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起源與屈原無關 屈原與同性戀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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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犬儒成群、雞湯風行的今世,屈原那種「寧赴湘流」也不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的人格力量,就更加令我尊崇與感懷。

關於端午節的起源,民間通常認為是紀念屈原,此外也有紀念介子推、伍子胥或曹娥女的說法。這四者都不是端午節的真正起源。聞一多在《端午考》等文章中,考訂辨析大量史料,得出結論:端午起源與龍有密切關係,很可能是古代吳越民族(一個龍圖騰氏族)舉行圖騰祭祀的節日,始於人們為生存而與水患水怪的抗爭。春秋時期,吳越之地初經開發,人們敬畏魚蟲水獸,遂斷髮文身,舟造龍形,並向水中擲以蟲食,祈福消災。這習俗漸從吳越之地溯江上延至荊楚流域,再北上至中原。

浦江清《談端五節》同樣認為端午起源與屈原無關,並稱端午節應作「端五節」,他解釋說:「端者,初也,端五便是初五,指的是五月初五。原來古人把數目看得神秘,這個日子有兩重五,顯見得奇巧不尋常的。所以五月五日,和三月三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都算是一個節。那種奇巧的日子,古人對於他們有相當的忌諱。」

浦氏進一步分析說,正因忌諱五月五日之奇巧,民間遂以毒攻毒。劃龍船鬧鑼鼓,是要炫示力量,以克服水怪;飲雄黃酒、焚蒼朮、插菖蒲,是辟瘴氣;扎艾人、艾虎、艾劍則是祛魔;粽子也是辟邪的東西,主要靠捆綁粽子的五色絲線。漢人應劭《風俗通》就說,「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系臂,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

從端五開始,天氣漸漸炎熱,蛇蟲百物活動起來,痢疾、瘧疾、霍亂、傷寒等容易流行。古人缺乏現代醫藥知識,又恐慌疾病死亡,於是想到用草木藥物來辟毒制鬼。

由此看來,端午起源可能與圖騰崇拜有關,後來又加入了依靠草木藥物辟邪祛病的成分,並非源於紀念屈原。

不過,端午起源雖與屈原無關,在後世卻漸漸演為紀念屈原的節日。吃粽子與賽龍舟,都變成紀念屈原的專項活動。

據梁代吳均《續齊諧記》:「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於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歐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曰:『聞君當見祭,甚善。但常年所遺,並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可以楝樹葉塞上,以五彩絲轉縛之,此物蛟龍所憚。』回依其言。今五月五日作粽,並帶五色絲及楝樹葉,皆汨羅遺風」。

另據梁代宗懍《荊楚歲時記》:「端午……以菰葉裹黏米,謂之角黍……或雲亦為屈原,恐蛟龍奪之,以五采線纏飯投水中,遂襲雲。」

不止吃粽子,賽龍舟也從圖騰崇拜,演變為對屈原的哀悼。

《荊楚歲時記》又載:「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故並命舟楫以拯之。」

《隋書·地理志》所記更詳:「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羅,土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船小,莫得濟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爾鼓棹爭歸,競會亭上。習以相傳,為競渡之戲。其迅楫齊馳,櫂歌亂響,喧振水陸,觀者如雲。諸郡皆然,而南郡尤甚」。

要言之,屈原與端午風俗有關,與端午起源無關。

有意思的是,每到端午,「屈原是同性戀」的話題就要被翻出來炒一次。我們只要搜下「屈原+同性戀」,就可看到此類奇談怪論充斥坊間,滿是洋洋得意的民科氣息。

需要說明的是,我在此為屈原辯誣,並非認為屈原若是同性戀就貶低了其人格或文學成就,同性戀本身不存在貶低屈原的問題,但就現存史料與文獻而言,沒有任何確鑿證據表明屈原是同性戀。

較早懷疑屈原「娘炮」的,大約是1943年,游國恩在西南聯大文史講座作題為《楚辭中的女性問題》的演講,指屈原「自比棄婦」。游氏後將演講改為論文《楚辭女性中心說》,附於1946年出版的《屈原》一書。

