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is, 26 Mars 2015

06-25

Paris, 26 Mars 2015——關於馬克思與共產主義的一則通信

Greco:version ultime du Christ chassant les marchands du temple

在《人道主義的書信中》，海德格爾談馬克思和共產主義的是這幾段：

「無家可歸狀態變成一種世界命運。因此就有必要從存在歷史上來思這種天命。馬克思在某種根本的而且重要的意義上從黑格爾出發當作人的異化來認識的東西，與其根源一起又復歸為現代人的無家可歸狀態了。這種無家可歸狀態尤其是從存在之天命而來在形而上學之形態中引起的，通過形而上學得到鞏固，同時又被形而上學作為無家可歸狀態掩蓋起來。因為馬克思在經驗異化之際深入到歷史的一個本質性維度中，所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就比其他歷史學優越。但由於無論胡塞爾還是薩特——至少就我目前看來——都沒有認識到在存在中的歷史性因素的本質性，故無論是現象學還是實存主義，都沒有達到有可能與馬克思主義進行一種創造性對話的那個維度。」

「當然，對於這樣一種對話來說也必需的是，人們要擺脫那些關於唯物主義的素樸觀念以及那些以唯物主義為目標的廉價反駁。唯物主義的本質並不在於它主張一切都只是質料，而倒是在於一種形而上學的規定，按照這種規定，一切存在者都表現為勞動的材料。在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中，勞動的現代形而上學的本質已經得到了先行思考，被思為無條件的製造的自行設置起來的過程，這就是被經驗為主體性的人對現實事物的對象化的過程。唯物主義的本質隱蔽於技術的本質中。關於技術，誠然人們已多有論述，但還鮮有深思。技術在其本質中乃是淪於被遺忘狀態的存在之真理的一種存在歷史性的天命。這就是說，技術不僅在名稱上可回溯到希臘人的τ?χνη[技藝]，而且在本質歷史上也源出於作為一種 ?ληθε?ειν[解蔽]——亦即使存在者敞開出來——方式的τ?χνη[技藝]。作為真理的一種形態，技術植根於形而上學之歷史中。形而上學之歷史本身乃是存在之歷史的一個突出的和迄今唯一可以一目了然的階段。人們可以用形形色色的方式來對待共產主義的學說及其論證，但在存在歷史上可以確定的是：一種對世界歷史性地存在著的東西的基本經驗，在共產主義中表達出來了。誰如若只把「共產主義」看作「黨派」或者「世界觀」，他就想得過於短淺了，猶如那些僅僅而且還貶低地把「美國主義」看作一種特殊生活方式的人們那樣目光短淺。」

我認為海德格爾在這幾段中實質談了如下問題（不管他有沒有實際談到）：

第一，由於形而上學的技術統治，也由於這種統治在世界範圍內獲得了成功，將整個世界納入形而上學的進程，所以整個世界一同淪入無家可歸狀態。在發達國家，人們只是失落於生命的本真狀態。而在發展中國家，如中國，則無家可歸不僅是一個精神狀態（簡單地說），而且是一個廣大中西部農村人民的現實生活狀態。這種技術的「無條件的製造的自行設置」，這種形而上學的歷史性進程中將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將整個與人類共在的存在界不由分說表象為可供改造的對象的意識，會把人類社會拖入災難性的崩潰和毀滅。【看到你這樣討論問題，我非常高興。因為晚上有讀書班，我把我的意見簡略陳述如下：這一段寫得很好，除了我用紅筆划出的那一句。這個過渡太快了。以前不同意你的某些論斷，也是因為你的過渡太快了。把哲學的思考和現實政治的評判直接等同起來。無家可歸在海德格爾那裡是形而上學給人類帶來的命運，無論富足和貧窮都是這種命運的體現。最初，中國是被迫接受這個命運的，而現在，我們在積極投入到這種命運當中，譬如一切迫切期望把中國西化的人，尤其是以近代和當代的西方政治、經濟、文化和心理的標準，把中國西化的人，都在努力把中國帶入到這種狀態之中。重新思考儒家是對於這種西化和無家可歸的一種抵抗，如果不依照西方的標準而依照儒家的本源來理解儒家的話。】

第二，形而上學作為存在之真理的其中一種形態，源於古希臘的「技術」也的確是人類最明顯的一種歷史階段，至少對西方人而言是如此。我們中國歷史的進路其開展遵照完全不同的天道。【但是現在，我們已經和西方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我們自1919年以來一直把自己當做學生去學習西方，恨不得儘快徹底變成西方。】而作為技術（形而上學）的分支之一的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就同樣在形而上學歷史的脈絡之中。馬克思主義尤其是共產主義理念是形而上學的其中一種完成樣態。這種完成既非「理想的」、也非「浪漫的」，而是遵循著「科學的邏輯」，因而是徹頭徹尾「哲學的（形而上學的）」。【這裡理解得非常到位！】共產主義理念作為形而上學的完成樣態（通過黑格爾），有其深刻的深入歷史的本質性維度，這是馬克思主義與一般自由主義（也就是英美哲學）的不同之處，雖然兩者都隸屬於形而上學。【起碼，依照海德格爾完全可以這樣理解。】而且兩者都不同程度地堵塞存在之真理。蘇聯和美國，是人類形而上學進程中的兩座豐碑。形而上學是偉大的，但因其堵塞存在之真理，它也將在其完成樣態中走向滅亡。

