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一個女子最大的哭聲

今天是孟小冬110歲冥壽,也是她去世40周年。

我在銀座國際的拍賣會上見過一張孟小冬的「命格」的算命紙,據說孟一直很相信那位算命先生,說他算得准。

我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涼氣,準是真准,因為批到七十歲就戛然而止。

孟小冬的一生,撲朔迷離,如同一枝蒲草,在亂世中幾番飄搖。她留下了許多謎團,而因為這些謎團,後來的人便把自己的想像加到她身上——

說她為了獨立唱戲而離開梅蘭芳,

說她在離開梅蘭芳時說將來要找一個比梅蘭芳強的,

說她因為另一個愛慕者的阻攔而無奈分手,

……

要是她活到現在,看到那些加在她頭上的那些女權鬥士的頭銜,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始終對這個女子,滿懷心疼。

* * *

在孟小冬那個年代,唱戲的絕不是藝術家,而是下九流。

所謂娼優,就是唱戲和做娼妓一樣。而那時候的上海,長三如果和戲子談戀愛,身價會立刻一落千丈,無人問津。

而女戲子,便是戲子中更受鄙視的那一類。

孟小冬是一個典型的梨園女子。出身梨園世家,12歲就開始上台唱戲,到18歲,已經跑過漢口、天津等各大京劇碼頭。

1925年,孟小冬18歲。這一年,她從上海來到北京闖蕩,在北京,她很少有機會在正式演出中登台亮相(1930年初北京才可以男女同台演戲),在私人宅邸的堂會戲中,她贏得了最初的一批粉絲——深宅大院里的太太們。

也是在堂會戲中,她認識了大名鼎鼎的梅蘭芳。

乾旦坤生的初次相識,一出《游龍戲鳳》假戲真做,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實際上,背後無非是兩派勢力,暗流涌動。

這兩派都來自梅黨,他們都想要真正成為梅蘭芳的主人,而孟小冬,是他們的一個籌碼。

沒有人問過孟小冬,她對於這段感情究竟怎麼想。

一個18歲的姑娘,面對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伶界大王,她能拒絕這段看起來郎才女貌、般配無比的姻緣嗎?更何況,她顯然對梅蘭芳是有好感的,這種好感,從最後的離異啟事中就可以看出。

微博上有位「馬甲君要努力」,就孟小冬和梅蘭芳的關係,做了很詳細的梳理。順著這位朋友的思路,我在過去的兩周內,翻閱了全部《北洋畫報》,這張報紙見證了梅蘭芳和孟小冬戀情的起承轉合。

先是1926年8月28日,《北洋畫報》上發表了一篇名為「傲翁」的文章,這篇文章看起來頗不靠譜,卻透露了一個大消息:

「聽說現在小冬已採納我的勸告,決心找個丈夫,這未來的新郎,不是個什麼闊老,也不是什麼督軍省長之類,卻是那鼎鼎大名的梅蘭芳,梅蘭芳現在年紀才過三十,不能算是老,然而『闊』的一字,他可很夠得上呢!」

一般小報,報點這種著名演員的緋聞,大家都不一定相信,不過《北洋畫報》和別的報紙不一樣——老闆叫馮武越,是梅蘭芳最親近的頭號支持者馮耿光的侄子。btw,馮武越的太太的姐姐是趙四小姐。

也就是說,如果這條消息純屬子虛烏有,是不可能在梅黨派的報紙上發出的。

而後幾年,《北洋畫報》上有關梅蘭芳和孟小冬的消息三不五時地更新,我摘錄幾條,大家看一看:

▲注意下方小字——「梅蘭芳之妾」

▲文章里對孟小冬的稱呼是「梅妻」

最著名的當屬那張梅蘭芳側身擺手勢,在牆上留下投影的照片,旁邊那行「你在那裡做什麼呢」的字跡,早被證明是小報記者們的捕風捉影,可人們不信,半個世紀以來,無論多少次闢謠澄清,群眾們還是願意相信那是孟小冬的手跡。

▲記者「偽造」的梅蘭芳孟小冬戲作

孟小冬和梅蘭芳結合之後,孟小冬就住在馮耿光的家中。在梅蘭芳寫給馮耿光的信中,有這樣一封有趣的信——

「以上為楊先生。」根據馬甲君的考證,這位楊先生,便是孟小冬——我完全贊同,因為對照了孟小冬的書信筆跡,完全對得上。至於為什麼叫楊先生?也許是因為孟小冬常唱的角色楊延輝?而寫上這句話的,正是梅蘭芳。兩人合著給馮耿光寫一封信,言必稱「我們」,說他們不恩愛,欺負單身狗不懂什麼叫恩愛嗎?

