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調子該唱直須唱——關於魯迅和孔子的斷想(轉載)
【按】過不幾天(9月25日),就是魯迅先生誕辰126周年了。剛好在舊書里翻出了我1991年在曲阜師範大學魯迅研究年會上的大會發言的底稿(議題好像是「魯迅與孔子」),斷斷續續地打出來,也算尊敬「初出茅廬」的自己——當時我還是一字一句寫講稿的講師。自然,那行文與思想都幼稚得可以,雖然誰都評點。但是,恰恰是魯迅說過:「中國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時候,就將少年時代的作品儘力刪除,或者簡直全部燒掉。我想,這大約和現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見他嬰兒時代的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一樣,自愧其幼稚,因而覺得有損於他現在的尊嚴,——於是以為倘使可以隱蔽,總還是隱蔽的好。但我對於自己的『少作』,愧則有之,悔卻從來沒有過。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當然是惹人發笑的,但自有嬰年的天真,決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況且如果少時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麼還知道悔呢?」(《集外集?序言》)所以,就不揣醜陋,原文照錄,同學們或許可以從中擷取一二有用的東西吧。
1.讀《當代新儒家》,發現不了解「儒學」的和很了解「儒學」的中外學者有著共同的擔心。美國學者列文森說:經歷了鴉片戰爭後西方文化的撞擊,尤其是1905年廢科舉、1911年廢皇帝、1919年「五四運動」,「儒學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的說服力和生命力正在減退,至二十世紀初己被漸漸埋葬,因此其現代命運己經定型。」而新儒家的學者景海峰先生說:「在中國現代思想脈動的歷程表上,儒學氣數直線下降,日見其微」,以至於「枝葉零落,慘敗不堪,似乎成為一堆萬劫不復的死灰。」
殊不知時下之國人,不了解魯迅恐怕更甚於不了解孔子。幾千年來,經歷了從「焚坑」到「獨尊」的礪煉,孔孟之道可以說早就被「銘刻在腦海里、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十年「文革」劫波度盡之後,孔老夫子更是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大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趨勢。日前到曲阜參觀「三孔」(孔府、孔廟、孔林),才知道文革後曲阜出現了「文物史上的奇蹟」:「文革」期間碎成130多塊的孔墓石碑,在後來修復孔廟之際,居然「一塊不少」的被「捧了回來」(見賈魯生《孔子與中國》)——敬重得無以復加。
而且,即便捧不回來,那流淌在國人血脈里的「集體無意識」,也是再也無法砸碎的。更不必說在「要用孔子思想統一世界」的台灣、日本、新加坡了。
2.同時,受「中體西用」的慣性影響,如今向《論語》尋求「馬克思的真理」者也大有人在。如果說當初郭沫若先生寫歷史小說《馬克思進孔廟》時分還有幾分玩笑的意思,如今的學者可是一本正經了。我們甚至可以把十幾年前的「紅寶書」和今天開本、裝禎完全相同的《論語》的詞句互相印證。
一路乘汽車趕赴山東,只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繼續生動活潑地輝映貧下中農的大門上。而當年的「大批判材料」如《三字經》、《名賢集》等也重新灌成磁帶,與大小歌星們同時登(櫃)台獻藝了。
回觀所謂的顯學「魯迅研究」,似乎仍然是吃「魯迅飯」的一駁人圈內的事情。而且,在周作人熱、林語堂熱、梁實秋熱盛行之後,魯迅的世界更趨平靜。
魯迅先生1918年就慨然宣布:「凡老的舊的,都己經完了!這也應該如此。雖然這一句話實在對不起一般老前輩,可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惜先生還是瀟洒得過早了一點。古譜總有辦法新詮,老調子該唱直須唱,一般人想擋也擋它不住的。
都說以孔孟之道為底色的中國傳統文化是「樂感文化」,一點沒錯。老百姓饑寒交迫的時候是當權者「治人」的快樂;社會稍稍穩定了,大家又開始「自得其樂」。孔孟之道總是有自己存活的道理。
3.傳統和現代的對立,現象上或是反抗,整體上乃是繼續。傳統一旦形成,便成了某一文化的「生存方式」,不可能被一刀兩斷。儘管魯迅口稱「不相關」,但正因為孔孟的書讀得最早,最熟,一生反孔批儒的魯迅自己也無法擺脫孔孟的「毒氣」和「鬼氣」。林毓生在《中國意識的危機》里評價說:偉大若魯迅先生也只能在中國文化的經驗範圍內活動。「在這種經驗範圍內,一個真正的歐洲格調的存在的認同危機是不可能出現的。」故此,批評魯迅「全盤西化」顯然也是盲人摸象。孔夫子身上的「亮點」諸如社會使命感、「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意識、借文化思想改良社會的手段等等,恰恰為魯迅所輝煌地繼承。換句話說,恰恰是反孔的魯迅偏偏成了宏揚優秀民族精神——包括孔子思想精華的傳薪人。
