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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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右王門學案前言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菴、兩峰、雙江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旨,是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文庄鄒東廓先生守益鄒守益字謙之,號東廓,江西安福人。九歲從父宦於南都,羅文庄欽順見而奇之。正德六年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授翰林編修。踰年丁憂。宸濠反,從文成建義。 嘉靖改元,起用。大禮議起,上疏忤旨,下詔獄,謫判廣德州。毀淫祠,建復初書院講學。擢南京主客郎中,任滿告歸。起南考功,尋還翰林,司經局洗馬,上《聖 功圖》。世宗猶以議禮前疏弗悅也,下禮部參勘而止。遷太常少卿,兼侍讀學士,掌南院。陞南京國子祭酒。九廟災,有旨大臣自陳。大臣皆惶恐引罪,先生上疏獨 言君臣交儆之義,遂落職閑住。四十一年卒,年七十二。隆慶元年,贈禮部右侍郎,諡文庄。 初見文成於虔台,求表父墓,殊無意於學也。文成顧日夕談學,先 生忽有省曰:「往吾疑程、朱補《大學》,先格物窮理,而《中庸》首慎獨,兩不相蒙,今釋然,格致之即慎獨也。」遂稱弟子。又見文成於越,留月余,既別而文 成念之曰:「以能問於不能,謙之近之矣。」又自廣德至越,文成歎其不以遷謫為意,先生曰:「一官應優人,隨遇為故事耳。」文成默然,良久曰:「《書》稱 『允恭克讓』,謙之信恭讓矣。自省允克如何?」先生欿然,始悟平日之恭讓,不免於玩世也。先生之學,得力於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 不雜以塵俗者也。吾性體行於日用倫物之中,不分動靜,不舍晝夜,無有停機。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蓋一忘戒懼則障蔽而壅塞矣,但令 無往非戒懼之流行,即是性體之流行矣。離卻戒慎恐懼,無從覓性;離卻性,亦無從覓日用倫物也。故其言「道器無二,性在氣質」,皆是此意。其時雙江從寂處、 體處用功夫,以感應、運用處為效驗。先生言其「倚於內,是裂心體而二之也」。彭山惡自然而標警惕,先生言其「滯而不化,非行所無事也」。夫子之後,源遠而 流分,陽明之沒,不失其傳者,不得不以先生為宗子也。夫流行之為性體,釋氏亦能見之,第其捍禦外物,是非善惡一歸之空,以無礙我之流行。蓋有得於渾然一片 者,而日用倫物之間,條理脈絡,不能分明矣。粗而不精,此學者所當論也。先生《青原贈處》記陽明赴兩廣,錢、王二子各言所學,緒山 曰:「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龍溪曰:「心無善而無惡,意無善而無惡,知無善而無惡,物無善而無惡。」陽明笑 曰:「洪甫須識汝中本體,汝中須識洪甫功夫。」此與龍溪《天泉證道記》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師嘗疑陽明《天泉》之言與平時不同。平時每言「至善 是心之本體」。又曰「至善只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錄》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 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今觀先生所記,而四有之論,仍是以至善無惡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緒山之言,非陽明立以為教法也。今據《天泉》所記,以無善 無惡議陽明者,盍亦有考於先生之記乎?文庄鄒東廓先生守益(附子善,孫德涵、德溥、德泳。)善字某,號潁泉。嘉靖丙辰進士。由比部郎、藩臬使,歷官至太常寺卿。德涵字汝海,號聚所。隆慶辛未進士。從祀議起,上疏極言文成應祀。授刑部主事。江陵當國,方嚴學禁,而先生求友愈急。傅慎所、劉畏所先後詆江陵,皆先生 之邑人,遂疑先生為一黨,以河南僉事出之。御史承江陵意,疏論鑴秩而歸。未幾卒,年五十六。先生受學於耿天台,鄉舉後卒業太學。天台謂:「公子寒士,一望 而知,居之移氣若此。獨汝海不可辨其為何如人。」問學於耿楚倥,楚倥不答。先生憤然曰:「吾獨不能自參,而向人求乎?」反閉一室,攻苦至忘寢食,形軀減 削。出而與楊道南、焦弱侯討論,久之,一旦霅然,忽若天牖,洞徹本真,象山所謂「此理已顯也」。然潁泉論學,於文庄之教,無所走作,入妙通玄,都成幻障, 而先生以悟為入門,於家學又一轉手矣。德溥字汝光,號四山。舉進士,官至太子洗馬。所解《春秋》,逢掖之士多宗之。更掩關宴居,覃思 名理,著為《易會》。自敘非四聖之《易》,而霄壤自然之《易》,又非霄壤之《易》,而心之《易》。其於《易》道,多所發明。先生浸浸向用,忽而中廢,其京 師邸寓,為霍文炳之故居。文炳奄人,張誠之奴也,以罪籍沒,有埋金在屋。先生之家人發之,不以聞官。事覺,罪坐先生,革職追贓,門生為之醵金以償。潁泉素 嚴,聞之怒甚,先生不敢歸者久之。德泳號瀘水。萬曆丙戌進士,授行人,轉雲南御史。壬辰正月,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公疏請皇長子豫教。 上怒,革獻可為民。先生救獻可,亦遂革職。累疏薦不起。先生既承家學,守「致良知」之宗,而於格物則別有深悟。論者謂「淮南之格物,出陽明之上」,以先生 之言較之,則淮南未為定論也。東廓論學書向來起滅之意,尚是就事上體認,非本體流行。吾心本體,精明靈覺,浩浩乎日月之常照,淵淵乎江河之常流,有所所障蔽,有所滯礙,掃而決之,復見本體。古人所以造次於是,顛沛於是,正欲完此常照、常明之體耳。(《與君亮、伯光》)良知之教,乃從天命之性,指其精神靈覺而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無往而非良知之運用,故戒懼以致中和,則可以位育,擴充四端,則可以保四海,初無 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好問好察以用中也,誦詩讀書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畜德也,皆求明之功也。及其明也,只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 也。世之沒溺於聞見,勤苦於記誦,正坐以良知為不足,而求諸外以增益之,故比擬愈密,揣摩愈巧,而本體障蔽愈甚。博文格物,即戒懼擴充,一箇功夫,非有二 也。果以為有二者,則子思開卷之首,得無舍其門而驟語其堂乎?(《復夏敦夫》)越中之論,誠有過高者,忘言絕意之辨,向亦駭之。及卧 病江上,獲從緒山、龍溪切磋,漸以平實。其明透警發處,受教甚多。夫乾乾不息於誠,所以致良知也;懲忿、窒慾、遷善、改過,皆致良知之條目也。若以懲忿之 功為第二義,則所謂「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已百已千」者,皆為剩語矣。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性之本體也,有所壅蔽,則決而排之,未嘗以人力加損,故曰「行 所無事」。若忿欲之壅,不加懲窒,而曰「本體原自流行」,是不決不排,而望放乎海也。苟認定懲窒為治性之功,而不察流行之體,原不可以人力加損,則亦非行 所無事之旨矣。(《答聶雙江》)明德之明,人人完足。遇親而孝,遇長而弟,遇君而忠,遇夫婦而別,遇朋友而信,無往非明德之流行。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學問之道無他也,去其不善以歸於善而已矣。(《與鮑復之》)古人理會利害,便是義理;今人理會義理,猶是利害。(《答甘泉》)良知精明處,自有天然一定之則,可行則行,可止則止,真是鳶飛魚躍,天機活潑,初無妨礙,初無揀擇。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則糠秕眯目,天地 為之易位矣。(《答周順之》)果能實見「敬」字面目,則即是性分,即是禮文,又何偏內偏外之患乎?若歧性分禮文而二之,則已不識敬,何以語聖學之中正 乎?(《與方時勉》)來教謂:「心有主宰,遇非禮則勿視、勿聽,將無以非禮為,在事事物物上求之乎?」心有主宰,便是敬,便是禮;心無主宰,便是不敬,便是非禮。(《答林朝相》)聖門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也。戒慎恐懼,常精常明,則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故道千乘之國,直以敬事為綱領。信也者,敬之 不息者也,非敬之外復有信也。節用愛人,使民以時,即敬之流行於政者也。先儒謂「未及為政」,得毌以修己安百姓為二乎?(《與胡鹿 》)遷善改過,即致良知之條目也。果能戒慎恐懼,常精常明,不為物慾所障蔽,則即此是善,更何所遷?即此非過,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與掃除,雷厲風行,復 見本體。其謂「落在下乘」者,只是就事上點撿,則有起有滅,非本體之流行耳。(《答徐子弼》)是非逆順境界,猶時有礙,乃知聲臭未泯,還是形而下學 問。(《薛中離語》)自其精明之無障礙謂之智,及自其精明之無間斷謂之仁守。(《答徐波石》)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私慾也,故出門使民,造次顛沛,參前倚衡,無往非戒懼之流行,方是須臾不離。天理人慾,同行異情,此正毫釐千里之幾,從良知精明流行,則文、武之好勇,公劉、太王之好貨色,皆是天理。若雜之以私慾,則桓、文之救魯、救衛,攘夷安夏,皆是人慾。先師所謂「須從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論濁清」。有疑聖人之功異於始學者,曰:「王逸少所寫『上大人』,與初填硃模者,一點一直,不能一毫加損。」(以上《與呂涇野》)小人之起私意,昏迷放逸,作好作惡,至於穿窬剽劫,何往非心,特非心之本體耳。水之過顙在山,至於滔天襄陵,何往非水,然非水之本體矣。戒懼以不失其本體,禹之所以行水也。隄而遏之,與聽其壅橫而不決不排,二者胥失之矣。(《答曾弘之》)世俗通病,只認得箇有才能,有勛業,有著述的聖人,不認得箇無技能,無勛業,無著述的聖人。(《與洪峻之》)近有友人相語曰:「君子處世,只顧得是非,不須更顧利害。」仆答之曰:「天下真利害,便是天下真是非。即如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安得為害?而墦肉乞飽,壟上罔斷,安得為利?若論世情利害,亦有世情是非矣。」(《與師泉》)吾輩病痛,尚是對景時放過,故辨究雖精,終受用不得。須如象山所云,「關津路口,一人不許放過」,方是須臾不離之學。(《與周順之》) 雲「商量家 事,矛盾則有我,合同則留情,自是對景增減,又安能與千聖同堂,天地並位?」誠然,誠然。至以貨色名利,比諸霧靄魑魅,則有所未穩。形色天性,初非嗜欲, 惟聖踐形,只是大公順應之,無往非日月,無往非郊野鸞凰。若一有增減,則妻子家事,猶為霧靄魑魅,心體之損益,其能免乎?凡人與聖人,對景一也。無增減是 本體,有增減是病症。今日亦無別法,去病症以複本體而已矣。(《與師泉》)兩城有數條相問,大意主於收視斂聽,一塵不攖,一波不興, 為未發之時。當此不攖不興,意尚未動,吾儒謂之存存,存存則意發即誠。仆答之曰:「收視是誰收?斂聽是誰斂?即是戒懼功課,天德王道,只是此一脈。所謂去 耳目支離之用,全圓融不測之神,神果何在?不睹不聞,無形與聲,而昭昭靈靈,體物不遺,寂感無時,體用無界,第從四時常行,百物常生處,體當天心,自得無 極之真。」(《與雙江》)天命之性,純粹至善,昭昭靈靈,瞞昧不得,而無形與聲,不可睹聞。學者於此,無從體認,往往以強索懸悟,自增障蔽。此學不受世態點污,不賴博聞充拓,不須億中測度,不可意氣承擔,不在枝節點檢,亦不藉著述,繼往開來,凡有倚著,便涉聲臭。(《與郭平川》)世之論者,謂曾子得之以魯,子貢失之於敏。果若而言,則敏劣於魯矣。古人學術,須到氣質脫化處,方是歸根復命。億則屢中,是不免挨傍氣習,猶有倚著。而 戰戰兢兢,任重道遠,豈魯者所能了?故嘗謂「曾子能脫化得魯,故卒傳其宗;子貢不能脫化得敏,故終止於器。」(《與劉兩江》)指其明體之大公而無偏也,命之曰中;指其明體之順應而無所乖也,命之曰和,一物而二稱。世之以中和二致者,是靜存動省之說誤之也;以性上不可添戒懼者,是猖狂而蹈大方之說誤之也。(《答高仰之》)近來講學,多是意興,於戒懼實功,全不著力,便以為妨礙自然本體,故精神浮泛,全無歸根立命處。間有肯用戒懼之功者,止是點檢於事,為照管於念慮,不曾從不睹不聞上入微。寂感無二時,體用無二界,如稱名與字。然稱名而字在其中,稱字而名在其中,故中和有二稱,而慎獨無二功,今執事毅然自信,從寂處、體處用功夫,而以感 應、運用處為效驗,無所用其力,環起而議之,無一言當意者。竊恐有隱然意見,默制其中,而不自覺。此於未發之中,得無已有倚乎?倚於感,則為逐外,倚於 寂,則為專內,雖高下殊科,其病於本性均也。(以上《與余柳溪》)來教謂「良知是人生一箇真種子,本無是非、可否、相對。而言是非、可否、相對,此知之屬氣者。」不知精明貞純、無非無否處,將不屬氣否?(《答雙江》)過去未來之思,皆是失卻見在功夫,不免藉此以系其心。緣平日戒懼功疏,此心無安頓處,佛家謂之猢孫失樹,更無伎倆。若是視於無形,聽於無聲,洞洞屬屬, 精神見在,兢業不暇,那有閑工夫思量過去,理會未來?故「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此是將迎病症。「思曰睿,睿作聖」,此是見在本體功程,毫釐千里。(《答 濮致昭》)陽明夫子之平兩廣也,錢、王二子送於富陽。夫子曰:「予別矣!盍各言所學。」德洪對曰:「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 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畿對曰:「心無善而無惡,意無善而無惡,知無善而無惡,物無善而無惡。」夫子笑曰:「洪甫須識汝中本體,汝中須識洪甫功 夫,二子打併為一,不失吾傳矣。」聖門志學,便是志「不踰矩」之學。吾儕講學以修德,而日用踰矩處,乃以小過安之,何以協一?胸中一有所不安,自戒自懼,正是時時下學,時時上達,准四海,俟百聖,合德合明,只是一矩。(以上《青原贈處》)東廓語錄問「性固善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曰:「以目言之,明固目也,昏亦不可不謂之目。當其昏也,非目之本體矣。」古人以心體得失為吉凶,今人以外物得 失為吉凶。作德日休,作偽日拙,方見影響不爽。奉身之物,事事整飾,而自家身心,先就破盪,不祥莫大焉。 性字從心從生,這心之生理,精明真純,是發育 峻極的根本。戒慎恐懼,養此生理,從君臣父子交接處,周貫充出,無須臾虧損,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古人發育峻極,只從三千三百充拓,不是懸空擔 當。三千三百,只從戒懼真體流出,不是技節檢點。自天子至於庶人,皆有中和位育。中和不在戒懼外,只是喜怒哀樂,大公順應處;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 公順應,與君臣父子交接處。人倫庶物,日與吾相接,無一刻離得,故庸德之行,庸言之謹,兢業不肯放過,如織絲者絲絲入簆,無一絲可斷,乃是經綸大經。問諸生:「平旦之氣奚若?」曰「覺得清明,覺得無好惡。」曰:「清明者心也,而無好惡則有心而無意;清明者知也,而無好惡則有知而無物。二三子試思之, 果有無意之心,無物之知乎?」曰:「平旦之氣,湛然虛明。杲日當空,一物不留。」曰:「一物不留,卻是萬物畢照。一物不留,是常寂之體;萬物畢照,是常感 之用。」濂溪主靜之靜,不對動而言,恐人誤認,故自註無欲。此靜字是指人生而靜真體,常主宰綱維萬化者。在天機,名之曰「無聲無 臭」,故揭「無極」二字;在聖學,名之曰「不睹不聞」,故揭「無欲」二字。天心無言,而元亨利貞無停機,故百物生;聖心無欲,而仁義中正無停機,故萬物 成。知太極本無極,則識天道之妙;知仁義中正而主靜,則識聖學之全。戒慎恐懼之功,命名雖同,而血脈各異。戒懼於事,識事而不識念;戒懼於念,識念而不識本體。