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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紅牆寂寂/柏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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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牆寂寂

文/柏顏

(圖片源自網路)

主子有她們所要爭奪的恩寵,奴才也有奴才們要奔的前程。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雜誌2013.11B

主子有她們所要爭奪的恩寵,奴才也有奴才們要奔的前程。

後宮諸人不外如是。

[一]初蒙聖光

鳶喜在祝嬤嬤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向如今炙手可熱的所在——毓秀宮。後宮中人提起裡面住著的這位小主,兩眼無不放出耗子般的精光:「小小貴人根本擔不起一宮主位,可皇上卻賜了整個毓秀宮給她一個人住。真是抬舉!」

豈止是抬舉——

穿過長巷,進入宮門,剛踏進內室一股清雅流水香就漫不經心地湧進鼻息,鳶喜識得那是太宗最寵愛的姜妃親手所制,名貴非常。

鳶喜行了個大禮:「慕貴人吉祥,奴婢叫鳶喜,是內務府新指了過來服侍小主的。」

慕貴人剛從小憩中醒來,倚在白緞狐皮鋪就的睡榻上慵懶地打了個呵欠,眼波透過珠簾悠悠蕩蕩地漾過來,漫不經心打量鳶喜一眼,轉瞬視線又移到那些皇帝新賞的珠翠闌珊上。微揚了揚手:「本宮嘴裡沒味得很,你便去燉些雪蛤罷。」

「是。奴婢這就去。」鳶喜極謙恭地打了個千兒,退出去。

鳶喜到小廚房才知道並不是尋常御膳房片好的雪蛤干,而是養在泉水裡活蹦亂跳的活物,一時有些怔忡。祝嬤嬤繞進來,支開其他宮人,輕聲道:「犯難了?」

鳶喜不置可否。

祝嬤嬤撥弄著手上那串與她身份極不符的浮花碧璽金絲手釧,語似貼心道:「雪蛤滋補,所費工夫煩瑣,更何況,雪蛤那味兒當真是越吃越膩,尋常都是用來解辛辣酸味一味甜津。這會兒你就是做得再好,慕貴人不會有胃口。」

祝嬤嬤貌似無奈嘆口氣:「看樣子,慕貴人是不打算留下你。」

說話間,鳶喜已經利落地處理那些活蛙,剪開小腹,取出奶白色蛤油,兌著牛乳來回攪拌。

「讓不讓我留下是小主的主意,能不能留下,卻在我自己的本事了。」這話從一介宮女口中說出已極是倨傲,而鳶喜臉上卻只一味的卑微恭敬。祝嬤嬤不覺拊掌,微笑道:「好,好,不枉我力薦你。」

