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解金陵十二釵 之 誤讀造成許多謎
06-25
這是我繼《周思源看紅樓》之後又一本以分析《紅樓夢》人物為主的書。 從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文明太后》(南海出版公司2004年2月)出版時起,我就立即啟動了第二部歷史題材長篇小說寫作,進展順利。我早就下定決心,不再搞研究了,餘生都將用來寫小說,以了卻少年時代的心愿。 但人往往身不由己。應中央電視台10套(科教頻道)「百家講壇」之邀,我連續講了幾個不同的專題。其中有關《紅樓夢》的內容最多,引起了幾個出版社的興趣。中華書局與我聯繫最早,於是我將講稿展開後由中華書局出版了《周思源看紅樓》(2005年6月)。交稿後我花了整整半個月好不容易回到浩瀚的史料和已經寫出來的20萬字中去,剛剛由邏輯思維進入形象思維狀態,使自己沉浸到一千多年前的那些宮廷鬥爭、刀光劍影、愛恨情仇之中。但是還沒來得及寫新的篇章,我就又「被迫」去搞研究了。 先是「百家講壇」邀請我講一個《三國演義》人物系列,錄製完畢後我又重新回到那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鬥爭與纏綿悱惻的情感糾葛中去。這次我還沒來得及看完已經寫成的稿子,「百家講壇」的編導孟慶吉先生又來電話,希望我將「紅樓夢中的配角」繼續講幾個,開出了具體名單。於是我只好再準備了六講。後來製片人萬衛先生又讓增加到十講。「百家講壇」原製片人聶叢叢女士出任中央電視台12套(社會與法頻道)的「法律講堂」製片人後,帶去了幾位舊部,和我也相識。他們開闢了一個「故事與法」的小欄目,專門從「法」的角度來講歷史上、作品中的某些故事,希望我結合《紅樓夢》講幾個。於是我只好領命,又從形象思維轉入邏輯思維,講了《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的五個案子。這些案子和金陵十二釵中的幾個釵有不同方面的關係,有的是受害者,有的是指使者,有的是轉述評點者。我希望通過剖析這幾個案例有助於觀眾與讀者了解封建社會的司法制度。此前許多觀眾、讀者和朋友對秦可卿究竟有沒有那麼多「謎」,還就一些相關的歷史事實和文史知識,向我提出了不少問題。所以我在《看紅樓》中將秦可卿列為一節,對幾個問題作了一些簡單說明。由於全書篇幅有限,沒有展開和涉及。今年以來越來越多的朋友向我說起對秦可卿之「謎」的困惑。對秦可卿形象的解讀有不同觀點十分正常,儘管我早就不贊成某些看法,只是我覺得話題對象雖然是同一個人,但學術研究和小說創作不屬於同一個話語範疇,沒有必要去爭論,所以從沒有對此發表過文字。 學術研究和小說創作是不同的,我自己在教歷史和搞創作中就深有體會。前些年我在教中國文化史和中國古代史時,對死於鴆毒的北魏顯文帝拓跋弘的死因一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因為講課講不到那麼細。但是當我創作歷史題材長篇小說《文明太后》仔細閱讀《魏書》時發現了一些疑點,顯文帝拓跋弘有可能不是被毒死的,而是服毒自殺的!這下子我就面臨了一個最大、最棘手而且必須首先解決的問題:顯文帝拓跋弘究竟是不是被這位後來被謚為「文明」的馮太后毒死的?因為自殺和被謀殺不但對幾個主要人物形象塑造和評價完全不同,而且在故事情節與結構上也大不一樣。包括司馬光在內的古今許多權威歷史學家都同意《魏書》的說法,認為「太后為之也」。我被迫進行仔細考證。結果我提出六條證據,推翻被殺說,以自殺說為核心結構這部小說。後來我的考證論文也在一家著名刊物上發表了。不論別人是否同意我的考證結論,我的這篇論文毫無疑問是學術研究。而我的《文明太后》里不但馮太后和她的姑母等幾個女性,而且幾乎所有重要男性人物都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有的名字改了,但熟悉北魏史者一眼就能夠看出他的原型是誰。大量情節與一些重要細節歷史上也有所本。儘管如此,《文明太后》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小說。我之所以要說這些,是想強調學術研究和小說創作是兩回事。簡單地說,學術研究是板上釘釘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可以「大膽的假設」,但是必須「小心的求證」,不能沒完沒了地「可能」、「很可能」下去。