共產主義理念是近代最具強力的邏輯科學（即黑格爾將「作為純粹抽象的存在被揚棄在絕對精神的現實性的絕對具體中」）的唯物主義版本。【在這裡，問題可能非常複雜。1，我一直不敢苟同海德格爾對於黑格爾邏輯學的評價，我覺得他「有意」誤解了黑格爾；2，我不認為共產主義理念是近代最具強力的邏輯科學的唯物主義版本，這可能是黑格爾本質不同於，也許可以說是高於，馬克思的地方。容以後詳談。】這是馬克思深刻而偉大的地方。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擁有不朽意義的地方。在中國（世界各地也一樣），許多服膺馬克思主義的人，不見得能夠總結出這一點，但實際上他們是被這一點所統攝。而這不能說是盲目地迷信外來哲學。這其中包含著對人類形而上學生存形態的深刻認識（此刻這種生存形態就是我們的現實性，比如美蘇爭霸，比如後冷戰時代的一超多極，對世界資源的爭奪等等）。這一點，同樣不是馬克思主義中自由主義的那一部分能夠遮蔽或損傷的。

馬克思克服人的異化的方式是以毒攻毒【這個詞有點彆扭，但好像也不錯】，把人帶入絕對的異化，即共產主義社會。讓人類整體性（普遍的、絕對的、具體的）的異化來解放個體性（偶然的、抽象的）的異化。這不是浪漫的，也不是理想的，這就是「科學」的。馬克思是在嚴肅與嚴格的意義上使用科學一詞的。這種形而上學的完成樣態帶給人極大的激勵與鼓舞，而且從深刻性上說，的確是英美自由主義哲學無法望其項背的。

我這樣理解，當然是粗淺的，而且所有的語言都是海德格爾的，乃至形而上學的。但是，我覺得我基本上還是沒有什麼大差錯的。請你幫我看一看，如何更好地理解這幾段話，好嗎？

【我覺得你所引用的那兩個段落主要討論了一下五個問題，我歸納如下，供你參考。

1，海德格爾高度評價馬克思，他超過薩特的一面，他的歷史的維度。

2，馬克思仍然屬於形而上學。無家可歸狀態。

3，唯物主義的本質：勞動的質料。這裡涉及一個問題，人是此在，還是勞動者？

4，唯物主義和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技術」之間的關聯。

5，共產主義，美國主義，技術，存在史的一個階段以及它們之間的關聯。】

——

第一個問題，關於「過渡太快」的那句話，我認為，過渡的快速並不影響結論的正確。當然，我知道我那樣說，會把「無家可歸」狹隘化，影響它最本質的那種意義的昭明，而中西部農村人口的無家可歸本來只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無家可歸」的其中一個真子集而已。之所以說它是一個真子集，是因為它的確是形而上學的技術統治在世界範圍內由資本力量造成國際分工的一個結果（假如一個貧窮的孩子父母早亡，被房東趕出住宅，他的那種無家可歸就跟海德格爾意義上的無家可歸無涉了。）。包括我如今的留學生涯也是一種無家可歸，是中西部人口勞動力版無家可歸的「知識」版。但是即使我在國內的家中，我依然無家可歸。法國人在自己的家中，美國人在自己的家中，還是無家可歸。這就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無家可歸了。正是因為古希臘人、歐洲人和美國人的無家可歸，才造成了世界範圍內人類在存在論意義和字面意義上的無家可歸。

我沒有把哲學思考和現實政治直接等同，但我確實認為這兩者之間必須建立緊密的實體性的聯繫，這是我和你根本性的一個分歧。現實政治指政治制度的安排而非僅指意識形態的教化。而政治制度的安排設計必然源於人類當下現實生活的可能性。我認為只要設計合理，是完全有可能達到使人類生活煥發德性的目的的。

第二個問題，就是那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也沒有考慮清楚，只是把海德格爾的話複述了一遍。我也非常需要繼續思考。也非常期待你的後續詳述教誨。謝謝你！

第三個問題，是你提出的「人是此在，還是勞動者？」這個問題，我感到非常非常的振奮！你不要怪我立刻又把哲學思考等同於現實生活，因為這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這個問題把我多次問自己的一個僅僅表面的問題給確切地說出本質了：為什麼人類每天睜眼就要上班上學呢？實際上，如今人類的上班和上學，同古代人的勞作、讀書，絕非一碼事（當然，古代人也並非生活在桃花源中，他們也不同程度地失落這兩件事本真的含義，但對存在之真理的堵塞不那麼嚴重，而且本質上是為了不堵塞，但如今本質上就是為了堵塞）。我認為，作為此在，人也需要勞動。但人並非被勞動所定義。勞動是真理的一種形態，但勞動並不就是真理本身。如果徑直把勞動當作存在的真理，那麼實際上我們已經陷入技術統治的邏輯。

元王叔明：《葛稚川移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