本體戒懼,不睹不聞,常規常矩,常虛常靈,則沖漠無朕,未應非先,萬象森然,已應非後,念慮事為,一以貫之,是為全生全歸,仁孝之極。問「天下事變,必須講求」。曰:「聖門講求,只在規矩,規矩誠立,千方萬圓,自運用無窮。平天下之道,不外絜矩,直至瓊台,方補出許多節目,豈是曾子比丘氏疏略欠缺?」問「格致」。曰:「心不離意,知不離物。而今卻分知為內,物為外;知為寂,物為感,故動靜有二時,體用有二界,分明是破裂心體。是以有事為點檢,而良知卻藏伏病痛,有超脫事為,而自謂良知瑩徹,均之為害道。」徐少初謂:「真性超脫之幾,須從無極太極悟入。」曰:「某近始悟得此意,然只在二氣五行流運中,故從四時常行、百物常生處見太極,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處 見真性,方是一滾出來,若隱隱見得真性本體,而日用應酬,湊泊不得,猶是有縫隙在。先師有云:『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了此便是下學上達之 旨。」問「博約」。曰:「聖門之學,只從日用人倫庶物,兢兢理會自家真性,常令精明流行。從精明識得流行實際,三千三百,彌綸六合,便是博文。從流行 識得精明主宰,無形無聲,退藏於密,便是約禮。故『亦臨亦保,昭事上帝。不怨不尤,知我其天。』初無二塗轍。」問「不睹不聞」。曰:「汝信得良知 否?」曰:「良知精明,真是瞞昧不得。」曰:「精明有形乎?」曰:「無形。」曰:「有聲乎?」曰:「無聲。」曰:「無形與聲,便是不睹不聞;瞞眛不得,便 是莫見莫顯。」問「戒懼」。曰:「諸君試驗心體,是放縱的,是不放縱的?若是放縱的,添箇戒懼,卻是加了一物。若是不放縱的,則戒懼 是復還本體。年來一種高妙口譚,不思不勉,從容中道精蘊,卻怕戒懼拘束,如流落三家村?,爭描畫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於自家受用,無絲毫干涉。」有苦 閑思雜念者,詰之曰:「汝自思閑,卻彭閑思;汝自念雜,卻惡雜念。辟諸汝自醉酒,卻惡酒醉。果能戒懼一念須臾不離,如何有功夫去浮思?」錢緒山論意見之弊,謂:「良知本體著於意見,猶規矩上著以方圓,方圓不可得而規矩先裂矣。」曰:「此病猶是認得良知粗了。良知精明,肫肫皜皜,不粘帶一物。意即良知之運行,見即良知之發越,若倚於意,便為意障,倚於見,便為見障。如秤天平者,手勢稍重便是弊端。」王泉石云:「古人開物成務,實用須講求得定,庶當局時不失著。」曰:「某嘗看棋譜,局局皆奇,只是印我心體之變動不居。若執定成局,亦受用不得,緣下了 二三十年棋,不曾遇得一局棋譜。不如專心致志,勿思鴻鵠,勿援弓矢,盡自家精神,隨機應變,方是權度在我,運用不窮。」龍溪曰:「不 落意見,不涉言詮,如何?」曰:「何謂意見?」曰:「隱隱見得自家本體,而日用湊泊不得,是本體與我終為二物。」曰:「何謂言詮?」曰:「凡問答時,言語 有起頭處,末稍有結束處,中間有說不了處,皆是言詮所縛。」曰:「融此二證如何?」曰:「只方是肫肫皜皜實際。」程門所云「善惡皆天 理,只過不及處便是惡」,正欲學者察見天則,不容一毫加損。雖一毫,終不免踰矩。此正研幾脈絡。《大學》言好惡,《中庸》言喜怒哀樂,《論語》言說樂 不慍。舍自家性情,更無用功處。 順逆境界,只是晴雨,出處節度,只是語默。此中潔凈,無往不潔凈,此中粘帶,無往不粘帶。問「道 器之別」。曰:「盈天地皆形色也,就其不可、不可聞、超然聲臭處指為道,就其可睹、可聞、體物不遺指為器,非二物也。今人卻以無形為道,有形為器,便是裂 了宗旨。喜怒哀樂即形色也,就其未發渾然、不可睹聞指為中,就其發而中節、燦然可睹聞指為和。今人卻以無喜怒哀樂為中,有喜怒哀樂為和,如何得合?人若無 喜怒哀樂則無情,除非是槁木死灰。」往年與周順之切磋。夢與同志講學,一廚子在旁切肉,用刀甚快。一貓升其幾,以刀逐之,旋復切肉如故。因指語同座 曰:「使廚子只用心逐貓,貓則去矣,如何得肉待客?」醒以語順之,忻然有省。天性與氣質,更無二件。人此身都是氣質用事,目之能視,耳之能聽,口之能 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氣質,天性從此處流行。先師有曰:「惻隱之心,氣質之性也。」正與孟子形色天性同旨。其謂「浩然之氣,塞天地,配道義」,氣質與天 性,一滾出來,如何說得「論性不論氣」。後儒說兩件,反更不明。除卻氣質,何處求天地之性?良知虛靈,晝夜不息,與天同運,與川同流,故必有事焉,無分於 動靜。若分動靜而學,則交換時須有接續,雖妙手不能措巧。元公謂「靜而無靜,動而無動」,其善發良知之神乎!潁泉先生語錄學者真有必求為聖人之心,則即此必求一念,是作聖之基也。猛自奮迅一躍,躍出,頓覺此身迥異塵寰,豈非千載一快哉!和靖謂:「敬有甚形影,只收斂身心,便是主一。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時,其心收斂,更著不得毫髮事,非主一而何?此最得濂、洛一脈。學莫要於識仁。仁,人心也。吾人天與之初,純是一團天理,後來種種嗜欲,種種思慮,雜而壞之。須是默坐澄心,久久體認,方能自見頭面。子曰:「默而識 之。」識是識何物?謂之默則不靠聞見,不倚知識,不藉講論,不涉想像,方是孔門宗旨,方能不厭不倦。是故必識此體,而後操存涵養始有著落。學莫切於敦行,仁豈是一箇虛理?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而非仁也。知事外無仁,仁體時時流貫,則日用之間,大而人倫不敢以不察,小而庶物不敢以不明。人何嘗一息離 卻倫物,則安可一息離卻體仁之功?一息離便非仁,便不可以語人矣。顏子視、聽、言、動,一毫不雜以非禮,正是時時敦行,時時善事吾心。先儒謂:「學成於靜。」此因人馳於紛擾,而欲其收斂之意。若究其極,則所謂不睹不聞。主靜之靜,乃吾心之真,本不對動而言也,即周子所謂「一」,程子所謂「定」。時有動靜,而心無動靜,乃真靜也。若時而靜存,時而動察,乃後儒分析之說。細玩「子在川上」章,可自見矣。孔子謂:「苟志於仁,無惡也。」若非有此真志,則終日縈縈,皆是私意,安可以言過?李卓吾倡為異說,破除名行,楚人從者甚眾,風習為之一變。劉元卿問於先生曰:「何近日從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誰不欲為聖賢,顧無奈聖賢礙手耳。今渠謂酒色財氣,一切不礙,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誰不從之?」夫子謂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為鮮,蓋真能見過,則即能見吾原無過處,真能自訟,則常如對讞獄吏,句句必求以自勝矣。但人情物理,不遠於吾身,苟能反身求之,又何齟齬困衡之多?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則人我無間,其順物之來,而毌以逆應之,則物理有不隨我而當者乎?格致之功,乃曾子發明一貫之傳。天下萬事萬物,莫不原於吾之一心,此處停妥,不致參差,即是大公之體。以此隨事應之,無所增損起滅,即是順應之流行矣。動容貌,出辭氣,正顏色,莫非以此貫之。所諭「應事接物,惟求本心安妥便行。否,雖遠眾勿恤」。學能常常如是,本心時時用事,久之可造於誠。世有以真實見羨者,吾因之以加勉,有以迂闊見誚者, 吾不因之而稍改。何也?學所以求自信而已,非為人也。然所謂本心安妥,更亦當有辨真無私心,真無世界心,乃為本心,從此安妥,乃為真安妥,不然,恐夾帶世 情,夾帶習見,未可以語本心安妥也。 夫為吾一身之主,為天地萬物之主,孰有外於心?所以握其主以主天地萬物,孰有過於存心?非我公反身體貼,安能言之 親切若此?第存心莫先於識心,識心莫先於靜,所謂心固不出乎腔子?然退藏於密者此也,彌滿於六合者亦此也。所謂識,固始於反觀默認,然凈掃其塵念,而自識 其靈明之體可也。識此靈明之呈露,而不極深研窮以得其全體不可也。所謂存,固始於靜時凝結,然「屋漏」,此操存之功也,「友君子」,亦此操存之功也。所謂 靜亦有二:有以時言者,則動亦定、靜亦定之動靜是也;有以體言者,則不對動說,寂以宰感,翕聚以宰發散,無時不凝結,亦無時不融釋,所謂無欲故靜,即程門 之定是也。若曰有嗜靜處,則能必其無厭動處耶?若曰常在?面,停停當當,則方其在外時,又何者在?面耶?心者,天下至神至靈者也。存心者,握其至神至靈, 以應天下之感者也。苟認定吾靈明之相,而未盡吾真體之全,即不免在內在外之疑。苟分存心與應務為二時,即不能免靜時凝結,動時費力之疑。願公不以其所已得 為極至,而深識此心之全體,盡得存心之全功,則自有渙然冰釋處矣。學不明諸心,則行為支;明不見諸行,則明為虛。明者,明其所行也。 行者,行其所明也。故欲明吾孝德,非超悟乎孝之理已也,真竭吾之所以事父者,而後孝之德以明。欲明吾弟德,非超悟乎弟之理已也,真盡吾之所以事兄者,而後 弟之德以明。舜為古今大聖,亦惟曰:「明於庶物,察於人倫。」舍人倫庶物,無所用其明察矣。若本吾之真心,以陳說經史,即此陳說,即行其所明也,安可以為 逐物?本吾之真心,以習禮講《小學》,即此講習,即行其所明也,安可以為末藝?然今世所謂明心者,不過悟其影響,解其字義耳。果超果神者誰與?若能神解超 識,則自不離日用常行矣。故下學上達,原非二時,分之即不可以語達,即不可以語學。故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作與語固為行,止與默亦為 行,人一日何時可離行耶?行本重,然實不在明之外也。所謂將來學問,只須慎獨,不須防檢,而既往愆尤習心未退,當何以處之?夫吾之獨 處,純然至一,無可對待。識得此獨,而時時慎之,又何愆尤能入、習心可發耶?但吾輩習心有二:有未能截斷其根,而目前暫卻者,此病尚在獨處,獨處受病,又 何慎之可言?有既與之截斷,而舊日熟境不覺竊發者,於此處覺悟,即為之掃蕩,為之廓清,亦莫非慎之之功。譬之醫家,急治其標,亦所以調攝元氣。譬之治水, 雖加疏鑿決排,亦莫非順水之性。見獵有喜心,正見程子用功密處,非習心之不去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此正是困勉之功,安可以為著意?但 在本體上用,雖困且苦,亦不可以言防檢。今世之防檢者,亦有熟時,不可以其熟時為得操存之要,何如?何如?程門慎獨之旨,發於川上, 正是不舍晝夜之幾。非禮勿視、聽、言、動,時時在禮上用力,即慎獨也。時時是禮,時時無非禮,安論境界?試淺言之,雖向晦宴息,吾心亦然不昧,吾耳目身口 亦不能離,又安有無視、聽、言、動之時?雖在夢中,有呼即醒,何嘗俱入於滅?《易》所謂寂者,指吾心之本體不動者言也,非指閑靜之時也。功夫只是一箇,故 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在知處討分曉,不在境上生分別。承示元城之學,力行七年而後成,上蔡別程子數年,始去一「矜」字,何其難? 子曰:「欲仁而仁至」,又何其易?切問也,夫仁何物也?心也。心安在乎?吾一時無心,不可以為人,則心在吾,與生俱生者也。求吾之與生俱生者,安可以時日 限?試自驗之。吾一念真切,惟求復吾之真體,則此欲仁一念,已渾然仁體矣,何有於妄?何處覓矜?無妄無矜,非仁體而何?至於用力之熟,消融之盡,則不能不 假以歲月耳。今高明既信我夫子「欲仁仁至」之語,則即此處求之足矣,不必更於古人身上生疑,斯善求仁矣。聚所先生語錄 今人只說我未嘗有大惡的事,未嘗有大惡的念頭,如此為人,也過得。不知日間昏昏慒慒,如醉如夢,便是大惡了。天地生我,為人豈徒昏慒天地間,與蟲蟻並活已耶?諸生夜侍劉思徵,問曰:「堯、舜之心至今在,其說如何?」先生曰:「汝知得堯、舜是聖人否?」曰:「知之。」曰:「即此便是堯、舜之心在。」時李肖、岑 大行在坐,謂諸生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人孰不曉得父母當孝,兄弟當弟?這點心,即盜蹠亦是有的,但人都是為氣欲蔽了,不能依著這心行去。」先生 謂諸生曰:「汝信得及否?」諸生對曰:「信得。」先生曰:「這箇心是人人都有的,是人人都做得堯、舜的,世人卻以堯、舜的心去做盜蹠的事,圖小小利慾,是 猶以千金之璧而易壺也。可惜!」李如真述前年至楚侗先生家,與其弟楚倥同寢九日,數叩之不語。及將行時,楚倥乃問曰:「《論語》上不 曰如之何、如之何,汝平日如何解?」如真對以為「我今日不遠千里特來究證,亦可謂如之何、如之何矣,子全無一言相教耶?」楚倥曰:「汝到不去如之何、如之 何,又教我如之何。」先生甚歎其妙。凡至會者,輒以此語之。一友云:「若行得路正,他如之何、如之何便好。若路不正,就是如之何、如之何也無用。」先生笑 曰:「只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若曰如之何、如之何,路道自不會差了。」一友呈其見解之,先生曰:「解得不中用,只是要如之何、如之何就是。」問「自立自達」。曰:「自立是卓然自立於天地間,再無些倚靠人,推倒他不得。如太山之立於天地間,任他風雷俱不能動,這方是自立。既自立了,便能自達, 再不假些幫助,停滯他不得。如黃河之決,一瀉千里,任是甚麼不能沮他,這方是自達。若如今人靠著聞見的,聞見不及處,便被他推倒了,沮滯了。小兒行路,須 是倚牆靠壁,若是大人,須是自行。」凡功夫有間,只是志未立得起,然志不是凡志,須是必為聖人之志。若是必為聖人之志,亦不是立志。若是必為聖人之志,則凡行得一件好事,做得一上好功夫,也不把他算數。一友言己教姪,在聲色上放輕些。先生曰:「我則異於是。我只勸他立志向學。若勸得他向學之志重了,他於聲色上便自輕,不待我勸。昔孟子於齊王好樂,而曰 『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於好勇,則曰『請好大勇』。曰好貨,就曰『好貨也好,只要如公劉之好貨』。曰好色,就曰『好色也好,只要如太王之好色』。今人 若聽見說好貨、好色,便就說得好貨、好色甚不好了,更轉他不得。今人只說孟子是不得已遷就的話,其實不知孟子。」先生謂康 曰:「為學只好信得『人皆可以為堯、舜』一句。」康曰:「近來亦信得及,只是無長進。」曰:「試言信處何如?」康曰:「只一念善念,便是堯、舜。」曰:「如此卻是信不及矣。一日之中,善念有幾,卻有許多時不是堯、舜了。只無不善處,便是堯、舜。」康曰:「見在有不善處,何以是堯、舜?」曰:「只曉得不善 處,非堯、舜而何?」先生問康曰:「近日用功何如?」康曰:「靜存。」曰:「如何靜存?」康曰:「時時想著箇天理。」曰:「此是人 理,不是天理。天理天然自有之理,容一毫思想不得。所以陽明先生說『良知是不慮而知』的。《易》曰:『何思何慮。』顏淵曰:『如有所立卓爾。』說如有,非 真有一件物在前。本無方體,如何可以方體求得?到是如今不曾讀書人,有人指點與他,他肯做,還易得,緣他止有一箇慾障。讀書的人,又添了一箇理障,更難擺 脫。你只靜坐,把念頭一齊放下,如青天一般,絕無一點雲霧作障,方有會悟處。若一心想箇天理,便受他纏縛,非惟無益,而反害之。《書》曰:『人心惟危,道 心惟微。』你今想箇天理,反添了這箇人心,自家常是不安的。若是道心,無聲無臭,容意想測度不得。容意測度又不微了。《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 中。』怒而無有作惡,喜而無有作好,所謂情順萬物而無情,心普萬物而無心,無動無靜,方功夫的當處。譬之鏡然,本體光明,妍來妍照,媸來媸照,鏡?原是空 的,沒有妍媸。你今如此就謂之作好。」康曰:「如此莫落空否?」曰:「不要怕空,果能空得,自然有會悟處。」康曰:「如此恐流於佛學也。」曰:「空亦不 同。有一等閑人的空,他這空,是昏昏慒慒,胸中全沒主宰,纔遇事來,便被推倒,如醉如夢,虛度一生。有異教家的空,是有心去做空,事物之來,都是礙他空 的,一切置此心於空虛無用之地。有吾儒之空,如太虛一般,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形色象貌,俱在太虛中發用流行,千變萬化,主宰常定,都礙他不得 的,即無即有,即虛即實,不與二者相似。」康曰:「康初亦從空上用功,只緣不識空有三等之異,多了這箇意見,便添一箇理障。今已省得此意,當下卻空不 來。」曰:「這等功夫,原急不得,今日減得些,明日又減得些,漸漸減得去,自有私意凈盡,心如太虛。日子忙不得,如忙,又是助長,又是前病複發了。」康問:「孟子云『必有事焉』,須時時去為善方是。即平常無善念時、無惡念時,恐也算不得有事否?。先生曰:「既無惡念,便是善念,更又何善念?卻又多了 這分意思。」康曰:「亦有惡念發而不自知者。」先生曰:「這點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更無有惡念發而不自知者。今人錯解良知作善念,不知知此念善是良 知,知此念惡亦是良知,知此無善念無惡念也是良知,常知,便是必有事焉。其不知者,非是你良知不知,卻是你志氣昏惰了。古人有言曰:『清明在躬,志氣如 神。』豈有不自知的?只緣清明不在躬耳。你只去責志,如一毫私慾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則私慾便退聽。