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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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1)一、張儀臨危入楚初夏時節,風調雨順的渭水河谷艷陽高照,晴空萬里。一個黑點正從高遠的藍天悠悠飄來,飄過了南山群峰,飄進了渭水谷地,飄過了咸陽城高高的箭樓,帶著嗡嗡哨音消失在北阪的蒼茫松林中。片刻之後,一騎快馬飛出松林,飛下北阪,直入北門箭樓,飛進了氣勢巍峨的咸陽宮。長史甘茂一看竹管埠,封泥上有蒼鷹徽記與三支箭頭,臉色一變,立即停下手頭忙碌,飛步向東書房奔去。秦惠王正在那幅《九州山水圖》前發愣,忽聽背後急促腳步,沒有回頭便問:「甘茂,有事了么?」甘茂急道:「稟報君上:黑冰台青鷹急報。」秦惠王霍然回身:「打開。」甘茂走到大書案前,用一把細錐熟練地挑開封泥,打開竹管,抽出一個白色的小卷抖開。秦惠王接過只掃了一眼,眉頭皺了起來:「甘茂,立即宣召右丞相。」片刻之後,右丞相樗里疾匆匆趕到。秦惠王指著書案上那幅白絹:「看看,楚國又變過去了。」樗里疾拿起白絹,一片篆文赫然入目:青鷹密報:楚國君臣消除嫌隙,發誓向秦復仇。昭雎父子蝸居不出,老世族盡皆蟄伏。春申君北上燕國,屈原重新掌兵。「嘿嘿,羋槐又抽風了。」「黃歇不遠千里,到燕國做甚?」「燕國無力援楚,只有一事可做:找蘇秦。」秦惠王踱步點頭道:「蘇秦南下,與楚國合力,齊國便有可能反覆。齊國反覆,合縱便有可能死灰復燃。楚秦近千裡邊界,楚國發瘋,秦國背後可是防不勝防。」「君上所料不差,樗里疾以為:當立即急召丞相回咸陽。」「丞相回來之前,不妨先試探楚國一番。」樗里疾拍拍大頭笑道:「臣一時想不出如何試探。」「派甘茂為特使,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修好。」「也好,左右土地是死的,到羋槐手裡也長不了。」次日,長史甘茂帶著秦惠王的國書匆匆南下了。與此同時,一騎快馬星夜飛馳燕國。張儀接到秦惠王手書密件,連夜率領五千鐵騎南下,不想卻在漳水南岸被平原君攔住,盛情邀請張儀進入邯鄲,商談修好事宜。原來趙肅侯在聯軍大敗之後一病不起,半月前病逝,太子趙雍即位,著意要與秦國訂立修好盟約。張儀歸心似箭,卻又實在不能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便命嬴華率領一千鐵騎先行趕回,他隨平原君進了邯鄲。邯鄲一日,張儀對趙雍的意圖了如指掌:趙國正在疲軟凋敝之時,深恐秦國與老冤家燕韓魏聯手進攻趙國;目下趙國的當務之急,是穩住秦國這個最強大的敵人,以求度過新老交替這道關口。雖則如此,但對秦國也是一件好事,趙國一靜,秦國東北兩面全無戰端之憂,便可全力化解楚國這個背後大敵。張儀沒有說破趙雍的心思,在一片交相讚譽中,同趙國訂立了互不犯界的盟約,一場大宴後只睡了一個時辰,天蒙蒙亮出了邯鄲,一路晝夜兼程,不消三日趕回了咸陽。這時候,甘茂也剛剛從楚國回來,上將軍司馬錯也奉命從函谷關趕回。秦惠王立即在東偏殿召見幾位重臣商討對策。甘茂帶回來的消息很簡單,但卻大出君臣預料:楚懷王看了秦惠王國書,拍案大叫:「不要房陵三百里!我只要張儀!」