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會通的「新子學」
我曾經尋訪過幾大文明古國,如埃及、希臘、印度等。特別是到了埃及,親眼觀摩屹立數千年的金字塔,令我受到了巨大震撼。然而,念及創造如此輝煌文明的智慧先民,早已隱退於歷史的長河,也不能不心生慨嘆。歸國後,我前往參觀三星堆古遺址,五千年前巴蜀文化的豐富與璀璨,印證了中原文明以外,長江流域的古文明同樣是一派繁榮氣象。中華文化是多元文明中的一員,中華文化自身也有多個源頭,這一點已是常識。
相較其他古文明,中國是唯一一個延續至今沒有中斷的文明體,這與我們早期的思想有一定的關聯。早期中國的思想並不是統一的,不同源頭之間有交流、有會通。北大老校長蔡元培所說的文化的南北交匯,台大校長傅斯年早先提出的「夷夏東西說」,都蘊含著這層意思。就中國早期歷史而言,自西向東,是一個方向;自東向西,也是一個方向;南北之間亦復如是。不同地區文化之間有交流、有融通。比如陝西,就是著名的交匯之地,也是易學的源頭。經濟、文化有這樣縱橫交錯的互相激發,才能促成春秋戰國時期的思想繁榮,固守一家是不會有持久的生命力的。又比如老子故里河南鹿邑有座「聖母殿」,聖母殿中供奉了三位母親,分別是老子、孔子、釋迦牟尼的母親。鹿邑「聖母殿」在唐代業已存在,說明古人認為不同的思想之間不是對立的,不是你死我活的,而實際是可以相互融通共生的。我們經常看到類似的情景,廟宇大殿供奉著不同的聖像,都市通衢並存著不同信仰的宗教場所,這說明中國對於多元異質的文化本就有著和諧共處的包容心態。
對待中國傳統文化,既要有開放的心靈,也要有「借古開新」的精神。我認為方勇教授提出的「新子學」非常好,有助於我們站在一個新的高度,更好地理解古代思想文化。「新子學」之「新」十分關鍵,要承接諸子學,也要有新的講法。古人講諸子學,舊的代表如班固著《漢書·藝文志》,沿襲了劉向、劉歆父子的成果,把當時的學術著作分門別類,其中首要的就是六藝和諸子之分,也就是經學、子學之分。這是一種圖書分類法,同時也體現了班固對於經學、子學學術價值的判斷與立場。事實上,他和董仲舒「獨尊儒術」的態度是一致的,而與漢初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中的觀點則有所不同。降及南宋朱子時代,儒家內部有了新的調整,《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成為經典,構成四書,而與五經並立,後來更成為國家的取士標準。朱子對諸子中的其他人物加以排斥,這種做法較之班固門戶就更窄了。清末以來,諸子學復興,墨子、荀子、韓非子等長期不受重視的諸子也吸引了許多著名學者,老學發展開始傾向於經世致用,公羊學也開始復興。民國時期,章太炎、梁啟超、胡適等學者寫作哲學史、學術史、思想史,就是在這些基礎上再吸收西方觀念來完成的。而到了我們的時代,多元文明的觀念成為常識,學術眼光與境界本應更為開放,而不應該再把經學、子學高下作為前提,也不必拘泥於六家或者九流之說。先秦經典是不同源頭思想融匯的成果,不應該分高下,也不要存門戶之見,唯有一視同仁,觀其會通,才能有通達的了解。發掘早期文明之幽光,熔鑄現代中國之魂魄,「新子學」的氣象理應如此。
(作者:陳鼓應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本文系作者為《「新子學」論集》所作序言,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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