所以陽明先生責志之說最妙。」先生謂康曰:「人之 有是四端,猶其有是四體,信得及否?」康對曰:「康今說信得,只是口?信得,不是心?信得,緣未思量一番,未敢便謂信得。」先生曰:「倒不要思量,大抵世 學之病,都是揣摩影響,如猜拳一般。聖門若顏子,便是開拳,見子箇數分明。且汝今要回,須要討箇分明,半明半暗,不濟得事。」康默自省有覺,因對曰:「只 因老師之問,未實體認得,便在這?痛,恐便是惻隱之心;愧其不知,恐便是羞惡之心;中心肅然,恐便是恭敬之心;心中辨決,有無當否,恐便是是非之心。即此 一問,四端盡露,真如人之有四體一般,但平日未之察耳。」先生喜曰:「這便是信得及了。」康又曰:「四端總是一端,全在是非之心上,惻隱知其為惻隱,羞惡 知其為羞惡,恭敬知其為恭敬。若沒是非之心,何由認得?亦何由信得?此便是良知,擴而充之則致矣。」先生曰:「會得時止說惻隱亦可,說羞惡亦可,說恭敬亦 可。」「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有所見,便不是道。百姓之愚,沒有這見,卻常用著他,只不知是道。所以夫子曰:「中庸不 可能也。」中是無所依著,庸是平常的道理。故孟子言孝,未嘗以割股廬墓的,卻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言弟則曰:「徐行後長者謂之弟。」今人要做 忠臣的,只倚著在忠上,便不中了;為此驚世駭俗之事,便不庸了。自聖人看來,他還是索隱行怪,縱後世有述,聖人必不肯為。往年有一友問心齋先生雲「如何是 無思而無不通?」先生呼其仆,即應,命之取茶,即捧茶至。其友復問,先生曰:「纔此仆未嘗先有期我呼他的心,我一呼之便應,這便是無思無不通。」是友曰:「如此則滿天下都是聖人了。」先生曰:「卻是日用而不知,有時懶困著了,或作詐不應,便不是此時的心。」陽明先生一日與門人講大公順應,不悟。忽同門人游 田間,見耕者之妻送飯,其夫受之食,食畢與之持去。先生曰:「這便是大公順應。」門人疑之,先生曰:「他卻是日用不知的。若有事惱起來,便失這心體。」所 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是箇真聖人,真正大公順應,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的。一友謂「知人最難」。先生擘畫一「仁」字,且曰:「這箇仁難知,須是知得這箇仁,才知得那箇人。」是友駭問,先生曰:「唯仁人能好人,能惡人。」是友悚然。有問「仁體最大,近已識得此體,但靜時與動時不同,似不能不息」。曰:「爾所見者,妄也。所謂仁者,非仁也。似此懸想,乃背於聖門默識之旨,雖勞苦終 身,不能彀一日不息。夫識仁者,識吾身本有之仁,故曰:『仁者,人也。』今爾所見,是仁自仁,而人自人,想時方有,不想即無,靜時方明,纔動即昏,豈有仁 而可離者哉?豈有可離而謂之仁哉?故不假想像而自見者仁也,必俟想像而後見者非仁矣;不待安排布置而自定者仁也,必俟安排布置而後定者非仁矣;無所為而為 者仁也,有所為而為者非仁矣;不知為不知者仁也,強不知以為知者非仁矣;與吾身不能離者仁也,可合可離非仁矣;不妨職業而可為者仁也,必棄職業而後可為者 非仁矣;時時不可息者仁也,有一刻可息非仁矣;處處皆可體者仁也,有一處不可體者非仁矣;人皆可能者仁也,有一人不可能者非仁矣。孔子曰:『道二,仁與不 仁而已矣。』出乎此則入乎彼,一日不識仁,便是一日之不仁,一時不識仁,便是一時之不仁。不仁則非人矣,仁則不外於人矣。識仁者,毋求其有相之物,惟反求 其無相者而識之,斯可矣。」先生曰:「言思忠,事思敬,只此便是學。」一友曰:「還要本體。」曰:「又有甚麼本體?忠敬便是本體,若 無忠敬,本體在何處見得?吾輩學問,只要緊切,空空說箇本體,有何用?所以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便有甚麼?人人有箇不為 不欲的,人只要尋究自家那件是不為不欲的,不為不欲他便了。」「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人只行些好事,而不思索其理,則習矣而不察,終是昏昏 慒慒,全無一毫自得意思,做成一箇冥行的人。人只思索其理,而不著實去行,懸空思索,終是無有真見,不過窺得些影響,做成一箇妄想的人。所以知行要合一。先生曰:「世人把有聲的作聞,有形的作見,不知無聲無形的方是真見聞。」康曰:「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若有所戒慎、恐懼,便睹聞了,功夫便通不得晝 夜。」先生曰:「人心纔住一毫便死了,不能生息。」看人太俗,是學者病痛。問:「如何是本心?」曰:「即此便是。」又問:「如何存養?」曰:「常能如此便是。」有疑於「當下便是」之說者,乃舉孟子之擴充為問。先生曰:「千年萬年只是一箇當下。信得此箇當下,便信得千萬箇。常如此際,有何不仁不義、無禮無智之 失?孟子所謂擴充,即子思致中和之致,乃是無時不然,不可須臾離意思,非是從本心外要加添些子。加些子便非本心,恐不免有畫蛇添足之病。」實踐非他,解悟是已。解悟非他,實踐是已。外解悟無實踐,外實踐無解悟。外解悟言實踐者知識也,外實踐言解悟者亦知識也,均非帝之則,均非戒慎之旨。四山論學今世覓解脫者,宗自然,語及問學,輒曰此為法縛耳。顧不識人世種種規矩範圍,有欲離之而不能安者,此從何來?愚以為離卻戒慎恐懼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 也。今世慕歸根者,守空寂,語及倫物,輒曰此謂義襲耳。顧不識吾人能視、能聽、能歡、能戚者,又是何物?愚以為離卻喜怒哀樂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今世 取自成者,務獨學,語及經世,輒曰此逐情緣耳。顧不識吾人一民之傷、一物之毀,惻然必有動乎中,此又孰使之者?愚以為離卻天地萬物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 也。思成求正草(瀘水)天有與我公共一理,從頭透徹,直信本心,通一無二,不落塵根,不覓窾會,靈明活潑, 統備法象,廣大纖屑,無之非是,其於立人、達人,民飢、民溺,一切宇宙內事,更不容推而隔於分外,豈可與意識、卜度、理路、把捉者同日語哉!今學者動曰: 「念愁起滅,功慮作輟。」夫念至於有起有滅,功見得有作有輟,毋論滅為斷絕,即起亦為生浪;毋論輟為墮落,即作亦屬添足。扶籬摸壁,妄意得手,參前倚衡, 終非覿面。君子之於人也,虛心而照,平心而應,使其可容者自容,不可容者自不能容,不以察,與焉而已。若作意以含容為量,則恐打入世 情隊?,膠結不解,吾將不為君子所容矣。志於學問,與流俗自不期遠,安於流俗,與學問自不期遠。流俗之得意,不過在聲華艷羨之間,一或銷歇而意趣沮 喪,毫無生色。學問之得意,反在收斂保聚之內,雖至窮窘,而志操益勵,越見光芒。天地鬼神,遇事警畏,然恐在禍福利害上著腳,終涉疏淺。古人亦臨、亦保,若淵、若冰,不論有事、無事,一是恂憟本來作主。古人以天地合德為志,故直從本體,亦臨亦保,不使一毫自私用智,沾蒂掛根。今人以世情調適為志,故止從事為安排布置,終不能於不睹不聞上開眼立身。總之一達而上下分途。君子只憑最初一念,自中天則;若就中又起一念,搬弄伎倆,即無破綻,終與大道不符。今世學者,登壇坫,但曰默識,曰信,曰聞,曰參,以為不了義諦。夫參之為言,從二氏而後有,不必言也。顧為識、為信、為聞,就而質之究竟,不過參之之義。吾以為,總於人情世變,毫無著落,此等論且放下,須近?著己求之 中庸,以未發之中言性,而必冠之以喜怒哀樂。孟子言性善,而必發於惻隱羞惡四端,則知曰性、曰情,雖各立名而無分段。故知莫見、莫顯,亦無非不睹不聞,而 慎獨之功,即從戒懼抽出言之,蓋未有獨處致慎,而不為戒慎、恐懼者,此聖學所以為實也。陽明洞見此旨,特提致知,而又恐人以意識為知,又點出一「良」字, 蓋以性為統理,而知則其靈明發端處,從良覓知,則知不離根,從致完良,則功不後時,此正慎獨關鍵。吾人但當依此用功,喜怒哀樂歸於中節,而不任己,惻隱四 端,一任初心而不轉念,則一鍼一血,入聖更復何疑!問「格物」。曰:「正心直曰正心,誠意直曰誠意,致知直曰致知,今於格物獨奈何必 曰『格其不正,以歸於正』耶?吾以為,聖人之學,盡於致知,而吾人從形生神發之後,方有此知,則亦屬於物焉已,故必格物而知乃化,故《大學》本文於此獨著 一『在』字,非致知之外別有一種格物功夫。《易》言『乾知大始』即繼以『坤作成物』,非物則知無所屬,非知則物無所。孟子曰:『所過者化』,物格之謂也;『所存者神』,知至之謂也。程子曰:『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此正致知格物之解也。」公以求仁為宗旨,而雲「無事不學,無學不證諸孔氏」。第不知無所事之時,何所為學?而應務酬酢之繁,又不遑一一證諸孔氏,而學之躊躇倉皇,反覺為適為固,起念不化,此將何以正之?(《與徐魯源》)文庄歐陽南野先生德歐陽德字崇一,號南野,江西泰和人。甫冠舉鄉試,從學王文成於虔台,不赴春官者二科,文成呼為小秀才。登嘉靖 二年進士第,知六安州,遷刑部員外郎,改翰林院編修。踰年,遷南京國子司業,南京尚寶司卿。轉太僕寺少卿。尋出為南京鴻臚寺卿。丁父憂。除服起原官,疏乞 終養,不許。遷南京太常寺卿。尋召為太常卿,掌祭酒事。陞禮部左侍郎,改吏部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母卒,廬墓服未闋,召拜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 無逸殿。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卒於官,年五十九。贈太子少保,諡文庄。先生立朝大節,在國本尤偉。是時上諱忌儲貳之事,蓋中妖人陶仲 文「二龍不相見」之說,故自莊敬太子既薨,不欲舉行冊立,二子並封為王。先生起宗伯,即以為言,不報。會詔二王婚於外府,先生言:「昔太祖以父婚子,諸王 皆處禁中。孝宗以兄婚弟,諸王始皆出府。今事與太祖同,宜如初制行之。」上不可,令二王出居外府。先生又言:「《會典醮詞》,主器則曰承宗,分藩則曰承 家。今其何所適從?」上不悅曰:「既雲王禮,自有典制可遵,如若所言,則何不竟行冊立也?」先生即具冊立東宮儀注以上,上大怒。二王行禮訖,無軒輊。穆宗 之母康妃死,先生上喪禮儀注,一依成化中紀淑妃故事。紀淑妃者孝宗之母也。上亦不以為然,以諸妃禮葬之。先生據禮守儀,不奪於上之喜怒如此。宗藩典禮,一裁以義,又其小小者耳。先生以講學為事。當是時,士咸知誦「致良知」之說,而稱南野門人者半天下。癸丑甲寅間,京師靈濟宮之會,先生與徐少湖、聶雙 江、程松溪為主盟,學徒雲集至千人,其盛為數百年所未有。羅整菴不契良知之旨,謂「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今言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亦是 以知覺為性矣。」先生申之曰:「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謂 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 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整菴難曰:「人之知識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 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真識及分別事識者。」先生申之曰:「非謂知識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 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故就視、聽、言、動而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而言,乃見其所謂良者。 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知之良者,乃所謂天之理也,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也。」整菴難曰:「誤認良知為天理,則於天地萬物之理, 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無以達夫一貫之妙。」先生申之曰:「良知必發於視聽、思慮,視聽、思慮必交於天地、人物,天地、人物無窮,視聽、思慮亦無窮,故 良知亦無窮。離卻天地、人物,亦無所謂良知矣。」然先生之所謂良知,以知是知非之獨知為據,其體無時不發,非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所謂未發者,蓋即喜怒 哀樂之發,而指其有未發者,是已發未發,與費隱微顯通為一義。當時同門之言良知者,雖有淺深詳略之不同,而緒山、龍溪、東廓、洛村、明水皆守「已發未發非 有二候,致和即所以致中」。獨聶雙江以「歸寂為宗,功夫在於致中,而和即應之」。故同門環起難端,雙江往複良苦。微念菴,則雙江自傷其孤另矣。蓋致良知宗旨,陽明發於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然觀《傳習錄》云:「吾昔居滁,見諸生多務知解,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 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鍊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其大意亦 可見矣。後來學者只知在事上磨鍊,勢不得不以知識為良知,陰流密陷於義襲、助長之病,其害更甚於喜靜厭動。蓋不從良知用功,只在動靜上用功,而又只在動上 用功,於陽明所言分明倒卻一邊矣。雙江與先生議論,雖未歸一,雙江之歸寂,何嘗枯槁,先生之格物,不墮支離,發明陽明宗旨,始無遺憾,兩不相妨也。南野論學書靜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中,中非靜也;動而循其良知也,謂之致和,和非動也。蓋良知妙用,有常而本體不息,不息故常動,有常故常靜,常動常靜,故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來教若只說致知,而不說勿忘、勿助,則恐學者只在動處用功夫。知忘助者良知也。勿忘助者致良知也。夫用功即用也,用即動也,故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亦動 也。雖至澄然無際,亦莫非動也。動而不動於欲,則得其本體之靜,非外動而別有靜也。古人之學,只在善利之間,後來學者不知分善利於其心,而計較、揣量 於形、文為之粗,紛紛擾擾,泛而無歸。故宋儒主靜之論,使人反求而得其本心。今既知得良知,更不須論動靜矣。夫知者心之神明,知是知非而不可欺者也。君 子?知其是非,而不自欺,致知也。故無感自虛,有感自直,所謂有為為應,明覺為自然也,是之謂靜。若有意於靜,其流將有是內非外、喜靜厭擾,如橫渠所謂 「累於外物」者矣。見聞知識,真妄錯雜者,誤認以為良知,而疑其有所未盡,不知吾心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之本體,非見聞知識之可混。而見聞知識,莫非妙 用,非有真妄之可言,而真妄是非、輕重厚薄,莫不有自然之知也。(以上《答陳盤溪》)夫良知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故雖小人閑居為不善 無所不至者,其見君子而厭然,亦不可不謂之良知。雖常人恕己則昏者,其責人則明,亦不可不謂之良知。苟能不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歸於善,勿以所惡於人者施 之於人,則亦是致知誠意之功。即此一念,可以不異於聖人。(《答劉道夫》)來教謂動中求靜,順應不擾,殆有見於動中之靜,求不擾於應 酬之中,而未究夫無動無靜之良知也。夫良知無動無靜,故時動時靜而不倚於動靜。君子之學,循其良知,故雖疲形餓體而非勞也,精思熟慮而非煩也,問察辨說而 非聒也,清凈虛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心逸?何往而不日休?故學貴循其良知,而動靜兩忘,然後為得。(《答周陸田》)《記》中反覆於心性之辨,謂「佛氏 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又舉《傳習錄》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此言亦以知覺為性者。