非但不與甘茂作任何正式會談,而且只許甘茂在郢都停留一日。甘茂本想與王妃鄭袖和昭雎父子會面,探察一番楚國的變化內情,無奈驛館被嚴格看守,根本無法私下走動,只好匆忙回國。「嘿嘿嘿,羋槐這小子還鉚上勁了,非和丞相過不去?」甘茂道:「合縱兵敗,楚國傷亡最慘,楚王惱羞成怒,歸罪於丞相,一時確實難解。以臣之見,不理不睬,後發制人可也。」「嘿嘿,不行!」樗里疾道,「你是不理不睬,可羋槐正在抽風,屈原黃歇蘇秦與一班新銳必然抓住這個機會不放。哼哼,以我黑肥子看,這幫小子又在密謀攻秦了。」「若來進攻,正好趁機一舉擊垮楚國,根除背後大患!」甘茂很是氣壯。司馬錯道:「打敗楚國不難,難在楚國發兵之日,必是蘇、黃策動六國重組合縱之日。若再次合縱,六國不會聯軍出動,而會分頭出兵攻秦,這種局面最為危險。」甘茂道:「丞相剛剛與五國立約修好,變臉豈有如此之快?」「嘿嘿,山東六國,變臉比脫褲還快,關鍵是有楚國這個瘋子打頭。」秦惠王一直在用心傾聽,漸漸地覺得確實為難:被動等待與楚國決戰吧,有幾路受敵的危險;主動攻楚吧,又與秦國目下的連橫修好宗旨大相徑庭,更會加劇山東列國對秦國的戒懼之心,再說連橫局面剛剛形成,一旦攻楚便會前功盡棄。春秋戰國的傳統,只要主動割地,哪怕是天大的仇恨都能化解。可目下這個羋槐,竟然連三百里故土糧倉都不要,而只要張儀,還真是沒有個好辦法對付。看張儀一直沒有說話,秦惠王心中一動,笑道:「再議議看,除了丞相不能入楚這一條,甚辦法都可商量。」「我有黑冰台,派刺客,殺了這個抽風羋槐!」甘茂眼睛突然一亮。樗里疾搖搖頭:「還是丞相設法穩住中原五國,由上將軍準備對楚國決戰。」司馬錯道:「只有舉國發動,再徵發至少十萬壯丁成軍,臣力保不敗。」秦惠王拍案一嘆:「看來,秦國到了一個真正的危急關口。也罷,舉國一戰,與山東六國魚死網破!」一言落點,殿中氣氛頓時凝重起來。「君上。」張儀悠然一笑,「臣去楚國。」三位大臣驚愕地看著張儀。秦惠王不悅道:「丞相哪裡話來?堂堂大秦,豈能拿自己的丞相遷就仇敵?丞相無須如此,本王自有定見。」「君上,列位,張儀在燕國得報,便已開始謀劃,並非輕率,且容臣一言。」「嘿嘿,聽聽也好,丞相大才,化腐朽為神奇也未可知。」「君上,列位。」張儀侃侃道,「一國之君,將邦國衰落記恨於外國大臣,又置邦國大利於不顧,而一味索要仇家,此種瘋癲只意味著這個君主的昏亂無智。昏亂思慮總是不穩定也,容易改變也。屈原、黃歇皆清醒權臣,他等聽任楚懷王要張儀而不要房陵,只能說明:一則,這不是君臣共商的國策,而只是楚懷王的一己昏亂;二則,羋槐與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並不同心,君臣猜忌依然存在,屈黃無法勸阻,只能利用羋槐的仇恨,先奪回失去的權力;三則,黃歇北上燕國求助蘇秦,意在請蘇秦南下,真正扭轉羋槐;而蘇秦一旦南下,羋槐真正死心抗秦,則君臣同心,秦國將很難扭轉。唯其如此,目下扭轉楚國,正是唯一時機。若得如此,非張儀莫屬。張儀不入楚,秦楚化解無從入手。君上、列位以為然否?」殿中一時沉默。張儀的剖析句句在理,可要張儀孤身赴楚,畢竟是誰也不願意的。甘茂打破沉默道:「丞相說得在理,然則丞相身系秦國安危,豈能如此冒險?甘茂願代丞相赴楚,扭轉危局。」「嘿嘿嘿,不是黑肥子小瞧,你那兩下子不成。」樗里疾笑道,「此事要做,還真得丞相親自出馬。