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對詩人仍然殘酷無情
【編者按】對於詩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談論她的詩歌,人人都在討論余秀華,但卻沒有人願意好好讀她的詩。有人直接給她貼上「一個腦癱詩人」的標籤,有人急於扣給她一頂「中國的狄金森」的帽子,有人看不起她,有人懷疑她是因要出書而炒作。總之,我們這個時代對詩人仍然殘酷,仍然無情。
題圖 圖片來源於網路 義大利攝影師Luca Tombolini 作品
文/張杭
余秀華的詩一夜刷屏。詩總是因為事件、話題而受到關注,這讓我感到無聊和厭煩。我不想談論任何現象,我之所以寫這篇,覺得有必要談,是因為我想談一談詩。先釐清幾個問題,說出我自己的看法。
1. 余秀華的詩不是心靈雞湯。那些認為她的詩是心靈雞湯的人,或者因為不會看詩,或者因為沒有耐心。
2. 一些微信公眾號選發她的詩,在選詩上是有問題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爭論中的誤解。那些選詩,過於關注她的鄉村生活背景,試圖呈現一個我們想像中發生於貧瘠的奇蹟;或者把她的詩作為一種弱勢群體的敘事;或者突出了那些感念生活而吐露「幸福」字眼的,以致讓一些讀者只見幸福,而不見那僅僅被照亮一下的看出有限性的痛苦。前兩者出於話題性的趣味,最後者則出於容易讓一般閱讀者接受的趣味。我以為這些都並非她最好的詩。
3. 不必因為是隱居的女詩人就把她比作狄金森。她那些成熟的有個人音調的作品,更像法國詩人雅姆(又譯耶麥)。雅姆不是女人,這不重要。
前天看微信,有朋友認為她質樸,有人說她矯飾。我初讀之下,在她那首著名的標題黨《穿過大半個中國睡你》里,辨認出了某種巴列霍似的感情。她說:「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想到巴列霍說:「有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 / 要去愛,去吻兩頰柔情」……「而無論誰受苦,就貼著他的油炸鍋吻他 / 耳聾的男人,就貼著他臉邊的呢喃吻他……」。這些急切的同理心,讓我認定她的詩里有真正是詩的東西。
昨天翻閱她的博客,我又改變了一個先入的印象。她並非不自覺的寫作者,事實上她作為詩人和我們一樣。她創作量極大,我沒有來得及追蹤到她博客里較早的詩,僅僅細讀了她博客最近的四頁。這四頁還未追至去年年中。我在她的詩中感到,她和我們這些從高校里出來、聚集在城市中、深受現代文學影響的寫詩者,有著幾乎相同的閱讀背景。她一定因為寫作,而有過自覺的閱讀。
當她寫「下一個春天啊,為時不遠 / 下一個春天,再沒有可親的姐姐遇見」,我感覺到感召過我們的海子曾對她發生的感召;當她寫「她愛遠方的人,愛他被塵埃覆蓋依舊明亮的靈魂 / 愛他輕言細語」,葉芝一定也曾是她所愛。當她寫「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這來自狄蘭·托馬斯;而當她寫「我愛的都不是我的」,讓我想起佩索阿。她的「總會有一些雨沒有滑出我的身體」、「這個秋天顯然輕了:如同隱喻,如同嘆息」這樣的句子,你完全看不出她跟我們這些有學院氛圍的教養的詩人,在經營詩句上有什麼分別,它們共同來自於那些現代和當代「熟巧的大師」。我揣測她的來源,並非要用這些著名的名字概括她,這也許僅是詩人們彼此交流的一種習慣性興趣。但從中可以確認她不是在用她的方言寫作,而是用一種與生活異質的語言;她藉由這種翻譯的、文學的他者語言,藉由語言與生活的隔離,進入一個與她所閱讀的詩人共有的精神世界,在其中練習自己的心靈語言。就如米歇爾·普呂訥在《荒誕派戲劇》中談到熱奈時說的,「對一種與他經常出入的社會環境有著強烈差距的高品位詩歌語言的選擇,無疑表達了圍繞其中的創傷和排斥感。」而就在昨晚她最新貼出的詩中,她自我表述為:「它敞開過呼喚,以異族語言」。
然而我認為她處在一個語言自覺的過程中,或者說我強烈期待她完成這種自覺。從這半年的創作看,她的詩有幾類。其中一類如公眾號愛選的《穿過大半個中國睡你》,是高音調的抒情。這些詩總是讓我一再猜測,海子和葉芝等是令她難忘而至今不願清除掉的早期閱讀經驗。而這一類詩通常是質量最不穩定的。即便這首《穿》稱得上佳作,也是難以重複的。在《穿》中還不易確定的情形——是來自激烈精神的突然,還是斷裂後的強制發力,在《再見,2014》中則表明為氣斷的失敗。同樣見於「雲朵之上,天空奢侈地藍」,或者「渴望一場沒有預謀,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在這些句子中她失控了,不但陷於顏色和意象的自我重複,而且為了寫成一首詩的用力,讓她暫時喪失了語言的敏感和品位。
