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重讀《紅樓夢》
是這麼說的,不談論《紅樓夢》,任你讀過多少書都是枉然。這話沒問題也有問題。
有問題是當代中國真正讀過《紅樓夢》的人並不多,其厚度和婆婆媽媽的敘述對當代閱讀習慣絕對是一種阻礙,也是一種嘲諷。或者說,影視已經成為一種新的閱讀方式,讀原著的能力正在日漸衰微。另外就是對《紅樓夢》的談論,多數還是圍繞著版本、曹雪芹的身世、康雍乾時期的政治生活、人物關係等等,就著作本身而談的學者並不多。比如魯迅,他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對《紅樓夢》也沒有深談過,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僅使用「世情小說」一詞一筆帶過,委實遺憾。最近兩年比較火的蔣勛細說紅樓夢,我聽過幾集,他倒是老實,幾乎是逐字酌句地在說,確實有其心得,也頗「會心」,但聽著聽著也乏味,不如讀原著來得踏實。至於本人,倒真是不敢談,讀得不夠,也沒什麼見識。還有就是自己太拙了,或按書中的話說,是一個地道的「濁物」。所以我也沒有自信能說得好。只能試著找些點來聊。也不打算翻書,就著可憐的記憶力來吧。
清與濁
順著上面的字眼,先說清與濁。「清」,我覺得這是《紅樓夢》一書的靈魂所在,但作者卻從來沒有把它說出來,他不斷地讓寶玉自省是個濁物來指認「清」的存在。「清」就是至上之善,至上之美,乃至於「清」就是真理。
寶玉是追求「清」的。在他看來,「清」在俗世的載體是那些漂亮的人: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們,襲人家過年時那個穿紅襖的表妹,劉姥姥故事裡大雪天出現在柴火堆里的陌生女子。寶玉不是好色如好真理,而是好色即好真理。「鬚眉濁物」中也有例外,秦鍾、蔣玉涵、柳湘蓮和北靜王,這些讓寶玉惺惺相惜的同性也在局部和階段性中體現著「不俗」之處。「清」的局部和階段性是寶玉或曹雪芹認識的深刻性所在。
抄檢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就讓寶玉就感慨道,女人本來在家都是好的,嫁了人就變了,成了婆子,個個比男人還可恨。所有人的命運都通向「濁」,「濁」才是歸宿,。設置「檻外人」妙玉被綁架拐賣最後淪落風塵,就是這個意思。「濁」幾乎就是六道輪迴的譬喻。只有一人跳脫了「清」的局部和階段性,飛越了那條通往污濁的泥沼大道,不在輪迴之中,那就是黛玉。寶玉把北靜王贈與的一個手串(皇帝贈給北靜王的)轉贈給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東西也敢拿來送她。這豈僅僅是蔑視權貴之舉?黛玉至此,美到了極致。
這一章節中,作者蓄意避開黛玉參與秦可卿的葬禮,而讓她遠赴揚州處理父親林如海的喪事,秦可卿的葬禮是集中展示俗世的高潮部分,黛玉必須避而遠之。可以想見,黛玉才是作者醉心塑造的人物,她是恆定的「清」的載體。以賈母為核心的俗世豈能容她,她的死是必然,也是必須,這是「清」與「濁」不可調和妥協的結果。只有庸俗的「好心人」才忍心讓黛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最後成為一個賈母那樣的老婆子。作為理想或「清」的化身,黛玉之死才是藝術的震撼之處,才是大善。黛玉之死絕非悲慘,而是一種大喜悅,有紫鵑隱隱聽到雲端之上傳來縹緲的仙樂為證。所謂「質本潔來還潔去」。
寶玉自稱濁物,實為慧者。他對女孩子們的愛皆源自於善,而非欲。「對情感不專一」這種俗論不說也罷。他和黛玉更多的是一種知己關係。他的最後遁入空門仍然可以理解為是對黛玉之死的回應。似乎寶玉在跟黛玉說:你把我一個人撂在這白茫茫大地上,叫我到哪裡去呀,不如跟著那和尚道士走吧。其動作一如鍾子期死後伯牙摔琴。
王夫人手上的兩條人命
說白了,「濁」就是按照世俗生活的一切規章制度把日子或好或歹地過下去,「清」則是對超逸於此的努力。
其實在黛玉這裡,死這個字眼都是錯的。是「去」是「回」,回到她的本位:絳珠仙草。她來到人間以淚洗面,只是報答神瑛侍者(賈寶玉)曾經的灌溉之恩。世上哪裡會有人死呢。作者試圖告訴我們,「死」本身就是俗見或無知。
寶玉以為晴雯死了,但有人告訴他,晴雯在天上做了芙蓉花神,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好多了。他說,也只有晴雯這麼美的姑娘才配得了做芙蓉這麼美的花的司神。我記得自己讀到此處,不禁感動得落了淚。