而小說創作則完全可以按照作者認為可能的情形,展開想像的翅膀虛構。但不論你用了多麼豐富的歷史事實,多少人物有原型,它仍然是小說而不屬於學術。同一個作品不可能同時屬於學術研究和小說創作。 因此後來我感到,要從學術研究和小說創作的這個根本區別上來弄清關於《紅樓夢》的某些問題,有一些學術規範和基本的文史知識也需要澄清,否則觀眾與讀者會產生混亂,弄不清那究竟是學術研究還是小說創作,還是別的什麼。正好萬衛、孟慶吉等先生希望我再講一些《紅樓夢》人物,《看紅樓》的責編、中華書局的宋志軍先生得知這些情形,馬上約請我寫一本《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釵》。於是我只好再將某些問題展開,湊成一本書,所以這是《周思源看紅樓》的姐妹篇,或者說是續集。 這樣,我在寫這本書時就面臨了一個難題:如何避免與《周思源看紅樓》重複。這個問題在「百家講壇」演講時容易解決,因為秦可卿等我以前都沒講過,而寶、黛、釵、鳳雖然講過,他們的內容很多,可以避開已經講過的。書就不一樣了,因為許多沒有在「百家講壇」講的,上一本書里已經寫進去了。經過反覆考慮,我決定前書寫過的人物大部分不再單寫,比如妙玉;有些必須再次寫的換個角度,並且著重分析以前對這個人物基本上沒有涉及或沒有展開的其他側面,比如《看紅樓》集中講了王熙鳳的「五辣俱全」,這次著重講她不辣的其他方面。林黛玉則從關於她死的幾種說法切入,分析她為什麼不可能上吊自盡。只有秦可卿這一章有些麻煩。因為現在有關秦可卿之「謎」引起的問題最多,它已經超出了觀點不同的範圍,成為對許多文史基本知識的理解與閱讀方法、研究方法的困惑。我答不勝答。正好北京和外地有幾所大學請我給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講講有關《紅樓夢》或者研究方法的問題。關於科研方法的專題報告以前我作過多次,這回索性就《從秦可卿談研究方法》做了幾次報告。這樣就補充了許多材料。如清朝御醫院裡總共有幾個御醫,御醫出診有什麼規矩,為什麼給秦可卿看病的「太醫」肯定沒有御醫;為什麼張友士開的藥方從文字學上就可以斷定它不可能是黑話;為什麼「永瑢去掉一點」絕對不可能成為「水瑢」;為什麼北靜王不可能成為已經「壞了事的」老親王一派的保護傘;為什麼「天香樓」和「天香庭院」沒有任何關係;在秦可卿的問題上皇帝究竟什麼態度;怎樣識別違反邏輯的悖論,應該如何遵守學術規範……這樣,關於秦可卿需要澄清的內容就大大增加,如果完全撇開《看紅樓》另寫,兩書就都不完整。於是我徵得宋志軍先生同意,在上書的基礎上將秦可卿的內容安排為六節,字數從一萬一增加到五萬五,增加了四倍。 我因在復旦讀書時(1957—1962)正趕上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我是老運動員,畢業以後又被運動來運動去,把原來不多的那點知識都運動光了。因此我雜七雜八,無所專長,只能到處夾塞,做點人文科學普及工作,雜夾而已。好在紅學界十分寬容,我雖然比較另類,也容我立錐;即使爭論,也都是學術之爭。學術研究見仁見智,毫不奇怪。我的書里毛病一定不少,敬請讀者不吝指教。 周 思 源 2005年9月19日於北京語言大學三間屋 。。。。。 誤讀造成許多謎雪芹寫得太巧妙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們自己誤讀了,掉下去了,還以為發現了新天地;而有些則是我們忽視了一些關鍵性詞語,以致理解發生偏差,都摔到陷阱里了,還爭論不休;還有一些則是由於我們缺乏必要的文史知識,沒弄明白這個字、這個詞、這句話、這個典故的意思,結果本來只是閱讀路上的小石子,也讓我們絆了跟斗,落入陷阱。我就多次上過曹雪芹的當,領教過曹老夫子的厲害;其中有些就是由於我自己愚駑,文史功底淺薄,理解錯了,落入陷阱,撿到前人爬出陷阱時留下的幾段爛繩子,還自以為有了什麼新發現。等到恍然大悟,爬了上來,才知道原來是自作聰明。可是畢竟是又一次爬出來了,心中會有一種特別的喜悅。 秦可卿藝術形象身上彷彿籠罩著一層又一層迷霧,有些是作品本身帶來的,有些是我們自己誤讀造成的。主要有: 1《紅樓夢》中有幾個秦可卿?她們各有什麼聯繫與區別? 2秦可卿究竟是什麼出身?她成為寧國府的重孫媳婦究竟靠的什麼? 3給秦可卿看病的是御醫么?怎麼會有這麼多御醫出診? 