丞相是塊大石頭,一石入水千層浪,能激活死局。他人,嘿嘿,誰都不行。」司馬錯道:「臣可率精兵十萬,開出武關,使楚國有所顧忌。」「列位無須為我擔心。」張儀笑道,「自來邦交如戰場,大局可行便當行,不擔幾分風險,焉得成事?臣望君上莫再猶豫。」「好。」秦惠王拍案,「丞相入楚,嬴華負護衛全責;司馬錯率大軍前出武關,威懾楚國;甘茂東行,穩住齊國,無使楚齊結盟;樗里疾坐鎮函谷關,秘密封鎖楚燕通道,延遲蘇秦南下,並策應各方。」「臣等遵命!」會商結束,四位大臣立即各自行動。秦惠王又與張儀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張儀方才回到丞相府,召來嬴華緋雲吩咐一陣,兩人立即分頭準備去了。次日清晨,張儀的特使馬隊駛出了咸陽東門,馬不停蹄地出了函谷關,軺車轔轔,晝夜兼程,直向楚國大道而來。張儀謀劃的是:一定要在蘇秦南下楚國之前,先大體穩住楚國,而後再圖周旋。《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2)二、蘇秦別情下楚國春申君犯難了,子之也大皺眉頭。急如星火的北上,為的就是要儘快請蘇秦南下,這是屈原與春申君的共同想法。只有蘇秦能夠扭轉楚懷王這種朝三暮四的反覆,也只有蘇秦,能夠化解張儀那智計百出的斡旋手段。沒有蘇秦,楚國的抗秦勢力很難穩定地佔據上風。可來到薊城兩日了,卻連蘇秦的面也沒見上。子之大是著急,他很希望蘇秦出山南下楚國,促使楚國與秦國強硬對抗,只要秦楚對抗一形成,他在燕國才有大展身手的機會。可自從張儀入燕,蘇秦就離開了薊城,原本說好的旬日便回,可到如今已經是兩旬過了,蘇秦竟然還沒有回來。子之大是困惑,以蘇秦的誠信穩健,斷不會無端食言,定是有甚隱情。百思無計,子之只好陪著春申君來找剛剛成為自己新婚妹夫的蘇代。兩人對蘇代說了半個時辰,蘇代終於答應帶春申君去找蘇秦了。燕山無名谷正是鳥語花香的時節,蘇秦與燕姬也實實在在地過得逍遙愜意。日間放馬,追捕一兩頭野羊。傍晚時點起篝火,烤羊飲酒恣意暢談。月上中天,或在草地小帳篷露營,或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東山,兩人依然高卧不起。「唯願兩人,永遠做這般神仙。」燕姬快活極了。「心下不清凈,隱士也不好做。」蘇秦卻顯得神情恍惚。「季子啊,當日拿得起,今日也要放得下。」燕姬知道蘇秦心事,殷殷笑道,「你首倡合縱,為六國自救找到了一條大道。可六國不自強,上天也救不了。敗根不除,縱有十個蘇秦,又能如何?」蘇秦一聲嘆息:「我還是想試試,這敗根究竟能否得除?」「季子又要出新了?說說。」「扶持強臣當政,刷新吏治,造就新邦。」「季子,有這種強臣么?」「北有子之,南有屈原。」燕姬撥弄著篝火久久沉默,眼中慢慢溢出晶瑩的淚花:「季子啊,我熟知燕國,子之是個兇險人物,靠不住。」「子之過分張揚,但畢竟是個實力幹才,他能掃除燕國陳腐,教燕國新生。」「季子。」燕姬聲音發顫,「莫非你想與子之聯手宮變?」「田氏代齊,魏趙韓代晉,都催生了新興戰國。」「季子莫得糊塗。」燕姬很是著急,「此一時彼一時,齊國田氏取代姜氏,積累了一百多年。魏趙韓分晉,積累了兩百多年。子之沒有根基,只是燕國一個小部族,只有幾萬軍馬,縱然當國執政,也只能將燕國攪亂,使燕國更弱更窮,如何能使燕國新生?你要三思而後行。」「依你之見,蘇秦只能無所作為?」