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稜鏡】濱海「傷城」24小時：曝危險品靠近居民「綠色通道」

騰訊財經出品 當陽光照進事實 2015-08-14 第0068期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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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傷城」24小時：曝危險品靠近居民「綠色通道」 580人參與了討論

·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改變了《稜鏡》接觸到的四個人的命運。這些危險化工品為何會被允許在人口密集區放置？可以肯定的是，隸屬於天津環保局的一家環評機構，成為了危險倉庫「綠色通道」的開出者。無法肯定的是，無論是「化工圍城」抑或「城圍化工」，這究竟是「化工」的錯，還是「城」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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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12日，這一天原本應該與前一天沒什麼兩樣。在銀行工作的小吳去北京出差了，與她同住一個小區的一位女同學，還像往常一樣去天津海關上班下班。出海打漁的吳哥，在豐收之後，正趁夜在濱海高速上開車疾行，忙著將滿倉的海鮮運到城裡。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下稱「瑞海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只峰，也像往常一樣在裝滿危險化學品的倉庫旁正常工作，他並未想到在此後他將死裡逃生，在昏迷中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

港口貿易、傳統漁業、化工產業、金融業，四大產業就這樣讓這四個人交織在濱海新區，這裡是天津乃至環渤海地區經濟增速最快的一個地方。尤其是近十年來新興的金融業，正讓這個地方愈發繁忙，愈發受人關注。

但這遠遠趕不上隨後發生的事情。

8月12日，23時左右，那一刻，濱海新區天津港7號卡子門，瑞海公司危險品貨櫃發生爆炸。接近24小時之後，騰訊財經《稜鏡》接觸到上述四人本人或親朋時，他們的命運已經截然不同。

官方消息，截至8月13日21時，爆炸共造成50人死亡，包括消防人員17人;住院治療701人，其中重症傷員70人。

小吳、小吳的女同學、打魚的吳哥、做著危險化工品物流生意的只峰，他們有的在不同的名單之內，有的幸運地逃離了這份名單。

在事故發生24小時之後，在這起劇烈爆炸事故原因明朗之前，人們首先表示不解的是，這些危險化工品為何會被允許在人口密集區放置？所有人都在追問，誰來為這些生命、這些被改變的命運擔責？

可以肯定的是，隸屬於天津環保局的一家環評機構，成為了危險倉庫「綠色通道」的開出者。無法肯定的是，天津濱海新區，乃至2013年發生類似爆炸的青島黃島，「化工圍城」抑或「城圍化工」，究竟是「化工」的錯，還是「城」的錯？

致命的爆炸

吳哥在濱海高速公路目擊了三次持續的爆炸。第一聲爆炸時，運送海鮮的大卡車車頂瞬間被強大的氣流壓扁。他慌忙下車，看到外面火光衝天，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就發生了第二次爆炸，「威力比第一次爆炸大許多，我整個人直接被熱浪沖飛到高速公路上。」

當時空氣中煙塵瀰漫，無法辨識遠方。在自己被沖飛落地處，吳哥發現旁邊的一輛綠色大卡車完全被擠壓變形，車內的司機已經不省人事。而他自己也傷得無法行走。吳哥隨後被送往距離案發地點較近的塘沽醫院，《稜鏡》看到，他的腿、手臂和後背都有大小程度不等的傷痕。

只峰晚上還在自己的公司里。他已經從事危險化工行業多年，於2011年左右開始自己做公司。他擔任法人代表的瑞海公司，成立於2012年11月28日，註冊資本達到1億元人民幣。

資料顯示，瑞海公司是天津口岸危險品貨物集裝箱業務的大型中轉、集散中心，是天津海事局指定危險貨物監裝場站和天津交委港口危險貨物作業許可單位。公司以經營危險化學品集裝箱拆箱、裝箱、中轉運輸、貨物申報、運抵配送及倉儲服務等業務為主，佔地面積46226.8平方米，由兩個危品庫房和中轉倉庫等組成。

一位認識只峰的人士對《稜鏡》稱，瑞海公司平時管理很嚴格，每天都有幾十人值班，「因為得時刻盯著危險品」。爆炸當晚也有幾十人在值班，目前不知道倖存多少，「估計大部分都遇難了。」