4如果秦可卿出身有特殊背景,尤氏、賈政、北靜王等人尤其是皇帝知道不知道? 5尤氏什麼時候知道賈珍和秦可卿關係不正常的,她是什麼態度? 6秦可卿得的什麼病,為什麼她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7秦可卿所用棺木本來是一位老親王用的,結果秦可卿用了,有沒有特殊背景? 8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與她的出身背景有沒有關係? 9秦可卿在與賈珍的關係中有沒有道德責任?這,和幾個秦可卿有什麼關係? 這些問題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 一、有幾個秦可卿? 二、秦可卿出身究竟有沒有神秘背景? 三、秦可卿在與賈珍關係中的道德責任。 我們來一一探討。 秦可卿怎麼會有三個?有。簡單地說,她們分別在定稿中、夢境中和原稿中。 不過這三個秦可卿有一些重要區別。她們在《紅樓夢》中各自扮演著不一樣的角色,完成了不同的藝術使命,卻使秦可卿的藝術形象變得很不尋常起來,更加耐人尋味。不但大大豐富了讀者的審美享受,也為小說家創作特別是修改自己的作品,提供了極具啟發性的經驗。 從讀者閱讀所見的過程來說,第一個秦可卿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那個最後自縊身亡的少婦。她是金陵十二釵中第一個以悲劇結束自己年輕生命的女人。這個秦可卿是作品最終定型的藝術形象,顯然是三個當中最重要的,我們下面要著重分析,現在先放一放。 第二個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子讓他與之夢交「乳名兼美字可卿」的那個少女。這個警幻之「妹」與小說中久病不愈最終自盡的秦可卿不能簡單地等同為一個人,起碼曹雪芹沒有說她姓什麼。但是她們顯然存在著某種重要的藝術同一性。 那麼,這第二個可卿(夢境中的)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三個女性的疊合形象。 起因是寧國府花園內梅花盛開,尤氏準備了酒菜,與秦可卿一起來請賈府老祖宗賈母等去賞花。遊園家宴之後,「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秦可卿就說:「我們這裡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於是寶玉帶著丫鬟、婆子跟著秦可卿去了。那間為他準備的屋子雖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但是那副對聯俗不可耐,寶玉不喜歡。由於沒有更好的屋子了,於是就帶他到自己的卧室去。我們要特別注意的是,在這個過程中秦可卿一直在賈寶玉身邊,這和接下來的夢境有關。寶玉入夢之初,「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到此為止,儘管是在夢境,這個秦氏還是第一個(生活中的)秦可卿。 夢境中的賈寶玉在看了卷冊(判詞),聽了《紅樓夢曲》之後,那夢中寶玉不但讓那些歌姬不要再唱了,竟然又「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卧」。當然讀者誰也不會真正認為賈寶玉在夢中會看得這麼清楚,記得這麼準確,這是小說家言。咱們讀者該認真時須認真,有些地方則不必過於認真。太認真了,就會鑽進牛角尖出不來。這個細節看似不大合理,怎麼睡夢中的寶玉又有酒醉之感和發困?表面上的原因是警幻為他「設擺酒饌」,請他飲了仙釀「萬艷同杯(悲)」酒,實際上這正符合今日寶玉在寧府遊園賞花家宴醉酒的特點,夢境中重現了現實生活的某些情景。於是「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請注意:這和寶玉到秦可卿卧室見到的具體東西不一樣,但都是從未見過的。方才寶玉的感想,現在寫出來了)。更可駭(驚訝)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接著警幻對他說了一通,並說「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等等。