鳶喜捧著燉好的雪蛤粥回到暖閣內,流水香的味兒又重了幾分。慕貴人仍舊半躺著,一名宮女跪在地上用象牙小槌輕輕地捶打著她微微浮腫的小腿。

慕貴人漫不經心地攪拌了幾下,略嘗了嘗立時吐出來,剩下小半盞悉數傾倒在正捶著腿的宮女身上,一截手臂燙出觸目驚心的紅。

「你就是拿這種工夫敷衍本宮?!」

眼看慕貴人要對鳶喜用刑,夜幕如斯中一道明黃色正款步進來。

慕貴人斂住怒容,頃刻間換上一副含羞帶怯的臉,媚笑道:「皇上這個時候怎麼過來了,也沒叫人通傳一聲。」

「怎麼,你不高興?」

皇帝明顯是剛批完摺子,只著了常服,明黃色的長衫於腰間系一條龍腰,越發襯得身材頎長,周身籠罩著淡淡的龍涎香。面容俊美而威嚴,透著少年帝王獨有的微微青澀和無上尊貴。

「哪有,」慕貴人攙皇帝到軟榻坐下,嬌羞道,「皇上慣會取笑臣妾。」

皇帝挽過她的手,關切道:「怎麼手這樣涼?朕不是前幾日才命御膳房送來雪蛤給你滋補身體,可用了些?」

「皇上本是一片好意,可這雪蛤名貴,不是什麼人都能烹製得當,這不,被糟蹋了好一些。」說話時,委屈地望了鳶喜一眼。

鳶喜端著湯蠱已經跪了許久,頗為吃力,強忍道:「雪蛤不符小主口味,是奴婢無用。」

「既自知無用,就從哪來回哪去罷。」慕貴人毫不猶豫地擺擺手。

然而,鳶喜並沒有立刻退下,而就在這個空隙里,皇帝看住她緩緩道:「且慢。拿來給朕嘗一嘗。」

鳶喜立刻伺候皇帝用了一碗,皇帝細細品來,竟一口氣喝完還復添了一碗。

慕貴人見狀趕緊阻止:「皇上,這雪蛤多食生膩,太過甜津可不利消化。」

皇帝滿足地喝下最後一口,也不理慕貴人,只是與鳶喜說話。

「讓朕猜猜,這裡面放了百合、沐芝、靈松,還有八厥?」

鳶喜恭敬一拜:「皇上都說對了,除此之外,湯料是用筍尖烏雞湯細細熬制而成……」

皇帝頷首拊掌:「因此,這蠱雪蛤羹才吃得這樣香氣四溢,鮮美異常。」

鳶喜低眉俯首道:「謝皇上誇讚。」

皇帝端起茶杯轉向慕貴人:「內務府倒是辦事得力,給你挑了這麼個廚藝上乘的宮女來伺候,你可要好生養著。不過,」皇帝略喝了一口茶,不動聲色道,「方才你說這雪蛤甜膩,不知是你否味覺錯亂,得空還得請太醫來瞧瞧。」

慕貴人在一旁聽皇帝與鳶喜說了這麼許多,早已冷汗涔涔,這下聞得皇帝口中責備之意,更有些慌了,「臣妾……恐怕是胃口不佳,這幾日……」

皇帝沒聽她講完,已經起身:「罷了。」

慕貴人急切道:「皇帝今晚不留下來陪臣妾嗎?」

「朕回養欽殿批摺子,你歇吧。」

皇帝剛走遠,慕貴人起身就給了鳶喜一耳光:「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裝乖賣巧,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二]子嗣

殿中央那鼎焚香爐靜靜地燃著,流水香的芳澤越來越濃地淌出來。

鳶喜臉上火辣辣地疼,仍然隱而不發,聲線平穩道:「小主疑心奴婢,奴婢就是受天大的委屈也無所謂。只是,小主可得當心腹中龍子。」

慕貴人以為自己聽岔了,指著她狐疑道:「你說什麼?」

「奴婢瞧著小主面帶倦意,小腿浮腫,食不知味,且面色極為紅潤——殿內所點流水香中有一味能使人清然明朗。但若孕婦聞了只會血氣上涌,胎像大動。實在不利。」

鳶喜說了這樣一大篇,慕貴人只聽進去一句,又疑又喜:「你是說本宮懷有身孕?」

鳶喜微笑篤定道:「小主若是不信,大可宣太醫來瞧瞧便知真假了。」

祝嬤嬤高興之餘又含了一抹猶疑,但很快就被掩飾過去:「要是真的小主可就大喜了,奴婢這就請范太醫去。」

[三]惠妃

祝嬤嬤最先去的卻不是太醫院,而是一處冷僻蕭條的所在。

蔥蔥鬱郁的破敗宮闈後,早有一名一身黑衣連頭上也戴著黑色斗笠的人等待著。

「奴婢見過惠妃娘娘,惠妃娘娘久等了。」

黑衣人微微頷首,親自扶起她:「什麼惠妃,如今本宮原是小小貴人都不如的。」

祝嬤嬤連忙寬慰:「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咱們細細籌謀,總有復寵一日。」

惠妃握緊祝嬤嬤的手,竟含了一層蒙蒙的淚:「真會有嗎?」

自從新帝登基第一年,惠妃之父在朝堂上公然反對為太后新修宮邸一事,惹怒太后,不過數月就被幾名老臣齊齊彈劾,下了大獄。惠妃心急,去求皇上,沒想到太后也在,當即就被太后以「後宮怎可干政」為由打入冷宮。