「只峰當晚也在公司，拚命逃出來撿了一條命。」13日凌晨，只峰被送到了泰達醫院神經外科，其主治醫生告訴《稜鏡》，只當時腦震蕩顱內出血，傷勢嚴重。意識並不清晰的只峰可能還無法意識到，自己倉庫中的危險化工品，究竟造成了多麼嚴重的後果。

塘沽醫院受傷人員

就在只峰被送往醫院的同一時間，在北京出差的小吳正在失眠。夜裡12點，她從微博上得知天津塘沽區港口附近發生了爆炸，而自己2013年新買的房子就在距離爆炸地點700米左右的萬科海港城二期。她試圖聯繫自己的鄰居，也是自己的同學，但電話無法接通。

8月13日，更壞的消息傳來，這位女同學已經在昨晚的爆炸中遇難。2007年，兩人從天津某所大學畢業，一個去了銀行，一個去了海關。2013年，她和小吳一起在靠近工作單位的萬科海港城二期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

「太震驚了，她還沒結婚，死在自己家裡。」小吳難以掩飾自己的震驚和惋惜，不過她說此刻更多的是憤怒，她對《稜鏡》說，「買房子的時候，開發商只說附近有加油站，完全沒說附近有危險品倉庫啊！」

回想起當初看房子時，小吳說自己先是看中了萬科的另一個樓盤金域華府，但因為旁邊建有化工廠，所以選擇了海港城。資料顯示，萬科海港城第一期在2011年建成，二期建成於2013年，也就是小吳購買的樓盤，而2014年剛剛開盤的三期，距離發生爆炸的危險品倉庫和附近的加油站只有約600米。

如果瑞海物流倉庫沒有發生爆炸，小吳至今不會知道她離危險品是如此之近。

跨越千米生死紅線

那麼，是誰讓這些危險品如此接近小吳和她不幸的同學的？

《稜鏡》查閱相關規定，原本國家規定的危險化學品倉庫與周邊建築、交通幹線應至少保持1000米的紅線，而瑞海物流倉庫卻輕易將其突破。

2001年國家安監局頒布的《危險化學品經營企業開業條件和技術要求》，明確規定大中型危險化學品倉庫應與周圍公共建築物、交通幹線（公路、鐵路、水路）、工礦企業等距離至少保持1000m。

事故發生時慌忙奔逃後的空樓

公開信息顯示，瑞海物流倉庫佔地面積46226.8平方米，在國家安監局上述規定中，9000平方米即屬於大型倉庫範圍，應執行1000米紅線規定。

但瑞海物流倉庫並未執行上述規定。《稜鏡》在地圖中測距發現，距離物流倉庫500多米處，為S11海濱高速、津濱輕軌，600多米處，則是萬科海港城三期居民樓。

也有學者提出疑問，「規定指出了1000米紅線，但還需要查清楚誰建設在前，誰在後面，如果倉庫建設在前，高速公路以及居民區建設在後的話，那麼倉庫的選址就沒有問題。」

萬科方面則對此立刻進行了澄清，該公司對《稜鏡》承認樓盤建設的確在倉庫之後，然而，「2010年4月獲取土地時，當時周邊為普通物流倉庫，之後並未獲悉它改造為危險品倉庫的情況。」

曾主持該樓盤購地開發的前萬科北京總經理毛大慶也在朋友圈「喊冤」，萬科與業主均不知道倉庫被改造了，並質問：「開發商和業主作為受害者，如何申訴？城市管理流程怎麼會如此不透明？」

此外，資料顯示，S11海濱高速原名為海濱大道，在2010年實現全線貫通。津濱輕軌即為天津地鐵9號線，距離爆炸地點最近的輕軌站屬於該條線路的一期工程，早已於2003年9月30日建成通車。

環保局下屬機構開出綠色通道

毛大慶的確應該喊冤。因為爆炸的危險品倉庫不僅誕生於他的樓盤之後，也誕生在海濱高速和地鐵9號線之後。也即，這一倉庫的違規非常明顯。

《稜鏡》根據公開資料證實，這一倉庫是在2013年被從普通倉庫改造為危險化學品倉庫的，並且在明顯跨越千米生命紅線的違規情況下，通過了環評。出具環評報告的機構為隸屬於天津環保局的天津市環境保護科學院（下稱天津環科院）。

