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風景線

走在北京街頭,我覺得最吸引人的風景往往不在紫禁城、天安門或王府井,而是一個景點到另一個景點的路上。也許是一條老衚衕、一條市街,也許是一個簡陋的綠地,甚至就只是路邊空出來的一塊幾平方米大的空間,在那裡看到的風景往往更有意思,更具生命力,也更能體現北京真實生活的況味。 那些看在北京人眼裡最尋常、最見怪不怪的休閑活動,正是我認為北京最美好的風景線。   工體北路綠色地帶   下棋   每天下午三四點,就聚集一大群下象棋的人,夏天人多的時候,隨便數一數就有兩三百人。在這邊下棋的都是男人,各種年紀都有,以中老年人為多。他們從棋盒(通常都是裝月餅的大鐵盒)把棋格拿出來往地上一鋪,象棋一擺,屁股往摺椅上一擱,就可以開始廝殺了,往往棋局還沒開打,一夥旁觀的人就圍上了。 以前來這下棋都要自己帶棋盤,木板刻的,也有畫在薄紙上的,把棋盤往「鐵龍」三輪車后座上一放就成了。前年底這條綠帶新鋪了磁磚,地也還乾淨,大夥就改用一種塑料布棋格,比木板好帶比薄紙耐磨,直接鋪在地上。其實就算沒有棋格也不打緊,反正「楚河漢界」早就刻在這些棋友的腦袋裡了。 北京的象棋比台灣的大很多,我見過尺寸最大的,一個棋子直徑大概就有五六公分,兩公分高,一顆棋子捏在指間,狠狠地「將」那麼一棋,力道足以砸死兩隻台灣大蟑螂沒問題。   剃頭擔子   往西走一二十米,以前兩邊都是不算太高的樹叢,幾個露天的剃頭攤就擺在那裡,大多是郊區來的農婦或下崗女工,這裡剃個頭就三塊錢,剪髮技術保證不比店頭裡的差,你若想要順便刮臉剪鼻毛挖耳屎按摩也行。現在這些樹都被鏟掉了,理髮的女人也不見了,就剩下一兩個穿白袍的老師傅等在人行道上。工體西路邊上也擺了幾個攤。有一次看到一對外國男女,一個人興高采烈坐在路邊剪髮,另一個人在旁邊忙著搶鏡頭,對老外來說,這顯然是非常異國情調的體驗。   溜鳥   剃頭攤旁邊不遠,高大的白楊樹下一排矮松,松樹上伸出不高不低的枝幹剛好可以拿來掛鳥籠,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一個溜鳥區。看溜鳥人跺著閑步,從四面八方緩緩走來,手上的幾個鳥籠隨著左右步伐前後擺動,先彼此打聲招呼,選好位置把籠子掛好,不疾不徐地把籠上的藍布套掀開,點根煙,就那麼悠悠地侃了起來,似乎,隔在幾米外煩躁的下班尖峰車流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 這裡溜的全是畫眉。掀開布罩的畫眉一上興,就開始蹦跳啾叫,把它們學會的聲音全都叫上一遍。如果你也蹲下來跟那些老師傅侃上一會兒,保證可以免費學到一套養鳥賞鳥入門,他們會告訴你:破籠養好鳥叫玩鳥,好籠養破鳥叫玩籠,破籠養破鳥叫玩嘴,光買鳥賣鳥那叫玩錢!這老師傅一個人就提了六籠,他說這個養鳥啊不能單養一隻,這樣它沒伴就不叫了。那養一對兒呢?老師傅看你還真是外行,養鳥當然是養公鳥,母的不叫,只管繁殖,哼,我們看到母鳥,還得趕緊把公鳥帶走咧。為什麼?,這個公鳥從沒見過母鳥,一見母的它就要使勁地叫來吸引母鳥的注意,如果不把它帶走,讓它這麼叫下去,不把喉嚨給扯破了?!哦,是這樣啊!   