某嘗聞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 聽、知言、知動皆知覺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所謂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蓋天性之真, 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者也,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也。謂人之 識知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真識及分別 事識者。某之所聞,非謂知覺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故就視、聽、 言、動而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而言,乃見其所謂良者。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知之良者,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乃所 謂天之理也。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源頭、支流非有二水。先儒所謂視聽、思慮、動作皆天也,人但於其中要識得真與妄耳。良字之義, 正孟子性善之旨,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纔說性時便有知覺運動。性非知則無以為體,知非良則無以見性,性本善非有外鑠,故知本良不待安排。曰「不慮而知」者 其良知,猶之曰「不待安排」者其良心,擴而充之,以達之天下,則仁義不可勝用,《楞伽》之真識,宜不得比而同之矣。謂有物必有則,故 學必先於格物。今以良知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物,則道理全是人安排出,事物無復有本然之則矣。某竊意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所 謂良知也,天然自有之則也。視聽而不以私意蔽其聰明,是謂致良知於耳目之間;父子而不以私意奪其慈孝,是謂致良知於父子之間,是乃循其天然之則,所謂格物 致知也。舍此則無所據,而不免於安排布置,遠人以為道矣。(以上《辨整菴困知記》)意與知有辨。意者,心之意念;良知者,心之明覺。意有妄意,有私 意,有意見,所謂幾善惡者也;良知不睹不聞,莫見莫顯,純粹無疵,所謂誠無為者也。學者但從意念認取,未免善惡混淆,浸淫失真;誠知所謂良知,而致之毋自 欺而求自慊,則真妄公私,昭昭不昧,何至於誤意認見,任意所適也哉!(《答徐少湖》)良知上用功,則動靜自一。若動靜上用功,則見良知為二,不能合一矣。格致、誠正即是養。孟子言養氣,亦只在慊於心上用功,慊於心,即是致良知。後世所謂養,卻只守得箇虛靜,習得箇從容,興聖賢作用處,天懸地隔。(以上《答問》)良知乃本心之真誠惻怛,人為私意所雜,不能念念皆此真誠惻怛,故須用致知之功。致知雲者,去其私意之雜,使念念皆真誠惻怛,而無有虧欠耳。孟子言孩提知 愛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誠惻怛、自然發見者,使人達此,於天下念念真誠惻怛,即是念念致其良知矣。故某嘗言一切應物處事,只要是良知。蓋一念不是良知,即不 是致知矣。(《答胡仰齋》)理一分殊,渾融之中,燦然者在。親疏內外,皆具於天地萬物一體之心,其有親疏內外之分,即本體之條理,天理之流行。吾心實未嘗有親疏內外之分也,苟分別彼此,則同體之心未免有間,而其分之殊者皆非其本然之分矣。(《答王克齋》)兄謂:「近時學者,往往言良知,本體流行,無所用力,遂至認氣習為本性。不若說致知功夫,不生弊端。」鄙意則謂:「今之認氣習為本性者,正由不知良知之 本體。不知良知之本體,則致知之功,未有靠實可據者。故欲救其弊,須是直指良知本體之自然流行,而無假用力者,使人知所以循之,然後為能實用其力,實致其 知。不然,卻恐其以良知為所至之域,以致知為所入之途,未免岐而二之,不得入門內也。如好善惡惡,亦是徹上徹下語,循其本體之謂善,背其本體之謂惡,故好 善惡惡亦只是本體功夫,本體流行只是好善惡惡。」(《答陳明水》)學者誠不失其良心,則雖種種異說,紛紛緒言,譬之吳、楚、閩、粵方言各出,而所同者 義。苟失其良心,則雖字字句句無二,無別於古聖,猶之孩童玩戲,籹飾老態,語笑步趨,色色近似,去之益遠。(《答馬問菴》)覺則無病可去,患在於不覺 耳。常覺則常無病,常存無病之心,是真能常以去病之心為心者矣。中離懲忿窒欲為第二義,亦是為志未徹底。徒用力於忿欲者,而發人心無聲無臭,一旦不可 得而見,豈有二義三義也?(以上《答高公敬》)來教謂:「人心自靜自明,自能變化,自有條理,原非可商量者,不待著一毫力。」又謂:「百姓日用,不起一念,不作一善,何嘗鶻突無道理來!」又謂:「今世為學用功者,苟非得見真體,要皆助長。必不得已,不如萬緣放下,隨緣順應。」又謂: 「人志苟真,必不至為惡,不勞過為猜防。」皆日新之語。(《答王士官》)《大學》言知止,止者,心之本體,亦即是功夫。苟非一切止息,何緣得定、靜、安?因便將見前酬應百慮,認作天機活潑,何啻千里!(《寄雙江》)大抵學不必過求精微,但粗重私意斷除不凈,真心未得透露,種種妙談皆違心之言,事事周密皆拂性行,向後無真實腳根可扎定得,安雍其有成也?(《寄橫溪弟》)好惡與人相近,言羞惡是非之知不容泯滅,後世舍獨知而求之虛明湛一,卻恐茫然無著落矣。(《答朱芝山》)自謂寬裕溫柔,焉知非優遊怠忽;自謂發強剛毅,焉知非躁妄激作。忿戾近齋庄,瑣細近密察,矯似正,流似和,毫釐不辨,離真逾遠。然非實致其精一之功,消其功利之萌,亦豈容以知見情識而能明辨之。(《寄敖純之》)先師謂「致知存乎心悟」,若認知識為良知,正是粗看了,未見所謂「不學不慮,不系於人」者。然非情無以見性,非知識意念則亦無以見良知。周子謂:「誠無為,神發知。知神之為知,方知得致知;知誠之無為,方知得誠意。」來書啟教甚明,知此即知未發之中矣。格物二字,先師以為致知之實。蓋性無體,以知為體,知無實,事物乃其實地。離事物則無知可致,亦無所用其致之之功,猶之曰「形色乃天性之實,無形色則無 性可盡,惟踐形然後可以盡性」云爾。大抵會得時,道器隱顯、有無本末一致;會未得,則滯有淪虛,皆足為病。(以上《答陳明水》)人心生意流行而變化無方。所謂意也,忽焉而紛紜者意之動,忽焉而專一者意之靜,靜非無意而動非始有。蓋紛紜專一,相形而互異。所謂易也,寂然者,言其體之不動 於欲,感通者,言其用之不礙於私,體用一原,顯微無間。非時寂時感,而有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蓋雖諸念悉泯,而兢業中存,即懼意也,即發也。雖憂患不 作,而怡靜自如,即樂意也,即發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蓋即喜怒哀樂之發,而指其有未發者,猶之曰「視聽之未發謂之聰明」,聰明豈與視聽為對而各一其 時乎?聖人之情,順萬事而無情,而常有意,而常無意也。常有意者,變化無方,而流行不息,故無始。常無意者,流行變化,而未嘗遲留重滯,故無所。(《答王 堣齋》)夫人神發為知,五性感動而萬事出。物也者,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身之所有,知之所出者也。視聽、喜 怒之類,有禮有非禮,有中節有不中節。苟密察其心之不可欺者,則莫不自知之。故知也者,事物之則,有條有理,無過不及者也。物出於知,知在於物,故致知之 功,亦惟在於格物而已。夫隱顯動靜,通貫一理,特所從名言之異耳。故中也,和也,中節也,其名則二,其實一獨知也。故是是非非者,獨知感應之節,為天下之 達道。其知則所謂貞靜隱微,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也。就是是非非之知而言,其至費而隱,無少偏倚,故謂之未發之中。就知之是是非非而言,其至微而顯,無少 乖戾,故謂之中節之和。非離乎動靜顯見,別有貞靜隱微之體,不可以知是知非言者也。程子謂:「言和則中在其中,言中則涵喜怒哀樂在其 中。」答蘇季明之問,謂:「知即是已發,已發但可謂之和,不可謂之中。」又謂:「既有知覺,卻是動,怎生言靜者?」蓋為季明欲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則 二之矣,故反其詞以詰之,使驗諸其心,未有絕無知覺之時,則無時不發,無時不發,則安得有所謂未發之前?而已發又不可謂之中,則中之為道,與所謂未發者, 斷可識矣,又安得前乎未發,而求其所謂中者也?既而季明自悟其旨曰:「莫是於動上求靜否?」程子始是其說而猶未深然之,恐其端倪微差,而毫釐之間,猶未免 於二之也。來教云:「虛靈是體,知覺是用,必虛而後靈。無欲則靜虛,靜虛則明。無事則虛,虛則明。此是周、程正法眼藏,可容以所知所 覺混能知能覺耶?夫知覺一而已,欲動而知覺始失其虛靈,虛靈有時失而知覺未嘗無,似不可混而一之。然未有無知覺之虛靈,苟不虛不靈,亦未足以言覺,故不可 岐而二之。然亦為後儒有此四字而為之分疏」云爾。若求其實,則知之一字足矣,不必言虛與靈,而虛靈在其中。虛之一字足矣,不必言靈言知,而靈與知在其中。 蓋心惟一知,知惟一念,一念之知,徹首徹尾,常動常靜,本無內外,本無彼此。來教以「能知覺為良,則格物自是功效;以所知覺為良,是 宜以格物為功夫。」恐未然也。夫知以事為體,事以知為則,事不能皆循其知,則知不能皆極其至,故致知在格物,格物以致知,然後為全功。後世以格物為功者, 既入於揣摩義襲,而不知有致知之物;以致知為功者,又近於圓覺真空,而不知有格物之知,去道愈遠矣。(以上《寄雙江》)夫心知覺運動 而已,事者知覺之運動,照者運動之知覺,無內外動靜而渾然一體者也。《答王新甫》)夫身必有心,心必有意,意必有知,知必有事。若有無事之時,則亦當 有無心、無意、無知之時耶?身心意知,物未始須臾無,則格致誠正之功,亦不可須臾離,又焉有未感之前,又焉有還須用功之疑耶?(《答陳履旋》)格物致知,後世學者以知識為知,以凡有聲色象貌於天地間者為物,失卻《大學》本旨。先師謂:「知是獨知,致知是不欺其獨知;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如 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詩》所謂『有物有則』,《孟子》『萬物皆備於我』是也。」格物是就視聽喜怒諸事慎其獨知而格之,循其本然之則,以自慊其 知。(《答馮守》)立心之始,不見有時之順逆,事之繁簡,地之險易,人之難處易處,惟見吾心是非善惡,從之如不及,去之如探湯者,方 為格物。苟分別種種順逆難易,如彼如此,則既有所擇取,而順逆難易之心為之主矣。順逆難易之心為之主,則雖有時主宰不亂,精神凝定,猶不足謂之格物。何 者?從其好順惡逆之心也。而況遇逆,且難支吾牽強,意興沮撓,尚何格物之可言乎?良知無方無體,變動不居,故有昨以為是,而今覺其非;有己以為是,而因人覺其為非;亦有自見未當,必考證講求而後停妥。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當如此。然一念良知,徹頭徹尾,本無今昨、人己、內外之分也。(以上《答沈思畏》)道塞乎天地之間,所謂「陰陽不測之神」也。神凝而成形,神發而為知,知感動而萬物出焉。萬物出於知,故曰:「皆備於我」;而知又萬事之取正焉者,故曰: 「有物有則。」知也者,神之所為也。神無方無體,其在人為視聽,為言動,為喜怒哀樂,其在天地萬物,則發育峻極者,即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者也。鳶之 飛,魚之躍,以至山川之流峙,草木之生生化化,皆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者也。故人之喜怒哀樂、視聽言動,與天地萬物周流貫徹,作則俱作,息則俱息,而無 彼此之間,神無方體故也。故格吾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物,則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神無方體故也。視聽喜怒之外,更有何物?蓋古之言視聽喜 怒者,有見於神通天地萬物而為言;後之言視聽喜怒者,有見於形對天地萬物而為言,通則一,對則二,不可不察也。(《答項甌東》)源委與體用稍異,謂源者,委所從出可也,謂非委則無以見源,源豈待委而後見乎?蓋源與委猶二也。若夫知之感應變化,則體之用;感應變化之知,則用之體。猶水之流,流之水,水外無流,流外無水。非若源之委,委之源,源外無委,委外無源,首尾相資,而非體用無間者也。無一刻無性,則無一刻無情,無一刻非發。雖思慮不作,閑靜虛融,俗語謂之自在,則亦樂之發也。閑靜虛融,不得為未發,則又焉有未發者在閑靜虛融之先乎?故未發言其體,已發言其用,其實一知也。人心常知,而知之一動一靜,莫非應感。雜念不作,閑靜虛融者,知之靜,蓋感於靜境而靜應也。思慮變化,紛紜交錯者,知之動,蓋感於動境而動應也。動則五 官俱用,是為動之物;靜則五官俱不用,是為靜之物,動靜皆物也。閑靜虛融,五官不用,而此知精明不欺,不滅於紛紜交錯之時也;紛紜交錯,五官並用,而此知 精明不欺,無加於閑靜虛融之時也,動靜皆知也。(以上《答雙江》)良知本虛,致知即是致虛。真實而無一毫邪妄者,本虛之體也;物物慎其獨知,而格之不以邪妄自欺者,致虛之功也。若有見於虛而求之,恐或離卻事物,安排一箇虛的本體,以為良知本來如是,事事物物皆從此中流出,習久得效,反成障蔽。(《答賀龍岡》凡兩念相牽,即是自欺根本。如此不了,卒歸於隨逐而已。(《答鄭元健》)性^L不善,故良知無不中正。學者能依著見成,良知即無過中失正。苟過中失正,即是不曾依著見成良知,若謂依著見成良知,而未免過中失正,是人性本不中正矣,有是理乎?良知固能知古今事變,然非必知古今事變,而後謂之良知。生而知之者,非能生而知古今事變者也,生而無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然則學知、困知,亦惟去其私 意,不蔽其良知而已。良知誠不蔽於私,則其知古今事變,莫非良知;苟有私意之蔽,則其知古今事變,莫非私意,體用一原者也。(以上《答董兆時》)貞襄聶雙江先生豹聶豹字文蔚,號雙江,永豐人也。正德十二年進士。知華亭縣。清乾沒一萬八千金,以補逋賦,修水利,興學校。識徐存齋於諸生中。召入為御史,劾奏大奄及柄臣,有能諫名。出為蘇州知府。丁內外艱,家居十年。以薦起,知平陽府,修關練卒,先事以待,寇至不敢入。世宗聞之,顧謂侍臣曰:「豹何狀乃能爾?」陞陝西按察司副使,為輔臣夏貴溪所惡,罷歸。尋復逮之,先生方與學人講《中庸》,校突至,械繫之。先生系畢, 復與學人終前說而去。既入詔獄,而貴溪亦至,先生無怨色。貴溪大慚。踰年得出。嘉靖二十九年,京師戒嚴,存齋為宗伯,因薦先生。召為巡撫薊州右僉都御史, 轉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仇鸞請調宣、大兵入衛,先生不可而止。尋陞尚書,累以邊功加至太子少傅。東南倭亂,趙文華請視師,朱龍禧請差田賦開市舶,輔臣 嚴嵩主之,先生皆以為不可,降俸二級。遂以老疾致仕。四十二年十一月四日卒,年七十七。隆慶元年,贈少保,諡貞襄。陽明在越,先生以御史按閩,過武 林,欲渡江見之。人言力阻,先生不聽。及見而大悅曰:「君子所為,眾人固不識也。」猶疑接人太濫,上書言之。陽明答曰:「吾之講學,非以蘄人之信己也,行 吾不得已之心耳。若畏人之不信,必擇人而與之,是自喪其心也。」先生為之惕然。陽明徵思、田,先生問「勿忘勿助之功」,陽明答書「此間只說必有事焉,不說 勿忘勿助。專言勿忘勿助,是空鍋而爨也。」陽明既歿,先生時官蘇州,曰:「昔之未稱門生者,冀再見耳,今不可得矣。」於是設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以錢 緒山為證,刻兩書於石,以識之。先生之學,獄中閑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徹,萬物皆備。乃喜曰:「此未發之中也,守是不失,天 下之理皆從此出矣。」及出,與來學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是時同門為良知之學者,以為「未發即在已發之中,蓋發而未嘗發,故未發之功卻在 發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後天上用。」