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家林語堂在陽明山的歲月

[摘要]林語堂認為,一個房子應該的樣子是「幾分零亂,既不太清潔也不太整齊,房裡沒有多事的女傭拿著抹布見一樣擦一樣。」真正知生活法的人必會贊同這個言論。

林語堂古稀之年赴台定居與胡適、梁實秋等知識分子不同,林語堂並不是從大陸去台灣的,他1936年出國後在美國居住,太平洋將他與中國的遍地戰火遙遙隔開了。其間林語堂用英語完成了系列著作,如《京華煙雲》、《風聲鶴唳》、《吾土吾民》,這些作品由其友人賽珍珠代理出版,暢銷美國,林語堂在海外的聲名鵲起,比國內辦《論語》、《人世間》的時候還要風光。1955年,新馬華僑領袖陳六使在新加坡籌建南洋大學,大學籌委會認為首位校長應該在華人文化界和學術界有崇高聲望,搜索一輪,發現東西方背景俱佳的林語堂最為合適,於是下聘書高薪邀請林語堂擔任南大校長。林語堂躊躇滿志,攜家人到新加坡就職。然而,做了不到一個月,林氏和校董事會由於資金使用等問題發生齟齬,雙方皆有自己不得之原則無法退讓,南大隻好花了一大筆錢將林語堂辭退。林氏深以為辱,無法用幽默(此詞由林語堂從英文humor翻譯而來)自我寬解,憤憤然回到美國。不久,他驟然發現好友賽珍珠抽取版稅高達一半並享有版權,原來友誼中還有那麼重的銅臭,林氏毅然與之翻臉斷交。因為南大和版稅事件的打擊,達觀的林語堂也不禁心灰意懶。不過很快他收到訪台的邀約。1958年10月,作為繼胡適之後「回歸祖國」的第二位文化大師,林語堂受到了空前的歡迎。接機那天,何應欽、蔣夢麟領銜數百人前來迎候,熱情的人潮一度將夫婦衝散。雖然訪問令他揚眉吐氣,對台灣很有好感,但他並未決定在此落葉歸根。上世紀六十年代,台灣發起中國文化復興運動,呼籲海外著名文化學者到台灣定居,延續厚積中華文明成果。林語堂自然接到了蔣氏的橄欖枝,他終於下定決心離開旅居了三十年的美國,定居台北。據他的二女兒林太乙說,台灣的歲月是林氏最愜意的時光。台灣的確適合他,這裡既保有醇厚的中華文明,也有日據時代的異國情調,更讓他不能拒絕的是故鄉的親切感,當地人說的閩南話他心領神會,那些吃食慰藉著他的胃,讓他想起故鄉漳州,想起他的初戀。

林語堂在陽明山故居都市農夫不亦快哉從日據時代起,陽明山便是台灣社會的美宅聚落,這裡青山翠谷,原野開闊,不同的季節,杜鵑花、櫻花、茶花、桃花、杏花、菊花、梅花等各領風騷,漫山遍野團團似錦,在大眾眼裡,住在山上,及得上神仙生活。林語堂旅居海外多年未置一宅,定居台灣後,為表對名士的尊重禮遇,國民政府特意在陽明山上划出一塊地,隨他自己的意思創造新宅。在這個林語堂親自設計的宅院里,處處可感主人腳踏東西方文化的痕迹。乳白色的牆上托著藍瓦房檐,給這個亞熱帶四合院帶來降溫的功效,蒼蕨、藤蘿、翠竹別緻地散落在院中,走廊里分布著幾個螺旋的廊柱,靈動如蛇,是南歐西班牙風格。中式院落環繞西式小樓,合璧後的效果是「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中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我看不算那些文藝作品,單單這個宅院就足夠為林語堂的浪漫幽默代言了。早年在上海居住時,林語堂就曾譏諷富翁大費周折地閉門造假山,認為還不如與山水為鄰的農夫過得更有趣味,因為農夫茅屋外風景比假山可愛多了。林氏是都市裡的幸福農夫,筆耕之餘,他常常踱步至室外陽台。從這裡望出去,是一個以台北盆地為主角的舞台,他則是坐在舞台下的頭排觀眾,坐在舒適的藤椅上,含著煙斗,遠眺觀音山和淡水河,任思緒飛揚。等到夜色降臨,街市裡燈光閃爍起來,林語堂和家人在清風中啃著西瓜,兩腮掛子渾然不覺,不亦快哉!

