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家族故事：旋轉的跌落

袁世凱家族故事：旋轉的跌落

端木賜香

N年前，系裡同仁閑聊，有人半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你應該給袁世凱另寫一本書：袁世凱的親家們。

這選題真的不錯，可惜沒有排上我的日程表，蹉跎到現在。

沒想到，張永久兄台有心，他的《袁家有故事：袁世凱後裔記憶拼圖》出版面市了。永久兄的插入點也很好：袁世凱後裔記憶拼圖！

我也與袁家後人打著交道，但永久兄更有心，且圖謀久矣——我與袁家後人四五年的交道，但永久兄十來年了；我只想著袁世凱的親家們，當年怎麼著也是民國政壇上的風雲人物，不管是政治聯姻還是世家續好，都值得關注，沒想到，學者也許更應該關注袁家後人的的遭際——中國的歷史與政治，向來是滾滾車輪，追求宏觀、抽象、闊大的敘事，微觀的、個人的、家族的命運，似乎都是這車輪下的微末細塵，沒有人去在意。美國學者可以著出《叛逆者：塑造美國自由制度的小人物們》，甚至美國的中國史研究者都可以著出《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於細微處見精神，相形之下，我們這邊豈不汗顏乎？

以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以往的相關著述中，很少有學者把目光打向民國第一家，世凱家族及袁世凱後人的，即使有，書的簡介中一句「袁世凱，臭名昭著的洪憲皇帝」云云，就十分倒人胃口；永久兄倒是對袁世凱及其家族早有研究，並且遠離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對歷史及歷史人物稟持了難得的溫情與敬意，於若干年前出版過《袁世凱家族》，對袁世凱家族進行了全面系統的梳理，但新著《袁家有故事》則側重於袁世凱病逝後其家族結構的劇烈演變，關注點主要在袁氏大家族幾代後人在世紀歲月中的悲歡離合、光影歌哭——1916年6月6日，袁世凱患尿毒症不治而逝。以這個時間點為分界，袁氏家族故事可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向政治和威權靠攏；另一類是逃離政治和威權。如果說《袁世凱家族》講述了袁家向政治和威權逐年聚集的故事的話，那麼《袁家有故事》主要講述的則是袁家後人迅速逃離政治和威權的故事。

與其說是逃離，不如說是跌落。因為逃離自少帶些主動性，而跌落則完全是被動的。袁世凱去世前，這個家族處於社會的頂峰，袁世凱去世後，這個家族旋轉著跌落，而且這種跌落還不是一次性的，或者說，誰也想不到，由於時代的更迭與社會的演變，這種跌落沒有最慘，只有更慘，一次比一次跌得更重更深，直到陷入無邊的黑色泥淖中。你能逃向哪裡去！？

後袁世凱時代，袁家第二代、第三代以及第四代和其他中國人一樣，歷經了民國亂世、日軍侵華、三年內戰、新中國建國及後來的一系列政治運動，作為袁世凱的後人，他們要比其他普通人的遭遇複雜得多，命運也曲折得多。誠如序言作者之一、大公子克定的孫子袁緝燕先生所說：「袁家的故事是百年中國社會變遷的縮影，在這一時期，無數的家庭、家族，都有類似經歷，都能感同身受。袁家有故事，趙家、錢家、孫家、李家……家家也都有故事。」

雖然如此，但袁家也許更具有典型與非典型的雙重意義。所謂的典型，當然是袁緝燕先生所說的「袁家的故事是百年中國社會變遷的縮影」，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識，因為百年來中國就是那樣走過來的；所謂的非典型，袁家畢竟不是趙家、錢家、孫家，或者李家。正如馬勇先生在序言中所指出的，袁世凱在教育子女方面有許值得今天的家長、尤其是高官家長注意的亮點，至少，「袁家後人，不論在袁世凱生前，還是在袁世凱身後，並沒有給袁家臉上抹黑。」

誠哉斯言。

雖然主流話語系統不遺餘力地抹黑袁世凱，但是，學界對袁世凱的評價，已遠不是教科書和社會輿論那般不堪了——2011年由安陽師範學院、中國社會科學近代史研究所、南開大學、鄭州大學、河南大學、河南師範大學等主辦，安陽師範學院歷史系和安陽市市區文物景點管理處承辦的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辛亥革命與袁世凱學術研討會在我校舉行，主持會議討論的馬勇老師閑聊時跟我們感嘆一句：「這也不對哪，原先是一片倒的黑評袁世凱，現在又是一片倒的好評！」對不對不敢確定，但學界已開始還袁世凱一個公道，則是可以確定的。