這個女孩顯然既不是生活中的林黛玉或薛寶釵,也不是生活中的秦可卿,但是有這三個少女、少婦的影子,她是賈寶玉平時生活中某種心理積澱的形象疊合。 從心理學分析,少男少女進入青春期之初,對異性的情感還很不穩定,愛慕中感性幾乎壓倒一切,理性成分很少,而且往往希望自己將來的妻子或丈夫兼有幾個人的優點。賈寶玉當時對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有愛慕之心,也許對黛玉多一點,但是還沒有到死心塌地的程度,和後來二人由於志同道合產生的愛情還不一樣。也和後來對寶釵的態度變化了不同,寶玉夢遊時寶釵剛來不久。時間長了,寶釵說了一些「混賬話」以後,寶玉的感覺就變了。這就是為什麼夢中寶玉看見的這個少女具有黛玉和寶釵兩個人的樣子的原因。為什麼這個既像黛玉又像寶釵的少女會叫「可卿」呢?連秦可卿都覺得奇怪,心想,這裡沒人知道自己的小名呀。當然這是小說家言。曹雪芹用這個細節反映了青春期少年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心理現象: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男女,往往會對一些比自己明顯年長而比較成熟和優秀的異性產生愛慕之情,希望將來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像這個人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接觸異性面的擴大,這種情感會很快消失或改變。我們在生活中不難看到,有些十四五歲十六七歲情竇初開的女生或男生會悄悄愛上比自己大幾歲長得不錯又有才華的異性老師。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改變,他們會在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異性中找到自己感情的歸宿,過去對年長異性的那種微妙的情感就會只留下一點美麗的回憶。賈寶玉在夢境中遇到的那個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一方面反映了現實生活中的寶玉對年長少婦秦可卿的愛慕心理,這種心理有時候表現為潛意識,連自己都沒有發覺,但是這種潛意識在某些情況下會以某種形態不經意地表現出來,夢境也是一種潛意識流露的形態。另一方面它反映了賈寶玉希望自己未來的妻子具有黛玉和寶釵的一切優點,這種「兼美」願望甚至還包含著秦可卿!也就是說,通過賈寶玉夢境出現的這個「兼美」少女,體現了曹雪芹的「兼美」理想,不是兩個,而是三個女性!除了黛玉和寶釵的少女之美,還包括體現在秦可卿身上的少婦的成熟美。需要強調的是,這種成熟美不但是肉體的,更多的是精神的,包括性格、涵養、能力等等。 因此這個「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雖然不能和生活中的秦可卿簡單地等同起來,但是有重要聯繫。她是第一個(生活中的)秦可卿在寶玉內心深處的印記,是寶玉潛意識中的青春偶像。儘管這個少女既不是黛玉,也不是寶釵,也不能說就是秦可卿,而是兩個少女和一個少婦身影的疊合形象(這正符合夢境的特點)。但是三者的分量並不均等,它更多地屬於秦可卿一些。為什麼?因為不但生活中的秦可卿(第一個)起著「導遊」的作用,並且那個少女的乳名與她一樣。當十三回秦可卿的噩耗傳來,寶玉從夢中聽說此事,急火攻心而吐血,並且不顧賈母親自阻攔,前往寧府,在靈前痛哭一番。甲戌本在寶玉吐血處有脂批:「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這些都可以證明秦可卿在賈寶玉內心深處的地位是多麼重要。這裡不僅有屬於顯意識夢層面的對她能力過人的欣賞,也有脂批者忽略了的潛意識層面的愛慕。 有讀者問,寧榮二公苦苦哀求警幻仙姑,求她引領賈寶玉走上正途;警幻還把自己的妹妹給了寶玉,是不是說明秦可卿的身份高於賈府? 不是。這裡有兩個問題需要澄清,就是「苦苦哀求」和「妹妹」。 我們看第一回,神瑛侍者要下凡,不過是在警幻那裡「掛了號」而已;絳珠仙子也要下凡,警幻還勸導她趁此「了結」前緣,但絳珠還是走了。第一回那道人還提到三劫之後「往太虛幻境銷號」。「三劫」是佛教用語,一劫為一個輪迴,好幾萬年,這裡是指劫難。「三」這個字除了表示一加二,還往往表示多次。