4.所謂的「全面反傳統」之於魯迅,仍然是立足於政治思想和倫理道德的基點之上。只有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或許才能夠準確把握「中國的歷史就是『吃人』的歷史」的結論,而不會輕易地把魯迅劃歸「全盤西化」行列。
匡亞明先生將孔子思想一分為三:一為封建思想餘緒,二為有人民性進步性的部分,三為超階級的思想如教育思想等。而魯迅對於孔子的大同思想,教育思想並無更多的批判,並非「橫掃千軍如卷席」,蕩滌殆盡。同時,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和作為革命家、思想家的魯迅在不同的側面亦有不同的側重——(正如《青年必讀書》中之「青年」是統稱而非特指文學青年一樣。)在魯迅那裡,學術的、感性的、個人的與政治的、理智的、社會的顯然是兩個層面上的東西,他從前者出發,完全可以編《中國小說史略》,寫《漢文學史綱要》,校《嵇康集》,收集碑刻拓片,為好友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開一堆舊書目,以顯示其文學家的特點。而這一切「傳統」的舉動,並不曾從根本上妨礙他在道德倫理方面徹底的反傳統立場。
5、據說20世紀不少領先的思想都是從批判黑格爾開始的,黑格爾也因此而不朽。
同理可證,只要非孔、批孔、反孔的陣營繼續存在,則孔子的存活天經地義。不能不承認,孔夫子思想中有自身的永恆因素。
偏偏黑格爾對孔子的哲學評價很一般:「他是一種道德哲學,……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一個民族裡都找得到,可能還要好些。……西塞羅留下的《政治義務論》便是一種道德的書,比孔子所有的書內容更豐富,而且更好。我們根據他的原著可以斷言: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倒是更好的事。」(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8頁)。
無奈哈佛大學杜維明先生則說孔子哲學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生命哲學」,似乎與「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魯迅是「殊途同歸」了。
無疑,魯迅是一個始終散發著生之熱氣的人,一個陳舊的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作為「隨感錄」的肇始者,他的宗旨是「在可詛咒的地方,擊退可詛咒的時代。」
「因為我常常覺得『惟黑暗和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
他讓青年少讀——不讀中國書,出發點正是振奮生的翅翼,以免陷入嫵媚可愛的深淵泥坑。比之魯迅,孔子哲學中更多的是在君臣父子的社會中的「生存感」,而非生命感。孝悌、忠信、恭敬、仁義……更讓人體驗到一種「聽命感」,而不是生命感。而且從聽命到宿命,毫無反抗的色彩,正所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所以,在改革開放之後已步入現代的時代,安然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的溫良恭儉讓,與敢哭敢笑敢打敢罵、「風波浩蕩足行吟」的踔厲風發,究竟哪一個更重要一些呢?
6、 魯迅與孔子形影不離的日子當在「文革」十年間。偏偏在那嚴肅得不敢「亂說亂動」的歲月里,兩位「聖人」身上充滿了身不由已的戲劇性。
馬克思說過,大人物均為兩度出現,先是悲劇,後是喜劇。再往後,他沒有說,在孔子和魯迅身上則是悲喜劇了。
孔子生前鬱郁不得志,「為權臣所輕蔑,為野人所嘲弄」,「累累若喪家之犬」,當是悲劇——因為他的主張當時正有益於封建社會,偏偏當權派不聽,報國無門。他死後步步登高,直至被奉若神明,不料卻被恭敬得過了頭,成了人家的敲門磚,演了好久為人利用的滑稽劇,因此搖身一變成了喜劇。可到了「史無前例」的瘋狂歲月里,孔子他老人家卻是上演了一出明悲暗喜的悲喜劇:一面是口誅筆伐打翻在地,還得「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一面卻是舉國上下遠勝於尊孔的「忠」教儀式。「早請示、晚彙報」, 「永遠健康」地頂禮膜拜。在「一句頂一萬句」的「活學活用」中,八億顆腦袋均可不必思索,完成了一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封建大表演。連批孔的名句都還是「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大家「防止」了十年的「資本主義」不曾復辟,孔子倡導的封建主義卻是堂而皇之地雄霸天下了。
是故當時批孔遠非反封,而在於批「孝子賢孫」、「批周(恩來)公」——「四人幫」才是「又何其毒也」。
7、作為現代「聖人」的魯迅「文革」間的命運與「孔聖人」也頗有類似。在世時,他遭通緝、被盯梢、明槍暗箭,腹背受敵,以至於站須「橫站」以左顧右盼。從抄古書的「待死堂」里溜出來,他老人家行則「破帽遮顏」,危若漏船載酒。為民請願卻自身難保,悲夫悲夫!解放後,先生演了正劇,「三家一主將五最一方向」,毛主席總結得十分精當。
