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湯一介先生:「今後只能聽自己的」
2014年9月9日,我趕到故鄉參加湯用彤紀念館開館儀式。當天晚上,我先去看望了姑姑。在姑姑家中,我有些坐立不安,外面已經電閃雷鳴。我只好在九點左右動身回到賓館。路上,小雨紛紛。等我與追隨湯老十八年的弟子趙建永兄見面時,他忽然說:「湯老逝世了,就是剛剛!」話音剛落,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只是知道湯老因身體不適沒有來,但他多次表示一定要回家鄉參加這個開館儀式的。這時,我才想起外面的小雨來,這是老天為大哲隕落而哭泣吧!我們默然良久。第二天的開館儀式,也成了湯一介先生追思會。家鄉人說,這是湯老希望魂歸故土。
其實,家鄉人把湯老看作黃梅人,而湯老並沒有很深的家鄉觀念。不然,他怎麼會一生不回家鄉呢?非但如此,他還經常有意無意地淡化湯用彤與黃梅的關係。事實證明,由於湯老出生得晚,且未仔細讀到乃父著作里透露出的若干蛛絲馬跡,在判斷湯用彤與黃梅的關係上,的確有些大意了。
最初黃梅人要給湯用彤建紀念館,湯老就沒有明確表示支持。這是老先生親口告訴我的,這是客觀事實。我與湯老有過一面之緣,主要就湯用彤是否回過黃梅老家的問題討論了許久。在湯用彤自述文字和吳宓的詩文里,可以明確表明湯用彤深受黃梅地方戲曲和宗教文化的影響,他雖不在黃梅出生(湯在一篇新發現的佚文《惜廬筆記》中也自稱「余昔客隴十餘年」),卻說著黃梅方言,曾回到黃梅家中多次。這個新的說法,終於在湯老最後的兩年得到證實。湯老於是也改變了自己的認識,同意將紀念館建在黃梅。
我與湯老見面,在一定程度上讓湯老意識到乃父與黃梅的關係不像他以前認為的那麼淺,但很遺憾的是我說服不了湯老認為自己的伯父湯用彬擔任偽職的說法。我根據自己查考的資料證明湯用彬在「七七」事變後的確繼續在北平市政府幹過兩三個月,但是否可以從「緩兵之計」、「金蟬脫殼」等角度來看問題呢?湯用彬真是愛國文人,只是在那種特殊情況下,被日本人利用,散布了一些勸說弟弟湯用彤回京擔任偽職的謊言罷了。我又在湯老一篇文字里竟然看到這樣的說法,他說童年時在伯父房間看見裸女畫,以此貶斥伯父的墮落。當我看到這裡時,我反而更加堅信湯用彬不可能是「漢奸」了。
湯老有自己的偏見,再加上不可靠的記憶,在這個問題上他真有些簡單化了。湯用彬是土生土長的黃梅人,有很深的家鄉情結,抗戰期間回到了黃梅家中。里居多年,並未做過壞事,反而因愛護鄉鄰,對官員不卑不亢,以「頗公」名號飲譽鄉里。據他的長女湯一雯回憶說,抗戰結束後,湯用彤還與兄長商量將死於廬山的老母歸葬黃梅,後此事就由湯用彬辦理。可見兄弟二人在抗戰後關係還不錯。還有鄉鄰宗親說,解放時,湯用彤寫信給大哥,敦促他快快離開黃梅,去北京、上海、南京都可以,如果實在走不動,到自家廬山別墅躲一躲都行。可是已經七十五歲的頗公,不願走啊!終於死在了黃梅監獄裡。這樣的人哪裡是「漢奸」,鄉親們都不信!可惜了湯一介老先生從未回家打聽啊!
生者已逝,我為湯老重視我寫的《湯用彤與青燈淚傳奇》(此文中的史料證明黃梅地方戲曲深深影響了湯用彤)而高興,同時為湯老堅持認為自己的伯父是「漢奸」而感到可惜。我甚至為此事還耿耿於懷呢!只是現在不能再與逝者辯論了。如果今後還能時時想起逝者,我絕不會狹隘到以同鄉作為理由,而是我看到了他一些值得我們敬悼的地方。
一個人逝世了,葬禮隆重與否,與逝者無關,這只不過是生者的單方面行為罷了。湯老生前多次聲稱自己不是「國學大師」、「哲學家」,然而很不幸的是,世人不理解也不能接受他的說法,依然自以為是地給逝者戴上這兩頂「高帽」。
湯老曾對自己不是「哲學家」和「大師」有過解釋,他說:「在1949年以後的三十多年間,只有馬、恩、列、毛這樣的領袖才能稱為哲學家,而我們只是一名普通的哲學工作者。上一代人有著深厚的國學基礎,對四書五經都是能背誦的。而我們這一代沒有打好國學的底子,又沒有那麼長的留學經歷,先天後天營養都不足,所以我想大概我也很難成為一個哲學家。……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後,到現在為止,我們的學術土壤不適宜產生真正的大師。」所以他自認不是大師,「這個時代沒有大師」。這是一位智者對時代的判斷,也是這位智者值得我們敬重的第一個地方。
又見湯老生前逝後不少人議論他是「梁效成員」。我無意為湯老辯護。湯老在多個場合對自己曾參與梁效表示道歉,反覆地說「我錯了」,「我是認賬的」。幾乎只要有人向這位老人提及「梁效」,他都認錯。
湯老在接受一次訪談時說:「我今天還是認賬的,並不是說我沒有錯。但是這裡頭的問題非常複雜,因為跟毛主席有直接的關係。當然我自己覺悟不高,沒有看清楚這裡頭的問題。而且又長期受黨的教育,覺得毛主席一定是正確的。所以毛主席一死,我頭一個想到的問題就是:今後我聽誰的?得了一個結論:今後只能聽自己的。不能聽別人的,聽別人的,你犯了錯誤還不知道怎麼辦呢?說也說不清楚。」對於這段話,我覺得認錯是相對次要的,「今後只能聽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這是一個老人對於認錯的深層次認識。這依然是值得敬佩的!
湯老還有一點值得我們後輩敬佩,那就是兼容並蓄、自強不息的品格。在論及中西方文化碰撞的現象時,他既不贊同文化霸權主義,又不贊同文化部落主義,而是認為「世界文化的發展應是在全球意識的關照下的文化多元化發展」,他認為這種「和而不同」的態度才符合中國傳統儒家秉持的「中庸」之道。
正是這種觀念,使得他在評判中國的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時,並沒有一邊倒的作風,而是尊重和承認各種觀念存在的合理性,甚至保持這種合力更能促進社會健康發展。這是他的「兼容並蓄」。至於自強不息,我想學界人人皆知的《儒藏》可以證明。先生以八十高齡,做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足以感懷我等晚生。
先生也有數百萬字後人難以超越的學術專著,這些且不提了罷!我倒關心的是先生捐贈出去的兩代數人的藏書、手稿將是怎樣的安排?但願世人不要再攪動先生地下安息的靈魂吧!
本文作者眉睫,文載2014年10月12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標題為「敬悼湯一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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