「季子,為名士者當知進退。合縱之敗,不在君無才,而在六國衰朽。連橫之勝,不在張儀之才,而在秦國新生啊。」燕姬輕輕嘆息一聲,「合縱大成之日,你身佩六國相印,已經是功成名就了。聯軍攻秦,你更走到了名士功業的頂峰。天不滅秦,秦不當滅,你蘇秦又能如何?難道沒有縱橫天下的顯赫,蘇秦就不會做人了么?」「燕姬,我也想隱居遨遊,可總是心有不甘。若大勝一次,我會毫無牽掛地回到你身邊。沒有一次像樣的勝利,立而無功,此生何堪?」「季子,明智者適可而止。燕姬不如你這般雄才,可燕姬知道,功業罷了還有人生。你如此執拗求成,可是如何罷手?」「燕姬,教我好好想想……」谷風習習,山月幽幽,倆人對著篝火,一時默默無言。朦朦朧朧中太陽已經在山頭了,燕姬跳起來嚷道:「呀,好太陽!走,到山外轉轉去。」蘇秦霍然站起,看明媚日光灑滿山谷,也頓時振奮起來:「好!出山看看。」兩人到山溪邊梳洗一番,收拾好帳篷,從山洞馬廄里牽出馬來。突然,谷口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上山!」燕姬迅速將馬拉進山洞,兩人立即登上了山腰一片小樹林。這片樹林外,有一座象鼻般伸出去的岩石,站在上面,谷口情形一覽無餘。上得岩石一望,燕姬愣怔著只顧端詳。蘇秦目力弱,只看見谷口影影綽綽幾個人馬影子,又見燕姬愣神,連忙問:「來人可疑么?」燕姬道:「頭前年輕人,身形與你相近,另外那個人,黃衫高冠,很眼生。看來,不是燕王找我。」蘇秦道:「定是蘇代有急事。走!下去。」谷口兩騎已經走馬入谷,左右張望,黃衫高冠者喊道:「噢呀武安君,你在哪裡了——」「春申君——我來了——」春申君聞聲下馬,跑過來抱住了蘇秦:「噢呀呀武安君,你做神仙,想煞黃歇了!」蘇秦大笑道:「一樣一樣!哎,你黃歇飛到燕山,總不是逃難了?」「噢呀呀哪裡話?好事。大大的好事了!」「好事?」蘇秦一副揶揄的笑容,「楚國能有好事?」「噢呀呀,我可是又飢又渴,你這神仙洞府難找了。」「來來來,坐到溪邊去。三弟,到那個山洞去拿。」蘇秦興奮地將春申君拉到山溪邊大石上坐下,「先說事,少不了你酒肉!」「噢呀呀,還是武安君了!屈原還怕你沒得熱氣了。」春申君將光光的大石頭拍得啪啪直響,「給你說:楚王決意抗秦復仇!昭雎父子一干老對頭,都做縮頭龜了!」「呵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蘇秦反倒淡漠下來,「楚王是要找張儀復仇而已。」「噢呀,洞若觀火了。」春申君急迫道,「老實說了,楚王覺得合縱兵敗是奇恥大辱,發誓復仇;秦國願歸還房陵三百里,請求修好;楚王拍案大怒,說不要房陵,只要張儀!並立即恢復了屈原的大司馬兵權,又立即派我聯絡齊國共同起兵。你說,向張儀復仇,向秦國復仇,這有何區別?」「千里北上,是屈原的主張?」「也是楚王之命了。」春申君紅著臉辯解道,「屈原上書楚王,主張請武安君出面斡旋齊楚,楚王贊同,黃歇便星夜北上了。」「明白了。」蘇秦笑道,「你老兄先吃酒肉,容我揣摩揣摩。」「噢呀,你就揣摩了。蘇代,來,先吃飽喝足再說。」春申君向蘇代一招手,兩人狼吞虎咽起來。蘇秦徑自過了山溪,順著山林小道走進了那座隱秘的山洞。他知道燕姬的心思,但也想教她聽聽春申君帶來的新消息,說說自己該如何應對。可山洞裡靜悄悄的,外洞里洞都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猛然,蘇秦看見銅鏡中有一方物事。