當然,隨著魯迅過上了安生日子,吃魯迅飯的人也日見其多,「魯學」也有了初步成果。可「文革」風起,魯迅與孔子成了一紙之兩面,與孔子不同,魯迅演的是明喜暗悲的悲喜劇:一邊是魯迅語錄和紅寶書一併流行,「橫眉冷對」之木刻像貼滿大街小巷。一邊是「痛打落水狗」的呼喊聲中,無數幹部群眾或自相殘殺,或慘遭迫害,連「三月的租界」中的狄克也成了「文革要員」,與魯迅肩並肩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了。想想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等老一輩革命家的凄涼晚景,魯迅先生泉下有知,又不知當如何憤怒於自己再次成了被人利用的「敲門磚」。無奈業已作古,人言兩亡。只好任人謬托知己、左塗右抹……
是否可以說:「文革」間的批孔和揚魯,均與民族文化毫無干係,孔子與魯迅一為靶,一為矢,都不過是「工具」而已。
8、杜維明先生又曰:「在孔子時代,有兩種求學方式:一種是為了做官,為了謀生,另一種則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人格。從儒學的立場看,前一種求學是虛脫的,不實在的,後一種才是實在的,能夠安身立命的,即所謂『為己之學』」。(《當代新儒家》P207)
如此一來,孔夫子又近乎老莊了,——都是在為保全自己的人格,守住自己的本性而學而活著。無奈莊子的活法是採用了的遊戲人間的方式,向世界拋出了一付假面,孔子則是認認真真地按照官場的或自己的意願求學做事。
如此一來,儒道不僅是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史》里講的「互補」,而且可以合而為一了。只是倘若此說成立,則孔子「內聖」了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大可不必老想著當官,費九牛二虎之力去周遊列國。
事實上,「求仁」和「行道」本身便意味著順從權勢和社會而不是恪守自己的人格。正如王富仁先生分析的:「孔子的個性必須努力體現在個諸侯國的當權者的個性里,因為他的倫理學的價值是體現在政治之中的。」——因此與蘇格拉底的個性表現 「是兩種人格」。(《以西方文化為重建中國現代文化的主要參照系——魯迅與中外文化論綱之二》)
當然,魯迅也是「入世」的,可他對於「求仁行道」的上層路線絕不感興趣,他始終理智地剖析著社會和世人,保持著「精神界的戰士」的警惕性。儘管幾句雜感足以喪命,可他仍然要罵段祺瑞執政府;儘管蔣介石曾正式「招安」——只要魯迅不罵他,銀元照領,出國也可;而魯迅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正是這樣完成了自己——是當權者無奈他的個性(當然這樣要付出沉重的甚至生命的代價),而不是把個性「努力體現在個諸侯國的當權者的個性里」。
9、據《光明日報》載:「曲阜市根據保存的檔案史籍進行挖掘,完成了《簫韶》樂舞的整理創作,樂舞陣容150人,音樂使用樂器達60多種。在今年9月26日開始的山東省文化節上,這失傳兩千多年的《簫韶》樂舞,將以其凝重悠揚的古典雅樂,優美的舞蹈,圓潤的哲理歌唱呈現在人們面前。」
鬼使神差,筆者記起了魯迅的那篇《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據魯迅引證,1934年8月,使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在上海已經演奏過一回,當時古今樂器一併融入後是40餘種,並「聆其節奏不同凡響,令人悠然起敬」,——可見「失傳兩千多年」之不準確。
又據資料記載,1982年8月28日,美國舊金山公園音樂廣場中「古韶樂四平八穩地邁著方步,走進環形樂壇,樂壇正中,懸掛起一幅孔子行教圖。他老人家笑容可掬,像對待自己的炎黃子孫那樣,用慈祥的眼注視著案前那群白皮膚、藍眼珠的異邦人。他們中間有里根總統的特使,有前總統福特,國會議員威爾遜,有前上將司令官魏德邁……。」(《納妾現象曝光》P182)
此事距今僅有八九年,可見「失傳兩千多年」之就更不準確。
10、分久必合。也許有一天,擁魯和尊孔能在更高的意義上合流,可那時當是魯迅那些犀利的文字與吮血、賣友、說謊、吃人的時弊一同滅亡之日。
而且,尊孔也不必排外,擁魯亦毋需「懼內」。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見海外亦非虎踞龍盤的禁地。魯迅心憂於「風雨如磐暗故園」,東渡日本尋求醫國良方,也可以算「浮於海」的身體力行。
徐復觀先生曰:「憂患意識」肇始於儒家。那麼,魯迅毫無疑問是汲取了儒家的「骨中骨、鈣中鈣」。
「我的祖先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國印」,那「中國印」的印泥就是儒家思想。
魯迅說孔夫子的思想是為統治者著想的,待到人民大眾成了名副其實的「統治者」,民主化到了魯迅所期望的程度,孔魯的合流將是振奮人心的——我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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