根據《稜鏡》獲得的一份《天津東疆保稅港區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躍進路堆場改造工程環評公示》（下稱環評公示文件）文件顯示，2013年，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租用天津愛蘭德物流有限公司所租用的天津港集裝箱物流中心堆場，擬投資900萬把現有物流堆場改造成為一個危險化學品和普通貨物集裝箱堆場、項目佔地面積46226.8平方米，改造後項目危險品貨物年周轉量2萬噸左右，普通貨物年周轉量5萬噸左右。

離爆心東北方向800左右的一個工廠

雖然明確不符國家安監局要求的1000米規定，但這並無礙於倉庫改造項目的順利推進。該倉庫一路無阻地通過了環境影響測評。上述環評公示文件認定，該項目「不會對環境和周邊人員產生顯著影響」。

環評報告的風險評估中指出該倉庫的危險性，「本項目儲運的危險貨物屬於有毒有害、易燃易爆物質，風險評價因子為TDI、天然氣以及TDI火災爆炸次生的氰化氫」。不過，報告中指出，「經環境風險預測，本項目危險貨物泄漏事故和火災事故後，在採取相應的防範和應急措施後，不會對環境和周邊人員產生顯著影響。」

在該公司貼出的第二次環評公告中，對於風險情況的描述為：「擬建項目涉及的物料大多為危險、易燃物料，在物料運輸、貯存過程中，存在一定的環境風險。在採取有效的防範措施、制定相應的應急預案的前提下，事故風險在可接受範圍內。」

《稜鏡》了解到，該倉庫改造項目環境影響測評為天津環科院承擔，天津環科院在測評過程中，還使用了民眾調查方法。結果顯示，100%公眾認為項目位於北疆港區內，選址合適。從環境保護的角度，51.6%的公眾對擬建項目持支持態度，48.4%持無所謂態度，公眾在了解項目的基礎上，支持項目的建設。

第二次環評公告發布時間為2013年5月24日，天津環科院做出「環境水平風險可以接受，項目選址合理可行」的結論。不過，時間僅僅過去兩年，這一結論就被事實推翻。

資料顯示，天津市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始建於1975年，隸屬天津市環境保護局，是天津市唯一的市屬綜合性環保科研與服務機構。全院現有在職及外聘人員247人，其中教授級高工15人，博士及博士後15人，具有各類執（職）業資格66人。

事故發生後，《稜鏡》多次撥打天津環科院多個聯繫方式，但均未有人接應。而該機構隸屬於天津市環境保護局的這一背景，亦表明地方政府有失職嫌疑。

目前，《稜鏡》無法獲悉倉庫改造項目為何能在明顯違規的情況下通過環評。8月13日，一位長期在天津做企業的人士告訴《稜鏡》，其認識一位來自南開大學的教授，是天津環科院外聘專家成員，這位教授曾私底下對其表示，他參與的很多環評都只是走個過場，決定權並不在環保局或專家組。

「化工圍城」還是「城圍化工」

此次爆炸事故中，倉庫改造後於小區建設，這與2013年青島黃島輸油管道爆炸事故不同。後者的情況是地下先布有輸油管道，隨著城市的發展，原本荒蕪的管道上方土地被開發成了商業住宅，從而釀成悲劇。

但兩次事故城市相同的處境在於，隨著城市發展和化工產業開發齊頭並進，已經無法說清楚，這究竟是 「化工圍城」還是「城圍化工」了。城市規劃，這幾乎成為了中國所有城市共同之痛。

與黃島一樣，化工產業帶來的GDP和就業，歷來都是當地的經濟支柱。作為老牌工業基地，化工產業一直是天津的八大支柱產業之一。2011年時，天津濱海新區已經成為國內最大的煉化一體化基地之一，也是華北地區最大的煉油及深加工基地。

仍然濃煙滾滾的塘沽碼頭

天津網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單濱海新區石油化工產業示範基地就引進大型項目40餘個，其中投資10億元以上的項目達到13個，共吸引投資847億元。2013年，該石油化工產業示範基地再新增項目15個。

根據濱海新區政府網站上數據，2015年，石油化工產值規模達到4500億元，佔新區工業的19%左右，地均產出達到100億元/平方公里。到2020年，產值規模達到12000億元，佔新區工業的29%左右，地均產出達到135億元/平方公里。

天津政府仍在不遺餘力地繼續發展化工產業。按照「十一五」以來的發展思路，天津經信委曾發布計劃，在2012-2016年間將投資5000億元建設天津南港石化國家級新型工業化產業示範基地。預計到2016年，天津石油化工產業鏈將形成原油生產4000萬噸、煉油3500萬噸、乙烯300萬噸的生產規模，產值將突破1萬億元。

