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瘡百孔的愛那也是愛：讀《你因靈魂被愛》

我看張愛玲，起先是八卦多於作品。八卦是撞進眼睛去的，作品倒是自己找來讀的。先是大名鼎鼎的《金鎖記》，後來是《色戒》上演時，趁興去找了原著來讀，偶然又看了美人夏文汐出演的《怨女》就去把小說讀了讀，大致的印象是清冷富麗。時隔不久《小團圓》高調面市，是當年出版界的盛事，承蒙友人相贈我手頭也有一本，閱讀感受只好用一句比喻：整本書就是一道傷口。今年夏志清出版了《張愛玲給我的信》，異常好看，比八卦和小說更別有風采。

閆紅的新書《你因靈魂被愛——張愛玲傳》我是一口氣看完的，因為特別好看，鑒於我並非張迷，多少還有點閱讀怠懈，這好看就尤為重要。行文非常流暢，符合閆紅一向給我的印象。資料也很詳實，文中提到曾經拜謁宋以朗求證疑問，在談到胡蘭成、桑弧，炎櫻等人時均有文章、日記、採訪及信件佐證。結構也很合理，與張愛玲相關的各色人等按照年代順序和重要程度分別作了歸類，便於讀者得到清晰的認識。但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行文中毫不掩飾的喜愛之情與偏袒之意，這對於一本傳記大概比較冒險，但這也正是我不能罷手的重要原因。

「吃了雞蛋何必要騷擾母雞」這是不對的，「蛋要搞，雞也要搞」才是王道。是否張迷，其唯一標準就是：對胡蘭成的態度。閆紅對胡蘭成的態度是敞快的、徹底的、毫不掩飾的、全面徹底的否定，在總計八十頁的「胡蘭成：誰不曾愛過個把人渣」一節里，閆紅完全放棄了一個女作家應有的哪怕是假裝的矜持，一個勁兒在字裡行間翻白眼，把我逗得哈哈大笑。這才是真愛。真愛寫文章，那股熱乎勁兒就擋不住。當然，張愛玲為人所樂道之處，除了和胡蘭成的一筆爛賬，還有其為人的孤僻異常以及對金錢的格外看重，閆紅在書中都做出了自己的闡釋，並且很能說服人。我得說，這些闡釋並不完全符合我對張愛玲一點膚淺的理解，但這些闡釋卻讓人明確的感受到，閆紅有著傑出感知力和理解力，聰明，善良，並對他人的創傷和痛楚抱有深切的同情和寬容。這聽上去似乎理所應當但其實不，前一段因為電影《黃金時代》而重新被挖掘的蕭紅似乎就沒有這個榮幸，有不少文章評點其為人品行，拋開意見之異同，單是為文之苛刻就令人齒冷。這也是我對此書始終抱有持續興趣的另一重點：通過張愛玲來了解作者。閆紅最令人感動的詞句：千瘡百孔的愛那也是愛啊。不但對桑弧，對張母黃素瓊，張父張志沂，姑姑張茂淵，張弟張子靜，甚至是扇過張耳光的繼母乃至胡蘭成，這些張愛玲都不原諒的人，閆紅都體現出很大的耐心和理解。寫到弟弟張子靜和繼母相依為命時，筆觸善良敦厚，令人感動。

關於張愛玲我經常有一個反推的減法，到底她是因為什麼被愛？相貌？貴族後裔？愛情選擇？特異的個性？傳奇的一生？行文的狠辣？都不是。剝掉哪些關於舊時代、舊上海、亂世情節的民國想像，祛除那些由被傷害、敏感、脆弱、倔強、不妥協和完美主義拼湊起來的心理投射（我很警惕這是否會成為新瓊瑤主義的女性形象，看到對王佳芝的分析，我猜測閆紅也和我有一樣的警惕），張愛玲究竟是如何打動人的？她的童年在沒落的家族和破裂的家庭中度過，青春期寄人籬下，遭遇亂世，選擇了錯誤的愛情和婚姻，年少成名，中年失意，晚景凄涼，即便拋開看殯不怕死人多的心態，她這一生的厄運也嫌太多了，天災和人禍都趕上了，天命和人為都有份。可是不幸中的萬幸她會寫作，而且寫的很好，她的存在突然就合法了。她就是因為這確定的存在被愛。不管她書寫的是一道鞭痕還是一道傷口，不管她最終選擇看透還是看開，這存在不依賴任何人心的評價、也不依賴於任何現世的算計而確定無疑。這正是我理解的寫作的意義，也是張愛玲對我的意義。（《你因靈魂被愛》書評/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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