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屆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作品】短篇小說。鄉村、窮親戚和愛情(作者:魏微)

【歷屆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作品】短篇小說。

鄉村、窮親戚和愛情

(作者:魏微)

  魏微,江蘇人,廣東省作協青年作家,作品構思新穎,視角獨特,文筆細膩深刻,挖掘人性入木三分,獲魯迅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譯介海外。其散文作品入選《2002年最具閱讀價值散文隨筆》(上海社科),《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散文隨筆卷》,《一代人的文學偶像》(中國文聯2002年版),《作家文摘》,《讀者博覽》,《當代作家評論》,《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文藝報》,《散文選刊》,《名作欣賞》等報刊雜誌。小說曾登1998年、2001年、2003年、2004年中國小說排行榜。2003年獲《人民文學》獎。2004年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部分作品譯介海外。現供職於廣東省作協。

  我們這個家族基本上都是窮人,他們分布於江淮一帶,世代以務農、捕魚為生。你也許在電視上曾見過這樣的畫面,在廣袤的江淮平原上,有很多星羅棋布的小河流,它們交叉,會合,在平原上流淌。  村舍掩映在綠蔭之中,尖尖的紅屋頂的房子。江淮一帶的民居,大都是這種樣式的磚瓦房,它們踏實,平安,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於心平氣和中偶爾也會露出一點不老實。那屋檐是上翹的,做成精緻的流線型,俗稱「飛檐」。那磚紅色的牆和房頂,也透著中國民俗特有的「喜氣」。  在這裡,哪條河流不縈繞著村莊?河水是流動的,清澈見底。河水也可以飲用,常見人擔著兩桶水,輕快地走在村路上。夏天的時候,孩子們光著身子在河裡嘻戲,婦女們在這裡漂洗衣服,牧童躺在河邊的草地睡著了。  這是真的,如果你走在江淮農村,你一定會看見這樣的圖景。世世代代的人民在這裡生活,他們耕作,捕撈,通婚,生育;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肥沃的土壤,這裡埋藏著他們的生老病死,百年如一日、向前涌動的日常生活,人世的情感,悲歡離合,世態炎涼。  汽車載著你,駛過了這片土地,一窗子的藍天和樹木,在你眼前靜靜地伸展,延續數百里;春天的田野上,麥子和油菜花盛開了,一片黃,一片綠,色彩是那樣的鮮明,飽滿,招搖。  如果你恰逢走進了一個村莊,你就會看見,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開著,家家戶戶的門前有草垛,菜園子,豬圈;屋後有茅廁。  你還會看見一些人物,他們都是地道的江淮農民,他們害羞,含蓄,見了生人了,眼睛待看不看的;也有一些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說著江淮方言,他們尾隨著你,就像影子一樣,跟著你從一戶人家走過了另一戶人家。  正是農閑季節,村莊好像睡著了。村莊是那樣的安靜,祥和,老人們蹲在草垛旁,抽著旱煙,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起了農事。有一瞬間,他們的眼睛是看到陽光里去了,陽光是癢的,他們眯縫起眼睛,笑了。他們的笑容是那樣的單純,很深很深的滄桑的皺紋,無盡的歲月從其間流過了。在那一刻,他們的笑容幾乎是浮面的,慣性的,不觸及感情的。  有一個農婦,從院子里走出來,懷裡端著一盆豬飼料,她一邊「嚕嚕嚕」地叫喚著,一邊朝豬圈走去了。  這時節,你是看不見姑娘的。她們大多躲在閨房裡,靜靜地做著針線活。她們綉荷包,納鞋底,織毛線衣,踩縫紉機……總之,一代又一代的姑娘,就是這樣躲在閨房裡,感覺到這個世界的變化莫測。時代在前進,她們手裡的針線活,已由手工縫製改為機械操作——可是心思,到底還是從前的那些心思啊。才過了十八、九歲,已到了說婆家的年紀了,她們有了自己的心事,無限的憧憬和惆悵。——這種事,到底是不踏實的。  她們大多長得很美,有的也不是漂亮,只不過是清楚,明朗,和平,她們的眉宇間有一種動人的姿態。當你走在江淮的鄉間,看見一個姑娘迎面走過來,她衣衫整潔,神態矜持而從容;如果你打量著她,她就會低下頭,羞澀地、迅疾地走過了。  你也許會覺得奇怪,一草一木,萬物生靈,在這片土地上,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活潑的姿勢。它們是那樣的和諧,具有某種樸素的美質。那是因為,你愛上了這片土地,你與它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      我剛才說過,我們這個家族基本上都是窮人,他們分布於江淮一帶。在一百多年前,他們從山東遷徙而至,輾轉安徽,至江蘇,從此安居了下來。他們婚喪嫁娶,生育繁殖,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世紀。  我們家族的窮,是有淵源,有歷史的,那是典型中國農民式的窮,單調,灰暗,沒有幻想。他們以土地為生,窮也窮得安樂、坦然,彷彿生來如此,並不心酸。到了我爺爺這一支,情況略有改觀。  我爺爺在三、四十年代參加了革命,他組織了武裝游擊隊,打土豪劣紳,也殺過日本人和國軍。後來,他成為一名職業革命者,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解放以後,他被分了一官半職,最盛世的時候,他曾做過地委的組織部長;曾有消息說,他與市長這個職位失之交臂。——當然了,這也許只是謠傳。  對於我們家族來說,我爺爺最大的貢獻就在於,他把這個家族的一支帶出了鄉村,走向城市。他們是他的嫡系子孫,在城裡出生,長大,接受教育。總之,這個家族就這樣被分離了,其中的一支遠離了土地。  到了我和弟弟這一代,我們已經完全地被改造了。我們開始過上富足的生活,有身份和地位。我們衣著優雅,談吐精緻,性情敏感而害羞。我們懼怕勞動,體質柔弱,總之,我們與那片土地的聯結少了,淡了。