錦簇繁華容易過,冷宮凄清仿千年。

不過兩年光景罷了,惠妃早已不復當年新帝登基時冊封為妃時風華正茂,寵冠六宮。祝嬤嬤尤記得她收拾細軟往冷宮去的那一日,哭得鬢髮凌亂,脂粉殘妝,就那樣跪在雨中整整五個時辰,終於得見聖顏。

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怎可朝令夕改。

她是那樣爬到皇帝腳邊,極盡哀哭,就連當時只是路過的鳶喜無意間看見了也忍不住動容。

皇帝亦是郁然:「你身子向來不好,最不能受寒,何苦執意如此?」

她奮力仰起臉,任千萬顆豆大雨點爭先恐後地拍打在那桃花般的容顏上。強忍著苦楚戚戚道:「皇上若是真疼愛臣妾,就請皇上再疼一疼臣妾,別叫臣妾去冷宮,別這麼對臣妾的阿瑪,他即便有錯,也是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啊!」

皇帝聽著她到份兒上仍口口聲聲念著自個兒,議及朝政,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瞳孔里也有明火躥起,語氣陡然冰冷,一腳掙開她雙手的牽絆,肅色道:「岳公公呢?」

一名太監立時出現,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被皇帝踹倒在地:「朕讓你親自送惠妃去冷宮,你卻讓她在這兒淋雨!這點差事都辦不好,朕看你也是不中用了!」

隨著一聲令下,即便這太監鬼哭狼嚎著求饒也無用,惠妃眼睜睜看著伺候了皇帝十來年的太監就在邊上被亂棍打死,便再也哭不出聲來,乖乖地入了冷宮。

兩年里,皇帝從未踏足冷宮一次,後宮中也無人敢提及「惠妃」這兩個字。

唯有曾受惠妃恩惠的祝嬤嬤,兩年來倒是十分盡心。

惠妃念及此,不由得握緊了那雙手幾分:「本宮身在冷宮,是萬萬也不能的了,一切都要依仗嬤嬤。」說著從懷中取一支攢珠花釵殷勤地塞到祝嬤嬤手中。

祝嬤嬤不動聲色地揣入懷中,恭敬道:「奴婢定對娘娘忠心不貳。」

客套之後,該入正題,惠妃問道:「皇上還是很寵幸那個慕貴人嗎?」

祝嬤嬤略遲疑道:「不過貪新鮮罷了。」

「已經一年了罷。」惠妃猶自感傷,「她很美嗎?」

「自然不及娘娘風華。」祝嬤嬤此言不假,即使經過流光洗鍊,那副傾城之容在月光映襯下反而更顯清逸飄然。

然而,惠妃只是低低一笑:「風華又如何,恩寵,才是最重要的。」

祝嬤嬤想要作一番安慰,卻礙著身上還有差事,只好道:「惠妃娘娘,您且寬心。復寵一事,奴婢自然盡心。此刻奴婢還要去一趟太醫院,要先告退了。」

惠妃理解地點點頭,復又驚奇:「你去太醫院做什麼,是慕貴人病了?」

祝嬤嬤一怔,訕訕道:「慕貴人著了風寒。」

惠妃「哦」了一聲,瞳孔里似有無限雲層升起,遮天蔽日,什麼都看不清。

[四]倒戈

太醫細細把過脈,道出一聲賀喜,慕貴人才算是放心。闔宮歡喜了好一陣,才想起鳶喜還跪著。

「那個……你叫什麼?」

「回小主,奴婢叫鳶喜。」即便是跪了好幾個時辰,面上仍無一絲郁色。

慕貴人細細品了品,又正眼看了看她:「名字倒還喜氣,你起來回話吧。」

「謝小主。」鳶喜緩慢地站起來,兩膝蓋已經跪得麻木。

「本宮很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看出本宮懷有身孕,又是怎麼看出來的?」慕貴人一邊問,一邊端起一杯清茶正要喂到嘴邊。

