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 冠軍的心
在這個中國乒乓球的多事之年,丁寧拿到2017年度世界乒乓球領域份量最重的兩個冠軍,成就全滿貫。在競技體育世界的內外,展示著屬於冠軍的勇氣與擔當。
里約奧運會乒乓球比賽結束後,拿到女單和女團兩塊金牌、完成大滿貫的丁寧小姐被任命為中國代表團閉幕式旗手,她因此沒有隨球隊回國,在奧運村停留了幾日。
8月的里約日照漫長,偶有雨水。丁寧在奧運村裡晃晃悠悠,坐班車去看比賽,羽毛球男單決賽與女排奪冠她都在現場,和一群人狂歡吶喊,像一滴水淹沒在沸騰的壺裡,然後再坐班車回來慢悠悠地吃飯睡覺。這幾乎是她從未享受過的放鬆和安靜,「整個人完全放下來」,在一切都還沒有到來之前,那段時光怎麼看都是人生難得。
作為過來人,張怡寧大概知道丁寧接下來將會面對什麼。「2004年完成大滿貫以後我人慢慢就鬆了,就是沒什麼意思,不像以前摳得那麼細了,練得也沒有那麼多,也覺得奧運金牌對我來說吸引力不像以前那麼大了。」
張怡寧承認,在缺乏目標的情況下堅持到2008年,和自己作為北京人想在北京參加奧運會有關。在家門口拿到女單和團體兩枚奧運金牌後的第二年,張怡寧在打完世乒賽和全運會後逐漸隱退,「我已經沒動力了,所以我才退役,對啊,我就是覺得沒有什麼動力。」
「你們可以問問丁寧,她現在的目標是什麼?」張怡寧對《人物》記者說。
這個問題,丁寧至今都沒有想明白。這也是凡事都要想明白才能放手去做的丁寧第一次為目標苦惱。
她10歲從大慶來到北京隊打球,是球隊稀缺的左手球員,被同在北京隊的張怡寧、郭焱當做「小朋友」,一路看著長大。母親隔一段時間就會從大慶來北京看丁寧,那段時光,丁寧最深的記憶就是每次母親要走的那天都會摟著她睡午覺,然後趁她睡著偷偷溜走,「其實我都是裝睡,媽媽一走,我就會爬起來站在五樓的窗檯前往下望,看著媽媽的身影一點點變小。」
每次來北京,母親都會住在丁寧宿舍對面的賓館裡。從賓館到宿舍,會經過一個黑黢黢的、住滿流浪漢的橋洞。有一次,母親逗丁寧,你要是不好好打球我和爸爸就只能住橋洞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丁寧打球的目標都是「不能讓爸爸媽媽住橋洞」。
2005年,丁寧進入國家一隊,目標也從遠離橋洞自然過渡到了奧運冠軍。終於,奧運冠軍到手了,丁寧卻感覺到了空虛,「畢竟沒有宇宙冠軍」。
從里約回國後,丁寧一直在和自己對話——接下來,你會為了什麼去打球?你還會和以前一樣充滿鬥志嗎?「就是說你爬這個山,你到了山頂,你最多只能是保持在這兒,你還能爬到雲上去嗎?你爬不上去。」
那段時間,隊里給了站在山頂上的丁寧很長一段時間放任期,基本不怎麼訓練,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偶爾打打比賽,直至放任到丁寧自己慌了,跑去找已經在北京首鋼隊做了主教練的郭焱。
「2016年年底的乒超聯賽,她打得一塌糊塗,輸了很多球。輸到2017年的1月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她跑來跟我說,如果我再這麼輸下去的話,我覺得我自己沒有希望了。」郭焱說,里約奧運會後,她一直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看著丁寧的變化,「整個人都很散」,直到這一次,她覺得丁寧開始有點「想要了」。
隨後,丁寧回到國家隊開始世乒賽的備戰,那是里約奧運會後丁寧第一次進行系統訓練。她還可以像以前一樣練得很狠,但心裡還是打鼓——之後站在賽場上,面對已經得到過的東西,自己還有多想要?