其疑先生之說者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曰「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曰「功夫只 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心體事而無不在」,今曰「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王龍溪、黃洛村、 陳明水、鄒東廓、劉兩峰各致難端,先生一一申之。惟羅念菴深相契合,謂「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庄大道,更無可疑。」 兩峰晚乃信之,曰:「雙江之言是也。」夫心體流行不息,靜而動,動而靜。未發,靜也。已發,動也。發上用功,固為徇動;未發用功,亦為徇靜,皆陷於一偏。 而《中庸》以大本歸之未發者,蓋心體即天體也。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為天樞,天無一息不運,至其樞紐處,實萬古常止,要不可不歸之靜。故心 之主宰,雖不可以動靜言,而惟靜乃能存之。此濂溪以主靜立人極,龜山門下以體夫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相傳口訣也。先生所以自別於非禪者,謂「歸寂以通天下 之感,不似釋氏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則是看釋氏尚未透。夫釋氏以作用為性,其所惡言者體也。其曰父母未生前,曰先天,曰主中主,皆指此流行 者而言,但此流行不著於事為知覺者也。其曰後天,曰大用現前,曰賓,則指流行中之事為知覺也。其實體當處,皆在動一邊,故曰「無所住而生其心」,正與存心 養性相反。蓋心體原是流行,而流行不失其則者,則終古如斯,乃所謂靜也、寂也。儒者存養之力,歸於此處,始不同夫釋氏耳。若區區以感應有無別之,彼釋氏又 何嘗廢感應耶?陽明自江右以後,始拈良知。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有未發之中,始能有中節之和,其後學者有喜靜厭動之弊, 故以致良知救之。而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則猶之乎前說也。先生亦何背乎師門?乃當時群起而難之哉!徐學謨《識余錄》言:「楊忠愍劾嚴嵩假冒邊功,下部查覆。世蕃自草覆稿送部,先生即依稿具題。」按《識小編》:「先生勸嵩自辭軍賞,而覆疏竟不上,但以之歸功張時徹。」然則依稿具題之誣,不辯而自明矣。 雙江論學書謂心無定體,其於心體疑失之遠矣。然在中,寂然不動而萬化攸基,此定體也。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後有知。知其發也,不可遂以知發為良知,而忘其發之所自也。心主乎內,應於外,而後有外。外其影也,不可以其外應者為心,而遂求心於外也。故學者求道,自其主乎內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原泉者,江、淮、河、漢之所從出也,然非江、淮、河、漢則亦無以見所謂原泉者。故浚原者浚其江、淮、河、漢所從出之原,非以江、淮、河、漢為原而浚之 也。根本者,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培根者,培其枝葉花實所從出之根,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應變化所從出之知,而即感應變化之知而致之,是求 日月於容光必照之處,而遺其懸象著明之大也。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聞之寂體也。不睹不聞之寂體,若因感應變化而後有,即感應變化 而致之可也。實則所以主宰乎感應變化,而感應變化乃吾寂體之標末耳。相尋於吾者無窮,而吾不能一其無窮者而貞之於一,則吾寂然之體不幾於憧憧矣乎!寂體不 勝其憧憧,而後忿則奮矣,欲則流矣,善日以泯,過曰以長,即使懲之窒之,遷之改之,已不免義襲於外,其於涵養本原之功,疑若無與也。所貴乎本體之知,吾之動無不善也,動有不善而後知之,已落二義矣。 以獨為知,以知為知覺,遂使聖人洗心藏密一段反本功夫,潛引而襲之於外。縱使良知念念精明,亦只於發處理會得一箇善惡而去取之,其於未發之中,純粹至善之體,更無歸復之期。心無定體之說,謂心不在內也。百體皆心也,萬感皆心也,亦嘗以是說而求之,譬之追風逐電,瞬息萬變,茫然無所措手,徒以亂吾之衷也。體得未發氣象,便是識取本來面目。敬以持之,常存而不失,到此地位,一些子習氣意見著不得,胸次洒然,可以概見,又何待遇事窮理而後然耶?即反覆推究,亦只推究乎此心之存否。(以上《與歐陽南野》)聖人過多,賢人過少,愚人無過。蓋過必學而後見也,不學者冥行妄作以為常,不復知過。(《答許玉林》)知者,心之體,虛靈不昧,即明德也。致者,充滿其虛靈之本體,江、漢濯之,秋陽暴之。致知即致中也,寂然不動,先天而天弗違者也。格物者,致知之功用, 物各付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何思何慮,後天而奉天時也,如好好色、惡惡臭之類是也。此予之說也。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乃是先師為下學反正之漸,故為是不得 已之辭。所謂不正者,亦指夫意之所及者言,非本體有所不正也。不善體者,往往賺入襲取窠臼,無故為伯者立一赤幟,此予之所憂也。(《答亢子益》)夫無時不寂、無時不感者,心之體也。感惟其時而主之以寂者,學問之功也。故謂寂感有二時者,非也。謂功夫無分於寂感,而不知歸寂以主夫感者,又豈得為是哉。疑予說者,大略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今日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今日功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仁體事而無 不在,今日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於禪悟也。夫禪之異於儒者,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今乃歸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虛以立天下之有,主 靜以該天下之動,又何嫌於禪哉!自有人生以來,此心常發,如目之視也,耳之聽也,鼻嗅口味,心之思慮營欲也,雖禁之而使不發,不可得 也。乃謂發處亦自有功,將助而使之發乎?抑懼其發之過,禁而使之不發也?且將抑其過,引其不及,使久發而中節乎?夫節者,心之則也,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惟養之豫者能之,豈能使之發而中乎?使之發而中者,宋人助長之故智也。後世所謂隨事精察,而不知其密陷於憧憧卜度之私,禁之而使不發者,是又逆其生生之 機,助而使之發者,長欲恣情,蹈於水火,焚溺而不顧,又其下者也。「良知」二字,始於《孟子》「孩提之童,不學不慮,知愛知敬,真純湛一,由仁義行」。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亦以其心之真純湛一,即赤子也。然則致良知者,將於其愛與敬而致之乎?抑求其真純湛一之體而致之也?□□□□□□□□□□□□□若以虛靈本體而言之,純粹至善,原無惡對。若於念慮事為之著,於所謂善惡者而致吾之知,縱使知為之知,去之亦不知,與義襲何異?故致知者必充滿其虛靈本體之量,以立天下之大本,使之發無不良,是謂貫顯微內外而一之也。(以上《答東廓》)虛明者,鑑之體也,照則虛明之發也。知覺猶之照也,即知覺而求寂體,其與即照而求虛明者何以異?盍觀孩提之愛敬,平旦之好惡乎?明覺自然,一念不起,誠 寂矣,然謂之為寂體則未也。今不求寂體於孩提夜氣之先,而謂即愛敬好惡而寂之,則寂矣,然乎不然乎?蓋孩提之愛敬,純一未發為之也,平旦之好惡,夜氣之虛 明為之也。達夫早年之學,病在於求脫化融釋之太速也。夫脫化融釋,原非功夫字眼,乃功夫熟後景界也。而速於求之,故遂為慈湖之說所 入。以見在為具足,以知覺為良知,以不起意為功夫,樂超頓而鄙艱苦,崇虛見而略實功,自謂撒手懸崖,地黃金,而於《六經》、《四書》未嘗有一字當意,玩弄 精魂,謂為自得,如是者十年矣。至於盤錯顛沛,則茫然無據,不能不動朱公之哭也。已而恍然自悟,考之《詩》、《書》,乃知學有本原。心主乎內,寂以通感 也,止以發慮也,無所不在,而所以存之養之者,止其所而不動也。動其影也,照也,發也。發有動靜而寂無動靜也。於是一以洗心退藏為主,虛寂未發為要,刊落 究竟,日見天精,不屬睹聞,此其近時歸根復命,煞喫辛苦處。亦庶幾乎知微知彰之學,乃其自性自度,非不肖有所裨益也。(以上《寄王龍溪》)今之為良知之學者,於《傳習錄前篇》所記真切處,俱略之,乃駕空立籠罩語,似切近而實渺茫,終日逐外而自以為得手也。良知非《大學》之明德乎?明德足矣,何又言乎至善?至善者,言乎心之體也。知止者,止於是也。知止於是,而後能定靜安慮。慮非格物乎?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故致知便是知止。今必曰格物是致知之功,則能慮亦可謂知止之功乎?(以上《寄劉兩峰》)試以諸公之所以疑於仆者請之。有曰:「喜怒哀樂無未發之時,其曰『未發』,特指其不動者言之。」誠如所論,則「發而中節」一句,無乃贅乎?大本達道,又 當何所分屬乎?不曰「道之未發」,而曰「喜怒哀樂之未發」,此又何說也?蓋情之中節者為道,道無未發。又曰:「無時無喜怒哀樂,安得有未發之時?」此與無 時無感之語相類,然則夜氣之所息,指何者為息乎?旦晝之所為,非指喜怒哀樂之發者言之乎?「虛寂」二字,夫子於《咸》卦特地提出,以立感應之體,非以寂與 感對而言之也。今曰「寂本無歸,即感是寂,是為真寂。」夫寂,性也;感,情也。若曰「性本無歸,即情是性,乃為真性」,恐不免語病也。(《答應容菴》)性具於心,心主乎內,艮其止,止其所也。於止,知其所止,是謂天下同歸。而曰「寂本無歸」,「性本無歸」,將由外鑠我,其能免於逐物而襲取乎?或又曰: 「性體本寂,不應又加一寂字,反為寂體之累。」此告子「勿求」之見也。操之則存,舍之則亡,夫子固欲以此困人乎?(《答黃洛村》)子思以後無人識中字,隨事隨時,討求是當,謂是為中而執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不聞曰隱,不睹曰微,隱微曰獨。獨也者,天地之 根,人之命也。學問只有此處,人生只有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獨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畢矣。乃曰「求之於慎獨之前」,是誠失之荒唐 也。(《答應容菴》)《誠意章註》,其入門下手全在「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十字。夫使好好色,惡惡臭,亦須實用其力,而其中亦有欺之可禁,則為不 謬。世顧有見好色而不好,而好之不真者乎?有聞惡臭而不惡,而惡之不真者乎?絕無一毫人力,動以天也。故曰「誠者天之道也」,又曰「誠無為」,又曰「誠者 自然而然」。稍涉人為,便是作好作惡。一有所作,便是自欺,其去自慊遠矣。故誠意之功,全在致知,致知雲者,充極吾虛靈本體之知,而不以一毫意欲自蔽,是 謂先天之畫,未發之中,一毫人力不得與。一毫人力不與,是意而無意也。今不善養根,而求好色之好,不拔惡根,而求惡臭之惡,可謂苟且徇外而為人也,而可謂 之誠乎?意者,隨感出現,因應變遷,萬起萬滅,其端無窮,乃欲一一制之,以人力去其欺而反其慊,是使初學之士,終身不復見定靜安慮境界,勞而無功,祇自疲 以速化耳。(《答緒山》)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萬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誤,蔓延至此。(《答鄒西渠》)思慮營欲,心之變化,然無物以主之,皆能累心。惟主靜則氣定,氣定則澄然無事,此便是未發本然,非一蹴可至,須存優遊,不管紛擾與否,常覺此中定靜,積久當有效。心要在腔子?,腔子是未發之中。氣有盛衰,而靈無老少,隨盛衰為昏明者,不學而局於氣也。心豈有出入,出入無時者放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動而不失其本然之靜,心之正也。自世之學者,不求浚其萬物一體之原,使之肫肫淵淵,生意流通,乃懸空杜撰儱侗籠罩之說,謂是為學問大頭腦。究其至,與墨子兼愛,鄉愿媚世,又隔幾重公案?劉中山問學,曰:「不睹不聞者其則也,戒慎者其功也,不關道理,不屬意念,無而神,有而化,其殆天地之心,位育由之以命焉者也。」曰:「若然,則四端於 我擴而充之者非耶?」曰:「感而遂通者神也,未之或知者也。知此者謂之助長,忘此者謂之無為,擴充雲者,蓋亦自其未發者,充之以極其量,是之謂精義以致用 也。發而後充,離道遠矣。」曰:「若是,則今之以忘與不知為宗者是耶?」曰:「其佛老之緒餘乎!彼蓋有見於不睹不聞,而忌言乎戒懼,謂戒懼為不睹不聞累 也,於是宗忘宗不知焉。夫以戒懼為累者,是戒懼而涉於睹聞,其為本體之累,固也,惡足以語不睹不聞之戒懼哉?」(以上《答戴伯常》)所貴乎良知者,誠 以其無所不知,而謂之良哉!亦以其知之至誠惻怛,莫非天理之著見者,而後謂之良也。(《答董明建》)困辨錄人心道心,皆自其所發者言之,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是非之心是也。感應流行,一本乎道心之發,而不雜以人為,曰精;其常不雜,曰一。中是道心之本體, 有未發之中,便有發而中節之和,和即道心也。天理流行,自然中節,動以天也,故曰微;人心雲者,只纖毫不從天理自然發出,便是動以人,動以人便是妄,故曰 危。「乍見孺子入井」一段,二心可概見矣。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常存此體,便是戒懼。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睹聞何有哉!過與不及,皆惡也。中也者,和也,言中即和也。致中而和出焉,故曰「至其中而已矣」。又曰「中焉,止矣」。龜山一派,每言「靜中體認」,又言「平日涵養,只此四字,便見吾儒真下手處。」考亭之悔,以誤認此心作已發,尤明白直指。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慎獨。中是天德,和是王道,故曰「苟非至德,至道不凝,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修德之功也。」性體本自戒懼,才頹惰便失性體。或問:「未發之中為靜乎?」蓋靜而常主夫動也。「戒懼恐懼為動乎」?蓋動而常求夫靜也。凡用功,似屬乎動,而用功的主腦,卻是靜根。感應神化,才涉思議,便是憧憧。如憧憧,則入於私意,其去未發之中,何啻千里!人自嬰兒以至老死,雖有動靜語默之不同,然其大體莫非已發,氣主之也。而立人極者,常主乎靜。或問:「周子言靜,而程子多言敬,有以異乎?」曰:「均之為寡慾也。周曰『無欲故靜』,程曰『主一之謂敬』。一者,無欲也。然由無欲入者,有所持循,久 則內外齋庄,自無不靜。若入頭便主靜,惟上根者能之。蓋天資明健,合下便見本體,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厭棄事物,賺入別樣蹊徑。是在學者顧其天資力量 而慎擇所由也。近世學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靜為禪學,主敬為迂學,哀哉!」問「情順萬事而無情」。曰:「聖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疾痛 癢皆切於身,一隨乎感應自然之機而順應之。其曰『無情』,特言其所過者化,無所凝滯留礙云爾。若枯忍無情,斯逆矣,謂順應,可乎!」(《以上辨中》)至靜之時,雖無所知所覺之事,而能知能覺者自在,是即純坤不為無陽之象,星家以五行絕處便是胎元,亦此意。若論《復》卦,則宜以有所知覺者當之,蓋已涉於 事矣。邵子詩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夫天心無改移,未發者,未嘗發也;一陽初動,乃平旦之好惡,太羹玄酒,淡而和也。 未發氣象,猶可想見,靜中養出端倪,冷灰中迸出火焰,非坤之靜翕歸藏,潛而養之,則不食之果,可複種而生哉!