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祥:聽懂這個時代各種複雜的聲音

王華祥:1962年生於貴州,中央美院教授,西安美院客座教授,飛地美術館館長,江蘇版畫院名譽院長,飛地藝術坊名譽校長,《非藝術》雜誌總編,《非藝術聯盟》網站總監。

《死活得最久》 220cmx140cm 布面油畫 2013

導語: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必然有著如匕首般犀利的思想。有時思想與思想之間會如匕首碰撞般猝發出閃亮的火光。王華祥就是這樣的藝術家。他總是背對大眾,面對自己,但同時他又時刻關注當下藝術發展現狀;他看似離經叛道,在藝術上不拘一格,卻又是一個古典主義者;他痛斥學院弊病,但今天卻相信學院又再次站到了學術研究的前沿。敢說敢做的個性、深邃的思考加上敏銳的直覺,使得王華祥成為了當今熱鬧而平庸的藝術界中為數不多的真正的藝術家。「等待花開」是王華祥最新個展的名稱,看似詩意優美的意象背後是王華祥對現實深深的憂慮:表面上一時輝煌的綻放難掩背後精神與信仰的空虛,搖曳的無根美花終歸是南柯一夢……王華祥用精湛的古典繪畫語言塑造出今日紛亂荼蘼的末法時代。但是,他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信仰。

《並非虛構》50cmx70cm 布面油畫 2012

正文:

庫藝術=KU:您的新作從畫面上看,很多都與性有關。但是往深處去想,可能跟暴力、破壞、慾望等等這樣一些對於現實中的反應有關係。那麼,請您首先介紹一下這次展覽的初衷與作品特點。

王華祥=W:性,是一個中性名詞,它指向的是多義的事實,而非價值觀上的對錯與好壞。我探討兩性關係不僅僅是因為性,也不僅僅指向性慾,雖然這也很重要。而更主要的是,性所帶來的倫理問題、權力問題、消費問題,以及作為繪畫主題時它複雜的隱喻。

對於性的主題,我畫它的歷史可能有二十多年,它們都有據可查,在1996年香港的展覽「在現實和虛無之間」以及同名畫冊中,我畫了《拉開的抽屜》、《道德家》、《禁慾》、《人到中年》等。

貴州人系列 套色木刻 29cmx37cm 1988

在2006年中國美術館個展「整容」中,我畫了《墜落的金魚》、《不用蛇引誘》、《東君不以花為主》、《路遙知馬力》、《匪抱,匪抱》等。在2008年環鐵藝術城的個展「慾望中國」中,像劍麻一樣怒放的生殖器更是晃瞎人眼,也激怒了不少「正人君子」。有趣的是,90年代的作品是指向性的,可用的手法卻很「文明」,甚至沒有人看出我的意圖。而「整容」展覽中的《墜落的金魚》等作品,則開始表現性的商品化,這一點也從未有人提及。而在2008年的「慾望中國」展中,露骨而極度誇張的男人陽具本是想比喻人膨脹而無度的貪慾,而人們似乎僅僅是看到性。在2010年至2012年之間畫的「風往回吹」系列,性純潔無暇到唯美的程度,是一種借「伊甸園」來否定現實的污穢,但卻沒有任何態度的痕迹。而這次展覽的主題和作品特點又和以往有所不同,其中涉及到性的作品有《水患》、《別相信男人》、《與美無關》、《並非虛構》等,而「等待花開」系列,《草圖》與《作畫筆記》則和性無關。

《拉開的抽屜》 布面油畫 100cmx80cm 1995

KU:可能跟您特立獨行的性格有關,作品創作之初往往被看做傳統的,但當時代認識到它的價值,成為風氣之後,您卻又已經退出了。

W:中國人半個多世紀的特殊經歷,造就了極端功利主義和虛無主義性格,在集體主義崩潰之後,人們可以信靠的只有金錢、權力和名聲所體現的「成功」。被承認,被某個圈子,某個人承認與否,關係到人的價值感,成就感,甚至導致得病與死亡的嚴重後果。

我,從來就不信這個邪。我從小就受到的人格教育和專業訓練,使我鄙視並有能力繞開這些東西,他們像一些冤死的鬼魂,總是企圖拉人墊底,把更多的甚至所有的人同比掉。我天生就是他們的敵人,儘管我在許多時候也一樣惡俗、勢利和半人半鬼。為什麼我的個展取名「等待花開」?因為,我有耐心和信心等待「稗子」與「麥子」被分清的一天(聖經路加福音)。雖然,藝術的定義在西方現代和當代藝術史上已經被打破了,那些被叫做藝術的東西後來被罵成非藝術了,但是在我心裡藝術是有定義的,並且還分好壞。這些足以是我被一些人當成傳統派,好吧,那又如何呢?