每屆世乒賽,國家隊都會通過打隊內直通賽來確定參賽名額。2017年直通賽,第一輪隊內循環時丁寧打了第二名。那天晚上,丁寧躺在床上,感覺到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她告訴郭焱,自己特別想在最後一輪的血戰到底中打出來。郭焱笑了:「既然想了,你就去做。」
3天後,丁寧拿到了世乒賽的門票。那天,《乒乓世界》的記者陳偲婧在醫療室看到了剛打完比賽的丁寧,之前崴過的腳腫得不行,拿冰袋敷著,身上全是汗,臉紅彤彤的,窩在沙發上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我當時覺得,一個大滿貫,還是得這麼辛苦。」
6月初,德國杜塞爾多夫,丁寧第三次拿到世乒賽女單冠軍。4個月後,她代表北京隊打進全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對陣劉詩雯。進場前,丁寧和郭焱走過球館長長的走廊,長嘆了一口氣,郭焱說,「就這一趟了,最後一趟了。」
丁寧走進球場,用56分鐘戰勝劉詩雯拿到全運會冠軍,實現了作為一名乒乓球運動員的全滿貫。打完最後一個球,她仰面坐在場邊的椅子上,試著讓自己好好感受一下賽場的氛圍,看台上觀眾的掌聲和歡呼、主持人的收尾詞、背景音樂、教練和裁判開始收拾東西……「就是想多感受一下,我跟自己說,丁寧,珍惜你在乒乓球運動生涯的一切吧。」
在內心不斷的猶疑中拿下2017年度乒乓球領域份量最重的兩個冠軍,丁寧將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歸結為——奧運會之後,「氣」還是比較好的。
對於這種「氣」,隊友盛丹丹的感覺最直接。奧運會後,她和丁寧一起打球時的感覺就是「打不贏」,「你會感覺她的氣場很強大。打球其實是一種磁場,她現在的磁場一定是比一般人要大很多的。」
在競技體育的世界中,盛丹丹所說的這種磁場非常常見,曾經得過重大賽事冠軍的經歷通常會被看做一種優勢,正如每逢大賽前常會被人提及的那句——永遠不要低估一顆冠軍的心。
固執
說起丁寧,張怡寧的言語中透著一種「親」。她說自己從北京隊到國家隊一路帶著丁寧長大,甚至有時會覺得「就跟自己的孩子似的」。每次去央視解說大賽,說到丁寧的球,隔著電視屏幕,球迷都能感受到張怡寧操碎了心,「這孩子怎麼又犯毛病了」、「這孩子打球就是太老實了」……
打球太老實了——這是丁寧被詬病最久的問題。女子打法男子化,這是很多競技體育項目的發展趨勢,乒乓球也不例外,但丁寧的打法卻是「女孩中還特別偏女孩的」,重守輕攻,攻擊力不足到劉國梁曾在接受採訪時吐槽:「丁寧的勝負取決於對方的發揮好壞。」
「郭焱老開玩笑說丁寧是左手中的右手。」張怡寧說。即便拿了世界冠軍,還有媒體這樣評價丁寧:以落後打法封王。之所以打法落後還能封王,在知乎回答的「如何評價丁寧」提問的所有網友都提到了一個詞:堅韌,「丁寧是那種你不打她到4比0,她就絕對不會放棄,能磨能纏,總能把盤翻回來。」
但是,任何一個優點都有可能同時是缺點,比如堅韌的另一面——「固執」,在用了一串諸如「陽光」這樣的詞形容丁寧後,張怡寧說出了這個詞。固執在丁寧身上有兩處特別明顯的體現,一個是她在北京生活了17年後仍然沒有被改變的東北口音,另一個是在技術上,對於自己相信的東西,她很難被改變。