「小主且慢。」鳶喜強忍痛楚快步上去奪過慕貴人手裡的茶,「請小主恕奴婢死罪,這茶是萬萬不能喝。」

慕貴人皺眉:「是何緣故?」

鳶喜娓娓道來:「這萱衣茶雖氣新味甘,有駐顏提神之功效,但其中也摻雜了迷迭香與君白菊,這兩味花茶都不適合孕婦。」

「至於奴婢是如何看出貴人有孕,便說來話長了。」鳶喜恭聲道,「皆因奴婢的出生使額娘落下病根,阿瑪遍尋名醫而不得,最後阿瑪辭官從醫,研習天下醫術。奴婢從小耳目濡染,久而久之也略知皮毛。」

慕貴人挑眉:「原來如此,你阿瑪倒也是一個情深之人。」

「罷了,你便好生留在毓秀宮,若是你忠心,本宮定不會虧待你。」

鳶喜噙淚盈盈一拜:「奴婢定將盡心儘力。」

慕貴人疲憊地擺擺手:「本宮乏了,你們都下去罷。」慕貴人賞賜眾人一番,其中額外賞了祝嬤嬤一柄如意。

自暖閣中退出,祝嬤嬤趁無人時握住鳶喜的手,將懷中那枚攢花朱釵塞入鳶喜手中,笑吟吟道:「嬤嬤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你是個伶俐勁的,既然留下了,便好生孝敬!」

鳶喜溫順一拜:「嬤嬤千辛萬苦把我從花房調來,一番恩情鳶喜不敢有一分渾忘。只不過……」鳶喜以恭敬的神色探究:「嬤嬤之前不是說,咱們做奴婢的要左右逢源,除了慕貴人還有冷宮中那位之前皇帝極為喜愛的惠妃……」

祝嬤嬤輕嗤一聲,目光落在那攢花朱釵與玉如意之間:「慕貴人本就受寵,如今又身懷龍裔,可謂是如日中天。你也不想想,宮裡就兩位娘娘懷有龍裔,一個是皇后,另一個就是我們小主。皇后自然是一宮之主,但可惜她是太后親指的,咱們皇上與太后一向不睦。對皇后也只是表面工夫。如若……」祝嬤嬤湊近,法不傳六耳道,「如若慕小主先生下龍裔,便是長子……」

鳶喜會意一笑:「嬤嬤高瞻遠矚,奴婢自愧弗如。」

祝嬤嬤露出得意之色:「我也在深宮裡三四十載,還有什麼看不透。鳶喜,你是個聰明剔透的,嬤嬤不會虧待你。」

鳶喜含了極謙和的笑:「謝嬤嬤提攜。」

祝嬤嬤小心翼翼地收好玉如意,十分滿足地往偏殿去了。

鳶喜握著那支攢花朱釵看了許久,睫毛太長,一經垂下便如同一道濃重陰影,盡數遮蓋陰影背後的光芒。

[五]籌謀

皇帝得知慕貴人有孕十分高興,當即決定在毓秀宮設宴闔宮同慶。太后、皇后、各宮妃嬪皆在邀請之列。甚至為了讓慕貴人高興,更是破例將慕貴人阿瑪,如今的兵部尚書,及其額娘,如今的正四品夫人都接入宮來同賀。

在史官筆下這必然是新帝登基以來最大的盛事,慕貴人一時間風光無限,便是皇后都不及之一二。

當夜宴席之上一派舞漫笙歌的繁華勝景,彷彿一處珠翠闌珊金碧紫玉堆砌而成的人間銀河。

太后與皇后坐在帝王左側,慕貴人居右下品,與她阿瑪額娘離得甚近,正好一聚天倫。

慕貴人親自替親生阿瑪額娘夾菜倒酒,言笑晏晏,若無旁人。太后看在眼中,不由得輕嗤:「百姓家中女子出嫁從夫,最要緊是相夫教子供奉公婆,哪有嫁出去的閨女還成天巴巴地記掛著爹娘的。何況慕貴人你不是那些尋常百姓家的小妾,這是皇家!」