在很多人看來，政府如此倚重、樂於發展可能給居民帶來危險的化工產業，是值得批評的。但一位塘沽區的三代老住戶告訴《稜鏡》，雖然這次爆炸的源頭是危險化工品，但很多民眾將責任都推到天津發展化工產業上，有失偏頗。

「一開始塘沽就是個小漁村，後來才成立了保稅區，住宅都是後開發出來的，人們也是慢慢才到這邊來的。」這位老住戶說，現在在塘沽區，已經很難說得清哪塊兒是化工區，哪塊而是港口貨運區，哪塊兒是住宅區了。

按照他的說法，像此次事故這樣，倉庫改造後於小區建設的，是少數。與黃島一樣，大部分住宅，其實是在有了不遠處的化工工程之後，建設出來的。

「爆炸地點附近有大量居民區，但很多都是在工業區建立之後才進駐的，開發商要想拿下這些地皮，都要向經過城市規劃局報備、審批。」北京大學城市規劃學院相關人士對《稜鏡》表示。

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城市規劃與管理系副教授楊宏山表示，這次事故反映出城市建設過程中一些規劃操之過急，該有的評估做得不好。

儘管這一事故中，目前看來，開發商萬科並無責任，但楊宏山提示，在整個濱海新區化工區與住宅區混建的情況下，「如果開發商為了獲利，政府為了獲得政績，政商聯盟，把公眾排除在外的話，風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來自金融、漁業、外貿、化工產業的小吳及其同學、吳哥、只峰，幫助這裡變成了天津的經濟增長引擎。但糟糕的城市規劃幾乎是中國的通病，不論專家還是普通居民，都無法說清楚，這究竟是是「化工」的錯，還是「城」的錯？

24小時：「再活一天」

2015年8月13日深夜，爆炸已經接近發生24小時。

吳哥在醫院裡對《稜鏡》回憶起旁邊那輛完全變形的綠色大卡車，他無從知道車裡的那位不省人事的同行最終的生死。但他清楚地記得，「在第二次爆炸發生前，我從高速公路上看到有一輛消防車在爆炸地點附近吃水，二次爆炸後，這輛車不見蹤影了。」

與此同時，一個無法證實的故事正在微信中流傳：一位出生於1992年的塘沽消防隊的消防員，8月12日晚間接到電話讓回隊里，在門口換鞋的時候，他騰地一下就跪地上了，哐哐磕頭，「媽，我走了。」——或許，吳哥看到的那輛消失的消防車上，正有這位年輕的消防員？或者17位犧牲的消防人員的任何一位。

美劇《24小時》的完結篇名為《再活一天》，在虛構的故事中，男主角傑克－鮑爾再一次地單槍匹馬拯救了世界。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對生命的保衛，制度更值得信賴。

小吳的那位同學，就這樣失去了生命。而小吳因為出差北京，幸運地躲過了這次災難。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買了同一小區的房子，因為一晚的差異，命運就此別過。

只峰住在泰達醫院神經外科，由家屬和一名公安局工作人員陪護著。主治醫生告訴《稜鏡》，目前他已經病情穩定，無生命危險，但是意識尚在恢復過程中。

13日晚21時30分許，天津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兩名警察來到只峰的病房，想做調查，但因其身體條件不允許而放棄了。

認識只峰的人士對《稜鏡說》，「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現在也很慘。」爆炸發生後，公司的設備、廠房、辦公樓都毀於一旦，損失慘重，在蘇醒之後，除了刑事調查，還要面臨員工家屬、受害者家屬的追問。

調查人員在等待肇事者只峰的清醒。而吳哥、小吳這樣的倖存者，乃至遇難的小吳的同學家人，無不在期待著真相：爆炸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誰該為危險品倉庫如此接近住宅區負責？再進一步，公眾也在追問：中國的城市規劃，還有沒有機會變得更好？

美劇《24小時》的完結篇名為《再活一天》，在虛構的故事中，男主角傑克－鮑爾再一次地單槍匹馬拯救了世界。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對生命的保衛，制度更值得信賴。