林語堂和太太會客廳的人氣煙味林語堂認為,一個房子應該的樣子是「幾分零亂,既不太清潔也不太整齊,房裡沒有多事的女傭拿著抹布見一樣擦一樣。」真正知生活法的人必會贊同這個言論。如果想生活得舒服從容,需要懂得糅合,在自由和節制中獲得微妙的平衡。林氏的會客廳散散地擺著茶几、沙發、餐桌、餐椅,屋子裡沒有多餘的擺設,清爽得體,實用又親切,正是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來到台灣後,林語堂多了談天的朋友,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園丁阿伯,都有他的傾聽和傾訴對象。有時候,他出門到陽明山和農人談天,回到家連說高興,有時候在家接待訪客,哪怕對方是名人或大官,當他累了乏了,也會直截了當地說:「現在我想睡了,請你回去吧。」這就是林語堂。林語堂對朋友是有要求的,「我要一些好朋友,他們向我傾訴他們的遭遇、婚姻以及其他私事的朋友,能開幾句下作玩笑的朋友,精神豐富,談下流事和哲理時都能敞開胸懷的朋友,有一定的嗜好,對人事有見解,有自己的信仰,也能尊重我的信仰。」上自生死興衰,下至蟲草神鬼,無不可談,無不可聽,在輕鬆自由的閑談中,林語堂煙不離手,思維活躍如水中游魚。只是客廳里無力保存林家特有的煙味,算是小小遺憾。如能發明一種煙味的熏香,也許能解決這個問題。當年他非常喜歡躺在沙發上抽煙,還說過一個人在刷牙洗臉之前,於床上悠閑地吸幾口香煙,將一天的事計劃一下,對他的益處不能以倍數增加。就這樣,持煙斗的林大師為不肯戒煙的人提供了一流的辯護詞。某天錢穆和林語堂一起聊天,見他抽煙姿態揮灑自如,然而指中煙捲並不撣掉,旁邊呢也沒放煙灰缸,錢穆直擔心這截煙灰突然崩潰,會把好端端的地毯玷污。林氏根本不加理會,繼續說他的話,任由煙捲燃燒至十之七八,照樣渾然一體。錢穆於是佩服林語堂的生活態度乃是自由中有規矩,善於享受但不會失控。此刻,客廳里有位穿民國學生裙裝的義工輕聲跟訪客交談,東吳大學的學生。問她是否有解說之類的服務,女孩子含笑道,只要訪客想聽她會提供,但是有的訪客更喜歡自己靜靜地邊走邊看,不願意被干擾,考慮到這一點,他們便沒有固定下來解說的時間。我想還有個原因,來這裡的人對語堂先生都有一些了解,加上故居的各項說明已經夠詳細,比如客廳一側的走廊繪製了一幅林語堂的年譜,從出生到去世,生平事迹、創作歷程,一目了然,即便沒解說也不會令人感覺茫然。

