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家鑫的「不朽」
當葯家鑫絕望地在終審裁定書上簽字時,我知道我們勝利了。一個月前,我曾寫過《我們為什麼害怕葯家鑫不死?》,以為能否判處此兇手死刑並立即執行,事關中國百姓對法律的最後信任——若連捅數刀受害者的葯家鑫不死,則法律正義皆死。當時,有一些智識者在非常人道地討論廢除死刑的問題,我對此回應道:即使廢除死刑,也不應從葯家鑫始。
但此時此刻,我卻高興不起來。
一條罪惡的性命去殉一位無辜的生命,天經地義,正義彰顯,我應該高興才對。近八個月來,內心一直處於深度焦慮狀態,唯恐葯家鑫被庇護他的背景免於死刑……終於了結了,抑鬱之氣盡掃,我應該快慰才是。
我的高興不起來絕非商人潘石屹的不高興,他闡發的似乎是一種本能的人道主義情懷,一個年近五旬的父親的感受,他的慨嘆也確實傳達出了那個瞬間人們的共通感受: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去了,可惜了!人們總是不忍目睹一個生命的結束,特別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小夥子,這是值得尊敬的一種美好的感情,誰又能不理解呢?
於我,那只是瞬間的遲疑與惋惜。我在內心惋嘆一位年輕母親和妻子張妙的命運,她人生的悲劇是葯家鑫一手製造的,在他的激情手刃下,她不甘地離開了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但因為有親人在,丈夫和兩歲的兒子,這樣的人生還值得過下去。葯家鑫活得相當自在,這個鋼琴過十級的西安音樂學院大學生,世界正在他眼前徐徐展開,有車,有女友,他不能容忍任何破壞自己甜蜜生活的事情發生。我設想,他持刀捅向張妙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的,那個時候如果像古羅馬帝國皇帝馬可?奧勒留那樣沉思,悲劇就無從發生了。在殺死記自己車號的女人時,他顫抖了嗎?快刀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在他看來只是解除一個麻煩而已,那女人不是與自己一樣的生命,僅僅是當下必須克服的一個小障礙。如果思想停頓,想到殺人償命的話,他絕不會下手的。
我希望他死,是因為殺人償命才能彰顯正義,這當然很不合乎人道主義者的原則。刻意憐憫施害人的人道主義,在我看來,都不免透出一股高尚的虛偽氣味,疑似智,實則愚。他們有一個機智的說法,葯家鑫殺人乃心魔使然,本人是無辜的,無須為了正義和一口憤怒之氣,而讓中國再失去一個更年輕的生命。
這已經不是一個值得惋惜的生命的丟失,因為葯家鑫不再是一個正常的生命,而是魔鬼。恕在下愚鈍,不能把魔鬼和葯家鑫這個肉體分開——葯家鑫就是魔鬼。你可以尋找他變成魔鬼的理由,但不能為他開脫,他必須為自己的殘忍付出全部的最高的代價,那就是命。
高滔的開脫宏論,之所以令人憤怒,就在於發聲者喪失了最基本的人性。他們用一種虛無的人性替代真實的人性,從而巧妙地得出生命無辜的結論。或許不能說他們蠱惑人心,但以此用來為罪犯辯解也夠天真的了。以宗教情懷視天下之人,無所謂罪與非罪,懲罰在靈魂而不在肉體,則一切皆可寬恕。但在塵世化的中國,則一定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懲罰不是睚眥必報,而是為了實現公平正義。看似不怎麼現代的古老倫理,其實遠比喧囂的理論合理且有力。為了讓罪犯活下來,他們不惜使用有點泛濫的憐憫心,若能用在受害人身上,該有多麼完美。
計較,我們計較葯家鑫這條命,不是與他個人有仇,也不是覬覦他某個年輕強健的器官,僅僅在於他超越了倫理底線,造成人們對強勢人群的恐懼。他讓我們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彷彿一隻螞蟻,隨時有被強權者踩死的可能。
如今的結果,是正義校正邪惡勢力的勝利,也是可憐的勝利,因為我們無法消滅人對人的仇恨。
而且,不幸的是,葯家鑫父母也陷入仇恨鏈條之中。他們在二審判決後廣開微博,傾訴心中塊壘。他們道歉,有點作秀,但也算有了。追究受害人律師張顯的誹謗責任,他們堅稱該律師阻撓了雙方的和解,一步步把事情推向對峙對抗,最終致葯家鑫小命不保。在得到張律師系統而有力的解釋之前,我們似乎有點願意相信葯父葯慶衛的指控?