太后發怒,在場眾人無不忌憚,笙歌驟停,皇上也放下御筷,安慰一二。慕貴人更是討好地端了一盤太后最愛吃的燈籠酥捧到太后面前,恭順道:「太后息怒,是臣妾的不周到。臣妾只是太久未見雙親才會一時失禮,還望太后恕罪。」

太后並不買賬,摔筷道:「你眼裡既無哀家,又何必惺惺作態!」說完拂袖而去,皇后提出送太后回宮,被太后一把按下,「你是皇后,位正中宮,怎能輕易離開位置?!」

皇后方才醍醐灌頂,肅然道:「太后教訓得是。」

太后回宮,皇后落座,笙歌繼續,皇上只輕輕一笑,兀自拿一支燈籠酥來吃。滿足地咽下去,招來鳶喜問道:「這可是你的手藝?」

鳶喜頗有些意外,道:「回皇上,是奴婢做的。」

皇帝眼中滿是沉醉的笑意:「甚是美味。」

鳶喜恭順道:「那奴婢再新做一份以慕貴人的名義送到太后宮中。」

皇帝望著鳶喜,目光流轉間,鳶喜只覺星光俱碎,唯有帝王眼中一脈流彩熠熠。

皇帝復又飲下一杯酒,道:「若朕的妃嬪有你一半靈慧聰穎便是好了。」

這句話,曖昧不明,又暗含無限褒讚,鳶喜一時間竟有些失了分寸,努力穩了穩心神,才終於不動聲色道:「皇上謬讚,奴婢不敢。」

這廂正說著話,那邊只聽皇后「哎喲」一聲,雙手捂著肚子表情極為痛楚。皇上急召太醫,並親自將皇后送回宮。

宴席自然提前散了,慕貴人連夜送雙親出宮回到毓秀宮疲累之餘,仍不忘召小太監來問皇后那邊情形如何。

「回慕貴人,皇后並無大礙,只是懷孕以來進食過於頻繁,有些腹脹罷了。如今足三月,胎象已穩。皇上還讓人轉告貴人,今夜皇上便留下陪皇后,還請貴人早些歇息。」

說罷便退了下去,慕貴人復又支開其餘宮人,只留貼身伺候的陪嫁丫頭、祝嬤嬤和鳶喜。

「鳶喜,你聽見了嗎?」

鳶喜笑意溫然:「奴婢聽清了,皇后的胎已經過了頭三個月,便是穩當了。」

慕貴人嫉恨但也無奈道:「是啊,就算本宮有心做什麼,也是晚了。可本宮的肚子才不足兩個月。」

鳶喜篤定道:「那倒也未必。」

慕貴人眼睛一亮:「你有辦法?」

祝嬤嬤搶先道:「貴人放心,奴婢與鳶喜定會令娘娘稱心如意。」

[六]荼?

鳶喜自得到慕貴人信任起便被應允與資歷最久的祝嬤嬤同住一偏閣,本來祝嬤嬤貴為嬤嬤,又比鳶喜她們這些宮女年長,理應在吃住上都更好一些。鳶喜卻留意到別人無法察覺到的奢華。

尋常宮女穿的寢衣不過是織棉白緞,祝嬤嬤那一身卻是有位分的宮妃才能穿得上的雲錦。所用也不是尋常木梳,而是牛角梳。最最是那方錦盒裡收著的物事,一次鳶喜回來房間正巧撞見祝嬤嬤數著「家珍」,不過是匆匆一瞥,看慣了好東西的鳶喜也能判斷出裡面所藏件件精緻,價值不菲。

