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美文:想像年輕的莊子(張宗子)
張宗子
莊子說,自由的要義在無待。無所依傍,完全自主。所以,蓬間小鳥固然不自由,雲程九萬的大鵬,御風而行的列子,也不自由,他們都藉助了外物。莊子又說了,就算你想有待,「其所待者特未定也」,還是靠不住。你不能指望像戲台上的諸葛亮那樣,臨到火燒眉毛,只好仗劍借風。道化為物,紛紜複雜,難以盡知。道之本體,卻單純透明。人從簡單一面看世界,則世界實在很簡單。四十歲前,人看世界,是累累疊加。四十歲後,是刪繁就簡。入眼的事物越來越少,終於慢慢歸向清靜。
著書立說時候的莊子,洞觀世相,冥思人生,不必活到兩百歲,實在已經成精。立足於最低的出發點,結論於溟漠渺茫之處。莊子的牆上畫了太多扇裝飾的假門,以至於很多人以為進去了,其實還在門外,有人步子太急,不免撞痛了頭,有人已經拉開了門,卻以為無路可入。
和莊子對談是我一生的消遣。莊子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我願意在任何地方停步,注目良久,或輕輕一瞥。我把自己的年齡疊加在他的年齡上,把玩彼此的異同。我漸漸看到了晚年莊子的清晰面孔,同時向更遠的過去追溯。
我想像莊子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假如那時他留下文字,會是什麼樣的風格?
即如一般人所說,《莊子內篇》親出其手,那已是成熟時期的作品,代表他的晚年定論,所以思想是一貫的,純粹的,沒有雜質。他對自己的所知所得沒有懷疑,思考愈深,愈覺那些結論的必然。偉大的思想家總是給人留下想像的餘地,留下一些看似漏洞的地方,其實那正是機智所在,精義所在:一件事物只有不圓滿才有繼續存在的理由,留下一個缺口才使它不受局限,能夠永遠成長。宣稱自己是絕對,是終極,也就等於宣布了自己的死亡。此後儘管綿延,不過行屍走肉。我們看到的莊子,坐在水邊或山崖,是一個老人。我們知道他走了很長的路,卻不知道他經行的路線。我們不知道他休息於何處,猶疑於幾時。他是義無反顧,還是輾轉徘徊。他離開家鄉很遠了,還是始終坐在門口。大袖飄飄的莊子也應該有個仗劍縱橫天下的時代吧,有個陷於各種情感而痛不欲生的時代吧。他的豪氣化為文字,他的痴情發為歌吟,是詩經一路還是楚辭一路?對於愛情他會怎麼說,對於個人理想和苦行僧式的磨礪,他會怎麼說?他一定是個崇尚天才的人,因為心智始終是一切的根本。怕的是智不足以驅除魔障,而恰恰成了培育魔障的的沃土。
我曾經在《莊子》外雜篇里試圖尋找青年莊子的痕迹,我沒有找到。我找到的片斷,仍是晚年的他。唯一可疑的是《說劍》,這是最接近青年莊子的文字了:一個充滿自信的人,一個口若懸河的人,一個嬉笑怒罵皆成趣味的人,同時,一個還相信世界不妨是英雄用武之地的人。
莊子在最複雜的時候仍然保持了單純,乾淨得像一滴水。而在青年時代,他也曾充滿了憤怒。那時他信心不足,時刻想著逃避。老子說過一切大患在於肉身,這句話一度使他沉迷於幻想,後來他才領悟到,那不過是一個比喻。他覺得永恆並非不可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人擺脫束縛,只是一個心靈,只有單純的形式。 他說登天,還是他的逍遙遊吧。白雲之鄉云云,不知是否真的這麼想,但我只當也是比喻。自由狂放的瞬間,時時有一刻也是好的,生活畢竟不是全部細節的疊加,是那些自己喜歡的瞬間的總和。
你看,歸根結底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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