《道德家》 布面油畫 100cmx85cm 1995

「貴州人」「近距離」「將錯就錯」「一幅肖像的三十二種刻法」「文化波普」「反向教學系統」「和畢加索一樣多變」等等創作與著作,都證明了我不僅僅是學院的叛徒,同時也是一切體制的「敵人」,包括市場的和「學術」的,同時也包括我自己的。從版畫,素描到油畫,我的思想總是比當時要超前10年到20年,我的白紙黑字的歷史足以給那些缺斤少兩的人重重的耳光,那些持「繪畫」「技術」死亡論與無用論的人,是一些耳力、視力和智力都很糟糕的人,他們之所以自信,是因為他們被一群傻瓜畫家寵壞了。我相信:正像一堆傻逼下屬必然培養一些傻逼領導那樣(朝鮮就是個例子),一群傻逼畫家必然培養出一群傻逼藏家和批評家。(管郁達語)

《禁慾》布面油畫 80.5cmx61cm 1996

KU:聽了剛才您所說的,發現您從未被某種潮流或趨勢所裹挾,您是在代表自己發聲。

W:不,不只代表我自己發聲。我不認為我個人的聲音有那麼重要,那豈不是成了為個性而個性,為奪人眼球而嘩眾取寵了嗎?重要的是我聲音中的內容,它們不是我的創造發明,不是我編造的想像力之物。我既然對藝術謊言嫉惡如仇,我怎麼能用謊言去批判謊言呢?我能夠堅守一些東西,能數十年堅持發布自己的聲音,而且不畏懼被孤立和被攻擊,是因為我真切地超出了人們尋常看見與想見,在知識和價碼之外,那關於人性的、物性的、繪畫性的永恆的鮮活的存在被我「看見」了,它們比人類的身體、經驗和智力要大得多,那隱藏在經典作品中,在自然的各種形態中,在抽象的空間與時間中的真相,只對誠實而又相信它的少數人開放,它們才是我的勇氣之源。而中國的所謂當代藝術與當代藝術標準,不過是西方當代藝術的山寨版,是一些沒有商標權並且永遠不可能註冊的偽單假貨。少數精英的價值點,也不會是在藝術上,而是在為一段混亂與錯亂的歷史情境提供佐證,僅此而已。然而令人悲哀的是:那些被無度推高價值的作品,就像原本就甜味不足的果汁,被加註了百倍十倍的水,以至於使其價值完全喪失掉,而這一切已初現端倪。並且,對於他們來說,噩夢才剛剛開始。

《人到中年》布面油畫 46.6cmx54.8cm 1995

Ku:你覺得時代命題變了嗎?

W:命題變了。今天,再沒有一個像希克和尤倫斯夫婦那樣的人會因為買幾幅畫而驚動中國,出個百八十萬的錢就成為中心與方向。你譏諷一下毛,畫個小腳女人,寫幾個方塊字(我也干過呢)還有用嗎?你去無名山增加一米,增加十米也不行了。這就是變化。但是,市場操控了學術,資本企圖逆天,當代藝術被弄成一個空殼,玩弄似是而非的概念,可以成為專家,皇帝的新衣可以當做華服,原本有些價值的90年代的藝術,在被注水之後已經魅力盡失,更有把已成了殭屍的中國「傳統」拿來「溪山清遠」的。資本並不傻,它可以買賣任何東西,傻逼的是所謂的學術。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甚至還幫著殘害良家婦女兒童。中國的史論教育和批評教育,已成為一個重災區,一些教授仗著國門未開和互聯網沒出現時成了名人,他們儼然成了「當代西方」的代言人。可是,中國人出入國門已經日常化了,不用這些二道販子的描述就可以親臨原作的,在信息對等的雙邊,精英已不復存在,至少,他們正在枯萎和死去,而一個更加平民化的普天同慶的時代正在降臨,而這一切已經與這些農耕與集權時代的遺老遺少無關。

《墜落的金魚》布面油畫 140cmx170cm 2006

Ku:您覺得現在作為一個獨立的,自由的藝術家,他的腳應該站在哪個立場上?