即使如此,葯家鑫父母仍有喪失理智之嫌。怨憤毒舌般盤踞在他們心裡,似乎只有咬掉律師的要害,他們才能平靜下來。他們的處境令人同情,但若要贏得人們的尊敬,他們就得說明為了救兒子,到底做錯了什麼?
北大醉俠孔慶東的那番話,確實像是喝多了後的發飆之語。殺人犯的臉、滿門抄斬云云,給人的是演戲的做作,而非理性的評判。而且,我想他似乎也缺乏足夠的理性把話說清楚。因為孔慶東的「惡言惡話」,葯慶衛賭氣把兒子的器官也帶到地獄裡去,就不免太過意氣用事了。本來,捐獻器官可以救人一命,真的贏得人們的尊敬。
平心而論,我能理解藥家鑫父母的錐心之痛:兒子死了,竟然連屍體也見不著。法院不給合理的說法,似乎要以此凜然之舉表示跟葯家鑫家劃清界限,但這種不近人情不合法律的做法,不免讓人想到背後可能潛藏的私——器官販賣。葯家鑫父母艱難地接受了兒子將死的事實,卻無法承受這種死不見屍的打擊。交出了一個活蹦蹦的生命,得到一堆不明不白的骨灰。這之間的轉換真的成了一個謎?
「葯家鑫之父葯慶衛」的微博引發了激烈的爭論,恨葯家鑫的人破口大罵,絕不饒恕,而一些人卻似乎慢慢起了同情,把理解給了他們。他們理解為人父母的心情,諒解其兒子的罪孽,覺得似乎不必非要葯家鑫死,甚至認同是暴民害死了一條鮮活的生命,讓一個家庭解體。我是頗不習慣直接出現的葯家鑫父母,微博把一直神秘、詭異的人,置於我們面前,喊過殺之後,真的會有不安。這樣活生生的可憐的父母,他們的餘生一定絕望和艱難。一想起古詩十九首里「憂傷以終老」的句子,心裡不免泛起一絲憐憫和愧疚。
葯家鑫是罪人,其父母教育方法失當,當負相當的責任。但誰都明白,他們對兒子的教育,根植於整個社會大環境,他們也是社會環境的受害者,值得同情。
葯家鑫上路了,製造仇恨的社會土壤依舊存在。由權力和財富所鑄造的社會等級觀念,已經深入很多人的骨髓,人們自覺地站隊歸位,仰慕比自己高的,鄙視低於自己的。我們渴望平等和尊重,卻無時無刻不在歧視和鄙視中生活。葯家鑫正是這個無道德社會的犧牲品。他不會尊重一個生命,因為比自己低,那個人就是一個可以隨意處置的對象而已。他沒有罪惡感,僅有殺戮後的一絲後怕和驚慌。
葯家鑫死了,但製造罪惡的背景紋絲不動。廣東東莞拆遷戶喝農藥後砍下強拆者人頭前去投案自首;江西撫州拆遷戶錢明奇,捆綁炸藥與不公機構同歸於盡;無錢治病的五十二歲重慶女人吳遠碧,揮刀剖腹取水而亡……整個社會充滿了暴力血腥,施暴者無所顧忌,受害者孤注一擲,「予及汝偕亡」!死亡的氣息濃烈嗆人,生存兇險異常,誰也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恐慌瀰漫,耳濡目染的年輕人又如何會珍惜自己的生命?尊重別人的生命豈非奢談?
「葯家鑫」三個字自此成為中國人的一個痛點,埋在每個人的記憶里,一遇刺激便迅即發作。這個暗含沉重社會現實的名字,會和馬加爵、楊佳、鄧玉嬌、夏俊峰、錢明奇、李庄等一起,一遍遍描摹這個時代的風情。這個末世符號,讓人心驚肉跳。在人性時代來臨之前,葯家鑫註定活在我們心裡。他以這種方式贏得了不朽。
附記:寫作此稿之夜,我的專欄「剃刀邊緣」獲得今年亞洲出版人協會Opinion Writing大獎,在此向FT中文網總編輯張力奮先生以及魏城、田毅、李岩、劉波諸位編輯致以最誠摯的感謝!也向長期以來支持我,給予我力量和信心的讀者致謝!我還要感謝那些校正我的讀者。我的寫作既為知音,也為暗中審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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