我們的感情冷卻了。  我們家族的其他人,仍滯留在本土,他們勇敢地、忠誠地面對貧窮,過著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偶爾,他們到城裡來了,買台彩電,採購結婚用品,或者買輛手扶拖拉機,總不免要來我們家看看。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穿著嶄新的衣衫,藍卡其中山裝的風紀扣,緊緊地卡在脖子上。他們的布鞋也是新做的。他們的神情多少有些靦腆和局促,他們從布袋裡掏出旱煙,在腿上輕輕地磕著。一下子也不知說什麼好。  想起來,大家都是親戚,他們血液的一部分,也在我們的身上洶湧地流淌。他們都是地道的農民,在鄉間生龍活虎慣了的,一向也是落落大方的,可是一旦離開那片土地,來到城裡,他們全變了。面對似曾相識的親人,他們變得緊張,生澀,他們那孩子氣的、單純的面容,——那些經過貧窮,歲月的磨難,在陽光和泥土裡浸染了許多年而仍舊活潑的面容,在那一刻突然不安了,他們變得拘謹,缺乏自信,他們的神情幾乎是死的,呆板的。  我們家族還有一些女人們,有時候,她們也會跟著自己的男人,來到城裡。如果放在鄉間看,她們也是體面人,她們衣衫得體,舉止莊重,她們的容顏甚至稱得上是清秀。你在鄉間,到處會看見這樣的年輕婦女,她們走在藍天底下,田埂上,她們穿著素色的碎花布衫,步履輕快,神態安詳。她們融入到環境里去了,她們與鄉村的環境是那樣的協調,和睦,親為一體。  可是當她們來到城裡,她們就顯得有些土氣了。她們走在街道和樓群之間,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相形見絀;雖然也穿著西裝,瘦身褲子,黑皮鞋,雖然她們的神態是那樣的明凈,祥和,看上去並不謙卑,可是你一眼就認出來,她們是鄉下人。她們的容顏里有一種氣息,那是一種土地的氣息,它浸入到她們的肌膚和血液里去了。  這就是我們家族的窮親戚們,當他們寒寒縮縮地坐在我們家的客廳里,這時候,你就會對他們懷有某種惻隱之心,或者心生憐憫;總之,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情感,不是喜歡,也談不上討厭,你只是覺得,客廳里憑空多了一件物體,顯得有些異樣。  常常地,我放學回家了(那時我念中學),看見家門口放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我就知道,家裡又來窮親戚了。我母親向我介紹說,這是你表大爺家的三哥,這是你表嬸。  我點點頭,照例在客廳里站了會兒;他們也站起來了,非常局促地,他們的臉上堆起了菊花的笑紋,說道,這是小敏吧,才幾年不見,就長成大姑娘了。  我母親說,快坐下,她小孩子家,不值得這樣子的。  他們便坐下了,扯扯衣角,不時地拿眼睛打量著我,一下子也想不起要說什麼,低著頭暗淡地笑著。我站在陰暗的客廳的拐角,看見窗戶外一片灰色的天空,天快下雨了吧?鄰居家的衣服在陽台上飄揚,有鴿子從灰天下飛過了。  我有些難過起來。客廳里的空氣是那樣的僵硬,生疏,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的存在。也不是緊張,只是黯然。長時間沒有話語,腦子裡是空的,身體完全多餘。人都很善良,也有情感,可是完全不是這樣子的,完全不是。  我離開了客廳,回到自己的房裡,甚至覺得沮喪了。天真冷呵,手凍得青白,蜷縮著像只雞爪子;很多年後,想起我們家的窮親戚們,總能引起我生理上類似的反應。  我確實知道,在我和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很深的河流,也許終生難以跨越。想起來,我們的祖輩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我們的血液曾經相互錯綜,沸騰地流淌。現在,我眼見著它冷卻了下來,它斷了,就要睡著了。  對這一切,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呢?      他們來我們家,至多也不過是坐坐,吃上一頓飯,說些家常話,就走了。每次也不是空手來,總是帶些東西,新打的稻米,剛起的花生,都是自家責任田裡產的,也不花什麼錢,完全是一片心意。  賣粉絲的人家送來粉絲,做豆腐的人家送來豆腐。臘月的天氣,已近年關了,他們騎自行車趕百十里的路,來到城裡,單單是為賣個好價錢。大清早,他們敲開我們家的門,不由分說,撂下一籠豆腐就走了。  我母親跟在後面,袖著雙手,身體冷得直哆嗦,說道,送這個來幹什麼,快拿去賣了,給媳婦孩子添件衣服。  他們說,要賣的在這兒呢,這籠豆腐是單給嬸子家做的,不賣的。是連夜趕出來的,你掀開籠布摸摸,還溫著呢。快做了吃罷,雖不金貴,味道卻好。過年過節也沒什麼好孝敬的,就這點心意,嬸子快莫客氣。  他們推著自行車就要走了,擤了一下鼻涕,拿手指在棉衣上蹭了蹭。又緊了一下圍脖,拿頭巾包住了臉,單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凍得發紅的鼻子。  我母親說,中午來家吃飯呵。他們已經走遠了。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不來家裡吃飯的,因為敏感和自尊,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我們家族的人,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骨子裡都是尊貴的,這是從血液深處帶下來的,沒法子改變的。他們可以送你一籠豆腐,一麻袋蘿蔔,半隻綿羊,他們是心甘情願的,本心也是愉悅的。他們不想因為這個而接受感激。  我父母要是客氣了,他們就會紅了臉,說道,大哥大嫂,快別這樣說。都是親戚,換了別人家,我還不送呢。再說,以後也許還有事求著你們呢。——就當我留一份人情在這兒,將來你還我還不行吧?因笑了起來。  這說的是真話,真話也說得如此漂亮,地道,得體。這裡頭有「中國式」的人情世故,做人的精細和含蓄,微妙的利益關係……總之,一切全在裡面了。  這時候,他們的神情也放鬆了,語氣也輕快了,他們重新獲得了信心;付出讓他們如此愉快,付出讓他們感覺到人的尊嚴。——這就是我們家族的窮親戚們,他們淳樸,平安,弱小,也尊貴。      