可見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都只是暫時離開太虛幻境,把戶口暫時遷往人間的賈府,等多次劫難以後再遷回來銷號。在太虛幻境我們看不到人間那種嚴格的等級制度。再看第五回,我們就能夠更加明顯地感到,在曹雪芹設計的這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天堂世界太虛幻境里,人物關係是相對比較平等的。雖然警幻仙姑是領導,神瑛是侍者,但那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警幻和其他仙子都是以姐妹相稱。當時眾仙子一見寶玉跟了警幻來,都埋怨她說:「姐姐曾說今日今時(這會兒)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於是警幻解釋說,我本來今天是要去榮府接絳珠的,「偶(然)遇(到)寧榮二公之靈(魂),囑吾雲」,下面又有一個「如此囑吾」,後面在把那個兼美可卿介紹給寶玉時,還說「令祖寧榮二公剖腹(肺腑之言)深囑」。前後三次用的都是「囑」,就是囑咐、囑託、叮囑的意思,很明顯和「苦苦哀求」在性質上、程度上是很不一樣的,這個重要區別我們不能忽視。從敘述語氣來看,寧榮二公和警幻地位是平等的。因為按照傳統的說法,寧榮二公死後「已入仙界」。咱們現在對一些令人尊敬的長者逝世不是還說「駕鶴西去」、「已歸道山」,甚至也說「已入仙界」么?相反三個「囑」字,倒有些長輩囑咐晚輩辦事的味道,所以警幻的地位不會高於寧榮二公。夢中那個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女孩也不是警幻仙姑的親妹妹,而是和別的仙子一樣彼此以姐妹相稱的一個少女,只不過她在故事裡負有特殊的藝術使命罷了,所以也就不能說明秦可卿的出身比賈府還高的問題。 第三個秦可卿是曹雪芹原稿中的那位少婦。 由於畸笏叟的權威性干預,曹雪芹對與秦可卿有關的故事作了重大刪節和修改,包括許多技術性處理,因此人物形象有了重要改變。但是這個秦可卿和第一個也就是定稿形象之間仍然具有不少基本的繼承關係。而這種改變又影響了第二個「乳名兼美字可卿」少女的出現。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畸笏叟干預而使秦可卿形象發生了根本性改變,第二個夢境中的可卿也許就不會出現,或者就不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了。 簡單地說,這三個秦可卿藝術形象,第一個和第三個都是現實生活中的少婦,只不過第三個在書稿修改過程中徹底消失了,只保留在了脂批中,因而不為一般讀者所知。而第二個是夢境中的虛幻形象,出場時是個少女。由於她的虛幻性,人們(很長時間內也包括我)往往忽略了她也是曹雪芹「兼美」理想的一部分,而以為「兼美」只是黛玉和寶釵。 在這三個秦可卿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現在我們看到的出場最多的第一個,但是我們必須從第三個開始分析,因為這個如今在通行本中消失了的秦可卿身上已經包含了「秦可卿」的主要文化基因。 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總評中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曹家後事二件,嫡是(哪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指不久元春省親和將來賈府敗落),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動,佩)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靖藏本和甲戌本基本相同,最後幾句為「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這段脂批雖然沒有註明批者為誰,但是從「老朽」和「命」來看,他應比曹雪芹年長得多而且輩分高。由於本回中「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處,靖藏本有一條署名「畸笏叟」的批語:「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嘆嘆!