其實作者設置晴雯的塌肩膀水蛇腰長得像林姑娘,其用意已很明顯,晴雯之死預演的正是黛玉之死。在怡紅院內,襲人和晴雯對應的正是院外的寶釵和黛玉。寶釵跟寶玉說過仕途經濟的話,被寶玉轟走了,襲人則是一味地勸寶玉好好讀書。晴雯和黛玉則從來沒有說過此類「混賬話」(寶玉語)。後者更多的是和寶玉「沒大沒小」的耍性子,玩。
毛澤東說,《紅樓夢》里的階級鬥爭很厲害,幾十條人命呢。也不無道理。不過,在我看來,「身為下賤」的晴雯與其說是階級壓迫的犧牲品,不如說是賈府上下發泄對林黛玉不滿的一個替身。
誠如王熙鳳跟劉姥姥所說的那樣「大有大的難處」,從小說一開始,賈府就出現了一個危機,一個後繼無人的危機。被焦大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賈太公為這個家掙來了世襲爵位,按清代相關制度,世襲爵位每代都是遞減的。「一代不如一代」,具體到榮國府,賈赦不務正業,心思全在討小老婆和搜刮古玩上,賈政則完全依託祖德混了一個工部員外郎,連個正式編製都不是。後擢升為工部郎中,則靠的是自己國丈的身份。賈元春的身體健康成了維繫這個家族政治命運的唯一稻草,其縹緲和不確定性可想而知。而改變這一家族命運的最佳途徑則是子侄通過科舉途徑重新進入權力中樞。賈珠早亡,賈環庶出,寶二爺成為唯一的合法接班人。可以說,寶玉是這個家族的最後希望。而這個集眾望於一身的人卻是個求清去濁的人。
說賈政嚴苛,只是表象,真正嚴苛的恰恰是吃齋念佛(這個設置也別有意味)的王夫人。金釧跳井和晴雯之死,均出於其手。其理由都是怕寶玉被勾引被教壞。隨著寶玉越長越大,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寶玉迎娶的二奶奶絕對不能是從來不說「混賬話」的林姑娘,只能是「金玉良緣」的寶姑娘。林姑娘和晴雯是一樣的,她們不像襲人那樣「懂事」,不像寶釵那樣善於持家。她們是妨礙,是「多餘的人」。這就是世俗生活的殘酷性。或者如黛玉在收到賈元春賞賜的禮物時說的那樣(給寶玉和寶釵的一樣,黛玉和其他姐妹一樣):好沒意思。
哀傷的靜物
怡紅院門前那株枯死的海棠始終縈繞在我的腦子裡。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中國人是相信感應的。不信感應也是這幾十年間的事。這棵枯死的海棠在十月份又突然開花了,賈府上下緊張了起來。大概也只有中國人會因此緊張。賈母說,因為天氣暖和,合著像小陽春的氣候,所以開花。但她老人家只是出於家長的責任來安撫眾人,她自己也不信。王熙鳳吩咐襲人用紅布將海棠樹紮起來,這個主意應該就是賈母出的,她畢竟是上了年紀見識多些的人。兆頭的出現總是讓人不安,因為我們無法獲知上天的意思,不知這些兆頭感應何事。寶玉的玉丟了,魂也丟了。宮裡傳來了噩耗,元春貴妃薨了。
還有一年中秋節,一家子人賞月吃喝。賈珍突然聽到牆根下人有人長嘆,不僅他一個人聽到,所有在場的都聽到了。賈珍問「誰在那裡」,沒人回答,倒是一陣風颳了過去,聽見有門窗晃動。他老婆說不會是人,因為那邊是賈府的祠堂,不可能有人。第二天,賈珍還去祠堂查看了,什麼異相也沒有。相信稍稍有點敏銳的讀者讀到此處,都會和賈珍一樣毛骨悚然。中國的恐怖故事其實從來不是《聊齋志異》這樣的東西,那些都是明擺著的因果故事,中國最恐怖的就是這些異兆,沒有來由,無法探究,不知何意。
當然,事後這些異兆自有應驗處。焦大說賈珍父子,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還嚷著要到祠堂哭太公去。這聲黑暗中的嘆息也許來自於祖先的鬼魂。焦大的意思在柳湘蓮的口中也得到了佐證。因尤三姐是賈珍媳婦尤氏的娘家妹妹,暫住在寧國府,柳湘蓮於是悔婚了,他跟寶玉說,你們東府(寧國府)里怕只有門口那兩個雪白的石獅子還比較乾淨。焦大沒有再出現,石獅子也沒有再提。1989年謝鐵驪導演的電影版《紅樓夢》中,倒是在官兵查抄寧國府當日讓焦大一頭撞死在石獅子上。我以為這是電影中的神來之筆。
生活流
《紅樓夢》是一部沒有故事懸念的書,因為它一開始就告訴了你結局是什麼。只是這種告訴是以詩詞曲賦的方式,像一個個謎面。大概也正是因為那些「金陵十二釵」的正副冊頁,八十回後才能續得上來。從這一點來看,《紅樓夢》完全顛覆了小說法則。但它仍然引人入勝,感人至深。這幾乎是無解的。事實是,它的可讀性從來不是故事,而只是細節或「事兒」。