知復之由於坤,則知善端之萌,未有不由於靜養 也。寂然不動,中涵太虛,先天也。千變萬化,皆由此出,可以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故曰「天弗違」。觸之而動,感而後應,後天也。何思何慮,遂通 而順應之,故曰「奉天時」,言人力一毫不與也。(以上《辨易》)寡慾之學,不善體貼,將與克伐、怨欲、不行同病,知意必固我、聲臭睹聞皆是欲,而後可以識寡慾之學。一毫矜持把捉,便是逆天。自得者,得其本體而自慊也。功夫不合本體,非助則忘,忘助皆非道。集猶斂集也,退藏於密,以敦萬化之原,由是感而遂通,沛然莫之能禦,猶草木之有生意也,故曰「生則惡可已矣」。襲而取之者,義自外至也;集義所生者,義 由中出也。自三代而下,渾是一箇助的學問,故曰「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與其得助農,不若得惰農,惰則苗不長而生意猶存,若助則機心生而道心忘矣。鳶飛魚躍,渾是率性,全無一毫意必。程子謂「活潑潑地」,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同意。才離本體,便是遠。復不遠雲者,猶雲不離乎此也。其曰不善,恐於本體尚有未融化處,而不免有矜持意。未嘗不知明鏡纖塵,未嘗復行洪爐點雪,少有凝滯,而融化不速,便已屬行。(以上《辨心》)素者,本吾性所固有,而豫養於己者也。位之所值,雖有富貴、貧賤、夷狄、患難之不同,然不以富貴處富貴,而素乎富貴,不以貧賤處貧賤,而素乎貧賤。大行 不加,窮居不損,而富貴、貧賤、夷狄、患難處之若一,則無入而不自得。得者,得其素也。佛氏雲「悟人在處一般」,又雲「隨所住處常安樂」,頗得此 意。(《辨素》)一念之微,然在中,百體從令,小而辨也。止於至善,寂然不動,千變萬化,皆由此出,井養而不窮也。《易》以道義配陰陽,故凡言吉凶悔吝,皆主理欲存亡、淑慝消長處為言。世之所云禍福,亦不外是戰戰兢兢,臨深履薄。曾子之震也,震莫大於生死之際,起而易簀曰:「吾得正而斃焉,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可謂不失其所主之常,不喪匕鬯也。(以上《辨易》)才覺無過,便是包藏禍心。故時時見過,時時改過,便是江、漢以灈,秋陽以暴。夫子只要改過,鄉愿只要無過。機械變詐之巧,蓋其機心滑熟,久而安之。其始也,生於一念之無恥,其安也,習而熟之,充然無復廉恥之色,放僻邪侈,無所不為,無所用其恥也。天地以生物為心,人得之而為人之心。生生不已,故感於父子則為慈孝,感於昆弟則為友恭。故凡修道,一涉於營欲謀為,而不出於生生自然之機者,皆不可以言 仁。不可以言仁,則襲也。襲而取之,則身與道二,不可以言合也。(以上《辨過》)先有箇有所主之心,曰「適」。先有箇無所主之心,曰「莫」。無所主而 無所不主,無所不主而先無所主,曰「義」。不見所欲惡,而寂然不動者中也。欲惡不欺其本心者忠也,非中也,然於中為近。欲惡之際,不待推而自然中節者和也。推欲惡以公於人者恕也,非和也,然於和為近。忠恕是學者求復其本體一段切近功夫。(以上《辨仁》)心之生生不已者易也,即神也。未發之中,太極也。未發無動靜,而主乎動靜者,未發也。非此則心之生道或幾乎息,而何動靜之有哉!有動靜兩儀,而後有仁義 禮智之四端,有四端,而後有健順動止、入陷麗說之八德。德有動有靜也,故健順動止而不失乎本然之則者,吉以之生。蓋得其本體,發而中節也。入陷麗說,靜而 反累於動者,凶以之生。蓋失其本體,發而不中也。能說諸心,能研諸慮,舉而措之天下,而大業生焉。(《辨神》)養氣便知言,蓋權度在我,而天下之輕 重、長短莫能欺,非養氣之外,別有知言之學也。子莫執中,蓋欲擇為我兼愛之中而執之,而不知為我兼愛皆中也。時當為我,則中在楊子;陋巷閉戶,顏子是 也。時當兼愛,則中在墨子;過門不入,禹是也。蓋中無定體,惟權是體,權無定用,惟道是用。權也者,吾心天然自有之則,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然後能發無 不中,變易從道,莫非自然之用。不然,則以中而賊道者,何限?自堯、舜之學不明,往往以中涉事為,若將隨事隨處,精察而固執之,以求所謂當然之節,而不知 瞬息萬變,一毫思慮營欲著不得,是謂「後天而奉天時也」。若臨事而擇,己不勝其憧憧,非但惟日不足,顧其端無窮,膠凝固滯,停閣廢棄,中亦襲也,況未必中 乎!問:「遷善改過,將隨事隨處而遷之、改之乎?抑只於一處而遷之、改之也?」曰:「天下只有一善,更無別善,只有一過,更無別過。故一善遷而萬善融,一過改而萬過化。所謂『一真一切真』。」問:「閑思雜慮,祛除不得,如何?」曰:「習心滑熟故也。習心滑熟,客慮只從滑熟路上往還,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若欲逐之而使去,禁之而使不生,隳突衝決 反為本體之累。故欲去客慮者,先須求複本體。本體復得一分,客慮減去一分。然本體非敬不復,敬以持之,以作吾心體之健,心體健而後能廓清掃蕩,以收定靜之 功,蓋盜賊無主,勢必解散,然非責效於日夕、用意於皮膚者可幾及也。」問:「良知之學何如?」曰:「此是王門相傳指訣。先師以世之學 者,率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為聖人,以有所不知不能為儒者所深恥,一切入手,便從多學而識,考索記誦上鑽研,勞苦纏絆,擔閣了天下無限好資質的人,乃謂 『良知自知致而養之,不待學慮,千變萬化,皆由此出。』孟子所謂不學不慮,愛親敬長,蓋指良知之發用流行,切近精實處,而不悟者,遂以愛敬為良知,著在支 節上求,雖極高手,不免賺入邪魔蹊徑,到底只從霸學?改換頭目出來。蓋孩提之愛敬,即道心也,一本其純一未發,自然流行,而纖毫思慮營欲不與。故致良知 者,只養這箇純一未發的本體。本體復則萬物備,所謂立天下之大本。先師云:『良知是未發之中,廓然大公的本體,便自能感而遂通,便自能物來順應。』此是 《傳習錄》中正法眼藏,而誤以知覺為良知,無故為霸學張一赤幟,與邊見外修何異?而自畔其師說遠矣!」問:「隨處體認天理,何如?」 曰:「此甘泉揭以教人之旨。甘泉得之羅豫章。豫章曰:『為學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天理,則人慾便自退聽。由此持守,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得 力處。』又曰:『學者之病,在於無凍解冰釋處,雖用力持守,不過苟免,形顯過尤,無足道也。』究其旨意,全在『天理』二字。所謂見天理者,非聞見之見。明 道曰:「吾道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9是自家體貼出來。』而世之揣摩測度、依傍假借為體認,而反害之者多矣。天理是本體,自然流行,知平旦之好惡,孩提 之愛敬,孺子入井之怵惕、惻隱,不假些子幫助。學者體認到此,方是動以天。動以天,方可見天理,方是人慾退聽、凍解、冰釋處也。此等學問,非實見得未發之 中、道心惟微者,不能及。」問:「今之學者何如?」曰:「今世之學,其上焉者則有三障:一曰道理障,一曰格式障,一曰知識障。講求義 理,模倣古人行事之,多聞見博學,動有所引證。是障雖有三,然道理格式又俱從知識入,均之為知識障也。三家之學,不足以言豫,責之以變易從道,皆不免有跲 疚困窮之患。蓋義理隨事變以適用,非講求所能備;事變因時勢而順應,非格式所能擬;義理事變有聖人所不知不能處,非一人所能周,故曰『障』。然尚是儒者家 法,可以維持世教,而無所謂敗常亂俗也。此外又有氣節文章二家。氣節多得之天性,可以勵世磨鈍、廉頑立懦。文章又有古文、時文,亦是學者二魔。魔則病心 障,是障於道,故先儒常曰:『聖賢既遠,道學不明,士大夫不知用心於內,以立其本,而徒以其意氣之盛,以有為於世者多矣。』彼詞令之美,聞見之博,議論之 韙,節概之高,自其外而觀之,誠有以過乎人者。然探其中而責其實,要其久而持其歸,求其充然,有以慰滿,人望而無一瑕之可疵者,千百中未見一二可數 也。(以上《辨誠》)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羅洪先字達夫,別號念菴,吉水人。父循,山東按察副使。先生自幼端重,年五歲,夢通衢市人擾擾,大呼曰:「汝 往來者皆在吾夢中耳。」覺而以告其母李宜人,識者知非埃人也。十一歲,讀古文,慨然慕羅一峰之為人,即有志於聖學。嘉靖八年,舉進士第一。外舅太僕曾直聞 報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先生曰:「丈夫事業更有許大在,此等三年遞一人,奚足為大事也。」授翰林修撰。明年告歸。已丁父艱,苫塊蔬食,不入室者三 年。繼丁內艱,居後喪復如前喪。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贊善,踰年至京。上常不御朝,十二月先生與司諫唐順之、較書趙時春請以來歲元日,皇太子御文華殿,受百 官朝賀。上曰:「朕方疾,遂欲儲貳臨朝,是必君父不能起也。」皆黜為民。三十七年,嚴相嵩起唐順之為兵部主事,次及先生。先生以畢志林壑報之。順之強之同 出,先生曰:「天下事為之非甲則乙,某所欲為而未能者,有公為之,何必有我?」四十三年卒,年六十一。隆慶改元,贈光祿少卿,諡文恭。先生之學,始致力於踐履,中歸攝於寂靜,晚徹悟於仁體。幼聞陽明講學虔台,心即向慕,比《傳習錄》出,讀之至忘寢食。同里谷平李中傳玉齋楊珠之學,先生 師之,得其根柢。而聶雙江以歸寂之說,號於同志,惟先生獨心契之。是時陽明門下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先生謂:「良知 者,至善之謂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惡,吾知之,不可謂非知也。善惡交雜,豈有為主於中者乎?中無所主,而謂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 之,而謂無乖戾於既發之後,能順應於事物之來,不可也。故非經枯槁寂寞之後,一切退聽,天理然,未易及此。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 口道著,如康庄大道,更無可疑。」闢石蓮洞居之,默坐半榻間,不出戶者三年。事能前知,人或訝之,答曰:「是偶然,不足道。」王龍溪恐其專守枯靜,不達當 機順應之妙,訪之於松原。問曰:「近日行持,比前何似?」先生曰:「往年尚多斷續,近來無有雜念。雜念漸少,即感應處便自順適。即如均賦一事,從六月至今 半年,終日紛紛,未嘗敢厭倦,未嘗敢執著,未嘗敢放縱,未嘗敢張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自謂此即是靜定功夫。非紐定默坐時 是靜,到動應時便無著靜處也。」龍溪嗟歎而退。先生於陽明之學,始而慕之,已見其門下承領本體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純熟,而陽明進學次第,洞然無間。 天下學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後得陽明之真。其嘵嘵以師說鼓動天下者,反不與焉。先生既定陽明《年譜》,錢緒山曰:「子於師門不稱門 生,而稱後學者,以師存日未得及門委贄也。子謂古今門人之稱,其義止於及門委贄乎?子年十四時,欲見師於贛,父母不聽,則及門者其素志也。今學其學者,三 紀於茲矣,非徒得其門,所謂升堂入室者,子且無歉焉,於門人乎何有?」《譜》中改稱門人,緒山龍溪證之也。先生以濂溪「無欲故靜」之 旨為聖學的傳。有言「辭受取與」為小事者,先生謂「此言最害事」。請告歸,過儀真,一病幾殆。同年項甌東念其貧困,有富人坐死,行賄萬金,待先生一言,先 生辭之而去。已念富人罪不當死,囑恤刑生之,不令其知也。先世田宅,盡推以與庶弟,別駕數楹,僅蔽風雨。尋為水漂沒,假寓田家。撫院馬森以其故所卻餽,先 後數千金,復致之立室,先生不受。其門下搆正學堂以居之。將卒,問疾者入室,視如懸罄,曰:「何至一貧如此?」先生曰:「貧固自好。」故於龍溪諸子,會講 近城市,勞官府,則痛切相規。謂「借開來之說,以責後車傳食之報,為賄賂公行,廉恥道喪者,助之瀾也」。先生靜坐之外,經年出遊,求師問友,不擇方內方 外,一節之長,必虛心咨請,如病者之待醫。士大夫體貌規格,黜棄殆盡,獨往獨來,累饑寒,經跋踄,重湖驚濤之險,逆旅誶詈之加,漠然無所芥蒂。或疑其不絕 二氏。先生嘗閱《楞嚴》,得返聞之旨,覺此身在太虛,視聽若寄世外。見者驚其神采,先生自省曰:「誤入禪定矣。」其功遂輟。登衡岳絕 頂,遇僧楚石,以外丹授之,先生曰:「吾無所事此也。」黃陂山人方與時自負得息心訣,謂:「聖學者亦須靜中恍見端倪始得。」先生與龍溪偕至黃陂習靜,龍溪 先返,先生獨留,夜坐功夫愈密。自謂:「已入深山更深處,家書休遣雁來過。」蓋先生無處非學地,無人非學侶,同各夢,豈二氏所能連染哉。耿天台謂先生為與 時所欺,憤悔疽發,還家而夫人又殂,由是益恨與時。今觀其夜坐諸詩,皆得之黃陂者,一時之所證入,固非與時所可窺見,又何至以妻子一訣,自動其心乎?可謂 不知先生者矣。鄧定宇曰:「陽明必為聖學無疑,然及門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菴。」此定論也。論學書心之本體至善也,然無善之可執。所謂善者,自明白,自周,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順之而已。惟於此上倚著為之,便是欲,便非本 體,明白亦昏,周亦狹,是非亦錯,此非有大相懸隔,只落安排與不安排耳。孟子曰:「勿忘勿助。」助固欲速,忘豈無所用其心哉!必有所牽矣。故耳目口鼻四肢 之欲,欲也;有安排者,亦欲也。畢竟安排起於有己,故欲只是一原,夫子所謂「閑邪」者,其謂是乎?今之學者,以本體未復,必須博學以 充之,然後無蔽。似周備矣,只恐捉摸想像牽己而從之,豈虛中安止之道?豈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者乎?譬之鑑然,去塵則明自復,未聞有定妍媸之形於補照之不及 者也。故以是非之靈明為把柄,而不以所知之廣狹為是非,但求不失生意,如草木之區別,不必於同,或者以為得聖賢之正脈也。(以上《奉李谷平》)古人所謂至者,非今之所謂不間斷者也。今之不間斷者,欲常記憶此事,常不遺忘而已。若古人者,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如四時錯行,如日月代明,是以知識推測、想像、模倣為間斷,蓋與今所云者,大有異矣。全無伎倆,始見真才。所謂良知者,至無而至有,無容假借,無事幫補,無可等待,自足焉者也。來書謂「無感而常樂」,此是良知本體,即是戒懼,即非放逸,即非蔽塞,不然便不應 自知其樂若此矣。應而未嘗動,本體也,以其順應也。不得於心而有思者,亦本體也,以其澄然運用,而不容已者也。從而憧憧者,非本體也,以其動於外物者也。 終夜以思,而未嘗涉於人為安排,未嘗雜以智識推測,庸何傷乎?但恐安排推測之不免,故須從事於學耳。學也者,學其出於良知而無所動焉者也。窮理者,窮此者 也。自然條理,故曰「天理」,即所謂良知也。安排推測,非天理矣。(以上《答羅岳霽》)真信得至善在我,不假外求,即時時刻刻、物物種種見在,不勞一毫安排布置。所謂「無邪」,原是不相粘著,不勞絕遣。所謂「敬」,原自不二不雜,齋庄中正,既不費力支持,即亦不見有歇腳時矣。何為不能時時習乎?(《答蕭仲敬》)千古聖賢,功夫無二端。只病痛不起,即是本心。本心自完,不勞照管。覓心失心,求物理失物理,求良知失良知,知靜非靜,知動非動。一切拚下,直任本心, 則色色種種,平鋪見在。但不起即無,病原無作,又何輟乎?故曰「道不遠人」,又曰「道心」。天道流行,豈容人力撐持幫助?有尋求,便屬知識,已非所謂「帝 則」矣。離卻意象,即無內外,忘內外,本心得矣。(以上《答陳豹谷》)以為良知之外,尚有所謂「義理」者在,是猶未免於幫補湊合之病,其於自信不亦遠乎!見聞不與,獨任真誠,矢死以終,更無外想,自非豪傑,其孰能任此?(《與林澉山》)良知有規矩而無樣式,有分曉而無意見,有主宰而無執著,有變化而無遷就,有渾厚而無鶻突,見好色自好,聞惡臭自惡,不思不勉,發自中節,天下達道,不外 是矣。(《與夏太守》)來諭「辭受取予,雖關行檢,看來亦小」。此言最害事。辭受取與,元關心術,本無大小。以此當天來事看,即堯、舜事業,亦是浮雲 過目。若率吾真心而行,即一介不取與,亦是大道,非小事業,而大一介也,此心無物可尚故也。(《答戚南玄》)學須靜中入手,然亦未可 偏向此中躲閃過,凡難處與不欲之念,皆須察問從何來。若此間有承當不起,便是畏火之金,必是銅鉛錫鐵攙和,不得回互姑容,任其暫時云爾也。除此無下手誅責 處,平日卻只是陪奉一種清閑自在,終非有根之樹,冒雪披風,干柯折矣。(《與王有訓》)大抵功夫未下手,即不知自己何病。又事未涉境,即病亦未甚害 事。稍涉人事,乃知為病,又未知去病之方。