另外,這些合寫的信里,署名也頗為有趣,先看梅蘭芳平時的署名,如以下明信片——

再看那封合寫的信的署名——

「瀾」是梅蘭芳的名字,其中的「冬」,顯然代表的是孟小冬,所以,這是兩個人名字的合寫。

* * *

因為愈看到那時的恩愛,愈感受那故事結局的慘烈。

1930年1月,梅蘭芳訪美,8月初,梅蘭芳伯母去世,不讓孟小冬進梅宅戴孝,再過一年,這兩人就分手了。

這種分手,於梅蘭芳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我覺得他雖然一直擅長扮演女子,卻並不懂得女子之心,所以,福芝芳和王明華這樣奉獻型的女性才真的適合他。根據馬甲君的考證,南鐵生曾經回憶,梅蘭芳曾經親口說「這次來漢口兩期演出的包銀是三萬大洋。原也算不得什麼,想把它送給孟小冬,做最後的了斷。只有處理完了這些事,今後對大家都好,我也好靜下心來研習。和她生活在一起,總是顧慮重重,就算這回是白唱。」

三萬大洋當然不算少,溥儀和文綉離婚,也不過五萬多。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了梅蘭芳的這段話(如果屬實),心裡更加為孟小冬流淚,所謂最後的了斷,原來不過如此——「就算這回是白唱」。

而孟小冬為何要在一年多之後,忽然連續三天在《大公報》發表當事人唯一反饋離婚事件的「孟小冬緊要啟事」,我們始終無法得知。也許,在這場關係中,她始終處於弱勢。懵懵懂懂被推給梅蘭芳,懵懵懂懂嫁給梅蘭芳,懵懵懂懂分手。

在這封離婚啟事里,簡直字字血聲聲淚:

孟小冬緊要啟事

啟者:冬自幼習藝,謹守家規,雖未讀書,略聞禮教,盪檢之行,素所不齒。邇來蜚語流傳,誹謗橫生,甚至有為冬所不堪忍受者。茲為社會明了真相起見,爰將冬之身世,略陳梗概,惟海內賢達鑒之。竊冬甫屆八齡,先嚴即抱重病,迫於環境,始學皮黃。粗窺皮毛,便出台演唱,藉維生計,歷走津滬漢粵、菲律賓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修養。旋經人介紹,與梅蘭芳結婚。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於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雖經友人勸導,本人辯論,蘭芳概置不理,足見毫無情義可言。冬自嘆身世苦惱,復遭打擊,遂毅然與蘭芳脫離家庭關係。是我負人?抑人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抑冬更有重要聲明者:數年前,九條衚衕有李某,威迫蘭芳,致生劇變。有人以為冬與李某頗有關係,當日舉動,疑係因冬而發。並有好事者,未經訪察,遽編說部,含沙射影,希圖敲詐,實屬侮辱太甚!冬與李某素未謀面,且與蘭芳未結婚前,從未與任何人交際往來。凡走一地,先嚴親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訓,重視人格,耿耿此懷惟天可鑒。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實堪痛恨!自聲明後,如有故意毀壞本人名譽、妄造是非,淆惑視聽者,冬惟有訴之法律之一途。勿謂冬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棄人權也。特此聲明。

* * *

「是我負人?抑人負我?」這八個字,所有男女分手,似乎都要捫心自問。也許因為這段戀情之前太過耀眼,結局太過苦澀,流傳到後來,居然有人言之鑿鑿曰:孟小冬在和梅蘭芳離異之後,竟是不會笑的。

這當然是人民群眾的一廂情願,張愛玲在和胡蘭成分手時說:「我將只是萎謝了!」女人們一往情深而遭遇背叛之後,一蹶不振的例子實在太多,所謂「凄美」,大抵如是。偏偏孟小冬,在梅蘭芳之後,並沒有從此一蹶不振。

我在銀座國際的孟小冬拍賣會上,看到許多孟小冬的照片,其中一張最為矚目——一男一女,皆是淺笑著的,女的甚至微微傾著頭,雖則默默無語,確實脈脈含情。

▲孟小冬和杜月笙的合影

誰都能看出,拍這張照片之時,他們的臉上有旖旎的無限春光。照片上,男的是杜月笙,女的是孟小冬。

「凄美苦情」的女主角尋短見,把那日子繼續過了下去,孟小冬的案例放在這裡,簡直是一出勵志片。杜月笙何許人也,海上聞人,青幫領袖,還是現在網路各種名言的「被動締造者」。他於孟小冬「枯萎」歲月,許她現世之安穩,竟有點「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意味了。

嫁給梅蘭芳,當然不一定幸福;和杜月笙在一起,亦稱不上幸運。

杜家的太太眾多,女人之間的爭鬥,永遠是存在的。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善回憶,杜月笙的每位太太身邊,都有一些參謀給她們出謀劃策,自己的母親姚玉蘭也不例外:「有一次父親過生日,幾個太太事先商量,決定大家在那天都穿一樣顏色和式樣的旗袍,這樣大家平等。母親回來就問參謀這事情怎麼辦——如果答應她們的條件,那她終歸是四太太,要排在後面,顯不出地位。如果不答應,其他人肯定要數落她。那兩個參謀說:你先答應下來,她們說什麼樣的你就去做,母親也就依計行事,可她暗中另外預備了一套。生日宴一開始,她與其他幾個太太穿一樣的衣服出來,可是沒幾分鐘,馬上去換了一件。這樣一來,眾人之中她突出了地位。」