W:我覺得今天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家,他的獨立性就表現在可以吸收和借鑒任何方向的觀點和營養,你也可以反對任何你認為不對的東西。今天實際上作為一個藝術家,更多不是簡單化的站在某一個意識形態的一方,這種思維本身就是反人性和反藝術的。今天的獨立藝術家,最重要的是能夠具備聽懂這個時代各種複雜聲音的能力,能夠平衡和使用這個時代的各種資源,但是出發點依然是一個藝術的出發點。

《不用蛇引誘》 布面油畫 70cmx170cm 2006

當一個人對自己或者其他人缺乏重視和尊重的時候,你不要相信他是藝術家。這是一個基本前提。第二點就是你必須從藝術出發。但是從藝術出發又是一個問題,很多人是反對從藝術出發的,他不認為藝術有什麼標準,他認為藝術是在不斷被打破的,哪有什麼從藝術出發不從藝術出發的。其實當認為藝術是沒有定義和沒有標準的時候,實際上他就只有被別人同化,而不是吸收他人的東西來為我所用。同化的結果就是表面上他可能會比較活躍,好像什麼都參與,但是你找不到他可以辨識的任何精神支點。我覺得無論是做藝術家,還是做評論家,對此都要有所警惕。

《東君不以花為主》布面油畫 100cmx80cm 2006

KU:當針對具體問題發言的時候,您表現出來的犀利和獨立立場會讓人感覺很具有攻擊性,但是如果深入了解您的思想的話,會發現您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古典主義者。

W:對,我可以說是一個古典主義者。當然每個人對於古典的定義不一樣,我對古典的定義就是它是人和神之間最相安無事的一個時期。人會得到一種最大的真理能量,又最大限度的使用了他的自由。後來人類就過了,驕傲了,開始惟我獨尊,自己可以代替上帝。所以在我看來,古典時期的確是人類的一個巔峰。就繪畫來說,或許我們今天古典東西看多了會膩味。但是有沒有想過現代的東西看多了,會更膩味。不是嗎?而且古典的東西可以反覆看,現代的則不行。

《路遙知馬力》布面油畫 100cmx80cm 2006

KU:這次個展的題目「等待花開」相對有點詩意化,與以往似有不同。這樣一個題目對於您來說,是否代表了現在心境上的變化,或者對自己藝術新的認識?

W:「等待花開」這個名字,我每次跟人談的時候可能都會有一些變化。那天我跟何畏聊的時候,她就講這個題目流露出一種深刻的憂慮,實際上在之前我其實沒有明確的意識到這個東西,但是我覺得她說得非常符合我的真正意圖。為什麼要選擇一個花盆?這個花為什麼不種在地上?一個沒有根的花,你指望它能開多久?它能夠長大嗎?在這一點上,其實從潛意識裡我覺得中國人缺乏信仰,缺乏一種最根本的價值觀。2000多年以來,中國始終沒有一個持久的繁榮,也沒有一種從哲學到科學的那種進展,我們最高的智慧好像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完成了,所以我對於我們的文化可能是有一種擔心的。

《匪抱,匪抱》布面油畫 70cmx170cm 2006

另外對於現實我也有一點擔心。你看不到未來,你可以看到的是這盆花可以開。就好像是某些商人,投資一個項目,他知道可以賺幾個億,但是賺了錢以後,會把它匯到國外去。所有人對於未來都沒有信心。這個沒有信心實際上不是對於未來的恐懼,是對於我們的根,我們沒有根。就像你住的這個房子,做的再大再好,它也不是你的,你只是暫住在這裡而已。所有人都是如此。你的後代又會怎樣呢?你並不能給他們一個可以設想的未來。所有這些東西其實都讓人非常擔憂。所以好多人說我的藝術是古典的,是古典是現代還是當代,這其實都沒有意義。關鍵的問題是我們要面對一日三餐,面對每天社會給你的刺激,要如何自處,如何去面對你的家庭、同事、朋友、同行。其實這些問題是每一個人都沒有辦法迴避的。