  陳平子也是我們家族的窮親戚,他是我爺爺的侄孫,屬於父系的那一支。他父親早逝,母親不守婦道,丟下他們兄弟三個,隨一個外鄉男人遠走他鄉。那一年,陳平子已有二十歲了。  他是家族的長孫,為人厚道而沉默。略通文墨,大概是小學畢業吧,或者初中,我也不很清楚。他長相清秀,身材偉岸,雖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並不見老,顯年輕。  他的衣著很樸素,甚至有點隨意。有一年春節,他來我們家,竟穿著田間勞動服,還打了補丁,嚇了我們一跳。我母親說,陳平子,你就到這副田地了?也沒件新衣服?  他說,有。不想穿。你讓我穿什麼?穿中山裝,還是西服?我看見鄉下人穿西服就煩,又不合身份,又土氣。  這倒是真的,陳平子不土氣。雖然穿打補丁的衣服,看上去也像個農民,可他身上有一種氣質。氣質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總之,他相貌堂堂。有一次,我母親嘆道,這麼一個帥小夥子,命卻不好,又窮,又留不住媳婦。  陳平子三十多歲才結婚,是一個外鄉女人,也許是買來的吧?家裡蓋了三間瓦房,也有幾畝薄產。可是現如今,農民靠土地為生,已經很難維持了,過得磕磕絆絆的。只是窮。漫無邊際的窮,再窮下去,就安心了,不再抗爭了。  陳平子能吃苦,腦子也活絡。他經營起莊稼來,可不省力氣,又是耕種,又是收割,再是天寒地凍,他也要去田裡看看。農閑季節呢,他就打短工,為人蓋房子,砌磚,彌縫,他是個好瓦工呢。誰家遇上紅白喜事了,他便給人出謀劃策,關於風俗和細節,怎樣鬧新娘子,怎樣討喜錢不為過分;何時出殯,兒孫們站在哪裡,媳婦們什麼時候哭喪,他全懂。他給的建議也極妥當,富有人情味。  也是在紅白喜事期間,他給人家當廚子。他置辦酒席,從買菜,到燒汰,到洗涮,他里里外外一把手呢。你沒看見過陳平子系著白圍裙的樣子,他乾淨,清爽,他在灶間忙碌,大聲吆喝著。偶爾閑下來,他在庭院里站著,靜靜地點燃了一根煙。他倚在廊柱上,噘著嘴逗樹杈間的鳥雀說話。  你能想像這樣一個鄉村青年嗎,他貧窮,安靜,有種不自知的快樂。他坐下來,看地上的一個小姑娘在畫圓圈。他逗她說一些無聊的話,自己先笑起來。小姑娘也不搭理他。他又說,哎,給我講講新娘子。小姑娘說,有什麼好講的,呆會兒你自己看就成了。  陳平子笑道,你新嫂子長得漂亮嗎?  小姑娘說,眼睛大,就是胖了點。  陳平子說,胖好。  小姑娘抬起頭來看他,很不以為然地說,胖有什麼好?  陳平子細細地眯起眼睛,一臉的壞笑,說,你小孩子家不懂得,女人還是胖的好。  他側過頭去看堂屋的酒席,下午的陽光落在門框里的地磚上。有一個男人側過頭來擤鼻涕。席間有人在猜拳,隔著圓桌,雙手比劃著,臉漲得通紅。陳平子只是微笑著。  結婚已有一些年頭了,陳平子還能記得,那天自己做新郎倌的時候,臉上寒縮的笑容。他在庭院里走著,看看這,看看那,說不上兩句話,又被人扯開了。他覺得歡喜,可是那歡喜也是茫然的,空洞的,虛飄的,也不知該做些什麼。身子被分成了幾截,在陽光底下,只是忙亂,紛擾,有片刻的清醒,一點一滴的,全是不相干的。  他女人是兩年前失蹤的。她原本是外鄉人,來無蹤,去無影,陳平子也沒去找。他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帶著五歲的女兒過活。——他原本再想要個兒子的。  陳平子覺得羞愧。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見人抬不起頭來。他把自己關在院子里,一天天地曬太陽。他坐在屋檐底下,袖著手,身體蜷縮得像一隻軟體動物。晌午到了,他起身去廚房弄吃的,他女兒跟在他身後,抱著柴禾,往灶里擦火。  大約有一個星期時間,陳平子不敢回房睡覺。他女人瘦,乾癟,邋遢,陳平子喜歡豐腴一些的女人。起先,他嫌她不夠好看,就有族人出來說話了。大意是,能娶上媳婦就不錯了,哪裡容他橫挑豎撿的。漂亮能當飯吃?他陳平子漂亮,卻打了三十多年的光棍!這話怎麼說?也有一些年輕後生,對陳平子耳語道,你沒經歷過,關鍵不在胖和瘦……陳平子便笑了。  即便隔了兩年,陳平子還能想起她的身體。她給與他的好處,她躺在他的腳頭,她瘦小的懷裡的溫暖。  起先是因為自尊;也疼惜他自己;後來呢,就疼惜錢財了。這是真的,他娶親花了2萬多塊錢,又是造房子,又是聘禮,他欠著債呢。  我聽我母親說,陳平子曾去過深圳,在建築工地當瓦工,後因工頭剋扣工資,半年以後又回來了。說起深圳,陳平子總是搖頭嘆息。顯然,他不太適應那個城市。他拘謹,貧困,沒有尊嚴,也看不見希望。而且,他也不夠狡智。  總之,這是一個農民在城市的遭遇。他失敗了,帶著羞辱,空手而歸。他又回到了自己貧瘠的土地上。在這裡,他被養育了三十年,他娶妻蔭子,他的祖祖輩輩曾在這裡天馬行空地生活過,死了也安靜地躺在這裡。  他又操起了老本行,做瓦工,當廚子。一切是那樣的熟能生巧,他做活能做出樂趣來。每一道工序,他深諳它的拐彎抹腳處。大到結構的掌控,小到細節的雕琢,他總是得應手。  他有著一個工匠的責任心和道德感。況且,他是自由和快樂的;窮當然還是窮的。  他說著家鄉話。爬上屋檐蓋瓦,聽著人們在說笑話,他也會插上一兩句,咧著嘴不動聲色地笑著。他是有點冷幽默的。  村路上有姑娘走過來了,他看著,並不像別人那樣起鬨,搭訕,垂涎。喜歡也是喜歡的,他覺得愉悅。已是春天了,從屋頂往下看,只見得遍地的田野,綠油油的,風吹過來麥子和泥土的清香,他感覺到一種飽滿的、結實的氣息。那是豐收、富裕的氣息,他覺得安全。  他人緣極好,不是個枯燥的人,也知道人情味和做事的分寸感。逢著村人遇著婚喪嫁娶,他被請去當廚子,喪事是不收錢的,純粹幫忙。喜事呢,不但收錢,喜糖喜煙都拿雙份的。他說,我是廚子……托一隻不鏽鋼盤直送到新娘臉上。只在這時,他才是恣意枉為和蠻橫的。眾人都笑。  家主就說,新娘子給錢吧。(我們當地的風俗,廚子的傭金是由新娘付的。)  新娘從皮箱里取出紅包,放進托盤裡,仍回坐到床沿上。陳平子拆開看了,把托盤往新娘懷裡一塞,緊靠著新娘坐了。他拿手臂抵抵新娘,輕聲慢語地說(他的聲音很是蝕骨銷魂),你不給錢,是不是想留我過宿呀?鬧房的人圍了一圈,嘻笑著看熱鬧,也有乘機去摸新娘臉的,氣氛更熱鬧了。  新娘子臉紅了,禁不住別人笑話,又添加一份。陳平子仍不依不饒。就這樣,一個討價一個還價,彼此都不覺得過份,眾人也歡喜。  總之,這就是陳平子的鄉村生活。每次我父母下鄉出禮,總是給我帶回一些鄉野趣聞,還有窮親戚們的訊息,這其中也包括陳平子。他就這樣在鄉間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他慢慢地長大成人,他情竇初開了,他的青春期是一晃而過的,裡頭有很多細密的心思,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他結婚了,有了女兒,妻子走失了。