下蹲式發球曾是丁寧的技術特色,這種發球會增強球的旋轉,令對手極不適應,但同時,由於每次發球都要完成一個深蹲,運動員的膝蓋會承受極大的負擔。為了讓丁寧注意保護膝蓋,張怡寧曾多次勸丁寧站著發球,一勸就是好幾年。
「我就說能不能別總發下蹲球,能不能練點兒站著發的,因為她的膝蓋有一段也不好。我說你跟人打比賽蹲7局,到時候你再配一個雙打,又得發下蹲,你怎麼堅持得了?她表面上是同意,但又聽不進腦子你知道嗎?我說了3年,還是下蹲發。後來終於站著發了,站著發完了又忘了下蹲發了,我說你怎麼那麼逗呢?」
當年勸丁寧時,張怡寧就考慮到了裁判的問題,「你發球萬一被裁判判的話,你得練一套站著發球。但她就是很相信下蹲,我說相信沒關係,但是你得有一個配套的。」
多年後,張怡寧的擔心真的變成了現實。
2012年倫敦奧運會乒乓球女子單打決賽,丁寧對陣隊友李曉霞,如果奪冠,22歲的丁寧將用444天的時間完成大滿貫,創造世界乒壇奇蹟。但是,裁判先後3次判罰丁寧發球違例,這場比賽,丁寧一共被罰掉4分,完全沒有準備的她無助地望向觀眾席,忍不住要哭,最終以1比4輸掉了比賽。
這場比賽至今都是乒乓球奧運賽史中備受爭議的一場,大多數人認為裁判毀掉了一場「巔峰對決」,讓贏的人不夠痛快,輸的人難以服氣。賽後,丁寧崩潰大哭,「我打過的重要比賽每一個球我都記得,但這場球,我至今想起都是一片空白。」5年之後再談起這場球,丁寧仍覺得那是「血的教訓」。
比賽結束差不多10天時,張怡寧給丁寧打了個電話,「讓她稍微平復了一點心情,但跟她聊的時候,其實我心裡還有一點忐忑。就是我希望她記住這一次的比賽,但又不希望她記在心裡。因為如果要真是完全記住的話,你真是心裡得熬4年才下一屆奧運會。這個孩子天真無邪,在心裡埋四年熬得住嗎?我怕她熬得太苦了,就是有點擔心這個。」
電話里,張怡寧問丁寧,這一次認輸嗎?「因為我是覺得你要是認的話,說明你還能踏踏實實往後練,但是你要是不認的話,就會熬得非常非常苦。如果我的話我肯定屬於第二種,我就不認這個,我這4年一天好覺都睡不了,就屬於這種性格的。但是我問她的時候,她說我認,認這次輸。」放下電話,張怡寧稍稍放心,但也有點擔心,「我不知道她是嘴上跟我說她認,但真正的骨子裡到底了解不了解自己?」
事實證明,當時的丁寧的確不夠了解自己。「沒想到這事兒反彈的勁兒這麼大。」在那之後的兩年多,丁寧陷入了嚴重的自我懷疑,天天都很崩潰,「就是一直想不明白,我覺得我也沒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挺陽光、正直的人對吧,這事怎麼就攤我身上了呢?」
從倫敦回來後,國家隊加速了對丁寧的技術改造,國家隊教練陳彬開始了和丁寧的互相折磨。他們的合作始於2011年,當時,丁寧作為主力在前一年的莫斯科世乒賽團體決賽中輸球,導致中國隊最終敗給新加坡隊,失去了保有19年的考比倫杯。從莫斯科回來後,隊內決定為丁寧更換教練,從進國家隊時就一直帶她的任國強被下調二隊,陳彬開始擔任丁寧的教練。
給丁寧提速——這是國家隊讓陳彬來帶丁寧的重要意圖。「丁寧當時就像一塊鋼,屬於穩定的風格,我是屬於進攻型的風格。如果按照我的思路來做,比如我們做一台車,它的馬力要很快,百公里6秒就起來了。但是她呢,因為重啊,所以她慢,百公里需要10秒。」