《與美無關》170cmx140cm 布面油畫 2013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今天以風格、材質、個性來評價藝術都過時了。那隻能說明我們自己的知識結構還停留在過去,還停留在西方人所書寫的美術史當中。今天我的思考早已經不在這兒了。我們對於別人的喜好沒有學會尊重,他不喜歡,就說不對。其實這都是很個人的事情,他到底說了什麼,說的話有無內容,這才是重要的。

創作中的王華祥

KU:是否像您這樣一種在思想上不斷的追問,最終必然選擇宗教?

W:對,當人走到了自己能量的極限,要麼選擇悲觀,選擇魔鬼暗示你的那種虛無的絕望,要麼選擇信仰。選擇信仰的人會立刻絕處逢生,它是非邏輯的。比如一種巨大的絕望讓人無路可走了,你需要通過一種邏輯思維的方式,就像挖洞一樣,才能夠離開那個黑暗。但是信仰的方式很奇妙,它可以讓黑暗突然間變成光明。當你信它的時候,馬上就豁然開朗,就像是從噩夢當中醒來。你看這個世界的方式、眼光、態度一切全變了。

《 別相信男人》110cmx80cm 布面油畫 2012

KU:這種信仰上的轉變,對您的繪畫帶來了怎樣的變化?

W:在沒有信仰之前,在人的事情和藝術上,你會有死角。信仰以後,就發現這個空間無限大,這是一個我覺得很奇妙的事情。

《水患》110cmx80cm 布面油畫 2012

第二點,藝術上很多原來是問題的問題,有了信仰以後就變得不是問題了,包括人際關係。原來當你是以一個個人經驗去看問題的時候,最多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有了信仰之後,對於人性的弱點,就有了答案。

《等待花開至老王》120cmx80cm 板面油畫 2014

第三點,我在初信的時候,就畫了一批《風往回吹》的作品。它突然產生了之前和之後都沒有過的那種畫面,比如說人都不穿衣服,全是以鮮花、赤身裸體的形象出現,畫面里的比例、色調都特別的唯美。這種色彩和造型,好像不是直接來自於自然,也不是來源於寫生或是美術史,而是來自於心靈的一種色彩,顏色特別和諧。原來我就覺得要不把人醜化自己就彆扭,看到別人畫的漂亮,就覺得這個人太膚淺了。但那個時期我畫的人都好看,大概有一兩年時間。後來我開始有一種責任意識,我不能待在這種感覺裡面,還是要回到現實。現實當中的問題又回來了,這是你樂意看見的。好多人說找不到題材,我說怎麼可能,中國是一個充滿問題的國家,現在是一個充滿問題的時代,我說作為一個藝術家生活在這個時代,太幸運了。我們有取之不盡的題材。要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等待花開至細細》120cmX80cm 板面油畫 2014

因為信仰的緣故,你會有一種時間上的超越的態度。也就是說,當我畫這個作品的時候,我會想到一百年、兩百年以後,人們通過我的作品能看到那個時代真實的中國人在想什麼,中國藝術家在想什麼,他們留下了什麼樣的信息。這就是信仰讓你考慮問題更加長遠。所以我不在乎眼前,我可能會假想我的作品在一百年前或是三百年後,與那時的藝術家相比是什麼樣的。我真的願意跟他們在一起PK,在一起較勁。這種樂趣其實一般人難以想像。所以你做的事情,有人就會覺得有點怪。他認為你就是個人喜歡,其實這跟你的時間意識,包括空間意識有關係。

《背道而行》120cmx80cm 布面油畫 2014

所以實際上我的這些作品,就像你說的,裡面有性的東西,有暴力的東西。其實我是在觀察人性。如果沒有信仰的角度,我可能不敢去直面人性。一般大多數人,別說是畫出來,可能看見別人這麼畫,他都覺得有點緊張。那麼這個東西就是信仰帶來的一種對孰輕孰重的判斷。你會有一個不同於世俗的判斷。相反,你會覺得,回答這些問題,呈現這些問題,是你的責任。

王華祥創作草稿1

王華祥創作草稿2

王華祥創作草稿3

王華祥創作草稿4

文-于海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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