他母親早在很多年前就跟人野合了。他蒙受著貧困、羞辱和種種痛苦。可是在某個瞬間里,也有很多日常的喜悅,一點一滴的聚起來,成了歡騰。他享受著,並感激,並忘卻。  陳平子很快從他婚姻的不幸里走出來了。他帶著女兒過活,又當爹又當媽,雖辛勞,抱怨,倒也平淡,恬靜。農閑季節,偶爾出去打打小牌也是有的。  他沒有再娶,我想可能是出於經濟考慮。日子照樣的窮,債務永遠也還不清。可是日子還是向前的,一天天地,女兒大了,上小學了。他說,借錢也要供她讀書,讀到她讀不下去為止。  那些年他偶爾來我們家走動,我父母要是問起了,他也會說起生計。他說,賣了兩頭豬,還了後庄老楊家的錢,明年再還獨眼龍的錢……他的口氣是那樣的淡然,尊嚴,聽不出一點悲傷。他對生活是有希望的,適可而止的那種,不更多一點,也不更少。  我母親勸他外出打工,早日把債務還了,積攢點錢再討個女人回來。他坐在牆角笑了。顯然,他對這個建議是否定的。他知道自己適應什麼樣的生活,應該呆在什麼地方。他說,在鄉間住慣了的……他搖了搖頭。  我想,他和那片土地已經融合了。到底是什麼使他們更深地聯繫在一起,彼此不分離?是相宜度嗎?是感情?還是慣性?也許是因為膽怯吧?不上進,懶惰,保守,忠於貧窮,鄉間能夠滋養這種情緒的。  那時候,我並不理解陳平子,也不理解一個人對於土地的親近感,是地久天長,一天天培養起來的。那幾乎也是從血液裡帶下來的。試想,祖祖輩輩在這裡生長,死了也融化成泥土的一部分。土地就像屏障,有了它,人世才安全,可以託附和依賴。屏障外面的世界與他們是不相干的。屏障裡面呢,有廣闊無垠的天地。每個人都辛勞著,有很多不如意,也坦白而快活。也生動,也自由。  這就是我的窮鄉僻壤,窮人們在為生計發愁。更年輕的一輩人外出打工了,有的人滯留在城市,更多的孩子回到了本土。他們帶回來新鮮的氣息。一開始,他們的衣著和話語簡直讓那些老派的人看不慣!什麼玩意兒!他們抽著旱煙,從胸腔里吐出憤然的氣息。  天長日久,那些孩子們也長大了,本份了,年輕時的氣盛和理想被那片土地吸收了。他們回歸到日常生活里去。也看慣了很多東西,男盜女娼,刁民惡習……城市裡的一切離他們遠去了。摩天大廈,紅歌星的演唱會,很有點異域風情的海濱椰林……那不是他們的東西,記得當然是記得的。  我父親有一次說起家鄉,以一種純知識分子的口吻、很憂慮地;他說,現代化的進程會很慢,簡直沒有希望……不是因為貧窮;是人;是土地里固有的一些東西。  可是什麼是土地里固有的東西,我當時也不甚明白。      那些年我十六、七歲,就讀於省重點中學。我在城裡出生,長大;微弱的一點鄉村記憶,也是隨父母去「下放地」才有的。我並不以為,我與那片土地有太多的聯結;誠然,我的祖、父輩曾在那裡生活過,他們接受過土地的恩澤,可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不喜歡家裡來窮親戚。那些年,常有鄉下人來我們家走動,七彎八拐,都夠得上是「親戚」了。有的我也沒見過,甚至叫不上名目。  因為窮親戚多,我們家總是門庭若市。隔三差五地,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了。有時候一天之內,家裡來數門窮親戚也是有的。  他們來我們家坐坐,送來一些土特產品,和我父母說些家常。有的是家裡遇著事了:婆媳糾紛,兄弟失和;因為地界和鄰里鬧矛盾了,夠得上吃官司的,來我們家托關係通融。甚至還有一些怯弱愚鈍的窮親戚,連兒女婚戀、進城買台彩電,也要來和我父母商議、由我父母陪同著去買。總之,為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來我們家的窮親戚,絡繹不絕。  而與此同時,我在另一個世界裡生活,富裕,尊貴,有了知識和新的情感。做解析幾何題,讀叔本華傳。夏天約女友們去吃冰淇淋,坐在沿街的櫥窗里看風景。偶爾也談些什麼,交換著心事,吃吃地笑著。  我們相約,要離開自己的小城,考上北大和清華,去大洋彼岸的美國,開飆車,談戀愛,生孩子。總之,要享受精神和物質,要像浮萍那樣漂著,死了也要葬在美國。  而且我早戀了,是高年級的一個男生,打的一手好籃球。高佻,秀朗,家境優越。想起來,我這一生也經歷過一些男子和恩愛,無數次的戀愛就像一場戀愛,因為男子都是一種類型的。他們生活在城市,向上,向善,文明和教養在他們身上投下了影子。我再沒想到,在我二十八歲那年,我會遇上另一場戀愛,他生活在鄉村,他與土地相關聯。這是後話。  我還能記得在那些日子裡,我和男友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完了電影,談完了理想和人生,他送我回家。家裡的客廳里坐著窮親戚。  我看見我的理想與現實怎樣絕裂地分開來,就像一個諷刺。我母親叫住我,笑道,這是陳平子,你怎麼也不叫表哥?我客氣地微笑著,我自己也曉得,我的笑容是浮面的,假的,僵硬的。  陳平子從沙發里欠了欠身子,笑道,放學了?他輕聲地咳嗽兩聲。我看得出他的拘謹和不自在。我想,我的冷漠也許足夠讓他寒心吧?  他是那樣一個敏感而自尊的人,因為窮,一點細微末節的好意和傷害都能感覺到。他倍加小心了。偶爾到城裡,也是禮節性地來拜訪,送些時令特產,只和我父母說些家常。他很少有事來麻煩我們家,也絕不留下吃飯。看見我和弟弟放學回家了,他就走了。他大約也知道,我們是冷漠的。下一代人的鄉村情結是越來越少了。  我母親過意不去,送他些舊衣衫。他訕訕地站在一旁,竭力推辭著。他不是客氣,他是真的不想要。他覺得難堪了。  我站在一旁,因為他的存在,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是那樣的黯淡,往下沉,直沉到泥土裡去。原來,鄉村和貧困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讓人揪心,不愉快,無奈;它讓人麻木,變得意志消沉。  在我的少女時代,一看見家裡來窮親戚,我就變得意志消沉。他們於我,就像一個物體的兩面,一面是向上飛騰的,一面是往下墜落的。它們互相牽扯著,誰也脫不了干係。我感覺到我身體里的一部分力量走了,有一種東西沉澱了下來。  我向我母親哭訴著,我不喜歡家裡來窮親戚,我也不想看見他們。我弟弟也嘟嚕著。——他不喜歡和窮親戚一起吃飯。  我父母站在一旁,暗淡地笑著。他們奇怪下一代人竟是這樣冷漠無情,雖然和土地沒有接觸過,但是人畢竟是人呵。我父親說,我也是農民的兒子,你爺爺現在就躺在那片土地上。