作為近代史的一流人物，學界對於袁世凱的挖掘可能還不夠，但是，還是那句話，袁家後人同樣值得關注。可以說，為了撰寫這本袁家故事，永久兄不僅查閱了大量史料檔案，對傳說中真偽混雜的袁家故事認真進行了甄別和篩選，糾正了若干謬誤，更難能可貴的是親赴天津、項城、安陽等地進行田野調查，實地採訪了袁家楫、袁家誠、袁家文、袁萌臨、袁緝燕、袁弘宇、袁忻等十多位袁家直系後裔，以及晚清大臣蔭昌的孫子蔭成祖，北洋將軍段芝貴的孫子段夔，張伯駒的女兒張傳綵、女婿樓宇棟等人。歷時五六年，行程數千里……追隨永久兄的筆峰與足跡，我把袁家後裔的這種跌落進行了時段切割。第一時段，北洋時代；第二時段，國民黨時代；第三時段，新中國時代。

第一時段，只是典型的樹倒而已。眾所周知，袁世凱剛剛去世，家裡就炸了營，原配夫人於氏放聲痛哭——中國式的哭喪當然都是埋怨式的：「你一輩子對不起我！弄了這麼多姨太太！又養了這麼多孩子！你死了都丟給我，叫我怎麼辦哪！」於是，非原配生的二公子克文領著眾兄弟姐妹跪地「求娘賜死！」直到嫡長子克定出面相勸，才算作罷。這邊剛了，那邊又來凶信，一個丫頭飛跑過來報告：三姨太太吞金自殺了……晚上，更嚇人的消息來了，說段祺瑞要帶兵前來包圍總統府，殺死袁氏全家……

後面這個當然是假消息。老段才不會這麼忘恩負義呢，他保護袁家都來不及呢。這一時段真正給袁家雪上加霜的，是我最不欣賞的那個多變將軍馮玉祥。老馮督豫期間，抄沒了袁家在河南的所有房產與地產。想想老馮連民國政府與滿清室皇退位簽訂的八大條都不遵守，不但單方面私自改了優待條件，還派人去驅逐溥儀，限三小時出宮，否則大炮轟兮開他娘，所以也別指望馮玉祥這種不講誠信、不遵遊戲規則的兵痞能對袁家手下留情——革命有理，不講國家信譽有理，不講個人信譽更有理！

第二時段，國民黨統治時期。這個時段，國家表面上大一統了，政府也有了一定的威權，不至於對袁家再下殺手，但是中間加入一個漫長的抗日時期。眾所周知，從袁世凱經略朝鮮開始，他就是日本的終身敵人了。日本鬼子進中國，袁家後人自然更不好過。永久兄的書里，醒目地談到了這一段。彼時，大公子克定希望通過關係，求蔣介石歸還袁氏家族在河南被沒收的財產，遭到拒絕！克定只好以典當舊物為生。此時，日本情報頭子土肥原賢二出面了，邀請袁克定參加華北偽政權，只須掛名就有固定的薪酬，袁克定一口回絕了。他給友人說：父親生前最恨日本人，現在自己如果為了錢財去當漢奸，一則對不起父親，二則自己良心上也不允許。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偽政權還是將他掛名了，他親自跑到報館，刊載了一份聲明，表示自己因身體原因，不參加任何組織，所有掛他名字的的東西均為不實之詞。

袁世凱泉下有知，也應該欣慰了。雖然見識、胸襟、膽略等各方面，克定相比於父親，總是略遜那麼幾籌，但是，畢竟是袁世凱的長公子。底線，氣節，一樣不少！

新中國建國前夕，袁克定已經窮困得揭不開鍋了，但是，太子遺風猶在：進餐時胸戴餐巾，正襟危坐，用刀叉將窩頭切成薄片，蘸著鹹菜就餐……這場景讓我想起了章詒和《往事並未如煙》中的所謂的最後的貴族。

第三時段，新中國建國之後，袁家後人哭都來不及了——這一次，才算跌到了谷底。沒有官庇不可怕，窮困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諸位看過吧？2014年張藝謀據此小說拍攝的電影《歸來》大家看過吧？我覺得，袁家後人中諸多人的故事，都可以單獨著成《陸犯焉識》這樣的小說，或者拍成《歸來》這樣的電影。所以，諸位有興趣，還是去永久兄的書里淘寶吧——袁家確實有故事！

（附：張永久：《袁家有故事：袁家後裔記憶拼圖》，中華書局201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