一回身,長大的石案上果然有一張羊皮紙,拿起一看,墨跡竟還沒有干:君經坎坷,心志不泯。燕姬無意奮爭。君可自去,毋得牽掛。頹然跌坐在石案上,蘇秦一時心亂如麻。愣怔半日,長嘆一聲,蘇秦將那方羊皮紙摺疊好仔細裝進貼身皮袋裡,環視洞中物事,一陣酸楚難耐,咬牙舉步間卻又猛然醒悟,回頭提筆,在洞壁上大書兩行,「當」地丟下大筆,大步出了山洞。蘇代迎上來低聲道:「這是二哥的衣物,還有這把劍。」「你看見她了?」「沒有,東西放在酒窖邊上。」春申君臉上露出罕見的莊重,向著山洞方向深深三躬,高聲喊道:「燕姬夫人,深情大義,楚國恩人了——」悠長的聲音在山谷久久回蕩著。蘇秦長嘆一聲,接過包袱短劍:「不說了,走。」三騎飛出谷口,卻聞身後一陣長長的駿馬嘶鳴。三人回頭,只見一騎紅馬正立在谷口山頭,馬上一人舉著一方紅巾遙遙晃動著。蘇秦立馬,雙眼頓時一片朦朧,嘶聲高喊:「燕姬——等我——」頭也不回地飛馬去了。日暮時分,三人到了薊城郊野。蘇秦將蘇代叫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蘇代便回薊城去了。春申君笑道:「噢呀武安君,你還是回薊城見見子之,我在軍營等你一晚了。」蘇秦斷然道:「不用。我等得連夜南下,還得走齊國一路。」春申君驚訝道:「噢呀,你還想在這時候策動齊國?」蘇秦笑道:「策動齊國,那要回頭再說,這是借道齊國。」春申君更是不明所以了:「噢呀呀,這不是捨近求遠么?多三日路程了。」蘇秦低聲笑道:「似慢實快。你不覺得,有人會截殺阻道么?」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黃歇蒙了。對!就走齊國了。」月亮初升,春申君帶來的兩百護衛騎士立即拔營。蘇秦與春申君也棄車乘馬,這支沒有任何旗號的馬隊直插東南,沿著大海邊人煙稀少的地帶向齊國飛去。《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3)三、明暗雙管張儀巧解第一難三更時分,郢都長街已經斷了行人車馬,連往昔的夜市燈火也沒有了。秦楚結仇,眼看就要打仗,郢都人心惶惶。天一黑民人商旅便窩在家裡不出來了。加之中原各國兵敗後紛紛封鎖國界,進入楚國的客商大大減少,慣於夜間逍遙的官府吏員們,也因了朝局緊張,不敢輕易拜客走動了。不到半年時光,郢都前所未有地蕭條了。靜夜長街上,卻有一輛四面嚴實的紫篷車轔轔走馬,駛到了一座顯赫府邸的偏門前。身著紫色長衫的馭手下車,上前拍了三下門,一重兩輕。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顆雪白的頭顱伸了出來,紫衫馭手低聲說了幾句,旁邊的車馬門無聲地拉開了。篷車輕快地駛了進去,高大的車馬門又無聲地關閉了。昭雎已經蝸居幾個月了,由頭是「老疾發作,卧榻不起」。每日梳洗之後,他都在這片兩三畝地大的水池邊漫步,常常是月上中天了,還在悠悠地走著。當初六國合兵,他力薦子蘭為上將軍統兵,是認為秦國根本不可能戰勝四十八萬六國聯軍,只要聯軍一戰獲勝,他就會擺脫張儀的挾制,重新成為楚國舉足輕重的權臣。那時候,清除屈原黃歇一班新銳,是不用費力氣的,掌控平庸無能的羋槐更是易如反掌。幾個回合,昭雎便可成為楚國的攝政王,過得十數年,昭氏取代羋氏而成為楚國王族,幾乎是無可置疑的。