在中國,誰敢說自己和土地沒有關聯?都是親戚,何苦來?你們血液的一部分是相通的,脫不了干係的。  我冷冷地聽著,沒有搭話。我知道自己是要往前走的,會丟棄掉很多東西。我血液里有一部分東西是凝固的,它冷卻了下來。那就如河流的分叉,很多年前,我們在同一條母河上流淌;後來分叉了,其中的一支匯入大海,另一支流向荒野。  我們每個人都無能為力。我對我父親說,這是趨勢,只會越來越遙遠,你幫不了他們。與其看他們吃力,受苦,不如遠離他們。這不是自私,這是善良。  我父親搖頭嘆道,這不是幫助的問題——他們也不需要幫助;這是維繫。你不懂的。也許有一天你長大了,需要回過頭去追溯自己的來由……  我母親說,每次家裡來親戚,必有一場大鬧——她轉向我和弟弟:你們撂臉色給誰看呢?你們叫人寒心哪!  我也覺得寒心。是冬天的晌午,陽光落在客廳里一片一片的。窮親戚剛走,客廳里留有他們的氣息:劣質煙味,局促不安的笑容,沾有泥土的腳印子。家裡一片狼藉:碗筷堆在水池裡,衣櫥是打開的,窮親戚沒拿走的舊衣衫堆在床上。一切全亂了套。接濟者的寬厚慈悲,被接濟者的難堪困窘。我恨他們。  我蜷縮在客廳的角落裡,捂著胸口。想起家族裡的窮親戚,只覺得無力,灰敗。還在生著氣,心一點點地往下沉。貧困卑微是那樣消磨人的意志。天是冷的;因為沒有吃飯(每次家裡留窮親戚吃飯,我和弟弟便惡意絕食),肚子是空的;因為發過脾氣,所以覺得愧疚。陽光一片片的,全是不相干的。  我覺得我的理想被擊碎了,在那一刻,他們是我的一部分現實。他們躺在我的血液里,是那樣的安靜,溫綿,他們帶我一點點沉了下去。      

  我底下要說的這則愛情,跟前兩章沒有太多關聯。它們不是因果關係。  很多年後,我終於從我的小城走出來了。我沒有考上北大和清華,也沒能去美國。我生活在南京,謝天謝地,我理想的一部分得以實現了。我在過物質生活,也馬不停蹄地談戀愛。幾乎是走馬觀花的,我和異性相處,也獲得愉悅。  我不以為我的愛情是值得記錄的,那都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我說過,無數次的戀愛在於我,就像一次戀愛。一步步地往前走著,說不定哪天就遇上了一個男人,那又會怎樣呢?也許會擦肩而過,也許呢,會「攜子之手」。總之,就是這樣子了。  所遭遇的場景,兩個人最初的喜悅,甚至說話方式,種種微妙的細節……事後想起來,都有可能是相同的。你和一個男人走過這條小街,和另一個男人走過那條小街;也許你帶他們去過同一家購物中心——真的,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們大體上都是一類男人,有的也不是好看,有的並不富有,但是——怎麼說呢,真是一類男人的。很多年後,他們的面容也模糊了,想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個人。所有的傷心和盟誓都過去了,人和人之間的溫暖,那些感動和信任……也不值一提了。你只會在笑談間一帶而過。  戀愛就是這樣子的吧?知道是在重複,也沒多大意思,可是能上癮的。愉悅當然是愉悅的。  這就是這麼多年來我的現實生活,我沿著少年時的足跡一路狂奔,向前,再向前,很茫然的,也隨手丟棄了很多東西。我知道自己是無情的。在我長大成人的這十年間,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城鄉差別拉大了,那就如一條鴻溝,彼此站在兩岸遙相對望,靜靜地對峙著。它們各自往深處走遠了。  至於我自己呢,一如既往地貪圖富貴享樂。我沉浸在都市裡,享受文明和現代化的一切。我一年年地虛度年華,上班,賺錢,身穿華服,談戀愛。我沒什麼志向,也缺少幻想。  「鄉村」離我越來越遠了,就像夢境。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也不很厭惡。總之,完全是不相干的。小時候被我厭棄的窮親戚,十年間我也沒有見到他們。有時候在街上看見一個鄉下人,面色蒼黃,扛著鋪蓋慌張地走著,我就會想起家族裡的窮親戚,有種惻隱之心。  我說過,個人是無能為力的,貧窮衰敗是那樣鐵錚錚的事實,讓人滿心不悅。我不想見到他們。我們終將是擦肩而過的,很禮貌地,客氣地,我側過身體,我們各自走過去了。      我二十八歲那年,我奶奶死了。按照當地的風俗,我們把她的骨灰送回鄉下,和爺爺合葬,這在民間叫「合墳」。家裡舉行了盛葬儀式,車隊像河流,緩緩地駛出小城,流向鄉村。  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回鄉下,我得以看見了我的窮鄉僻壤,還有窮親戚們。那麼多,他們穿著喪服,悲哀的臉在陽光底下靜鑄著,就像大理石雕塑。他們站在村口迎接,密密挨挨地擠成一團,也有探頭張望的,也有彎腰系鞋帶的。  他們迎上來了,拉著我父母的手,安慰著。有三、五個壯勞力,拿著扁擔、鐵鍬帶頭向田野走去了。我們跟在後面。也有一些窮親戚過來和我搭訕,這其中就有陳平子。他叫我小敏,他說,你還記得我嗎?常去你家的,那時你還小,有這麼高吧——他用手比劃著。  我說記得。我側過頭去看他,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在他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依然那麼年輕,三十齣頭的樣子。剛毅俊秀的臉龐是冷的,貼切的,也幾乎沒有表情。  他說,有很多年沒見了,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羞赧了。低聲地、愧疚地說道,小時候不懂事……  他似乎是沒聽見,把頭側向田野,眯縫起眼睛。他說,常回來看看。你爺爺就躺在這裡,他的墳是我填的,現在你奶奶也來了。你父親、叔叔也在這裡長大的,那時我們玩得很好。  我低下頭,拿手撥弄著鬢髮。我的眼淚淌下來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堵得慌,我的喉嚨澀得發疼。我在陽光底下靜立,陳平子站在身旁等我。他的影子打在我的身體上。  他說,別難過,人總是要死的。你奶奶活了八十多,想起來是值得慶賀的。  我說,是值得慶賀的……我抬起頭來,在淚眼婆娑中,看見一片片的陽光,原野上的小徑,村莊,一兩戶新貴人家豎起的樓房,還有村口的代銷店。幾個老農蹲在小店門口曬太陽,一個梳著抓髻的小女孩踮起腳,趴在小店的窗洞里,似乎張望、指點著什麼。  風從村莊深處吹過來,是陽春三月的風,帶有麥田青草的氣息。雖是喪日,我的眼淚也讓我覺得汗顏、吃力。