個「人生向上」共求進步的新團體。梁漱溟對村學至研究院間各級團體組織的關係做了精鍊的概括:村學把全村合起來作為一個「學堂」,學堂之中「有品有學」的人是學長(承擔教化之責),「明白會辦事」的是學董(擔負行政職能),由他們領著眾人一起學好求進步,其中「自家人」知識會不足,便請教員(外來知識分子)來指導,這樣就成了一個村學組織。許多事非村學能夠應對,須一鄉的村莊聯合起來才行,需要「品學資望更高的人出頭領導」,需要更多的教員來指導,鄉學由此而成。凡是村學不清楚、不能解決的問題,就向鄉學請教,鄉學不能處理,再向縣政府請教,縣政府可以向鄉村建設研究院諮詢。最終,由村至全國,由村學到國學,上下貫通,齊心向上。總之,「剛」的人生態度體現的是梁漱溟從人心入手,調和倫理,重組社會,進而推動政治變革的思路,也是他一生致力於解決的兩大問題——人生問題與社會問題——的答案。

作者單位: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勞動經濟學院社會工作系

責任編輯:羅琳

圖片來源網路(blog.sina.com.cn)

篇幅有限,參考文獻、腳註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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