誰想一戰大敗,大勢立刻逆轉。子蘭成了敗軍之將,按照楚國曆來的規矩:折兵五萬者,大將必得處斬,舉薦大將者,也得罷官除爵。楚王怒罵不休,朝野一片復仇之聲,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派更是甚囂塵上,要「殺子蘭,除昭雎,以謝天下」。若不是昭氏樹大根深,聯結鄭袖軟化楚王,又忍痛將昭氏封地二百里秘密割讓給王族,並答應不問朝政,這場大災大難實在是難以躲過的。痛定思痛,全部錯失都在於一點:低估了秦國。要不是低估秦國,當初則可以反對出兵,或者稱病不言,如今豈不是順理成章地清除了這班新派政敵?正因為低估了秦國,自己人挂帥,才使政敵死灰復燃,而且使昭氏陷入了泥潭……「稟報令尹:西方密使求見。」昭雎一激靈,又迅速平靜下來:「領入竹林茅屋,四面巡查,不許一人靠近。」「是了。」家老轉身快步去了。片刻之後,兩個紫衫客被家老領到了池邊竹林的茅屋之中——月光幽幽,一頭霜雪的昭雎拄著一支竹杖坐在廊下,彷彿世外仙人。「參見老令尹。」為首紫衫客深深一躬。見昭雎沒有作聲,紫衫客道,「本使乃秦國公子嬴華,職任行人,奉我王與丞相之命,特來拜會老令尹。」昭雎心中一動,此人曾與子蘭比劍,他如何不記得?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此人竟是秦國王族公子,且是行人之職。身為密使,公開本來身份,這是罕見的,看來秦國一定有大事相求了。他淡淡笑道:「老夫識得公子,有話便說。」「秦王口書:我丞相入楚,敢請老令尹關照,後當重報。」「如何?張儀要來楚國?」昭雎大是驚訝,蒼老的聲音顫抖了。「正是,三日後便到郢都。」昭雎突然冷笑:「張儀自投羅網,老夫愛莫能助。」「老令尹,昭氏部族岌岌可危,沒有秦國援手,只怕滅頂就在眼前。」「公子危言聳聽了。」昭雎淡淡冷笑,「昭氏六世興盛,目下小挫也已平安度過,何來滅頂之災?又何須他人援手?」「故作強橫,兩無益處。」嬴華笑道,「老令尹該當明白,蘇秦不日南下,便是昭氏大難臨頭之時。若無張儀抗衡蘇秦,楚國朝局只怕要顛倒乾坤了。」「老夫倒想聽聽,秦王如何報我?」「一年之內,老令尹在楚國攝政。」昭雎大笑:「秦王以為,他是楚王?」「秦王固非楚王,可更能決定昭氏部族之生死存亡。」「老夫願聞秦王手段。」「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罷兵,與屈原黃歇新派修好;內外夾擊,促使楚王連根斬除楚國老世族。老令尹以為如何?」昭雎長嘆一聲:「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挾制而已。」「兩相結盟,兩相得益,談何挾制?老令尹多慮了。」昭雎顫巍巍站了起來:「好了。老夫儘力而為,只是公子還得辛苦了。」「但憑老令尹吩咐。」昭雎低聲說了一陣,嬴華連連點頭。次日暮色時分,郢都水門即將關閉。一葉小舟飄了過來,出示了中大夫靳尚的送物令牌,悠悠出了水門,飄進了一片汪洋。小舟在汪洋中飄蕩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月上東山,才掉轉船頭向雲夢澤北岸飛快地駛來。看看將近岸邊的大石碼頭,船艙中走出了一個白衣人,從容地在船頭臨風而立,月光下分外瀟洒。