兩人剛開始合作不久,丁寧就連奪世界盃和世乒賽的冠軍,改造看上去並沒有那麼迫切。但奧運會後,丁寧陷入自己情緒的黑洞,她和陳彬在性格上也存在巨大差異。丁寧是北方人,愛說,直接,喜歡凡事掰扯清楚,陳彬是南方人,內向、含蓄,覺得凡事要給彼此留面子。陳彬用「吵吵鬧鬧」來形容自己和丁寧當時的相處。丁寧的固執折磨得他幾乎抑鬱,「很多時候都不過腦子就說不對,不聽。」
倫敦奧運會結束後的兩年,丁寧一個冠軍都沒拿,各種輸球,一邊改一邊輸,越輸越崩潰,越崩潰越抗拒改。2014年4月,丁寧終於在乒超聯賽上贏了一場關鍵比賽,陳彬挺高興,喝了兩杯紅酒,第二天一早就心臟不舒服住院了。丁寧對此沒什麼反應,陳彬表示很理解,「這就是優秀運動員,比較專註,她不會考慮太多、顧及別人的感受。」但在別人眼中的丁寧,卻是另外一個人。
作為《乒乓世界》的記者,陳偲婧跟隨採訪國乒多年,她承認自己有點被丁寧「圈粉」,因為「這孩子太有良心了」。
自我懷疑到最崩潰的時候,丁寧曾和北京隊總教練張雷發生了衝突,「我長這麼大發脾氣的次數手指可以數得過來,而且還是一隻手,那次算是最歇斯底里的一次,因為對自己失望至極。」丁寧說。發過脾氣後,她叫陳偲婧一起去給張雷買禮物賠罪,「一定要買一個好一點的。」
3年後,丁寧對《人物》說出了當年和陳彬吵鬧的原因,「那會兒二十齣頭吧,挺沖的,任指導帶了我5年,因為我做得不好被調去二隊。他替我承擔了很多,我心裡覺得虧欠他,所以一開始我內心不願意接受陳指導,就不願意去聽他的,說得對我也不願意聽。」
2014年底,眼看著奧運會越來越近,陳彬決定和丁寧談一談,他們花了兩天,談了好幾次。那是陳彬第一次坦白自己的感受,「丁寧,我覺得帶你好難啊,真的是太難了。」丁寧至今記得那個陳彬說「難」的瞬間,「當時一下子覺得,陳指導好像老了很多。」
第二年世乒賽,丁寧終於復甦拿到女單冠軍,她理應與陳彬擁抱一下,但由於腳傷被立馬送去了醫院。陳彬說,「那就下次吧,你奧運會拿金牌了,送我一個擁抱好了。」
里約奧運會決賽場上,丁寧宿命般地再次遇到李曉霞,奧運史上第一次有兩位選手連續兩屆在乒乓球女單決賽相遇。陳彬沒去找大部隊,他坐在屬於自己的「幸運座位」上,丁寧贏得半決賽的那天,他就坐在那個位置上。陳彬說,他有時會相信一些「說不清的力量」,里約奧運會前,他堅持寫了8個月的訓練日記,只是希望這能幫丁寧攢到一些「水到渠成」的能量。
那場決賽前,丁寧和自己進行了長久的關於「你在怕什麼」的對話,並把答案一個個在心裡刪除,「站在球台前,我的心裡乾淨到純粹。」7盤苦戰後,她戰勝李曉霞。賽後,丁寧繞了一大圈才找到陳彬,伸出雙臂擁抱時,身上還蒸騰著比賽的熱氣。
被需要的人
「我覺得我不認識那個人。」穿著黑色V領毛衣的丁寧指著對面電腦顯示屏上的自己說。她剛剛完成一組肖像拍攝,兩塊反光板圍著她。此時的她頭髮已經長及脖子,里約奧運會後,她27年來第一次嘗試留長發,「以前大概只有這麼點吧。」丁寧伸出左手比划了5厘米左右的長度。她的手指頎長,左手掌指關節處結著一層繭,由於常年打乒乓球握拍,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剪一次。
那個被她指著的自己,已經被至少不下3個人誇讚「好看」,但丁寧還是一臉懷疑,「我覺得特別陌生。每次參加活動化妝,我都覺得自己好像戴了面具一樣,老覺得她不是我。」