（應採訪對象要求，吳哥、小吳均只體現其姓氏；出於對遇難者及家屬的尊重，小吳在天津海關工作的同學未體現姓氏。）騰訊財經出品

當陽光照進事實 2015-08-14 第0068期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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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傷城」24小時：曝危險品靠近居民「綠色通道」 580人參與了討論

·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改變了《稜鏡》接觸到的四個人的命運。這些危險化工品為何會被允許在人口密集區放置？可以肯定的是，隸屬於天津環保局的一家環評機構，成為了危險倉庫「綠色通道」的開出者。無法肯定的是，無論是「化工圍城」抑或「城圍化工」，這究竟是「化工」的錯，還是「城」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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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12日，這一天原本應該與前一天沒什麼兩樣。在銀行工作的小吳去北京出差了，與她同住一個小區的一位女同學，還像往常一樣去天津海關上班下班。出海打漁的吳哥，在豐收之後，正趁夜在濱海高速上開車疾行，忙著將滿倉的海鮮運到城裡。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下稱「瑞海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只峰，也像往常一樣在裝滿危險化學品的倉庫旁正常工作，他並未想到在此後他將死裡逃生，在昏迷中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

港口貿易、傳統漁業、化工產業、金融業，四大產業就這樣讓這四個人交織在濱海新區，這裡是天津乃至環渤海地區經濟增速最快的一個地方。尤其是近十年來新興的金融業，正讓這個地方愈發繁忙，愈發受人關注。

但這遠遠趕不上隨後發生的事情。

8月12日，23時左右，那一刻，濱海新區天津港7號卡子門，瑞海公司危險品貨櫃發生爆炸。接近24小時之後，騰訊財經《稜鏡》接觸到上述四人本人或親朋時，他們的命運已經截然不同。

官方消息，截至8月13日21時，爆炸共造成50人死亡，包括消防人員17人;住院治療701人，其中重症傷員70人。

小吳、小吳的女同學、打魚的吳哥、做著危險化工品物流生意的只峰，他們有的在不同的名單之內，有的幸運地逃離了這份名單。

在事故發生24小時之後，在這起劇烈爆炸事故原因明朗之前，人們首先表示不解的是，這些危險化工品為何會被允許在人口密集區放置？所有人都在追問，誰來為這些生命、這些被改變的命運擔責？

可以肯定的是，隸屬於天津環保局的一家環評機構，成為了危險倉庫「綠色通道」的開出者。無法肯定的是，天津濱海新區，乃至2013年發生類似爆炸的青島黃島，「化工圍城」抑或「城圍化工」，究竟是「化工」的錯，還是「城」的錯？

致命的爆炸

吳哥在濱海高速公路目擊了三次持續的爆炸。第一聲爆炸時，運送海鮮的大卡車車頂瞬間被強大的氣流壓扁。他慌忙下車，看到外面火光衝天，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就發生了第二次爆炸，「威力比第一次爆炸大許多，我整個人直接被熱浪沖飛到高速公路上。」

當時空氣中煙塵瀰漫，無法辨識遠方。在自己被沖飛落地處，吳哥發現旁邊的一輛綠色大卡車完全被擠壓變形，車內的司機已經不省人事。而他自己也傷得無法行走。吳哥隨後被送往距離案發地點較近的塘沽醫院，《稜鏡》看到，他的腿、手臂和後背都有大小程度不等的傷痕。

只峰晚上還在自己的公司里。他已經從事危險化工行業多年，於2011年左右開始自己做公司。他擔任法人代表的瑞海公司，成立於2012年11月28日，註冊資本達到1億元人民幣。

資料顯示，瑞海公司是天津口岸危險品貨物集裝箱業務的大型中轉、集散中心，是天津海事局指定危險貨物監裝場站和天津交委港口危險貨物作業許可單位。公司以經營危險化學品集裝箱拆箱、裝箱、中轉運輸、貨物申報、運抵配送及倉儲服務等業務為主，佔地面積46226.8平方米，由兩個危品庫房和中轉倉庫等組成。

一位認識只峰的人士對《稜鏡》稱，瑞海公司平時管理很嚴格，每天都有幾十人值班，「因為得時刻盯著危險品」。爆炸當晚也有幾十人在值班，目前不知道倖存多少，「估計大部分都遇難了。」