「好個美小哥!靳尚有禮了。」岸上一人高冠帶劍,笑語頗顯輕薄。「靳尚,我給你的物事如何?」白衣人很矜持。「小哥有心人,那物事太金貴了,靳尚受寵若驚。」「那還聒噪個甚?走。」「小哥慢行,還有兩句話說。」靳尚笑得甜膩膩的,「不瞞小哥,自小哥上次隨張儀來過後,王妃念叨不休,想教小哥與靳尚一道,做王妃貼身侍衛,也做中大夫,比做張儀僕從可是風光多了。王妃還說,小哥要不滿意,儘管開價。」「還有么?」白衣人眼中閃出一道凌厲的光芒。靳尚不由自主地一顫:「大,大體如此,小哥意下如何?」「不勞你操心,我自會對王妃說。走。」「好好好,隨我來,小哥走好。」靳尚邊走邊殷勤嘮叨,「小哥,王妃有王子了,更美了,水靈白嫩得仙女一般,真是口好菜呢,你小哥比我靳尚可是福氣了。」白衣人猛然站定,森森目光盯住了這個俊秀聰靈的中大夫:「靳尚,你好好給我辦事,我便成全你這口福,本公子沒有趣味。否則,我教楚王活剮了你。」靳尚渾身一激靈:「是是是,小人明白!公子?你,你不是張儀僕人么?」「休得聒噪!頭前領道。」剎那之間,靳尚的輕薄無影無蹤,溫順得像一頭綿羊,顛顛兒地領路向前,到得山前明亮的庭院廊下,靳尚輕柔地顛著小步進去稟報了。「毋曉得貴人來了,快快進來。」片刻間廳中傳來驚喜柔昵的笑語,一個婀娜身影輕盈地迎了出來。「在下參見王妃。」白衣人深深一躬。鄭袖笑吟吟扶住道:「好小哥曉得無?你可是我的貴人也。上次一來,我就有了王子,大王整日說要重謝小哥。來,進來了。」進得舒適幽雅的廳中,侍女輕柔利落地將茶捧了上來。白衣人坐在了鄭袖對面,一個捧匣黑衣人肅然立在身後。靳尚也笑吟吟地站在鄭袖座後,眼睛卻不時地四處打量。鄭袖瞄著白衣人笑道:「曉得無?震澤東山茶,碧綠清香,秦國沒有的了。」「天下有名的吳茶,在下多謝王妃盛情。」「曉得就好,我是從來不給人上茶的了。」鄭袖眼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小哥,到楚國如何,我保你做大官了。」白衣人目光一閃,一陣朗聲大笑:「不瞞王妃,在下乃是秦國公子嬴華。身為王族,官居行人,身不由己也。」奇怪的是鄭袖並沒有絲毫的難堪,反倒一臉驚喜:「真毋曉得呢!也是,等閑人哪有這般氣象?不管你是誰,我都看著順眼,只是有點兒可惜了。」「王妃,有朝一日嬴華在秦國失勢,定來楚國。」「曉得了!秦國還是靠不住了,你看,我在楚國便不會失勢。」「王妃差矣!嬴華此來,正是奉丞相差遣,要給王妃密報一個消息。」「張儀么?曉得了,說也。」嬴華正色道:「秦國想與楚國修好罷兵,提出歸還楚國房陵三百里,可楚王不要房陵,只要張儀。秦王如何肯教自己的丞相送死?於是,秦王秘密遴選了二十名美女,其中有十名絕色胡女,要送給楚王。交換條件是,楚王不再記恨張儀。丞相念及與王妃素有淵源,便差我密報王妃留意。秦胡美女入楚,王妃豈能安寧?」鄭袖燦爛的面容頓時暗淡下來:「秦胡女上路了么?」嬴華掐著指頭一陣默算:「三日後上路。」「曉得了。楚王主意若變,秦王能否取消秦胡女入楚?張儀敢不敢來楚國結盟?」「丞相已經到了函谷關,隨時準備入楚。」鄭袖嘆息了一聲:「曉得了,張儀好人呢。」「丞相送給王妃兩樣禮物,呈上來。」嬴華接過一隻精美的銅匣打開,「這是一方藍田玉枕,妙在兩端嫣紅,中間碧綠,夜間別有光彩。」又拿起一個形制粗朴的陶瓶,「這是給楚王的強身胡葯,王妃定能多子多福。」