我不願意承認,我對這片土地有了感情。它從來就躺在我的身體里,它是我血脈的一部分。很多年來,它睡著了。  你沒有到過鄉野,你也不是鄉村子弟的孩子,——假如你的爺爺奶奶沒有葬在這裡,你就很難理解這種感情。它幾乎是一觸即發的,不需要背景和解釋,也沒有理由。你只需站在這片土地上,看見活潑、古老的世風,看見一代代在這裡生長的子民,你就會覺得,有一種死去的東西在你身上復活了。  它來得如此突然,你竟沒有準備。你的軀體平靜地支撐著,在晌午的陽光底下,也會覺得陣陣寒冷。你在田野里跪下了,衣衫和身體沾著青草的汁。你看著村人掘墳,把爺爺奶奶的骨灰撒在一起。墳被填上了,連同棺材,連同幾件貴重的衣衫和物品也燒了,一起埋了。  只在這時,你才能感覺到,你身體的一部分也跟著走了。你和死去的親人一起,把一些東西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你跪在荒落的原野里,拉都拉不起。你哭了,不發出聲音。拿牙齒咬住嘴唇,咬得疼,咬出血來。你蓬頭垢面。在眼睛的餘光里,你看見血脈相連的一家人:父母和弟弟,弟弟的兒子——他才三歲,也跪在原野上,向空中「咕嘟咕嘟」地吹氣泡。還有叔叔和姑姑一家,還有那些窮親戚們。  那些窘迫的、飽嘗歲月和貧窮磨難的窮親戚呵,那一刻,他們也跪在原野上,呈一字排開。他們悲戚,也平靜。有一瞬間,他們的眼睛是看到陽光里去了,那眼睛裡有老實和平安,有慈善,也有忠誠。——只在這時,你才會懂得,你和他們是骨血相親的,你和他們「在一起」。      我們借一個親戚家擺了宴席,由陳平子做廚子。我回去時,我母親正和陳平子坐在裡屋商量著什麼。我母親說,你也過來聽聽,風俗人情,將來用得著的。這是你表哥陳平子。  陳平子笑道,我們已經打過招呼了。  我母親說,老大不小了,至今還是單身一人,她自己是不急的,可急壞了我們。這話是對陳平子說的,他立在床頭櫃前,一隻腿微曲著。他略沉吟了一下,大約覺得不便說什麼,沉默了。  我坐在床沿上,拿手指剔另一隻手指的泥垢。我想起這麼多年來,我在城市的浪蕩生活。我不以為我是浪蕩的,可是沒有情感,走馬燈似地一個個換男朋友,只為了愉悅、彼此取暖,也許還有刺激和享樂。不是浪蕩又是什麼呢?  我想起那些男人們,從我生命里像過客一樣流逝掉了,我從不疼惜。也絕不回憶。我說過,我是要往前走的,會隨手丟棄很多東西,最珍貴的,無關緊要的。  我拿愛情當作錢財一樣算計,吝惜得很。我從不承認我愛過他們,一樁樁愛情走後,我全盤否定。我甚至不承認,我為他們淌過眼淚,失望過,傷心過……唔,眼淚還是要承認的。可是眼淚能證明什麼呢?我打個響亮的榧子,或者攤開雙手,聳聳肩——就這樣,我走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我就這樣過著可恥而墮落的生活。我把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沒有任何一樣事物能讓我感動,所有的歡樂和傷痛都是暫時的,有代價的,也幾乎是浮面的。我知道。  我變得斤斤計較,做一切事情都會後悔,這其中也包括付出感情。  總之,在我28歲那年回鄉途中,當我置身於鄉野間,走上了一條小徑;當我跪下了,目送著我的爺爺奶奶躺在這裡;當我哭泣了,把手指插進鬆軟的泥土裡。——  當我最終和鄉親們融合在一起,和他們搭訕,交談,說一些最樸素的話;當我直面貧窮,感覺到心疼和隱痛;當我看見他們的貧窮背後,仍有著明凈的、開朗的笑容……我確實知道,我喜歡他們。有一種古老的情感在我身上復甦了。  當我坐在母親和陳平子之間,傾聽他們的談話;當我有時間來回憶自己的墮落生活,想起那些衣著優雅的男人們,和他們之間精緻的、虛無的談話,似是而非的微弱的情感……不知為什麼,覺得那麼遙遠。我開始厭倦了,並皺眉頭。  當我看見陳平子的褲管落在我的眼睛裡;當他和我說話時,我抬起頭來,禮貌地、客氣地微笑著,而他卻側轉過頭……我就知道,有一些微妙的東西,在那一瞬間來到了我們的身體里。  那幾乎是無法言說的,也沒有理由。所有的解釋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愛情,某個機關適時地打開了,存在於我和窮表哥陳平子之間。  我母親迅速地分派了任務,陳平子掌勺,我和弟弟負責上菜、招呼客人、清洗碗碟。陳平子走了,我和母親又坐了一會兒。我母親說,天可憐見!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沒個女人。  我說,人倒是神清氣爽的,看不出頹敗。  我母親說,女兒都16了,也輟學了。漿洗縫補,能照應他了。  我黯然地聽著,一時也找不出話語。我不知道陳平子怎樣度過了他這四十年,這四十年中的每一天,而他的每一天都是和我相關的。他的貧窮、窘迫和屈辱,他的明朗和純凈。他終究是個普通男人,一輩子無聲無息。我多麼想聽到他的一切,哪怕片言隻字。我也想說起他,哪怕僅僅提一下他的名字。  可是我母親走了。我在空洞的房間里坐著,內心裡五湖四海,一片藍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愛著,它和我以往所有的愛情都不一樣。我不提防,可是內心有些緊張。我感到害怕嗎?  很多年後,我也捫心自問,這段感情來得真實嗎?它是否就像一個夢境?……在那正午的陽光底下,一切都被放大了,這虛弱的男女之情,一點一滴地聚攏起來,在一個春日的下午盛開了。它是否有足夠的基礎和保障?——它需要嗎?兩個處於隔離世界裡的男女,他們相遇了。他們原本是不相干的。  可是在那春天的村子裡,天地是曠遠而古老的,人是連在一起的。古老的太陽直直地照著,身上滋滋地冒出汗珠來。一切都是微小的,呈細節性的呈現,觸手可及的。  簡單,遠古,荒老。有著適宜的環境和情調,也有情感。敏感,微妙,善於感知……男女之間就是這樣子的吧?  我走出屋去,陳平子正在庭院里忙碌著。他站在臨時搭建的灶台前。他的背影堅實而寬厚。他的影子在太陽底下是小的。他回過頭來看我,笑道,別站著發獃,快過來幫忙。這是第一次,他以這种放松的、親熱的口氣跟我說話。  我踽踽地走上前去,立在他身旁袖手旁觀。離著那麼近的距離,氣氛越來越不對了。我幾乎想逃。  陳平子讓我往灶台里點火,他看了我一眼,笑道,你會嗎?  我說會。我著手撿柴禾,冷靜地做著這一切。不再說話。我知道一件事情將會發生,而它已經發生了。這是事實。我不想逃避。因為發生在內心裡,也逃避不了。我只是儘可能地避免在我和陳平子之間,人為地建立一種親密無間的關係。我不喜歡,而且它也足夠危險。就像一切戀愛的開始,在那半明半暗的一瞬間,我害怕。  