「只峰當晚也在公司，拚命逃出來撿了一條命。」13日凌晨，只峰被送到了泰達醫院神經外科，其主治醫生告訴《稜鏡》，只當時腦震蕩顱內出血，傷勢嚴重。意識並不清晰的只峰可能還無法意識到，自己倉庫中的危險化工品，究竟造成了多麼嚴重的後果。

塘沽醫院受傷人員

就在只峰被送往醫院的同一時間，在北京出差的小吳正在失眠。夜裡12點，她從微博上得知天津塘沽區港口附近發生了爆炸，而自己2013年新買的房子就在距離爆炸地點700米左右的萬科海港城二期。她試圖聯繫自己的鄰居，也是自己的同學，但電話無法接通。

8月13日，更壞的消息傳來，這位女同學已經在昨晚的爆炸中遇難。2007年，兩人從天津某所大學畢業，一個去了銀行，一個去了海關。2013年，她和小吳一起在靠近工作單位的萬科海港城二期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

「太震驚了，她還沒結婚，死在自己家裡。」小吳難以掩飾自己的震驚和惋惜，不過她說此刻更多的是憤怒，她對《稜鏡》說，「買房子的時候，開發商只說附近有加油站，完全沒說附近有危險品倉庫啊！」

回想起當初看房子時，小吳說自己先是看中了萬科的另一個樓盤金域華府，但因為旁邊建有化工廠，所以選擇了海港城。資料顯示，萬科海港城第一期在2011年建成，二期建成於2013年，也就是小吳購買的樓盤，而2014年剛剛開盤的三期，距離發生爆炸的危險品倉庫和附近的加油站只有約600米。

如果瑞海物流倉庫沒有發生爆炸，小吳至今不會知道她離危險品是如此之近。

跨越千米生死紅線

那麼，是誰讓這些危險品如此接近小吳和她不幸的同學的？

《稜鏡》查閱相關規定，原本國家規定的危險化學品倉庫與周邊建築、交通幹線應至少保持1000米的紅線，而瑞海物流倉庫卻輕易將其突破。

2001年國家安監局頒布的《危險化學品經營企業開業條件和技術要求》，明確規定大中型危險化學品倉庫應與周圍公共建築物、交通幹線（公路、鐵路、水路）、工礦企業等距離至少保持1000m。

事故發生時慌忙奔逃後的空樓

公開信息顯示，瑞海物流倉庫佔地面積46226.8平方米，在國家安監局上述規定中，9000平方米即屬於大型倉庫範圍，應執行1000米紅線規定。

但瑞海物流倉庫並未執行上述規定。《稜鏡》在地圖中測距發現，距離物流倉庫500多米處，為S11海濱高速、津濱輕軌，600多米處，則是萬科海港城三期居民樓。

也有學者提出疑問，「規定指出了1000米紅線，但還需要查清楚誰建設在前，誰在後面，如果倉庫建設在前，高速公路以及居民區建設在後的話，那麼倉庫的選址就沒有問題。」

萬科方面則對此立刻進行了澄清，該公司對《稜鏡》承認樓盤建設的確在倉庫之後，然而，「2010年4月獲取土地時，當時周邊為普通物流倉庫，之後並未獲悉它改造為危險品倉庫的情況。」

曾主持該樓盤購地開發的前萬科北京總經理毛大慶也在朋友圈「喊冤」，萬科與業主均不知道倉庫被改造了，並質問：「開發商和業主作為受害者，如何申訴？城市管理流程怎麼會如此不透明？」

此外，資料顯示，S11海濱高速原名為海濱大道，在2010年實現全線貫通。津濱輕軌即為天津地鐵9號線，距離爆炸地點最近的輕軌站屬於該條線路的一期工程，早已於2003年9月30日建成通車。

環保局下屬機構開出綠色通道

毛大慶的確應該喊冤。因為爆炸的危險品倉庫不僅誕生於他的樓盤之後，也誕生在海濱高速和地鐵9號線之後。也即，這一倉庫的違規非常明顯。

《稜鏡》根據公開資料證實，這一倉庫是在2013年被從普通倉庫改造為危險化學品倉庫的，並且在明顯跨越千米生命紅線的違規情況下，通過了環評。出具環評報告的機構為隸屬於天津環保局的天津市環境保護科學院（下稱天津環科院）。