蓋方任己,便欲回互,有回互則病乃是痛心處,豈肯割去?譬之浮躁,起於快意,有快意為之根,則浮躁之標末自現, 欲去標末,當去其根。其根為吾之所回互,安能克哉?此其所以難也。(《答王西石》)千古病痛,在入處防閑,到既入後,濯洗縱放,終非 根論。周子無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則坎蛙穴螺爭競,豈特不足以當吾一視;著腳泥淖,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視之,此根論大抵象也。到此識見既 別,卻犯手入場,皆吾游刃,老叟與群兒調戲,終不成憂其攪溷吾心。但防閑入處,非有高睨宇宙,狠斷俗情,未可容易承當也。(《答尹洞山》)此中更不論如何,只血氣肯由心志,稍定貼己是有頭緒,不然是心逐氣走,非氣從心定也。(《與王有訓》)欲之有無,獨知之地,隨發隨覺,顧未有主靜之功以察之耳。誠察之固有,不待乎外者,而凡考古證今,親師取友,皆所以為寡慾之事。不然今之博文者有矣,其不救於私妄之恣肆者何歟?故嘗以為欲希聖,必自無欲始,求無欲,必自靜始。(《答高白坪》)某所嘗著力者,以無欲為主。辨欲之有無,以當下此心微微覺處為主,此覺處甚微,非志切與氣定,即不自見。(《答李二守》)立行是孔門第一義,今之言不睹不聞者,亦是欲立行至精密處,非有二義也。凡事狀之萌,有作有止,而吾心之知,無斷無續。即事狀而應之,不涉放肆,可謂有 依據矣,安知不入安排理道與打貼世情彌逢人意乎?即使無是數者,事已作何歸宿,此不謂虛過日月者哉?又況處事原屬此心,心有時而不存,即事亦有時而不謹, 所謹者在人之可聞耳。因見聞而後有著力,此之謂為人,非君子反求諸己之學也。故戒慎於不睹不聞者,乃全吾忠實之本然,而不睹不聞即吾心之常知處。自其常 知,不可以形求者,謂之不睹;自其常知,不可以言顯者,謂之不聞,固非窈冥之狀也。吾心之知,無時無息,即所謂事狀之萌,應亦無時不有。若諸念皆泯,然中 存,亦即吾之一事。此處不令他意攙和,即是必有事焉,又何茫盪之足慮哉!(《答劉月川》)《識仁篇》卻在識得仁體上提得極重,下雲與 物同體,則是己私分毫攙和不得。己私不入,方為識得仁體,如此卻只是誠敬守之。中庸者,是此仁體,現在平實,不容加損,非調停其間而謂之中也。急迫求之, 總成私意;調停其間,亦難依據。惟有己私不入,始於天命之性,方能覿體。蓋不入己私,處處皆屬天然之則故也。然此私意不入,何緣直與分解?何緣不少干涉? 何緣斷絕?何緣泯忘?既非意氣可能承當,亦非言說便得通曉,此是吾人生死路頭,非別有巧法,日漸月摩,令彼消退,可以幾及也。(《答張浮峰》)欲根不斷,常在世情上立腳,未是脫離得盡。如此根器,縱十分斂實,亦只是有此意思,非歸根也。(《與謝子貞》)來教云:「良知非知覺之謂,然舍知覺 無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淵寂,原無一物。」兄之精義,盡在於此。夫謂知覺即主宰,主宰即又淵寂,則是能淵寂亦即能主宰,能主宰亦即自能知覺矣,又何 患於內外之二哉?今之不能主宰者,果知覺紛擾故耶?亦執著淵寂耶?其不淵寂者,非以知覺紛擾故耶?其果識淵寂者,可復容執著耶?自弟受病言之,全在知覺, 則所以救其病者,舍淵寂無消除法矣。夫本體與功夫,固當合一,原頭與見在,終難盡同。弟平日持原頭本體之見解,遂一任知覺之流行,而於見在功夫之持行,不 識淵寂之歸宿,是以終身轉換,卒無所成。兄謂弟「落在著到管帶」,弟實有之。在弟之意,以為但恐未識淵寂耳。若真識得,愈加著到,愈無執著,愈加照管,愈 無掛帶。既曰「原無一物」矣,又何患執著之有無?可忘而忘,不待存而存,此是入悟語。然識得此處,即屬平常,不識得此處,即是弄玩精魄。去無可忘而忘,以 其未嘗有存也。不待存而存,以其未嘗有忘也。無存無忘,此乃淵寂之極,正《莊子》「橫心所念,無非利害之境」。然彼則自不念利害,始 自有次第矣。夫功夫與至極處,未可並論,何也?操存舍亡,夫子固已言之,非吾輩可以頃刻嘗試,遂自謂已得也。今之解良知者曰;「知無不良者也,欲致良知, 即不可少有加於良知之外。」此其為說,亦何嘗不為精義,但不知幾微忽之際,便落見解。知果無不良矣,有不良者果孰為之?人品不齊,功力不等,未可盡以解縛 語增它人之縱肆也。乃知致良知之致字,是先聖喫緊為人語。致上見得分明,即格物之義自具,固不必紛紜於章句字面之吻合,對證傳授言說之祖述發揮,而動多口 也。來教云:「良知之體本虛,而萬物皆備。」物是良知凝聚融結出來的,可謂真實的當矣。如此則良知愈致,其凝聚融結愈備,良知愈虛,知覺愈精,此非合內外 乎?既合內外,則凡能致虛者,其必能格物,而自不落內外見解。兄之勤懇諄復者,自可以相忘於無言矣。(《答王龍溪》)靜中易 收攝,動處便不然,此已是離本著境,更無別故,只是未有專心一意耳。(《與王以珍》)白沙致虛之說,乃千古獨見,致知續起,體用不遺。今或有誤認猖狂 以為廣大,又喜動作,名為心體,情慾縱恣,意見橫行,後生小子敢為高論,蔑視宋儒,妄自居擬,竊慮貽禍斯世不小也。(《與吳疏山》)來教云:「學問大要在自識本心,庶功夫有下落。」此言誠是也。雖然,本心果易識哉!來教云:「心無定體,感無停機。凡可以致思著力者,感也,而所以出思發 知者,不可得而指也。」謂「心有感而無寂」,是執事之識本心也。不肖驗之於心,則謂「心有定體,寂然不動」者是也;「時無定機,時動時靜」是也。心體惟其 寂也,故雖出思發知,不可以見聞指。然其凝聚純一,淵默精深者,亦惟於著己近?者能默識之,亦不容以言指也,是謂「天下之至誠」。動應惟其有時也,故雖出 思發知,莫不為感。然其或作或息,或行或止,或語或默,或視或瞑,萬有不齊,而機難預定,固未始有常也,是謂「天下之至神」。惟至誠者乃可以語至神,此 《中庸》通篇意也。來教云:「欲於感前求寂,是謂畫蛇添足,欲於感中求寂,是謂騎驢覓驢。」不肖驗之於心,又皆有可言者。自其後念之 未至,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謂之「感前有寂」可也。自其今念之已行,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謂之「感中有寂」可也。感有時而變易,而寂然者未始變易,感有萬 殊,而寂然者惟一,此中與和,情與性,所由以名也。來教云:「學至於研幾,神矣。《易》曰:『幾者動之微』。周子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曰幾。』夫既曰 動,則不可以言靜,聖人知幾,故動無不善也。」不肖驗之於心,又有大不然者。當吾心之動,機在忽,有與無俱未形也,斯時也,若何致力以為善惡之辨乎?且來教云:「感無停機。」是又以心為動體,不見所謂靜矣。夫感無停機,機無停運,頃刻之間,前機方微,後機將著,牽連不斷,微著相尋,不為乍起乍滅矣乎?是正 所謂相左者也。竊詳《周易》與周子之旨,亦與來教稍異。《易》贊「知幾為神」,而以介石先之。朱子曰:「介如石,理素定也。」是素定 者,非所謂寂然者乎?又曰「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而以惟深先之。朱子曰:「極深者,至精也;研幾者,至變也。」是精深者,非寂然者乎?周子言幾,必先以誠,故其言曰:「誠無為,幾善惡。」又曰:「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而後繼之以幾。夫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謂之神,故曰「應而妙」;不落 有無者謂之幾,故曰「微而幽」。夫妙與幽不可為也,惟誠則精而明矣。蓋言吾心之感,似涉於有矣。然雖顯而實微,雖見而實隱,又近於無。以其有無不形,故謂 之幾。「幾善惡」者,言惟幾故能辨善惡,猶雲「非幾即惡焉耳」。必常戒懼,常能寂然,而後不逐於動,是乃所謂「研幾」也。今之議者, 咸曰「寂然」矣,「無為」矣,又何戒懼之有?將以功夫皆屬於動,無所謂靜者,不知「無欲故靜」,周子立極之功也。「誠則無事,果確無難」,周子思誠之功 也。「背非見,止非為,為不止」者,周子立靜之功也。假使知幾之說,如來教所云,是乃「聖門第一關頭」,何止略示其意於《易》之文,而周子亦不諄諄以告人 耶?子思之傳《中庸》,使其功夫如來教所云,則必曰「戒慎」乎?其初可睹恐懼乎?其初可聞,何乃以不睹不聞為言,如今之謎語乎?惟其於不睹不聞而戒懼焉, 則是所持者至微至隱,故凡念之動,皆能入微,而不至於有形;凡思之用,皆可通微,而不至於憧憧。如此乃謂之知幾,如此乃可以語神,亦謂之先幾之學,此其把 柄端可識矣。今以戒懼疑於屬動,既失子思之本旨,又因戒懼而疑吾心無寂,則並《大易》、周子之旨而滅之。推原其故,大抵誤認良知為祟 耳。今為良知之說者,曰:「知是知非,不可欺瞞者良知也。常令此知不昧,便是致吾心之良知。」雖然此言似矣,而實有辨也。夫孟子所言良知,指不學不慮當 之,是知乃所以良也。知者感也,而所以為良者,非感也。《傳習錄》有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夫至善 者非良乎?此陽明之本旨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覺簸弄,終日精神,隨知流轉,無復有凝聚純一之時,此豈所謂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陽明公復出,不能不 矯前言而易之以他辭也。洛村嘗問「獨知時有念否?」公答以「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無無念之時。」蓋指用功而言,亦即所 謂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轉之謂也。今之學者,誤相援引,便指一切凡心,俱謂是念,實以遂其放縱恣肆之習。執事所見雖高,然大要以心屬感,似與此輩微覺相 類。自未聞良知之說以前,諸公之學,頗多得力。自良知之說盛行,今二十餘年矣,後之得力較先進似或不勇,此豈無故耶?(《答陳明水》)果能收斂翕聚,如嬰兒保護,自能孩笑,自能飲食,自能行走,豈容一毫人力安排。試於臨民時驗之,稍停詳妥貼,言動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 悔。「從前為良知時時見在」一句誤卻,欠卻培養一段功夫,培養原屬收斂翕聚。甲辰夏,因靜坐十日,恍恍見得,又被「龍溪諸君」一句轉了。總為自家用功不 深,內虛易搖也。孟子言「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於「乍見」,言「平旦好惡與人相近」,由於「夜氣所息」,未嘗言「時時有是心」也。末後四端須擴而充之,自然火然泉達,可以保四海。夜氣苟得其養,無物不長。所以須養者,緣此心至易動故也。未嘗言「時時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擴充不在四端後,卻在常無內交要譽惡聲之心,所謂以直養也。養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則時時可似「乍見」與「平旦」時,此聖賢苦心語也。陽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擴養之意。良知良字,乃是發而中節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為可及,所謂不慮而知,正提出本來頭面也。今卻盡以知覺發用處為良知,至又易致字為依 字,則是只有發用無生聚矣。木常發榮必速槁,人常動用必速死,天地猶有閉藏,況於人乎?是故必有未發之中,方有發而中節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來順應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謾說過去,更不知未發與廓然處何在,如何用功?誠鶻突半生也。真擴養得,便是集義,自浩然不奪於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 亦便小小有驗,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應手,不免橫撐、直駕,終是費力。時時培此,卻是最密地也。(《興尹道輿》)朱子以不睹不聞屬靜,為未動念時;以獨屬動,為初動念時,故動靜交修。兄以不睹不聞之時,專屬念頭方動,又比朱子失卻一邊。不知所謂達之面目,發於政事,猶為不睹不聞時耶?否耶?豈無念時,遂無所謂戒慎恐懼耶?豈聖賢皆時時動念耶?寂然者一矣,無先後中外矣。然對感而言,寂其先也。以發而言,寂在中也。思固聖功之本,而周子以無思為言,是所以為思,誠也。思而無思,是謂研幾。常令此心寂然無為,便是戒懼。其所不睹不聞言戒懼,在本體上便覺隔越。《中庸》以慎獨為要。誠也,神也,幾也,獨也,一也,慎獨皆舉之矣。然須體周子分言之意。常知幾,即是致知,即是存義,到成熟時,便是知止,得所止,則知至矣。感無常,寂有常,寂其主也。周之靜,程之定,皆是物也。其曰「靜虛動直」,曰「靜定動定」,以時言也。時有動靜,寂無分於動靜,境有內外,寂無分於內 外,然世之言無內外、無動靜者,多逐外而遺內,喜動而厭靜矣,是以析言之。夫體能發用,用不離體,所謂體用一源也。今夫舟車譬則體也,往來於水陸則其 用也,欲泥一源之語,而惡學者之主寂,是猶舍車舟而適江湖與康莊也,烏乎可!陽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見入井、孩提愛敬、平 旦好惡三者,以其皆有未發者存,故謂之良。朱子以為,良者,自然之謂是也。然以其一端之發見,而未能即復其本體,故言怵惕矣,必以擴充繼之;言好惡矣,必 以長養繼之;言愛敬矣,必以達之天下繼之。孟子之意可見矣。(以上《答項甌東》)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為足,而以致知為功。 試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將即怵惕之已發者充之乎?將求之乍見之真乎?無亦不動於內交要譽惡聲之私己乎?其言養也,將即好惡之已發者養之乎?將求之平旦之 氣乎?無亦不梏於旦晝所為矣乎?其言達也,將即愛敬之已發者達之乎?將不失孩提之心乎?無亦不涉於思慮矯強矣乎?終日之間,不動於私,不梏於為,不涉於思 慮矯強,以是為致知之功,則其意為烏有不誠?而亦烏用以立誠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於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養其端,而惟任其所以發,遂以見存之知,為事物之則,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為知覺之體,而不知物我之倒置。豈先生之本旨也?(以上《答項甌東》)未感之前,寂未嘗增,非因無念無知而後有寂也。既感之後,寂未嘗減,非因有念有知而遂無寂也。此虛靈不昧之體,所謂至善,善惡對待者,不足以名之。知者,觸於感者也。念者,妙於應者也。知與念有斷續,而此寂無斷續,所謂感有萬殊,而寂者惟一是也。(《答郭平川》)今之言良知者,惡聞靜之一言,以為良知該動靜、合內外,主於靜焉,偏矣。此恐執言而未盡其意也。夫良知該動靜、合內外,其統體也,吾之主靜,所以致之。 蓋言學也,學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苟入矣,雖謂良知本靜亦可也,雖謂致知為慎動亦可也,吾不能復無極之真者,孰為之乎?蓋動而後有不善,有欲而後有動,動於欲,而後有學,學者學其未動焉者也,學其未動而動斯善矣,動無動矣。(《答董蓉山》)周子所謂主靜者,乃無極以來真 脈絡。其自注云:「無欲故靜,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動不得,庄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為立極種子。非就識情中認得箇幽閑暇逸者,便可替代為此物也。」指其立 極處與天地合德則發育不窮,與日月合明則照應不遺,與四時合序則錯行不忒,與鬼神合吉凶則感應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謂之吉。悖此而費勞攘,故謂之凶。若 識認幽閑暇逸,以為主靜,便與野狐禪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頓便宜,厭忽縱弛,隱忍狼狽之弊,紛然潛入,而不自覺。即使孤介清潔,自守一隅,亦 不免於偏聽獨任,不足以倡率防檢,以濟天下之務,其與未知學者何異也?(《答門人》)靠絲毫不得,纔靠一言一念,即是規矩外。惟有識徥得規矩,時時游息其中,所謂終日對越在天也。識規矩不定,便有幫湊,便易和換。