這種陌生感第一次出現是從里約回來的那個晚上。
2016年8月23日,回到北京的丁寧被機場聚集的人群驚到了,自發來接機的人們拉著橫幅,一起唱著《歌唱祖國》。接機大巴發車前,球迷們跑到丁寧乘坐的那一側有節奏地喊著:「丁寧/大滿貫!」時間將近凌晨,聲音在整個停車場迴響。
22天後,在成都舉行的國際乒聯巡迴賽中國公開賽第一場,丁寧再一次看到了類似的場景——「一大早全場爆滿,你能想像嗎?就是一進館都傻了,什麼情況這是?」丁寧當時的感受是,「就像有的明星一夜暴紅,你知道吧,」然後,她用一種弱下來有點怯怯的聲音說,「有點害怕,感覺有點不適應。」
那時的她終於理解了中國乒乓球隊前總教練蔡振華4年前說的那句話。當時在倫敦,輸掉女單決賽後的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眠的丁寧被帶去了蔡振華的房間,蔡振華對她說,「丁寧,其實老天爺是厚愛你,沒有讓你拿是希望延續你的運動生涯。」
5年之後,丁寧對《人物》記者設想了當初如果是自己登頂成功,「我可能就是曇花一現,2016年你都看不見我了。當時我如果贏,就是最快成為大滿貫的人,可能每天就想著逛街、遛彎兒、吃、玩兒,反正我已經完成了夢想了。那會兒那麼年輕,外界再給你點榮譽,你可能還真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想從那個階段走回來,先不說要花費多長的時間,能不能走回來都是一回事。」
里約奧運會後,那些曾經設想中該來的還是來了。陳彬說:丁寧現在是被需要的人。丁寧能感受到這種需要。
2012年,輸了球的她大哭著給母親打電話。時隔5年,她依舊清晰記得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寧寧,你現在給我把眼淚擦乾,挺起你的胸膛去面對,沒什麼可哭的。你後面還有團體賽,你必須完成好你應該做的事情。」那通電話之後,丁寧忽然覺得自己被震住了,「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就不哭了。」之後,她迅速冷凍了自己的情緒,「封閉掉,就是不去想,不去,然後去打團體賽。」
2016年,拿到冠軍的丁寧給母親打電話,剛一接通,電話那邊沒說上一句話就哭了,「我當時本來很想哭,可她一哭我就笑了。我覺得那一刻媽媽哭得像個孩子,那一刻我有種很想抱著她的感覺,是我把她抱在懷裡,而不是說她把我抱在懷裡的那種感覺。」
除了在父母面前變成更多承擔的人,丁寧還要成為球隊中承擔最多的人。2017年2月,丁寧當選為中國乒乓球隊女隊隊長。新隊長剛剛上任,最先面對的事就是——輸球。
她在亞錦賽女單四分之一決賽中被日本球員平野美宇逆轉,淘汰出局。輸球後,丁寧給郭焱發微信,說了一堆輸球的理由:低燒、訓練不系統、剛改了球、對方打得太凶……郭焱當時什麼都沒說。
第二天,剩下的兩個中國球員先後輸球,每輸一場,郭焱就會收到丁寧通報賽況的微信,直到平野美宇最終奪冠。晚上,思忖了很久的郭焱給丁寧回了一條:「中國隊輸了這次比賽,你應該承擔最大責任。」
信息發出去後,丁寧一直沒有回復。「她越來越棒了以後,大家其實捧她的比較多,基本上沒有什麼人敢說她,天天聽到的都是表揚的話。但我在適當的時候,來刺激她。」但郭焱心裡也在打鼓:是不是話說重了?