有朋友說這種高音調的抒情寫作,本來就是不穩定的,這樣的詩人容易顯得不穩定。我則認為詩人可以憑藉自我的判斷和取捨,保持一種公開性的穩定。即並非如余秀華這樣每一首寫完都急於貼出,而是經過自我的評判後進行發表。而這個評判過程的存在,也是自覺的一個方面。
余秀華更顯得成熟的佳作,不是這種高音調抒情,而是聲調放低的言說。無論是在自我追述中,保持著審視距離的追述者抒情,還是作為一個自然觀察者,在注視的安靜中聽到內心,它們更接近雅姆、塞弗爾特。在後者中,她感受到陽光照射葉片的輕輕顫慄和嘶鳴,就像雅姆因注視到細處而令他心顫的草、樹葉、泥土、驢子、山雀和胡蜂,就像雅姆眼中的世界總是盈滿的。而在前者中,她這樣言說自己:「我有任何人不能看透的秘密,也不能奉獻給任何人 / 這些溫柔,我寧願 / 從來不曾有過」……「只是在紙上,我給了自己故鄉,給了他們 / 一個女人躲躲閃閃的柔情 / 我寧願這些,都是謊言」;多麼容易讓我想到塞弗爾特:「我們飽含淚水穿過這門 / 為那極其美麗的 / 所謂的生活」。這種表露為敏感的、交雜的願望,其中對於生命存在的肯定,包含著那麼多看出有限性的無望,是顯然不同於勵志的。
也許真正構成她詩中張力的,來自我觀察到的某種瞬間的驚嚇。這竟讓我想到品特戲劇中的威脅、沉默和恫嚇,想起諸如《歸於塵土》中在意識深層挾帶歷史迫害和受難的集體記憶的女人。這些瞬間是:「河裡一定有醒著的屍首,它不能閉合的眼睛」;是「我遇見的事物都面無顏色,且枯萎有聲 / ——我太緊張了:一隻麋鹿一晃而過」;就像同樣她在現實經驗感到的「路越走越危險,到深夜還不肯停下來」。即便這樣的瞬間,她放在關於愛戀的敘事中,我也很難將它們僅僅辨識為愛的灼燙,它們更接近一種普遍性的羞慚、一種專註於內在的人被外在世界粗魯地打斷、一種薩拉·凱恩似的將外在暴力的存在消化為對內在暴力的恐懼。當她離開那些近乎真切的情境,用一種追述的語調重新界定恐懼,她以文學的心理學慣性,把它歸結於性格:「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然而她為自己找到的結論,是否就是真實?
無論如何,當我體認到她所表述的「驚嚇」情境,再反觀那些自然帶給她的安靜,不再是一種自然永恆的安靜;每當她陷於弗羅斯特似的細節靜觀,又只能是另一個與「驚嚇」相映的安慰的瞬間;「驚嚇」情境的迴響,為這安靜帶來怎樣一種驚心動魄?「後來,她看見了許多細小的腳印 / 首先是貓的,慢於雪。然後是黃鼠狼的 / 哦,還有麻雀兒的,它們的腳印 / 需要仔細辨認:這些小到剛剛心碎的羞澀」……
上文暫且以簡略的方式,對余秀華的近作加以粗分、描述和界定,談不上闡釋,僅作為有興趣的讀者深入閱讀的引子。我想說,余秀華引發的一時熱鬧,與那些爛詩引發的事件不同,我希望它成為一件好事。對於並不曾了解當下詩歌的多數人而言,讀她的詩,實際上就已走進當下詩歌寫作的語境。因為余秀華的詩,並非體現一個迥異環境下的個例,而是具有當下寫作的代表性。即便她的即興寫作體現出的問題,也具有代表性。我希望這件事可以導向人們對於當下詩歌的閱讀。我屢次說過,而且還要說的:當下詩歌的寫作不是荒蕪,而是繁茂,不但集聚了相當數量在一定水平之上的寫作者,而且對現代漢語的探索,也達到了遠遠超過前代的地步。與之相映的則是,在流行文化領域,對現代漢語無限拙劣的濫用和人們對濫用的無從辨識。我以為這很大程度在於人們對當下詩歌到底發展成什麼樣、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存在的那麼多好詩如何看到,是完全不了解。而詩人又無意於對此做出什麼改變。因此無論這個事件最終帶來怎樣的公共覺悟,知道一種漸變的發生就夠了。
註: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原標題為《更重要的是談論詩歌——讀余秀華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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