陳平子走過來了,他蹲在我身旁,把桔桿往後拉一拉,說道,哎,燒火是這樣子的。你把它往前頂,火順著煙囪全跑了,我還怎麼做菜?他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跳起來說道,我讓弟弟來燒,我不行的。我去那邊招呼一下客人。我抱歉地看著他,走了。自己也知道這一招很軟弱無能的,有殺傷力。  陳平子笑了笑。親愛的陳平子,那一刻他是那樣的無力和膽怯。他一定在自嘲吧?他在想,這麼一個女人——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吧?  我走出庭院,看見很多披麻戴孝的人們,哀哀地站著,坐著,一團一團的,也有低頭抽旱煙的,也有說著話的。他們都是我的窮親戚,鄉親們。他們的神情緊緊地皺著。春日的陽光底下,人大約是倦了,有人開始打哈欠。  我叔叔和他少年時的夥伴蹲在樹蔭底下,說起了陳年往事。從前他們是玩得很好的朋友,一起逃學,去果園裡偷吃蘋果,被人一路追著……想起來,這一幕就在眼前。他們吃力地笑起來。  我的眼裡婆娑著淚水,我看著樹蔭底下的人們,以為自己隔著遙遠的距離,很努力地,我把眼睛眯縫到陽光里去。我看著四周的場景,一片一片的,像靜物寫生。許多像蟲子一樣的細節,一些細碎的話語……我看著,聽著,把它們記在心裡。  我想,即使有一天我會留在這裡,——為什麼不呢?因為愛情。我常常為愛情做出很多荒唐、衝動之舉,為什麼這次就不能呢?  我穿過院牆外的一條小徑,在一棵老樹底下站住了。我看見院牆裡裊裊地冒出炊煙來,我知道,那是陳平子在灶前灶後地忙碌著。他離我那麼近,越過院牆的窗戶,我甚至能看見他的身影。他彎著腰,正在自來水籠頭前接水。  這個勞碌的、庸常的男人,我愛他。我迅速地盤算著我的感情走向,是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有一個下午。吃完了飯,我就要和父母、叔叔一起回去了。車子已在村口等著。也許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和鄉村短暫的連結就此消亡了。我又回到我慣常的生活軌道上去,繼續和男人們周旋,過著麻木而墮落的生活。整個人的狀態是無情的,沒有幻想的,少活力的。我和陳平子的愛情就這麼無疾而終了嗎?  我們還沒有開始,也許永遠也不會。這並不遺憾。在我以往的情愛史中,像這樣擦肩而過的人太多了。可是這次總有一點不同。……是不同的。它讓我覺得疼惜。  在這多住幾天,也許是一年半載,也許是一生。嫁給他,照料他的生活,和爺爺奶奶相廝守。很多年後,自己也葬在這片土地上。……你不要以為我是矯情的,絕不是。那是我某個瞬間的理想,它真真切切地存在過。它在那個春日的晌午襲擊了我,擊垮了我,讓我覺得渾身乏力,讓我覺得精神振奮。  呵,和貧苦人一起生活,忠誠於貧苦。和他們一起生生息息,最終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這都是我的想像,可是這樣的想像能讓我狂熱。  你再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場景。一個城市女人倚在老樹桿上,她四周的環境是曠朗的,看不見什麼人。藍天白雲,堅實的土地。有風從麥田深處吹過來,那泥土和植物溫涼的氣息,刺得她鼻子有點發酸。一隻老狗蜷縮在草垛旁曬太陽。幾隻水牛躺在不遠處的小河裡。她間歇還能聽見村人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像有無數的飛蟲在叫。晌午的村莊實在靜極了。  在那靜靜的瞬間里,使得她能天高地遠地想一些事情。她覺得自己格外清醒,她比任何時候都冷靜,理性。她可以撇開自身的一切情感……是的,情感並不重要。在這個時刻,她尤其要追問,她這是怎麼啦?這一切從何而來?它是否真實?她是否有能力去承受?她的情感虛偽嗎?——她敢承認嗎?  她想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她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能找到答案嗎?  她計劃著怎樣和現任男友分手。他在一家公司里做部門主管,文明,有教養;他們才相處了兩個月,還沒來及厭倦。他如果問她分手理由,她就告訴他。他準會笑起來。她自己也笑了。  她轉過頭去,這才看見陳平子立在路口。她和他之間隔著一條小徑,幾十米迫近的距離。他在看她,她吃了一驚,他也吃了一驚。那一瞬間,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這個男人,他愛她。這個春天的村子裡,正在發生著一樁愛情。他等她已經很久了嗎?他預備走過來和她說話,帶她去村子裡走走,看看她祖、父輩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承諾過她的;可是一直猶豫著。他在猶豫什麼呢?  她迅速地把頭轉回來。在剛才四目交接的一瞬間,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傖惶。他裝做很不介意的樣子,笑了笑,撣撣身上的白圍裙,東張西望著。他裝做自己出來看看閑景,無意中撞見了她,那又會怎樣呢?  他朝叔叔他們走去了。他站下來抽煙,聽幾句閑話,有時也搭訕兩句;聽不清說什麼,反正大家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他和他們一起散了,大約是開席的時間已經到了。  她看著他走了。她甚至沒有目送他,她的身體像樹樁一樣立地虛空里,他走出了她眼睛的拐角。她知道,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了。男女之間就是這樣奇怪,你沒法解釋的。你以為你們有很多機遇,無限的可能性……可是一次錯過了,永遠錯過了。  她知道,他再也不會說出那句話來了,她也不會。一天的時間太短促了,一生也不夠。他們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她的眼淚淌下來了。很平靜的一種哭泣,也不傷心,只覺得異常遙遠,無力。      底下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在那所剩不多的時間裡,我和陳平子又維持了正常的相處,很艱難的,我們也知道。我幫他上菜,洗刷碗碟,和他不著邊際地搭訕著。有時也叫來弟弟,和他商量著回城時間。