風箏   晃完一圈,剛好在工體北口遇見那幾個正在收風箏線準備打道回府的老人,這也才有機會看清楚他們手上的風箏,跟市面上賣的花俏圖案不同,都是自己剪塑料袋做的,有魚有鳥,造型極簡樸,只象徵性勾畫幾筆,他們說自己做的好放、放得高,也不花錢。哇,您這一大捆線有幾米啊?六百,這麼長啊。還有更長的哩,好了要走了。再見啊。明天再來吧。慢走啊。   團結湖公園   另一個我常光顧的「景點」是團結湖公園。儘管名不見經傳,但公園內部的亭閣建式卻也小巧富有風韻。每次只要一閃進那道帶有江南風味的灰瓦白牆裡,馬上就被一片墨綠湖面擁入懷中,旖旎的湖岸披掛拂水的柳色,一陣風吹來,滿眼的柳綠便溶解在溫吞的水面。   吊嗓   每天早上當練「鬼叫功」(註:據我猜測,是一種運用肺腹力氣大聲叫喊以求健肺強腹的神奇運動,方圓幾里內一大早被吵醒的居民也因憤怒而同時達到強心的效果,可以說是「一舉兩得」)的隊伍回去之後,那些唱京劇的老人就出現了。雖然北京人的娛樂,已經從聚集天橋下看江湖藝人耍寶賣藝,推演到現今關在密閉的小房間里唱卡拉OK,雖說卡拉OK是挺新鮮時髦的玩意兒,但放著戶外的好空氣不吸,還得花上一把銀子將自己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上了歲數的老北京人可寧願繼續在公園裡唱他們的京劇。(其實這樣也好,反正世界上的噪音已經夠多,你能想像十三億張嘴,人手一支麥克風的景象嗎?) 這些老人固定鎮守在湖邊的一座涼亭里,平均年齡至少有七十歲。他們不一定都住在這附近,可是已經一起唱了十幾年,有的甚至每天早上還從二三十公里外的通州搭早班車趕來會合。這個「同樂會」,一個人拉京胡,幾個老人輪番上陣,可以唱掉整個早上。其中有一個唱老生的老人唱得挺好,每次唱罷都贏得滿堂彩,畢竟以近八十歲的高齡還能記得那麼多歌詞,並且在曲調高亢緊張的段落還能一鼓作氣真是很不容易。至於荒腔走板的人也應該給一點友誼的掌聲,就算是勉勵他再接再厲吧。   拉琴   在這些唱戲的人裡面,我尤其對那個拉胡琴的老師傅印象深刻。他是忠實票友,每次去一定會看到他,平時總是他拉京胡給同僚伴奏,如果多來一個樂手拉京胡,那麼他就拉二胡,外加擊板,他只拉不唱,可說是那行人中最沉默的,也是最辛苦的,其他人唱完了都可以歇會兒,可是他要從頭拉到尾,他肯定也是他們之間最重要的,沒有他,大家就沒戲唱了。 對這師傅印象深刻,主要是他的樣子很戲劇性。他的穿著特別寒酸,頭上布帽又臟又縐,我想他一定生活得很困難,肩上總是背著個塑料帆布袋,裡面裝了好幾把琴,嘴裡叼了根嗆人的劣煙,一手提著把紅色塑膠皮料的收摺椅,另一手上掛了個鳥籠,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來了就把鳥籠往涼亭柱子上一掛,坐下去一口氣可以拉上三四個小時,想像那也是只「嗑」京劇的鳥。 有一次,我特地坐在他旁邊,看他小心翼翼從破爛污漬斑斑的塑料帆布袋裡拿出一把琴,調了弦,抹上些滑石粉,把塊破布鋪在腿上,隨即音樂就從他那其貌不揚的京胡里飄逸而出,看他整個人陶醉在那些抑揚頓挫的樂聲里的樣子,還真的滿令人感動的,那時你會了解什麼叫「Passion」!我也就這樣欣賞了幾小段業餘的《除三害》、《趙氏孤兒》,還有其他。 