根據《稜鏡》獲得的一份《天津東疆保稅港區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躍進路堆場改造工程環評公示》（下稱環評公示文件）文件顯示，2013年，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租用天津愛蘭德物流有限公司所租用的天津港集裝箱物流中心堆場，擬投資900萬把現有物流堆場改造成為一個危險化學品和普通貨物集裝箱堆場、項目佔地面積46226.8平方米，改造後項目危險品貨物年周轉量2萬噸左右，普通貨物年周轉量5萬噸左右。

離爆心東北方向800左右的一個工廠

雖然明確不符國家安監局要求的1000米規定，但這並無礙於倉庫改造項目的順利推進。該倉庫一路無阻地通過了環境影響測評。上述環評公示文件認定，該項目「不會對環境和周邊人員產生顯著影響」。

環評報告的風險評估中指出該倉庫的危險性，「本項目儲運的危險貨物屬於有毒有害、易燃易爆物質，風險評價因子為TDI、天然氣以及TDI火災爆炸次生的氰化氫」。不過，報告中指出，「經環境風險預測，本項目危險貨物泄漏事故和火災事故後，在採取相應的防範和應急措施後，不會對環境和周邊人員產生顯著影響。」

在該公司貼出的第二次環評公告中，對於風險情況的描述為：「擬建項目涉及的物料大多為危險、易燃物料，在物料運輸、貯存過程中，存在一定的環境風險。在採取有效的防範措施、制定相應的應急預案的前提下，事故風險在可接受範圍內。」

《稜鏡》了解到，該倉庫改造項目環境影響測評為天津環科院承擔，天津環科院在測評過程中，還使用了民眾調查方法。結果顯示，100%公眾認為項目位於北疆港區內，選址合適。從環境保護的角度，51.6%的公眾對擬建項目持支持態度，48.4%持無所謂態度，公眾在了解項目的基礎上，支持項目的建設。

第二次環評公告發布時間為2013年5月24日，天津環科院做出「環境水平風險可以接受，項目選址合理可行」的結論。不過，時間僅僅過去兩年，這一結論就被事實推翻。

資料顯示，天津市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始建於1975年，隸屬天津市環境保護局，是天津市唯一的市屬綜合性環保科研與服務機構。全院現有在職及外聘人員247人，其中教授級高工15人，博士及博士後15人，具有各類執（職）業資格66人。

事故發生後，《稜鏡》多次撥打天津環科院多個聯繫方式，但均未有人接應。而該機構隸屬於天津市環境保護局的這一背景，亦表明地方政府有失職嫌疑。

目前，《稜鏡》無法獲悉倉庫改造項目為何能在明顯違規的情況下通過環評。8月13日，一位長期在天津做企業的人士告訴《稜鏡》，其認識一位來自南開大學的教授，是天津環科院外聘專家成員，這位教授曾私底下對其表示，他參與的很多環評都只是走個過場，決定權並不在環保局或專家組。

「化工圍城」還是「城圍化工」

此次爆炸事故中，倉庫改造後於小區建設，這與2013年青島黃島輸油管道爆炸事故不同。後者的情況是地下先布有輸油管道，隨著城市的發展，原本荒蕪的管道上方土地被開發成了商業住宅，從而釀成悲劇。

但兩次事故城市相同的處境在於，隨著城市發展和化工產業開發齊頭並進，已經無法說清楚，這究竟是 「化工圍城」還是「城圍化工」了。城市規劃，這幾乎成為了中國所有城市共同之痛。

與黃島一樣，化工產業帶來的GDP和就業，歷來都是當地的經濟支柱。作為老牌工業基地，化工產業一直是天津的八大支柱產業之一。2011年時，天津濱海新區已經成為國內最大的煉化一體化基地之一，也是華北地區最大的煉油及深加工基地。

仍然濃煙滾滾的塘沽碼頭

天津網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單濱海新區石油化工產業示範基地就引進大型項目40餘個，其中投資10億元以上的項目達到13個，共吸引投資847億元。2013年，該石油化工產業示範基地再新增項目15個。

根據濱海新區政府網站上數據，2015年，石油化工產值規模達到4500億元，佔新區工業的19%左右，地均產出達到100億元/平方公里。到2020年，產值規模達到12000億元，佔新區工業的29%左右，地均產出達到135億元/平方公里。

天津政府仍在不遺餘力地繼續發展化工產業。按照「十一五」以來的發展思路，天津經信委曾發布計劃，在2012-2016年間將投資5000億元建設天津南港石化國家級新型工業化產業示範基地。預計到2016年，天津石油化工產業鏈將形成原油生產4000萬噸、煉油3500萬噸、乙烯300萬噸的生產規模，產值將突破1萬億元。