▲良友畫報里的孟小冬

這樣的細節,真有些動魄驚心,然而這便是孟小冬進入杜宅之後的日常生活。在姚玉蘭看來,孟小冬會用心計,很會討杜月笙的喜歡,「常常會說笑話,逗他開心」。

有一種說法是,孟小冬其實是拉拉,雖然和杜月笙在一起,實際上看上的是姚玉蘭。

▲這個說法來自劉曾復先生

我很希望那是真的,如果果真如此,那她之前和梅蘭芳的過往,受到的傷害,也許就沒那麼在乎了。

* * *

1949年,孟小冬隨杜月笙赴港。去香港之前,這位一輩子擅長沉默的女子忽然問杜月笙:

「我去,是女朋友,還是丫鬟呢?」

這驚天一問,像極了1933年忍無可忍的緊要啟事,是一個女子被逼到絕路時的一種走投無路。許多人都稱讚孟小冬的果敢,我卻認為,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這樣說。

杜月笙給了孟小冬一個婚禮和一個名分。杜維善回憶,「那天媽咪(杜家子女對孟小冬的稱呼)很高興,父親雖然病著,也帶病陪客」。

婚禮之後一年,杜月笙去世。

孟小冬之後的生活,便可以用四個字形容——深居簡出。杜月笙的外孫金祖武回憶,外祖母晚年生活很簡單:「最大的樂趣是遛狗和看電視。她從香港帶了三條狗來台灣,喜歡看京劇,乃至台灣戲曲她也看,雖然聽不懂台灣話。偶爾和親戚朋友一起打麻將。」

▲孟小冬晚年

作家沈寂先生曾經和孟小冬有一面之緣。1949年,他到了香港,彼時,杜月笙和孟小冬還沒有結婚,他只好稱呼以「老闆」。沈先生回憶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細節:

在我瀏覽閨房之際,女僕送上蓋碗龍井茶和名伶上台前潤喉解渴的精巧小茶壺。女僕退出。我不敢先開口,孟小冬沉默等待後,才啟齒問訊:「沈先生從上海來?」我回答:「是。」她喝一口香茗,又問:「上海還唱京戲?」我回答:「對。」又是半晌沉默,她雙目向我怔視,再問:「程硯秋,程老闆可登台?」我點頭。她還問:「麒麟童仍舊演戲?」她一一問候,唯獨不提梅蘭芳。

我猜想她是故意迴避或是有意不提,怕被非議。她不問,是要我主動提出。於是我只得提起梅蘭芳,讓她釋懷和放心。我也就用剛才回答別人近況的語氣,放慢聲調地不問自答:「梅蘭芳,梅大師也上台演《穆桂英挂帥》,盛況不減當年,觀眾十分歡迎。」我邊說邊觀察冬皇的面色。她竟毫無表情,漠然地只點點頭,表示聽到。然後一片沉默,再也無話可說了。

——沈寂《「冬皇」孟小冬秘辛》

談到梅蘭芳,她總是「毫無表情」「一片沉默」。不談梅蘭芳,這是孟小冬晚年的禁忌之一。但在孟小冬的收藏舊物里,卻有這樣一把摺扇——乃是票友孫養儂贈與孟小冬的摺扇,繪有梅花,是梅蘭芳和余叔岩(孟小冬的師父)所繪,不知孟小冬當年收到這份禮物,該是如何心情。但她收下,並珍藏到去世。

1947年杜月笙60壽,在中國大戲院組織10天的堂會,孟小冬和梅蘭芳都參加了演出,但他們依舊不打照面,沒有同台——梅蘭芳唱前八天的大軸,孟小冬唱後兩天的大軸。孟小冬演的是《搜孤救孤》,演出那日,萬人空巷,一票難求,大家爭先恐後一睹這位余叔岩的得意門生,她因為離異事件已經多年不登舞台,那一天,離異事件的另一主角,據說是在自己的房間里,放著無線電,聽完了全部《搜孤救孤》。

如果不是沒有「放下」,為何「梅蘭芳」三個字,連提也不能提。

女子們所受到的傷害,有時候,遠遠比人們想到的要深,甚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深。

孟小冬一輩子,都在企圖擺脫「梅蘭芳」三個字。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她的沉默,是一個女子最大的哭聲。

直到今天,我還是很心疼她。

文中圖片來自《北洋畫報》截圖

* * *

*參考文獻

沈寂,《「冬皇」孟小冬秘辛》,《檔案春秋》,2014年10月

馬甲君要努力,《馮耿光、梅蘭芳、孟小冬》,梨園雜誌微信,2016年8月4日推送

《北洋畫報》

《梅蘭芳往來書信集》,文化藝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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