說「事兒」而不僅僅是說故事是《紅樓夢》的一項偉大的發明。對比另一部同期名著《金瓶梅》,後者更吻合小說的法則。我們畢竟想知道潘金蓮那根撐窗戶的木棍砸到西門慶後會發生什麼。《金瓶梅》的敘述動力源自西門慶和幾個女人的關係及他們的命運。它是運動式的,是被推著走的,它是真正的小說,也是真正的劇情電影。《紅樓夢》不是,它在宏觀上是靜止的,一座園子,裡面是亭台樓閣,搖曳其間的始終是那幾個婀娜身影。《紅樓夢》更像一幅畫一幅長卷,只有細微處才有動靜,而且動人心魄,一如傻大姐在假山上撿到了一個春宮荷包。
正是傻大姐撿到了荷包,才有邢夫人去找王夫人,王夫人再找王熙鳳,再有抄檢大觀園,再有探春的強硬迎春的軟弱惜春的冷酷,然後王善保家的報應在了自己身上——外甥女司棋自盡。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牽出了更多的小事兒,一個因誘出另一個因,一個果挨著另一個果。這既是「蝴蝶效應」,也是我們的生活真相。不知道有沒有人使用過這個詞,我將《紅樓夢》的這種寫法譽為「生活流」。
《紅樓夢》的視角是微觀的,它完全切入到生活的肌理內部,通過熟悉每一根肌理,然後才讓你意識到這是一個龐然大物,整個社會,整個世界,一個獨立的宇宙。《紅樓夢》的獨立性讓人畏懼。它的嚴密程度除了讓人嘆為觀止,有時甚至讓人產生疑惑,懷疑它非人力所能為。它對生活和人物的描摹能力精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全是乾貨,全是實體,無一句虛言,也無一句自作主張的抒情。然而,它恰恰又是使用了洋洋百萬字、幾百個活靈活現的人物、整個人生一般浩瀚的生活細節最後抒了一句情: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句總讓我想到人類出現以前的地球地貌)。實與虛、真與假、有與無,如夢似幻,莊周與蝶,不知何身,不知何地。「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既可以理解為原始的「因」,也可以理解為最終的「果」。當我讀到《百年孤獨》結尾整個馬孔多小鎮被大風颳走時,我的腦子裡冒出的話就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文明和盛世
《紅樓夢》的偉大已然超越了小說層面。確切地說,它是一部可以自我繁殖的文獻,活著一般美妙地呈現了一種業已死掉的文明。這個文明就是中國的文明。它是對中國文明的集成,是中國文明結出來的一個最漂亮最甜美的大果子,以至於它自身也成為了中國文明的一部分。真正好的東西都是這樣,它隸屬於文明,而不是簡單的文藝。提請注意的是,我說的「中國文明」是過去兩三千年形成的東西,構成了一個完整而獨立的體系——價值、倫理、審美、意識和意志等,直到西學東漸近一百多年來的政治鬥爭和戰亂而終止。這個文明完整地被保留在線裝書中,政治外力和文化自殘導致中國文明與當代中國已經沒有什麼關係。我不說中國古代文明,是因為當代中國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文明。按陳寅恪的說法,中國文明到了宋代已經成熟,之後的明清,無非像榮寧二府承襲祖蔭,到了曹雪芹生活的乾隆年間,早已「爛」進了中國人的血肉。從這一點來看,曹雪芹恰逢其時,實為一個最偉大的文明「終結者」。
乾隆盛世是中國文明最後一個盛世,一個迴光返照式的盛世。縱觀中國歷史,幾乎所有偉大的藝術傑作都集中在寥寥可數的幾個盛世里。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亂世出英雄,出學說出思想出主義,也許也出詩人,但亂世不出小說。盛世的特徵是什麼?就是高度的制度化和平庸化,以至於固化,繼而是最重要的一環——腐化。在我看來,腐化才是一切文藝賴以滋生的土壤。此外,盛世的平板一塊、枯燥乏味才能滋生某些幻想,給予精神動蕩的內在力量。《紅樓夢》是一部動蕩之書,叛亂之書,幻滅之書,這或許是乾隆年間書報檢查官的嗅覺能聞出來的。對於個體或曹雪芹而言,盛世下的繁花似錦或舉家食粥都是聽天由命的遭遇,盛世這架運轉如常的機器可以輕易地吞噬所有人。在這架機器面前,一切不僅不可預知,也無需預知。所謂「浮世」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們不禁要質疑「有」的真實性和可控性,那麼,「無」似乎才是確鑿的、可信的、真切的和踏實的。《紅樓夢》不正是通過「有」來證明「無」嗎?
來源:公眾號 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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