(《與王有訓》)當極靜時,恍然覺吾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有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有止極;有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來今, 渾成一片,所謂無在而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是故縱吾之目而天地不滿於吾視,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於吾聽,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於吾 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極,即吾之精神,未嘗往也。否則,聞其行事,而能憬然憤然矣乎?四海遠矣,其疾痛相關,即吾之疾痛,未嘗遠也。否則,聞其患難,而 能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於親而為親焉,吾無分於親也,有分於吾與親,斯不親矣。感於民而為仁焉,吾無分於民也,有分於吾與民,斯不仁矣。感於物而為愛焉, 吾無分於物也,有分於吾與物,斯不愛矣。是乃得之於天者,固然如是,而後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同體也者,謂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與物而 同為一體,則前所謂虛寂而能貫通,渾上下四方,往古來今,內外動靜而一之者也。若二氏者有見於己,無見於物,養一指而失其肩背,比於自賊其身者耳。諸儒闢 二氏矣,猥瑣於掃除防檢之勤,而迷謬於統體該括之大,安於近小,而弗睹其全,矜其智能,而不適於用。譬之一家,不知承藉祖父之遺,光復門祚,而顧棲棲於一 室,身口是計,其堂奧未窺,積聚未復,終無逃於樊遲細民之譏,則亦何以服二氏之心哉!此學日入密處,紛紜轇轕中,自得泰然,不煩照應。「不煩照應」一語,雙老所極惡聞,卻是極用力,全體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無為寇之念,縱百念縱橫,斷不須照應始無此念。明道「不須防檢,不待窮索,未嘗致纖毫之力」,意正如此。(以上《與蔣道林》)以身在天地間負荷,即一切俗情,自難染污。(《答尹道輿》)來書責弟不合良知外提出「知止」二字,而以為「良知無內外,無動靜,無先後,一以貫之, 除此更無事,除此別無格物。」言語雖似條暢,只不知緣何便無分毫出入?操則存,舍則亡,非即良知而何?終日談本體,不說功夫,攙拈功夫,便指為外道,恐陽 明先生復生,亦當攢眉也。(《寄王龍溪》)來書「吾心全體大用,發見流行,雖昏壅之極,而自有昭明不泯之端。」此即陽明先生所謂良 知。今時學者,指愚夫愚婦與聖人同處,乃其相傳妙訣也。曰「忠如」,即以此為本來端倪乎?是無容細微察識矣。若謂此中別有本來端倪,須察識而後稍見,則所 謂全體大用,發見流行,又何如哉?且惻隱之端,須是逢赤子入井見之,平旦之氣,須於好惡與人相近見之,以此推端倪,似未有舍格物而言端倪者。如靜坐則清明 和適,執事則精明安肅,居家則和柔愉婉,以此端倪而隨處得之,不知與來書所謂「拿此一物,看守在此,不今走作」者,又何以異?察識既不可緩,隨處又當理 會,不知與所謂「靜息處玩其清明和適之體,則日用自有依據」,孰先孰後?為一為二乎?此處更無歇後語,更無訓釋語,始是真能明諸心,始是不落虛見。靜中隱然有物,此即是心體不昧處。此處常作主宰,是一生不了雜念;一切放下,是千休千處;得感動時變換,是把促太緊,故有厭動之病。一屬操持,即入把 捉,此處正好調停,求其至當,未可畏其難操持,並動靜皆作疑也。合併不來,只是未久,如服藥人,藥力未至,不須疑病淺深。發與未發,《傳習錄》云:「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此兩句精細,可破紛紜之論。知寒覺暖,聖 人與人一也,而知覺處,有千頭萬緒不同,未發所由辨也。故陽明先生曰:「當知未發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蓋《中庸》未發,在慎獨後言知,學而後有未發之 中,謂其能知未發之體而存之也。言先後固不得,言是一是二亦不得。目之明為體,視為用,視處別有明在否?明與視何所斷際?若逐外為用,亦體非其體矣。心,神物也,動物也,攝之固難,凝之尤難。象山立大之論,於凝聚處煞有地步。(以上《答萬日忠》)內外兩忘,乃千古入聖祕密語。凡照應掃除,皆屬內境,安排酬應皆屬外境,二境了不相干,此心渾然中存,非所謂止其所乎?此非靜極,何以入悟。二氏亦以靜入,至所語靜,卻是迥異。(以上《答李石麓》)默默自修,真見時刻有不彀手處,時刻有不如人處,時刻只在自心內尋究虛靜根底安頓,不至出入,即有好商量矣。(《答王著久》)三四年間,曾以「主靜」一言,為談良知者告,以為良知固出於稟受之自然,而未嘗泯滅,然欲得流行發見,常如孩提之時,必有致之之功,非經枯槁寂寞之後, 一切退聽,而天理然,未易及此,陽明之龍場是也。學者舍龍場之懲創,而談晚年之熟化,譬之趨萬里者,不能蹈險出幽,而欲從容於九達之逵,豈止躐等而已哉! 然聞之者惟恐失其師傳之語,而不究竟其師之入手何在,往往辨詰易生,徒多慨惜。(《寄謝高泉》)良知兩字,乃陽明先生一生經驗而後得之,使發於心者,一舉所知不應,即非其本旨矣。當時遷就初學,令易入,不免指見在發用以為左券。至於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謬承。而因仍其說者,類借口實,使人猖狂自恣,則失之又遠。(《寄張須野》)至寶不宜輕弄,此丹家語也,然於此件頗相類,千古聖賢,只有收斂保聚法,不肯輕弄以至於死,故曰「兢兢業業,過了一生」。(《寄王龍溪》)執事只欲主張良知常發,便於聖賢幾多凝聚處,盡與掃除解脫。夫心固常發,亦常不發,二者可倒一邊立說否?至謂「未發之中,竟從何處覓?」則立言亦太易 矣。(《與錢緒山》)旁午之中,吾御之者,轇轕紛紜,而為事物所勝,此即憧憧之思也。從容閑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漸也。由憧憧而應之,必或至 於錯謬;由寂然而應之,必自盡其條理,此即能寂與不能寂之驗。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間,無動無靜,皆由從容閑雅,進而至於澄然無事,未嘗有厭事之 念,即此乃身心安著處。安著於此,不患明之不足於照矣。漸入細微,久而成熟,即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謂未嘗致纖毫之 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於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無所增損;未嘗致纖毫之力者,言乎從容閑雅,又若未嘗有所事事。如此而後可以積久 成熟,而入細微,蓋為學之彀率也。(《與徐大巡》)心感事而為物,感之之中,須委曲盡道,乃是格物。理固在心,亦即在事,事不外心, 理不外事,無二致也。近時執「心即理」一句,學者多至率意任情,而於仔細曲盡處,略不照管。既非所以致知,卻與「在格物」一句正相反,但後儒認理為格式見 套,以至支離。若知事無內外,心無內外,理無內外,即格式見套,又皆在乎中,非全格去舊物,乃為精微也。(《答劉汝周》)學有可以一言盡者,有不可以一言盡者。如此斂精神,並歸一處,常令凝聚,能為萬物萬事主宰,此可一言而盡,亦可以一息測識而悟。惟夫出入於酬應,牽引於情思,轉移於利害,纏固於計算,則微曖萬變,孔竅百出,非堅心苦志,持之歲月,萬死一生,莫能幾及也。(《與蕭雲》)劉師泉素持玄虛,即今肯向?著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寄聶雙江》)《易》言洗心,非為有染著;《易》言藏密,非為有滲漏。除卻洗心、藏密,更無功夫。十分發揮,乃是十分緊固,方是堯、舜兢業過一生處。(《答唐一菴》「無所存而自不忘」一句,說得太早。此最是毒藥,諸君一向用此為妙劑,如何自求不得,不見超身,何也?「執之則生機拂」一句,甚是。但容易為人開手,且 吃苦過甚。「無妨操則存,舍則亡,孔子亦且」云云。操豈可已乎?愈操愈熟,斷不成便放開手。千古未有開手。「聖人懸崖撒手」,莊子有此言,吾儒方妄以目 解,不知莊子所指何也?今有人到懸崖上撒手者乎?何獨在平時說撒手事?惟有時時收斂,務求不負此良知,庶幾樸實不落陷阱耳。(《與謝維世》)來諭「知至誠正之外,非別有格。心意識之外,非別有物。天性之外,非別有知」。格物誠正是一時事,所謂不落言詮,故能出此言也。(《與友人》)知縱肆,是良知;知不能,卻常自欺,是瞞良知。自知瞞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紙筆,公然以為美談,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豈他人能醫耶?(《答門人》)龍溪之學,久知其詳,不俟今日。然其講功夫,又卻是無功夫可用,故謂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後天」之意。其說實出陽明口授,大抵本之佛氏。 翻《傳燈》諸書,其旨洞然。直是與吾儒「兢兢業業,必有事」一段,絕不相蒙,分明二人屬兩家風氣。(言陽明、龍溪各為一家。)今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持 此應世,安得不至盪肆乎?(《與聶雙江》)往時喜書象山「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戰戰兢兢,那有閑言時候」一段,龍溪在旁,輒欲更書他語,心頗疑之。每觀《六經》言學,必先兢業戒懼,乃知必有事焉,自是孔門家法。(《與謝高泉》)來諭「凡應酬未盡,是良知本然條理,故於精神足時,太涉周旋,似有所加;到困憊後,便生厭心,似有所損。」此已說到良知本然條理,不可加、不可損處,但 須於尋常言動處,識得此條理,方時時有辨別,又須於尋常中調習得熟,方處處有功夫。豈特遇人有厭心為有加損?即閑中快活處,亦皆有之。故精神如常,即應酬 是格物;精神當養,即少事是格物。此是一事,不是兩事。(《答曾月塘》)寧息處,非可以人力為;精明處,亦不可以人力為。不可以人力為,而後功夫至密而可久。(《與王塘南》)謂良知與物無對,故謂之獨,誠是也。獨知之明,良知固不泯矣,卜度擬議,果皆良知矣乎?《中庸》言獨,而《註》增「獨知」二字,言良知者,因喜附之,或 非子思意也。來諭謂「獨指天命之性」,言得之矣。知幾其神,幾者,動之微也;微者,道心,而謂有惡幾,可乎?故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猶曰動而無動之 雲也。而後人以念頭初動當之,遠矣。知此則幾前為二氏,幾後為五霸,而研幾者為動靜不偏。周子「幾善惡」之言,言惟幾,故別善惡,能知幾,非一念之善可能 盡。吉之先見,蓋至善也,常以至善為主,是天命自主。常能慎獨,常依《中庸》,常服膺此一善,是謂先幾。如是而有失有過,其復而改,方不甚遠。若使兩物對 待,去彼就此,豈所謂齋明,豈所謂擇善固執者乎?此宋儒傳失宗云然。象山先立乎大,固不若是勞擾也。(《與詹毅齋》)自私二字,斷得二氏盡絕聖賢之道。當生而生,當死而死,致命遂志,殺身成仁,寧作此等見識。(《與凌洋山》)此學靜中覺覿體用事極難,大約只於自心欺瞞不得處,當提醒作主,久久精明,便有別白處。若只將日用間應酬知解處,便謂是心體,此卻作主不定,有差,自救不來。何也?只尋得差不得處,始有見耳。(《與周學諭》)《大學》絜矩,原從知止說來,卻不是無所本。能知止,方定靜安,然後善慮,善慮便能絜矩。故中無所倚,自然與物同體,自是絜矩。若只論絜矩,不問此心若何,即涉於倍奉媚世,牽己從人矣。儒釋之辨,只吾儒言中與仁處,便自不同。堯、舜之中,孔門之仁,言雖不同,一則指無所倚,一則指渾然與物同體,無二物也。中無所倚,釋之「無住」若近 之,至於兢業允執,茫不相似。渾然同物,與其「覺海圓澄」又大相遠。不揣其端緒,舉言句之吻合以為歸,失其宗矣。中無所倚,自然與物同體,得此氣象,守而 弗失,乃吾儒終日行持處。延平於喜怒哀樂未發以前,觀其氣象,蓋使人反求者也。良知二字,一經指點,便易摸索,但不知與所謂無倚,所謂同體處,當下氣象若 何,故往往易至冒認,非謂良知之外,復有中與仁也。止處該括動靜,總攝內外,此止即萬物各得其所。若見物方絜,已屬支離。止則無倚,與物同體,便自能 絜。今世與物酬應漠不相關,固不足以與此。有持萬物一體之說者,則又牽己從之,終日沉湎於世情,依阿附會,以為同體。不知本體淪喪,更無收攝安頓處,纔拈 定靜字面,即若傷我。不知無一物方能物物,吾心已化於物,安能運物哉?此處絲毫倒一邊不得。(以上《與劉仁山》)兄嘗謂弟落意見,此真實語。凡見中有此用處,不應總屬意見。苟未逼真,慈湖之無意,亦竟見也。若有嚮往,不妨其致力之勤,到脫然處,又當別論。力未至而先為解脫,不已過憂乎。(《答王龍溪》)除此真心作用,更無才力智巧。(《答胡正甫》)莊子所謂外者不入,內者不出,吾儒知止地位,正與相等。即此不入不出處,便是定,即定處,便是吾人心體本然,便是性命所在。守此一意不散,漸進於純熟,萬物無足以撓之,入聖賢域中矣。(《與王少參》)執著乃用功生疏所致,到純熟自當輕省,不可便生厭心。此處一有憎厭疑貳,便是邪魔作祟,絕不可放過也。此心皎然無掩蔽時,便與聖人不甚異。於此不涉絲毫搖兀,亦無改變,亦無執著,亦無忽略,此便是學。只時時有保護處,不傷皎然處,將容體自正,言語自謹,嗜欲自節,善自行,惡自止,好名好貨各色自覺澹,以此看書,以此處友,精神自聚不散渙矣。(以上《答劉可賢》)終日紛紛,不覺勞頓,緣動神而後有勞。神氣不動,即動應與靜中無有異境,此中虛而無物故也。自處與處人,未動絲髮意,便自無事。稍涉動意,未有不應者,便是與物為敵。(《與王養明》)即處事中便是學,此間稍有作惡處便是過,稍有執泥處便是過,所謂養心也在此,擴知也在此。此處功夫愈密,知覺愈精,而不受變於物,此之謂格物之學。若自 家執泥作惡尚不覺,是謂不知痛癢,便是干極好事,亦是有己之私。到得此心不作惡執泥,明鏡止水相似,發又中節,便是巽以出之。此間磨鍊得去,是謂時 習。(《與劉可賢》)虛實寂感內外,原是一件,言其無有不是,故謂之實,言其無少夾雜,故謂之虛;言其隨事能應,故謂之感;言其隨處無有,故謂之寂; 以此自了,故謂之內;以此俱了,故謂之外,真無有分別者。但謂虛寂本體,常止不動,卻要善看。不然就本體說止,說不動,便能作梗,便不真虛寂矣。(《答杜 道升》) 處處從小利害克治,便是克己實事,便是處生死成敗之根,亦不論有事無事。此處放過,更無是處。於克治知費力與濁亂,此是生熟安勉分限。不安分 限,將下手實際,便欲並成德時論,此涉於比擬太過。不知功夫純熟,只在常明少昏,漸漸求進,到得成片段,卻真咽喉下能著刀。能下此刀,與一念一事,是非不 同,卻是得先幾也。(《答曾於野》)靜中如何便計較功效,只管久久見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時,卻認不逐物時心為本,日間動作皆依不逐 物之心照應,一逐物便當收回,愈久漸漸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貼處,如何一兩日坐後,就要他定貼動作不差,豈有此理!陽明先生叫人依良知, 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瞞不過處,即所謂不逐物之心也。靜中識認他,漸漸有可尋求耳。(《答羅生》)來書未見有憤發改過之意,只是欲人相信,不得開口。(《答王龍溪》)終日眼前俱是假人,無一分真實意,自我待之,終日俱是真人,無一分作偽意,如此便是有進步。(《寄劉少衡》)凡習心混得去,皆緣日間太順適,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終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習熟,即身即舵,無有兩件。凡人學問真處,決定有操持,收束漸至其中,未有受用見成者。(《答歐陽文朝》)自覺得力,只管做去,微覺有病,又須轉手。此件功夫,如引小兒,隨時遷就,執著不得。(《與杜道升》)只是絲毫放過不得,時時與物無對,便是收斂功也。(《與胡正甫》)孔門博文約禮之教,無非即人身心,納之規矩,固非為玄遠也。夫不誘之以規矩,而惟玄遠之務,是猶閉之門而談天衢,不可得也。(《與劉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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