這夜,祝嬤嬤還是第一次當著鳶喜的面打開錦盒,笑吟吟地和善道:「鳶喜,來,挑一個你喜歡的。」

鳶喜怔怔地不敢動,彷彿從未見過如此炫目的珍寶。

祝嬤嬤拉過她的手親切道:「鳶喜,嬤嬤已年過四十,膝下並無兒女,如今卻與你十分投緣。你在宮中也是無依無靠,那些小主表面依仗我們,卻永不會真心替我們打算。這後宮中,主子有他們爭的恩寵,我們做奴才的也有我們要奔的前程,你是個聰明的,一定明白嬤嬤的意思。」

鳶喜心領神會道:「謝嬤嬤抬舉,其實鳶喜哪裡聰明呢,只不過唯姑姑命是從罷了。」

祝嬤嬤笑意更甚:「那你告訴嬤嬤,你究竟有什麼辦法令慕貴人比皇后娘娘先生下孩子。」

鳶喜謙和順目道:「醫家有典籍記載,懷胎十月。但古往今來早產或逾月生產大有人在……具體原因不勝枚舉,但卻都能由藥物改變。」

鳶喜頓了頓,湊近了祝嬤嬤幾分:「有一種叫作荼?的花,花瓣顏色斑斕,甚是好看,且汁水豐厚,若是用來塗然指甲定十分精巧美麗。只不過……這種花的花汁中含有特殊花漿,會隨著指甲滲入肌理。十指連心,便很快又由心脈輸送到胎兒,從而影響其正常發育……」

祝嬤嬤聽得眉開眼笑:「此招甚好。」又問,「那慕貴人又該如何呢?」

鳶喜笑道:「慕貴人就更簡單了,只需催將胎兒在母體中催生便可。」

祝嬤嬤猶自不解,鳶喜繼續道:「淬乳催生。就是在母體的神闕穴放一片百合花瓣,往依次累放溫熱的牛乳片,艾葉,一隻燃燒的小斷蠟燭。每七日一次便可使胎兒提前一個月出世,而且也不會先天不足。」

祝嬤嬤聽完連連讚歎,鳶喜望著她眼角蔓延開來的笑紋,只作不覺。

[七]誅心

寒冬冰封的某一日里,皇帝宿在毓秀宮。慕貴人的肚子如同吹起的皮球鼓了起來,身子也越來越重,走兩步就叫困,快到中午才起來,用過午膳復又睡下了。晚上皇帝過來也只強打精神說了一會子話,最後皇帝看她那個樣子便叫宮人先伺候著歇著了,自己獨自一人在暖閣內看書。

鳶喜便是這個時候恰到好處地捧著一盞玲瓏芝送到皇帝面前:「皇上,天色已晚,仔細傷眼。」

自上次夜宴皇帝對這個宮女持了些許莫名信任與親切,他放下書仔細端詳了鳶喜一番:「你好像很喜歡穿素衣,身上一點飾物也沒,倒比浣衣局那些老媽子還素凈。」

鳶喜微微低頭:「奴婢粗鄙,恐污聖尊。」

皇帝猶自輕嘆一聲:「你總是這樣謙恭,卻似一味拒人千里之外。」

鳶喜聽皇帝的聲音,心突突直跳,皇帝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茶盞,肌膚觸碰,一股難以名狀的悸動,時而滾燙時而冰涼,她自小入宮,從打雜的小宮女,不分晝夜地幹活,到伺候小主成日地挨打挨罵,如此歷練沉浮,也看慣後宮榮寵。更是從先帝駕崩親眼看著當今皇帝登基,深諳後宮中生存之道,不外乎一個「謹」字。她確實也做到了,恭謹謙順,謹慎少言。然而,此刻,她卻抑制不住地微顫,不知名的淚水在眼眶裡打了一圈又一圈。

「可是冷嗎?」皇帝的手並沒有很快挪開,手掌復又整個覆蓋住她冰涼的手背。

鳶喜用儘力氣微微搖頭,不是冷,不是冷,怎麼會是冷呢。是那掌心傳來的暖燙,曾經她以為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現下當這隻手再度傳來傾世溫柔,她卻只能搖頭。