「我當時心裡『咯噔』一下,很難受。」丁寧這樣描述收到那條微信時的感受,「這個『咯噔』不是說我都這樣了你還說我,而是說,就是自己沒有做好。」那是她第一次覺得,作為隊長,整支球隊都在自己的肩上。
除了扛起一支球隊,在這個中國乒乓球的多事之年,各種活動現場,丁寧幾乎成了代表國球的唯一人選。
「累。」她說,「比訓練比賽累。」在那些場合,她必須一邊提醒自己「穿著裙子呢,不能像穿褲子時那樣走路」,一邊提防著不要說錯話。「你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你的一言一行又特別重要,如果是乒乓球,咱咋說都行,但別的領域,你咋說啊,你沒有那麼多,不夠。」
她一邊享受著這些活動帶來的開闊世界,一邊消化著其中的累,丁寧說,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一個人呆著,哪兒也不去,在獨處中,把那些讓自己焦慮的東西一個一個過一遍。
《人物》記者讓丁寧用3個詞來形容自己,丁寧給出的一個答案是:孩子氣。但在現實中,她似乎正在離這個詞越來越遠。談及丁寧在2017年的變化,郭焱和陳彬都說:變成熟了。2017年6月,丁寧作為北京團年齡最小的黨代表參加了十九大,看到丁寧穿著那身制服,陳彬覺得,「好像是長大了一些。」
「愛哭」曾經是丁寧身上的一大標籤,陳彬早已對此習以為常,「她比較感性,動不動就眼淚汪汪的。」但據陳偲婧觀察,現在的丁寧越來越不願意被人提起「哭」這件事。全運會奪冠後,坐在椅子上感受現場的丁寧曾雙手掩面,所有人都默認她在哭,丁寧否定了這種默認:「沒有,那是汗。」
回來的路
丟掉亞錦賽女單冠軍後,國家隊在湖北黃石進行了一個月的封閉訓練。那一個月里,訓練館牆上的電視循環播放著平野美宇亞錦賽奪冠後歡呼、領獎的畫面,再配上頒獎時的音樂,陳彬現在一想起那畫面仍會覺得心臟受不了,「聽不了那音樂。」
永遠不要原諒自己,永遠沒有放鬆的那一刻。對於不允許失敗的中國乒乓,這是所有人都要面對的壓力。
里約奧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的第二天一早,丁寧和4年前一樣去見了蔡振華,見面第一句話,蔡振華問:「怎麼樣?2020年準備好了嗎?」丁寧當時就懵了。談起2020年,在採訪中以極高頻率「哈哈哈哈」的丁寧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想聽到,到現在也不想聽到。」
過去,陳彬常說丁寧是「言語上的矮子,行動上的巨人」,嘴上總說不行不行,不想不想,但練起來比誰都狠,「一般的球員練發球都不出汗,但她能出一身汗。」但這次,對於丁寧是否能打到2020年東京奧運會,陳彬也沒有答案。經過幾年的調整,丁寧已經變成了一台百公里加速達到6秒的車,「還有潛力,還可以到4秒、5秒,」陳彬說,但對於現在的丁寧,「技術是最後一位的。」
張怡寧理解這種不確定,「乒乓球看著體力消耗不大,但是它精力消耗特大,主要是思想上的、精神上的苦要能吃得了,體力上的大家基本上都能忍得了。反正我們練出來的,能走到最後、長盛不衰的,那基本上肯定得是鋼鐵人,鋼鐵俠。」
丁寧在過去的這一年說過很多次「不想打了」。被問到「哪一次最不想打」,丁寧答:「每一次都不想打。」2017年,運動員天生的勝負心曾幫她短暫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但大多數時間,她仍然找不到答案。全運會後,拿到全滿貫的丁寧在家裡想了好幾天,然後和身邊的各種人聊,大家都告訴她:別想這麼多,享受乒乓球就好了。丁寧更暈了,「什麼叫享受?沒有目標怎麼享受?」