壬午季春。畸笏叟。」而庚辰本回末批語說:「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嘆嘆。壬午春。」所以研究脂批的學者多認為這是畸笏叟的批語。 有讀者問,究竟是叫「脂批」還是「脂評」?脂硯齋與畸笏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是男是女?這裡我順便將有關脂批的幾個術語做一點簡單介紹。由於回前有「總批」,文句中有「夾批」,有的地方還有「眉批」;但是甲戌(1754)本叫「脂硯齋重評本」,而己卯(1759)本叫「脂硯齋四閱評本」,回末有總評,所以叫「脂批」、「脂評」都行。在抄本上寫脂批的有好幾位,寫得最多的是脂硯齋,和畸笏叟不是同一人。多數學者不認為脂硯齋是女性。叟是老年男子,「笏」是做官上朝奏報皇帝時寫要點用的笏板,「畸笏」表明從前做過官,還不小,但是後來革職了。學者多認為他是曹家最後一位江寧織造曹的可能性最大。 從上面幾條批語我們可以看出,我們在如今以脂本為底本的通行本,就是根據脂本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校注本,看到的秦可卿形象的三個最主要的文化基因都已存在: 秦可卿的死因與某種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密切相關。 請注意:不正當和不正常是不一樣的。現在以脂本為底本的通行本中所表現的關係可以肯定地說是不正常,而不正當則涉及兩人各承擔什麼道德責任,還有待於分析。 死的地方是天香樓而不是她的住所。 秦可卿曾託夢給王熙鳳交代曹家後事二件。 那麼,我們能不能說,現在最通行的本子中的秦可卿,和曹雪芹原來寫的秦可卿這兩個藝術形象,完全一樣或者基本一樣呢?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倒不是因為現在已經遺失了的靖藏本說,曹雪芹遵命幾乎刪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篇幅,故事情節在數量上大大減少並且變得隱晦(也就是庚辰本說的「隱」)起來了;而是經過曹雪芹刪改後的秦可卿形象出現了一個帶有本質性的變化。即秦可卿由本來和男方一起負有嚴重道德責任的女人(所以她的死才是「淫喪」,畸笏叟這才需要「赦之」),變成了一個現在我們看到的是完全出於被迫而屈從於賈珍,最後不得不以死來保全家族名譽的悲劇女性。 前面我們說了,從讀者閱讀所見的順序來說,見到的第一個秦可卿是突然生病後來懸樑自盡的那個,第二個是寶玉在夢中遇到的那個,第三個才是後來大家在脂批中得知的原稿中「淫喪天香樓」的那個。可是從作者曹雪芹創作的順序來說,第一個是原稿中的,第二個是現在我們見到突然病倒最後自殺的那位,第三個才是表現曹雪芹兼美理想的那位。因為如果不做那些根本性的修改,也許原稿中也會有一個少女具有黛玉和寶釵各自的優點,而且名叫「兼美」,但是決不會「字可卿」。曹雪芹不可能把一個他心目中的「淫婦」加到「兼美」 理想中去。 由於曹雪芹幾乎刪去了秦可卿原有故事的三分之一,我們不知道現在看到的關於秦可卿出身、病情等內容原稿中是否就有,還是後來加入的。不過,既然秦可卿的出身引起了一些讀者的關注,認為她有極其特殊的背景,從而引起了對作品一系列內容大不一樣的理解,那麼我們就從文本入手,從文本中尋找線索和證據,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在所有的閱讀和分析中,文本是最重要的材料,只有把文本的每一個文句都儘可能地梳爬剔抉過了,不輕易放過任何關鍵性詞語,我們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使用任何其他材料都不能離開作為閱讀或研究對象的文本的需要,這是我們應當遵守的學術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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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釵副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