我說,我搭叔叔的車直接回南京。  陳平子客氣地說,回來一趟不容易,怎麼不多住幾天?  我說不了,以後還有機會的。也知道這話是言不由衷的。  我的神情很放鬆,知道一件事情結束了,再也沒有可能性了。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還沒來及開始。我和他之間的一切,又是漫山遍野的,盤根錯節的,到處都是,到處都是。我所有的計劃,我的理想……在那一瞬間里已經灰飛煙滅了。  我們是傍晚時分起程的,為了避免和陳平子告別,我提前半小時躲進車子里。我蜷縮在后座里,就像狗一樣,把自己裹起來。有時候也會搖下窗玻璃,我想再看一眼我的鄉村,它們與我有著血肉的聯結。可是我沒有能力。  我看見空曠的原野一片蒼茫,這原野曾養育過我的祖父輩,也承載著我死去的親人。我看見村人們陸陸續續地收工了,他們扛著鋤頭,走在混沌的天地間;走遠了。我微笑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收縮得疼。  我看見了陳平子走過來了。他走在一群村人之間,和我父母、叔叔握手告別。我搖上車窗玻璃。隔著墨綠色的玻璃和蒼茫夜色,我越來越看不清他了。他就像一個模糊的影子,高高的個頭,有容顏和思想,有生命,可他和我是沒有關係的。  汽車載著我們,走過了顛簸的村路。一路的灰塵跟著我們,灰塵淹沒了村莊,原野,樹木……灰塵把一切都抹去了,我們的眼前一片混沌。我們一路疾駛,鄉村就像風一般地掠過了。而且,黑暗慢慢地降臨了。          內心蘇醒的一些方面——簡評《鄉村、窮親戚和愛情》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年01月23日14:00謝有順  魏微的《鄉村、窮親戚和愛情》是我在2001年所讀到的最好的短篇之一。溫婉而柔韌的情感線條,滿帶感情而樸實的語言,理性而欲言又止的人物關係,隱忍的高尚,以及年輕作家少有的節制……這些,共同構成了這篇小說的憂傷面貌。它是我們這個時代少數能令人感動的小說,尤其是在許多作家都熱衷於進行身體和慾望敘事的今天,魏微能憑著一種簡單、美好並略帶古典意味的情感段落來打動讀者,的確是讓人吃驚的。  你很難想像,一個七十年代後出生的年輕女作家,能如此嫻熟地把握一個城市女孩和一個鄉村男人之間那種微妙、細緻的情感起伏。它不是以故事取勝,而是蘊藏在簡單的故事和人物關係背後那種充沛、溫婉的情感,像墨跡一樣浸透了整篇小說,以及「我」的內心。在這裡,情感就是精神,它主導了小說的敘述和前進的方向。我最初讀完它的時候,暗地裡覺得許多的中國作家已經不會寫這樣的小說了,尤其是年輕一代作家,他們的敘述里只有慾望化的生活場景,只有身體狂歡和身體消費,只有語言的放縱和誇張;他們幾乎不知道什麼叫高尚,什麼叫樸素,什麼叫真正動人的愛情;他們寧願「尖叫」,寧願進行無休止的身體自瀆,也不願意停下來真正打量一下自己的內心,看看它究竟需要什麼。已經有太多這樣的文本,在改變著大眾對文學的想像方式,進而成功地完成對一代人的精神誤讀。  魏微是較早從其中覺悟的作家。她在《鄉村、窮親戚和愛情》中寫到的「我」,最初也是一個享樂主義式的物質女孩:「我在過物質生活,也馬不停蹄地談戀愛。幾乎是走馬觀花的,我和異性相處,也獲得愉悅。……無數次的戀愛在於我,就像一次戀愛。一步步地往前走著,說不定哪天就遇上了一個男人,那又會怎樣呢?也許會擦肩而過,也許呢,會『攜子之手』。總之,就是這樣子了。」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一次將奶奶的骨灰送回鄉下的過程中,不知覺地在自己的內心發生了一場愛情:她居然短暫地愛上了鄉下的表哥陳平子,表哥也愛她,「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可由於這場愛情是如此的不切實際,它的命運註定只能是稍縱即逝。  讓我們意外的是,這個表哥以前經常到「我」家,是少女時期「我」不喜歡的窮親戚的代表。「在我的少女時代,一看見家裡來窮親戚,我就變得意志消沉。」「我確實知道,在我和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很深的河流,也許終生難以跨越。想起來,我們的祖輩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我們的血液曾經相互錯綜,沸騰地流淌。現在,我眼見著它冷卻了下來,它斷了,就要睡著了。」——魏微出色的才華正是體現在這裡:她使一場根本不可能發生的愛情,最終降臨在「我」的內心,從而寫出了「我」靈魂中隱忍的美好品質從沉睡到蘇醒的微妙過程。  類似的題材,本來很容易被作家處理成一個虛假的故事,但《鄉村、窮親戚和愛情》卻顯得異常堅韌而真實,原因在於,魏微看到了,「我們家族的人,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骨子裡都是尊貴的,這是從血液深處帶下來的,沒法子改變的。……他們淳樸,平安,弱小,也尊貴。」作者正是借著一系列溫婉的細節和情感鋪墊,使「我」血液中的尊貴品質蘇醒過來,並與表哥產生迴響。但如果作者停留於此,小說還是過於理想化,魏微高明之處是把這種因內心蘇醒而有的愛情限制在內心的範疇,現實的那層卻一直讓它處於曖昧之中,最終,這種不可能的愛情就成了一個「瞬間的理想」,「它在那個春日的晌午襲擊了我,擊垮了我,讓我覺得渾身乏力,讓我覺得精神振奮。」「呵,和貧窮人一起生活,忠誠於貧苦。和他們一起生生不息,最終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這都是我的想像,可是這樣的想像能讓我狂熱。」  ——之後,人物的生活也許又恢復了理性和冷靜,但閱讀《鄉村、窮親戚和愛情》的美妙之處在於,「我」內心蘇醒的一些方面已經發生,它真實,動人,而堅韌。(轉自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1-23/41797.html)             文章來源: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5954820/    【本文轉自網路,僅用於收藏學習,相關者若有異議請留言告知,將及時予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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