唱歌子 直衝公園東門的正亭里,偶爾的星期天早上會有些四五十歲的女人,她們把抄寫在大月曆背面的歌詞簡譜裝訂成一大冊,掛在涼亭上,指揮拿一根棍子隨著歌聲逐行逐句在月曆上指點,唱完一首就掀下一頁,唱的主要是她們年輕時代的流行歌,比起老人的京劇要算現代很多,但隨便一個路過的年輕人也不一定插得上嘴。這樣的團在天壇公園的迴廊里也有類似的,大概是每個星期六下午。記得我初來北京,第一次到天壇參觀時意外在迴廊聽到歌聲,那種氣氛還真讓我感動了老半天。當時我確實很想加入一起唱幾句,可是看看旁邊鄰居的歌本,發現沒有一首聽過的,更別說唱了,而且歌詞很多都跟毛主席、紅軍或偉大的中國有關,突然間,在一片感性中意識到兩岸的差異……   練大字   團結湖的傍晚,偶爾也會遇見那個練楷書的老太太,她拿一枝剪成毛筆形狀的海綿筆,大概就一枝掃把大小吧,遠遠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掃地呢。她沿著湖岸,熟練地從湖面蘸水,順著水泥地的格子一路寫下去。大約離她半個湖面還有一個練書法的老先生,他寫的是行書,最擅長蘇軾的《浪淘沙》,看他靈活旋轉著腕關節,沒幾下,地上一行好字就出來了,這年紀還能背上那麼一大篇,記性令人佩服,我算是少數認真跟在他屁股後面看很久的人,有一次我忍不住說了「浪淘沙」三個字,他突然像被電到一樣,抬起頭,對我一笑,把筆湊到我面前,「來,你也寫一個!」我露出傻笑,搖搖頭,倉皇而逃。   健身   晚飯後的時間,一群群出來散步、做運動的人湧入人潮還沒散盡的團結湖。這一兩年,中國政府在 許多社區綠地里安上了不少運動器材,北京人於是有了免費的露天健身房。想運動的就靠上鐵杆去摩一摩腰背,滑一滑腿肚,舉舉手抬抬腳,蹬蹬跑跑,不運動的人光站在旁邊看人家那樣上下左右搖來扭去的姿勢,也很有欣賞馬戲團的趣味。以前曾在工體附近發現種在路邊的桃樹,怎麼有些枝幹的外皮特別亮,幾乎到了光可鑒人的地步,怎麼想也不明白為什麼,直到有一天經過看見幾個人雙手抓著那幾根樹榦當單杠拉筋,才終於真相大白。   真不是瞎說的,單單看那五花八門的健身動作,什麼抖身、甩手、打腳、蹲、踏、撥、拐的,一個人一個招式,有次在團結湖西門附近的水泥地上,看到一個女的在地上打滾,原先很吃驚,以為她突然患了癲癇或什麼的,定住細看才發現她是在做運動,不只是我少見多怪,我旁邊也攏上一圈圍觀的人群,相較之下,早上練太極拳的那幾套早就被比下去了,有時候,你真不得不驚嘆於這個民族的創意。 等覆蓋在公園上空的那層灰藍的顏色越來越深,視線漸漸模糊,也該回家煮飯了。走上慣常的那條林中小徑,順便欣賞一下最後沿途的景點——幽會的情侶,並不是故意要去驚擾人家的好事,只是我們似乎都喜歡那條路。此時,業已昏黑的湖畔樓台邊,那個熟悉的二胡又響起了。 唉,在北京大片大片衚衕被趕盡殺絕的這個時刻,這些風景維繫了氣如遊絲的老北京的命脈,這些風景讓我們(外來與後來的人)體察到正在迅速消亡的老北京文化精髓的蛛絲馬跡,也正因為這些風景,讓我在這個粗莽的城市裡找到了生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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