西式坦率遇到中式寬容卧房極為簡樸,床上的枕頭和被子普普通通,不過微物有大義。林語堂對「睡」很重視,他寫道:「安睡卧床,在身體上是和外界隔絕而獨隱,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最適宜的姿勢不是平卧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為30度的軟大枕頭上。」他對生活的各種用品都有不可思議的興趣和見地,連枕頭都不會漏掉,這在男性中真是少見的細膩,感覺林作家此時更像林管家。如果你的枕頭不是30度的軟大枕頭,那就聽林管家的,換一個吧。卧室床頭桌上擺著林夫人廖翠鳳的幾幀照片。據二女兒林太乙說,父母的性格完全不同,母親拘謹,父親滑稽,她鄭重其事,他對人生採取遊戲的態度,但二人感情老而彌深。雖然琴瑟和諧,卻並不妨礙林語堂公開宣稱,自己同時愛著另一個女子。林語堂西方式的坦率竟然被做派傳統的夫人接納,令人稱奇。林語堂對初戀情人陳錦瑞一直無法忘情,八十多歲的時候,陳錦瑞的親戚來拜訪他,聽說她住在廈門,林語堂興奮地說要去廈門。林夫人溫言相勸:「語堂,你不要發瘋了,你不會走路,怎麼還會想去廈門?」當年林語堂是個窮牧師的兒子,陳錦瑞家人強烈阻撓兩人婚事,林極為傷心。後來他認識了大學同學的妹妹,女孩叫廖翠鳳,家境富足。家人詢問她願不願意跟一個窮小子結親,她滿不在乎地說:「窮有什麼要緊的?」為了表示對世俗的輕視,他經過妻子的同意,把婚書付之一炬,說:「把婚書燒了吧,因為婚書只是離婚時才用得著。」從聖約翰大學畢業後,林語堂帶著廖翠鳳到哈佛留學,由於清華提供的半官費無故突然中斷,他趕緊寫信向胡適求助,胡適自己墊上2000美金卻以北大的名義給林語堂寄過去,才算解決了他的經濟危機。婚後數年兩人拮据度日,廖翠鳳不抱怨,再難也不求娘家資助。她生了三個女兒,林語堂根本不在乎傳宗接代,讓妻子做了節育手術,免除其懷孕痛苦。嫁給這樣體貼的丈夫廖翠鳳很知足,她對林語堂的舊愛一點不嫉妒,反而這麼對孩子說:「語堂愛過錦瑞姨,但嫁給他的是不嫌他窮的廈門錢莊老闆女兒。」說完呵呵大笑,其幽默頗得語堂三味。非著名科學家的發明早年林語堂把住宅命名為「有不為齋」,啟發他起這個齋名的是康有為。「既是『有為』,那麼另一方面一定『有不為』。」林語堂「不為」的事是什麼?「我始終背不來總理遺囑,我從不騎牆,也不翻筋斗,無論是身體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連看風頭都不會,我從不今天說月亮是方的,一個禮拜後又說它是圓的,我從未不勞而獲……」在「有不為齋」,林語堂像螞蟻一樣勤奮工作。書桌上放著筆、稿紙、放大鏡、書籍和茶壺、茶杯,當然,煙斗和咖啡也是少不了的伴侶。據林太乙回憶,林語堂每天早上六點多就開始閱讀和寫作,一直到午後二點,下午休息之後,晚上八時又開始工作直到子夜。他寫作的時候隨意舒服地靠在椅子里,兩腳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在筆記本上一頁寫字,一頁留白,寫累了就在椅子里小睡,醒了繼續寫。書架上有各種各樣的字典、辭典和百科全書,偶然碰到不盡知道的事情就查。林語堂不僅是公認的文學家,還是個非著名科學家。故居里保存著他發明的中文打字機。他在美國期間,除了寫作,他的全部時間都用在了打字機的研發上,自掏腰包12萬美元,如同打磨手工藝品,幾乎害得他傾家蕩產。1952年打字機獲得美國專利,但是因為造價不經濟,所以無法推廣生產,他「送給中國人的禮物」就這樣成了獨一無二的限量版收藏。林氏影響連綿不絕提倡性靈、幽默的林語堂,給外間印象是非常豁達的,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中國傳統壓抑和窒息的痕迹。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給林語堂很大打擊。他的大女兒林如斯不幸患上了嚴重的躁鬱症,不堪其苦,自殺身亡,這對兩位老人不啻晴天霹靂,健康急轉直下,從此廖翠鳳只會說廈門話。父親自小對三個女兒一視同仁,但因為性格不同,三個女兒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二女兒林太乙是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的總編輯,小女兒從事科學研究,大概是遺傳了乃父發明的種子。由於對這座宅院太傾心太滿意,林語堂生前就交代夫人將他的骨灰葬在後院。1976年,他在香港去世後,遺體依其心愿移回台北,和一本聖經、一支煙斗一起眠於院內「有不為齋」北面的山坡上,墓碑上鐫刻的「林語堂先生之墓」是錢穆所書。聽義工講,林夫人後來將房子捐給台北市政府,政府將故居改成「林語堂先生紀念圖書館」,再後來功能擴充,變成「林語堂故居」。這裡並非僅僅展出林氏生平與成就,還定期為大眾舉辦講座,時常響起老師帶領學生讀林語堂英文小說《京華煙雲》的琅琅書聲。於是林語堂的藝術力量溫潤而活潑地擴散著,裊裊不絕。林氏曾言,人類的壽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歲以上,因此我們必須把生活調整,在現實環境下盡量地過著快樂的生活。他說到也做到了——作為一個實踐家,用幽默調和人生的痛苦,始終活在一種健全美好的生命狀態。(文/田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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