游國恩演講不久後,1944年,孫次舟在《中央日報》發表文章《屈原是文學弄臣的發疑》,第一次提出「屈原為同性戀者」,引起軒然大波。後人常稱聞一多為孫次舟站台,其實我們若認真讀聞一多那篇《屈原問題——敬質孫次舟先生》,就會發現,聞一多只是部分同意孫次舟指屈原為文學弄臣的說法,而從未支持屈原是同性戀的說法。

時光流轉,屈原是同性戀的論調再度流行,獵奇者有之,好翻案者有之,僕人眼中無英雄者有之,但這些論調,主要建立在臆測之上,缺乏證據。

我不打算就此問題繁瑣考證,只簡約說三點。

第一,同性戀在戰國時確已盛行,並非社會禁忌,分桃、龍陽等典故也早為人熟知。古代中國對同性戀性行為較多寬容,較少制度性歧視,大概有這麼幾個原因:

一是古代中國沒有宗教傳統,不會從信仰層面將同性戀視作一種罪惡;

二是古代中國主流的儒家學說很少論述同性戀話題,也許認為它無足輕重,就是一種身體娛樂方式,不值得贊同也不值得反對;

三是中國古代同性戀性行為多發生在特權階層與弱勢階層之間。前者對後者往往只有性的支配,而沒有基於平等尊重的愛情發生。換言之,同性戀性行為在古代中國,往往只是特權階層享受的一種性福利。特權階層是規則的制定者,當然不會作繭自縛,去反對同性戀性行為。

這最後一點對屈原是否同性戀,甚為關鍵。

屈原是楚國貴族,為楚懷王左徒,地位僅次於最高官職令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說屈原「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可見屈原是當時貴族士人之領袖,所負國事甚重,不是所謂宮廷弄臣,更不是楚懷王的同性戀夥伴。

第二,屈原賦中的香草美人,只是比喻,決非愛情獨白。漢代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梁代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也說,「中巧者獵其艷辭……童蒙者拾其香草」,拘泥於美人香草的人,只是抖機靈的小朋友,是Naive!

其實不必王逸與劉勰說,任何一個懂詩歌的人都知道,詩歌最怕索隱與附會。那些被當作屈原同性戀鐵證的辭句,比如「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比如「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都很好解釋。前者就像說領袖萬歲一樣,是一種有時代局限的忠君思想,可以說屈原愚忠,卻看不出什麼基情。後者則是屈原將政敵們,那些小丑樣的腐敗官吏比作愛造謠的長舌婦,這哪有同性戀嫌疑?

第三,《離騷》篇幅最大的一段,就是追求女人,正大光明、興師動眾地追女人。從聽了女媭的一番責怪開始,他就上天入地的追求女人,不但追,而且追很多個,結果都沒追到,還要「忽反顧而流涕」。

等到「靈氛吉占」之後,又再度飄揚過海,大張旗鼓地西行。去幹什麼?還是「求女」。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就將屈原看成花痴,沒追到女人就痛苦,就要投河。熱烈追求女人,追求之後哀傷的失敗,依然是比喻,指向一種幻滅的狀態。

這就好比崔健唱的,情況太複雜了,現實太殘酷了,理想都破滅了,用《離騷》的本文則是:「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閨中與哲王是對立的關係,前者乃逃避現實的寄託,後者則是無法直面的殘酷現實。

關於屈原的奇談怪論,不止同性戀一端。我曾見一本怪書,是日本學者大宮真人寫的《屈賦與日本公元前史》,該書考證說,屈原沒有投河自殺,而是漂到日本九州一帶,在那裡寫出《離騷》、《九歌》、《九章》。這書更像小說,而非學術著作。

我少時還讀過一部書,講的是楊貴妃沒死,在馬巍坡絞了個半死,又活過來了,也是漂流到日本,在那邊進入宮廷,嫁給天皇,生了一大堆娃云云。

我厭惡這些奇談怪論,因為我讀屈原辭賦,為其優美的哀傷與理想主義的光芒深深打動。在《離騷》中,到處都是至美的句子,上天入地只有絕望的浪漫,活色生香全是高舉的孤清。而他捍衛自己理想時,是那麼孤獨那麼如怨如慕,卻又那麼堅定那麼正道直行。

(傅抱石作品《屈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在犬儒成群、雞湯風行的今世,屈原那種「寧赴湘流」也不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的人格力量,就更加令我尊崇與感懷。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太史公真是屈原的千古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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