案上燭火漾著微明的光,燭淚低垂,一室寧寂,能聽見火苗舔舐燈芯的刺刺聲。

皇帝收回手,狀似無意道:「天涼了,自個兒也添些衣裳。」復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朕總覺得你身上那股子清淡縹緲的香氣在哪兒聞見過……」皇帝兀自陷入沉思,須臾之間眼眸微微一亮,「是……」

鳶喜知道皇帝想起的人是誰,正想說什麼,外面守夜的小太監卻急促地敲射門扇。

皇帝不耐:「何事?」

小太監又急又怕的哭聲傳來:「皇上皇上,太醫請您快去皇后宮中……皇后皇后恐怕不行了……」

一道驚雷響徹夜空,皇帝似不信般愣了愣,鳶喜連忙反應過來給皇帝披上衣裳,卻被皇帝反手掀下,茶盞打落在地,溢出滿室清香。

鳶喜盯著那細細的茶葉,心酸苦楚一併湧上來,皇帝還記得這香氣,這便是屬於她的香氣。但在皇帝心裡,這香氣卻是屬於惠妃的。

皇帝登基第四年,皇后懷胎十月尚未生產便薨逝。

太后哀慟不已,幾天的工夫便下不了床。皇帝一面遣了得力的宮妃主持皇后與未出生皇子的喪事,一面安慰太后。闔宮服喪,雪茫茫般一片白色。然而,只有鳶喜看見了隱藏在皇帝嘴角的一抹隱沒的笑意。

守喪第二日,皇帝在太醫院發了一頓火,查,就算徹查六宮也要找出皇后之死真相。

這後宮能掩飾很多東西,永遠沒人知道這花團錦繡里藏著怎樣的獠牙森森。

但這裡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祝嬤嬤被慎刑司帶走時,還大叫著鳶喜的名字,可是誰能信呢,鳶喜是那般低眉順目,毫無心機的模樣。而祝嬤嬤的房間里卻搜出那樣多名貴的賞賜,何況這事唯一牽累的只會是慕貴人,皇后沒了,嫡子也就沒了,這其中最大的得益者自然是慕貴人。

而永遠都不會是一介宮女。

鳶喜好端端地出現在惠妃面前時,她所居住的已經不再是冷宮。

據說,皇帝是見到了惠妃在守喪中所親手抄寫的經文,深受感動,於是下旨將其放出冷宮。

「究竟是什麼原因,已經沒什麼要緊。」惠妃攏了攏滿頭珠翠點金,「重要的是本宮得見天日,本宮的阿瑪也終於熬到了官復原職。」

惠妃看待鳶喜的目光充滿感激與不確定:「本宮倒是更好奇,你為何沒有像祝嬤嬤一樣出賣本宮而選擇當時如日中天的慕貴人?」

鳶喜清淺一笑,眉宇之間儘是低順與沉穩:「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這個道理,奴婢尚且還懂得。」

惠妃滿意一笑,倨傲道:「本宮既已復起,便絕不會再將自己置於那般境地!本宮也絕不會虧待於你。」

[八]易變

而真正的原因,只有鳶喜明白。

就連再度獲寵的惠妃也只當是帝王一時意趣——也對,她自然是忘不掉當日雨中跪求皇帝的恥辱,自然是忘不掉即時被打死的那個公公。

每每憶起那一日,她只彷彿看見大片黏稠的血色,順著雨水流遍宮殿石階——那亦是她得寵以來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天子皇權,觸目驚心,殘忍如斯。

自然,她滿目的猩紅里不會看到皇帝居高臨下看向她的眸子里深藏的隱忍與心疼,更不會明白作為一個帝王的無奈與痛苦。

只有鳶喜明白,經歷十年宮闈詭譎,練就謹小慎微,耳聰目明。她寂靜隱於角落中已經深深看透這個少年天子如此狠辣手腕的真正目的,他要保全惠妃以及其家族等到來日繼續擁護自己,必須先行這一步苦肉計,使太后一方放鬆警惕,只有暫避一時,才有來日的重見天日。