在很多人看來，政府如此倚重、樂於發展可能給居民帶來危險的化工產業，是值得批評的。但一位塘沽區的三代老住戶告訴《稜鏡》，雖然這次爆炸的源頭是危險化工品，但很多民眾將責任都推到天津發展化工產業上，有失偏頗。

「一開始塘沽就是個小漁村，後來才成立了保稅區，住宅都是後開發出來的，人們也是慢慢才到這邊來的。」這位老住戶說，現在在塘沽區，已經很難說得清哪塊兒是化工區，哪塊而是港口貨運區，哪塊兒是住宅區了。

按照他的說法，像此次事故這樣，倉庫改造後於小區建設的，是少數。與黃島一樣，大部分住宅，其實是在有了不遠處的化工工程之後，建設出來的。

「爆炸地點附近有大量居民區，但很多都是在工業區建立之後才進駐的，開發商要想拿下這些地皮，都要向經過城市規劃局報備、審批。」北京大學城市規劃學院相關人士對《稜鏡》表示。

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城市規劃與管理系副教授楊宏山表示，這次事故反映出城市建設過程中一些規劃操之過急，該有的評估做得不好。

儘管這一事故中，目前看來，開發商萬科並無責任，但楊宏山提示，在整個濱海新區化工區與住宅區混建的情況下，「如果開發商為了獲利，政府為了獲得政績，政商聯盟，把公眾排除在外的話，風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來自金融、漁業、外貿、化工產業的小吳及其同學、吳哥、只峰，幫助這裡變成了天津的經濟增長引擎。但糟糕的城市規劃幾乎是中國的通病，不論專家還是普通居民，都無法說清楚，這究竟是是「化工」的錯，還是「城」的錯？

24小時：「再活一天」

2015年8月13日深夜，爆炸已經接近發生24小時。

吳哥在醫院裡對《稜鏡》回憶起旁邊那輛完全變形的綠色大卡車，他無從知道車裡的那位不省人事的同行最終的生死。但他清楚地記得，「在第二次爆炸發生前，我從高速公路上看到有一輛消防車在爆炸地點附近吃水，二次爆炸後，這輛車不見蹤影了。」

與此同時，一個無法證實的故事正在微信中流傳：一位出生於1992年的塘沽消防隊的消防員，8月12日晚間接到電話讓回隊里，在門口換鞋的時候，他騰地一下就跪地上了，哐哐磕頭，「媽，我走了。」——或許，吳哥看到的那輛消失的消防車上，正有這位年輕的消防員？或者17位犧牲的消防人員的任何一位。

美劇《24小時》的完結篇名為《再活一天》，在虛構的故事中，男主角傑克－鮑爾再一次地單槍匹馬拯救了世界。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對生命的保衛，制度更值得信賴。

小吳的那位同學，就這樣失去了生命。而小吳因為出差北京，幸運地躲過了這次災難。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買了同一小區的房子，因為一晚的差異，命運就此別過。

只峰住在泰達醫院神經外科，由家屬和一名公安局工作人員陪護著。主治醫生告訴《稜鏡》，目前他已經病情穩定，無生命危險，但是意識尚在恢復過程中。

13日晚21時30分許，天津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兩名警察來到只峰的病房，想做調查，但因其身體條件不允許而放棄了。

認識只峰的人士對《稜鏡說》，「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現在也很慘。」爆炸發生後，公司的設備、廠房、辦公樓都毀於一旦，損失慘重，在蘇醒之後，除了刑事調查，還要面臨員工家屬、受害者家屬的追問。

調查人員在等待肇事者只峰的清醒。而吳哥、小吳這樣的倖存者，乃至遇難的小吳的同學家人，無不在期待著真相：爆炸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誰該為危險品倉庫如此接近住宅區負責？再進一步，公眾也在追問：中國的城市規劃，還有沒有機會變得更好？

美劇《24小時》的完結篇名為《再活一天》，在虛構的故事中，男主角傑克－鮑爾再一次地單槍匹馬拯救了世界。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對生命的保衛，制度更值得信賴。

（應採訪對象要求，吳哥、小吳均只體現其姓氏；出於對遇難者及家屬的尊重，小吳在天津海關工作的同學未體現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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