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常寶:遍插茱萸的情思|文史知識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王維十五歲就開始遊學長安,二十一歲中進士第。這首詩題下原注曰「時年十七」,王維這時應該開始尋覓自己的進身之階了。那是一個學有所成,急盼一展才華的年輕人最初的人生跋涉。在這一串新鮮的腳步里,卻烙印著人生最多的孤獨和牽掛。
王維「九歲知屬詞」,才名卓著,但官場自古惡俗傲慢,一個滿懷夢想的年輕人,也必然時時會被失意和落寞所糾纏。據《集異記》記載,王維為得到公主的親睞,化裝為樂工,隨歧王赴公主宴,並以一曲《郁輪袍》贏得公主的賞識,也因此被暗定為本場科試的解頭。這件事,大約也需等到能諳熟官場門道以後才能做出,而在此之前,他又遇到過多少挫折呢?十七歲的年輕人,又能忍受多大的委屈呢?「獨在異鄉為異客」就是那種了無著落的漂泊之感。所謂「異鄉」,指的是長安,此處相對於王維的家鄉太原蒲州(今山西永濟縣)而言。但中國古代文人一般都會從心理上將京城認同為自己的歸宿,所以,以「異鄉」來指京城,只能說明詩人心中不得志的鬱悶。「異客」二字,就純粹是自己的感受了。其實,京城所遇無非客,所謂「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少年行》),雖然身在客中,卻有主人的豪情。而特言「異客」,恐怕是有了太多的焦慮,對自己也難以認同了吧。「異客」其本意或指「異地為客」,但也可理解為「與他客不同」,也就是李白所謂「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其二)的意思了。對於十七歲的王維來說,「獨在異鄉為異客」是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漂泊感,也是一種身世浮萍的孤獨感。
「每逢佳節倍思親」是哀傷幽怨的神色中一瞥充滿溫情的目光。九為陽數之極,九月初九之為重陽,是一個頂點,它更意味著盛極而衰。當秋風掠過北方的山巒之時,樹葉黃了,凋零了,無孔不入的蕭瑟的氣息將人們的心裹緊了,時不我待的悲傷就在這凜冽的天地之間瀰漫,這就是悲秋。「臨川多悲風,秋日苦清涼。客子易為戚,感此用哀傷」(阮碕《雜詩》),在異鄉獨自漂泊的王維大概不難感受到這種悲哀。但王維說這是一個「佳節」。「佳節」的意思,一方面是為了反襯自己的孤獨和傷懷,另一方面也是一個事實。唐是一個浪漫的朝代,也是一個特重節令的時代,人們用各種娛樂遊藝活動,來沖淡節日中祭祀、禁忌、祈福等宗教內涵;再用更大規模的節日民俗活動,來沖淡積壓在日常生活中的悲哀和無助。看看《全唐詩》中節令詩作之多,就能明白這一點了。重陽節的原型是人們對大火星的退隱而開展的祭祀活動,反映了古人失去時間坐標和對時序變化的恐懼心情(參見蕭放《菊花酒·茱萸佩·長壽節》,《文史知識》,1999年10期)。《續齊諧記》中記載費長房教汝南人登高避九月九之難的故事,也還能看得出人們對這個時令的戒懼之心。而唐代的重陽節已經發展為以登高野宴為中心的民俗遊冶活動。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有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在一個悲傷的節令里,人們追逐著快樂,人們用快樂來緣飾自己對時光的恐懼。而這快樂,就包含著團聚和親情。這對於漂泊在寒風中的王維,有著多麼大的誘惑啊。對於年輕的王維來說,也許只有親情,和登高野宴背後的民俗情感傳統,可以抗拒漂泊中的失落和孤獨吧。
王維的兄弟感情很好。他和弟弟王縉曾一起在長安、洛陽遊歷;安史之亂平定後,王維因做過偽官而受朝廷處罰,王縉請求削官為兄贖罪;王維任尚書右丞時,乞歸田裡,並希望盡削己官,換取弟弟在京任職。在寫這首詩時,王縉大約還未出道,應該還有其他兄弟。蒲州在華山以東,所以詩歌題目說「山東兄弟」。登高望遠,「遙」字說明王維也立在他鄉的山頭上,舉目東望,但更高的華山阻斷了家鄉的方向,那一片思歸的心緒只能在途中盤桓,沒有著落。這一個九月九,就隨著自己一起失落在他鄉,只有過去的時光來填補這片悠悠的空虛,所謂「知」實際上是對昔日的回憶。昔日曆歷在目,如同此刻。當華山阻斷了時空的秩序,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就模糊起來了:王維看到了親愛的兄弟們,看到他們頭插茱萸,還應該有菊花酒吧,在彼此親昵地打量著的眼光中,縹緲著一絲隱隱的缺憾,於是他們翹首西望,一種思念的傷感就在家鄉的山頭上飄蕩開來。比起自己心中的孤獨來,兄弟們也許更需要安慰吧。於是我們看到,王維的目光撫慰在兄弟們的臉上,彌散著脈脈的溫情。一個孤獨的人,就這樣感動了,在異鄉的秋風中深深地感動著。
茱萸是一種秋季成熟的椒科植物。當此重陽之時,人們以茱萸插頭,是為了「辟惡氣而御初寒」(《風土記》)。在一個看重時令節日的朝代,人們普遍喜愛茱萸,也就賦予了茱萸不同的含義。杜甫說:「茱萸賜朝士,難得一枝來。」(《九日五首》)茱萸在這裡是聖恩的象徵,也是王維漂泊的目的,他大概也會和杜甫有同樣的感慨吧。孟浩然詩云:「茱萸正可佩,折取寄情親。」(《九日得新字》)茱萸在這裡是思念的載體,當王維看到漫山顫動著的茱萸時,在他的腦子裡,應該浮動著相互佩插嬉鬧的場景吧。「遍插茱萸」是一個理想,但它只能招來一陣裊裊的秋風,在長安和蒲州之間浮動,給人陣陣寒意。
「獨在異鄉為異客」雖然悲傷,但其中多少泄露出一種急切的感覺,這是因為年輕。王維後來做了官,雖然有所起伏,但還算太平,可他做官總不是很認真,這裡面除了出世的願望外,恐怕與少年時代追求得過於急切有關。等到有一天,王維終於參透了異鄉、異客的奧義,真正泯滅在時空之外時,那一份急切反而消失了,變得幽深而寧靜,美麗而動人。不過,就這首詩來說,如果我們拋開對王維個人的感覺,就會發現它所表達的人生情感,它所凝結的民俗生活的某方面的內涵,是如此地真切而形象,因此,也就具有悠久而普世的意義,並反過來成為這一民俗節令的一個情感標誌。
(本文選自《文史知識》2004年第10期)
(欄目:詩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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