可惜,養尊處優受盡恩寵的惠妃並不能明白這曲折的道理。

離開冷宮之後惠妃再度成為承寵最多的妃子。然而,她卻依舊不滿足,甚至還要歡合香。此香除了能促進男女閨房之趣,同時對男子身體極是損傷。

鳶喜藏起心中驚疑,只試探地問:「如今除了慕貴人,皇帝最寵愛的就是娘娘,還需要這味香助興嗎……」

惠妃眉間隱隱有不悅:「你從前可是不問這麼許多的。」

鳶喜便知自己失言,恭順道:「奴婢多嘴,奴婢這就去給娘娘弄歡合香來。」

鳶喜腳步沉重地挪出寢殿,稍一回頭便只見惠妃端坐銅鏡前,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

電光石火間,鳶喜捕捉到一絲極隱秘的訊息。

惠妃確實已不再是當年毫無心機的獲寵女子,如今她家族經歷一番磨難,便更加明白只有子嗣,只有大權在握,才能屹立不倒。而最穩固的,無非是生下皇子,將來端坐太后之位。

鳶喜打了個激靈,只覺遍體寒涼。

[九]歡合

慕貴人難產,一眾太醫束手無策。

皇帝急怒攻心,責令太醫務必保全皇子平安。然而,一個太醫哆嗦著挪到皇帝面前指出慕貴人曾自行催生之術,這才導致胎兒難產。

皇帝何等耳聰目明,很快就明白慕貴人自行催生胎兒的目的,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精寒,慕貴人仍在痛楚呼喊,皇帝已經決然離去。

那一晚,慕貴人因失血過多而回天乏術。小皇子也在出生之後半盞茶工夫就隨娘親去了。

皇帝擁住惠妃時聲音帶著崩潰般的顫抖:「蔻兒,你告訴朕,為什麼她們一個個都是這樣,難道朕的庇佑還不如一個孩子來得可靠?難道朕貴為天子之尊,卻要被如此步步算計,步步離棄?」

惠妃是那樣溫柔地反擁住他:「臣妾只知道皇上待臣妾是真心,臣妾必不相負。」

惠妃吻住皇帝的唇的那一刻,鳶喜正在紗帳之外點著歡合香。

鳶喜聽得這一句只覺恍惚,皇上待她的確是用了真心,否則也不會在惠妃打入冷宮後日日思念,甚至在酒醉之後竟恍惚地將鳶喜當作惠妃,傾訴思念之情。極盡纏綿之時,鳶喜聽見這個俊美而又脆弱的男子輕咬著她的耳垂,含糊地叫著蔻兒,蔻兒。那是惠妃的閨名。

饒是如此,鳶喜亦將那當作此生已不可再得的溫暖與深情。

她混在祝嬤嬤背後替惠妃鋪陳了這樣一條平路,只為這個她永遠無法擁有甚至連仰望都覺得卑微的男子能夠不那麼寂寞。因此,她也學會了算計。鳶喜可以容忍皇帝身邊無數女子,也可以容忍在皇帝眼底只有自己模糊的影子。但不可以容忍任何人對皇帝有加害之心。

歡合香的確能促進男女歡好,但這種香料中含有梔藍。就在晚膳時,鳶喜特意在惠妃的酒中加入佛手柑,這兩者同用者即中毒。

那夜鳶喜守在帳外,聽著裡面傳來此起彼伏的歡好聲,只覺平靜寂涼。祝嬤嬤曾贊她聰慧,卻不知她是這宮裡最最蠢笨之人。

因為她還守著自己的真心,對皇帝的真心。

而真心這玩意兒,只是紅牆宮闈里一點打發寂寞的樂子罷了。這兒容得下跟紅頂白,阿諛奉承,陰狠毒辣,容得下眼淚也容得下咒罵,唯獨容不下情深意篤,矢志不渝。

天快亮了,裡面的聲音已經消散。鳶喜知道她很快就不會再聽見那樣的聲音,惠妃會逐漸瘋癲,最終,這座奢靡的宮殿也會如冷宮般寒涼。

無妨。她知道她會一直守在皇帝身邊,如煙塵,如香氣,如塵埃。如此寂靜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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