舊問題沒解決,新問題又來了。雖然缺乏目標,但丁寧依舊很在意「贏」,「一個運動員如果對勝負不在意,就不是運動員了,那你就是全民健身。」但長期無法進行系統訓練,讓她擔心自己失去對「贏」的控制。「當你跳出來做另外一件事之後,你還要回去,你跳出來的時間越長,你回去越難。我害怕在這個過程中迷失了自己。」
各種擔憂彼此疊加的時候,還有一個更要命的問題——年齡。
丁寧今年27歲,在這個年齡,劉國梁已經退役,張怡寧也進入了運動生涯的最後一年。如今,丁寧是女隊年齡最大的球員,比隊里年紀最小的隊員大10歲。和年輕時候的自己相比,她的恢復時間越來越長,「原來再累睡一覺就沒事兒了,現在是睡一覺也沒啥用。」更大的刺激來自訓練,「你知道我在那兒呼哧呼哧,她們打得面不改色,我是啥想法嗎?」
在《人物》採訪丁寧期間,馬龍做了爸爸,早些時候李曉霞與相戀多年的男友結婚,被問及感受,丁寧答得很快,「羨慕。」
陳彬理解丁寧的「不想聽」和「不想打」,「一個27歲的女孩子,她也想享受生活,你以為她真是鋼鐵強人啊?」但陳彬依舊要扮演那個「忽悠」丁寧繼續打下去的人,因為「責任」,「你說乒乓隊現在這個樣子,需要丁寧來穩定軍心。」
聯賽間隙,丁寧要去哈薩克領國際乒聯年度最佳女運動員獎,她有點擔心自己的狀態,「又要走遠了。」
「沒關係,走得再遠,還能找到回來的路就可以了。」陳彬答。
回來的路上前景未知,孤獨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從5歲到27歲,丁寧22年的乒乓生涯中經歷了無數次告別。2009年張怡寧結婚,婚禮上,丁寧抱著她哭。「她說你走了我怎麼辦。你就這麼把我放這兒了怎麼辦呢?」張怡寧說,「她說完了我也得走啊。」
2012年倫敦奧運會,由於拿到當年的世乒賽女單冠軍,丁寧取代郭焱獲得了奧運會的入場券。得知消息後,丁寧在回住處的大巴上哭了一路,覺得對不起郭焱。郭焱反倒很平靜,「對前輩最好的致敬就是超越他。」這位拿過兩次世界盃女單冠軍的球員,在自己15年的國家隊生涯中,經歷了三次奧運會,三次無緣。
曾經,拿到大滿貫的張怡寧跟丁寧說,高處不勝寒,你越站在上面,你會覺得越孤獨,當時的丁寧並不能理解。現在,她正在經歷和張怡寧一樣的孤獨,「朋友少、懂你的人少。就像我現在這樣,你都是自己跟自己斗,沒有人能理解你。」
2017年初,一位與丁寧年齡相仿的球員離開國家隊,和她同齡的球員幾乎只剩下了劉詩雯。丁寧10歲時和劉詩雯第一次搭檔雙打,後來兩個姑娘先後進入國家二隊,又打到一隊,成為主力。
不久前,丁寧難得地主動提起2020,她對陳彬說,如果真的要打到東京,她特別希望劉詩雯能陪她一起,「這樣還能有個人相依為伴。」
「20年,你們倆在一起又並肩作戰過,又競爭得非常激烈。有的時候你也會想,如果有一天她先離開這兒了,或者說我先離開這兒了,突然間你是不是也覺得挺孤單的。好像走了一個以後,你會覺得說,哎呦,」丁寧頓了頓,「好像就沒勁兒了。」
2017年12月的一個下午,國家訓練總局乒乓球館五樓,圍擋把28張球桌分成4個區域,頂燈開了一半,快要結束訓練的丁寧正在一個人練發球。那是整個場館裡唯一一張拱形桌腿的球桌,桌面的藍色像一汪水,桌沿上寫著「LONDON 2012」。丁寧把球拋起來一個一個打過去,對面牆上張貼著一則被放大了數倍的新聞,藍底黑字,標題是——《日本乒乓球員伊藤美誠:希望東京奧運會中國隊也站在領獎台矮的那邊》。
奧迪說:
作為中國體育界極具影響力的女運動員,丁寧在後奧運時代仍勇於突破自我,維護國球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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