鄭袖淡淡一笑,撫摩著藍田玉枕愛不釋手,不防卻突然轉身,「嘩啦」一聲將那隻陶瓶摔碎在地。靳尚連忙碎步跑了過來,趴在地上撿拾碎片與藥丸。鄭袖咯咯咯一陣長笑,點著靳尚的額頭道:「靳尚啊,曉得無?日後這藥丸就是你的了!」三日後,張儀的特使車馬大張旗鼓地進入了楚國。一過淮水,「秦國特使」與「丞相張儀」兩面大旗引來沿路楚人爭相圍觀,都想看看這個上門送死的秦國丞相是何等模樣。張儀從容端坐在六尺傘蓋之下,任人指點笑罵,卻是泰然自若。馬隊儀仗也毫無表情地行進著,對道邊動靜似乎全然喪失了知覺。堪堪行進到距離郢都百餘里的人煙稀少處,卻見迎面煙塵大起,一支騎隊飛馳而來。張儀腳下輕輕一跺,車馬儀仗停在了道邊一片樹林旁。來騎漸行漸近,正是嬴華率領的「商社」騎士。張儀車馬一出函谷關,嬴華便率黑冰台兩名得力幹員飛騎先行了。到達郢都的當晚,嬴華立即點出了多年囤積在商社以備急用的各種奇珍異寶,派出了商社一班「老商」,攜帶各色貴重禮品登門造訪楚國重臣,探察動靜;而後又親自造訪了昭雎與鄭袖兩處要害,兩件事辦妥,正好得到張儀將到淮水的密報,帶領「商社」騎隊飛馬迎來。張儀與嬴華在樹林中密談了一個時辰,諸事議妥,軍士戰馬也就食完畢,立即啟程向郢都進發。一路不疾不徐,恰恰在暮色時分趕到了郢都北門外。此時楚國王宮所有的官署都已經關閉,城門守軍與一應留值吏員,也都是按照慣例放行禁止。秦國特使入楚本是大事,在尋常白日,當急報令尹府或國王定奪後,方可按照禮儀迎接入城。張儀車隊儀仗突然而來,城門將領軍士與國人一樣,也風聞了楚王要殺張儀復仇,雖然對秦人側目而視,但未奉王令,誰敢對這個虎狼大國的特使無禮?「放行——」北門將軍終於可著嗓子喊了一聲。按照天下通例,五百馬隊在城外紮營,張儀只帶領二十名護衛劍士並幾名吏員進了郢都。驛館丞見是秦國特使,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到最寬敞的一座庭院。嬴華的「商社」多年來已經將驛館上下吏員買得通熟,一班人馬剛剛住下,飯食茶水立即送到了各個房間。嬴華喚來驛丞吩咐:「自明日起,此院自己起炊。對外不要泄漏,我自會重謝你等。」驛丞連連答應著顛顛兒去了。諸事安排妥當,張儀酣然大睡。緋雲說嬴華勞累,堅持教她歇息,自己卻不敢大意,堅持在張儀寢室外值夜守護,直到東方大亮。清晨卯時,楚懷王被內侍從睡夢中喚醒,大是不悅道:「又不早朝,聒噪何來?滾了!」內侍惶恐道:「稟報我王:秦國張儀宮外請見。」楚懷王一骨碌翻身坐起道:「如何如何?張儀來了?何時來的?」內侍低聲道:「方才聽說,昨夜入城。」「好個不怕死的張儀!」楚懷王立即站起,「更衣!」可是等穿戴整齊,楚懷王卻猶豫了。自從堅持向秦國要張儀以來,他一心等待秦王交出張儀,一心督促屈原厲兵秣馬,督促春申君策動齊國,已經多日不舉行朝會了。卯時早朝的規矩,也早在他即位後不久取消了。黎明清晨,對於他是最寶貴的時光,與光鮮白嫩的鄭袖折騰一夜,那幾個時辰可是酣睡正香的時刻。可鄭袖這幾日卻帶著小王子去了別宮,楚懷王耐不得寂寞,昨夜將兩個侍寢侍女賞玩了大半宿,此時站起來還覺得暈乎乎的。但楚懷王的猶豫卻不在此,而是確實沒料到張儀竟然敢來,更沒有想過,張儀來了如何個殺法。他只有一個心思:張儀絕不敢來,他一定要揪住秦王要張儀!而今張儀突然來到了面前,立即殺么?好像不太對。要殺張儀,總得有個隆重的復仇儀式,至少須得全體大臣到場,祭拜天地宗廟而後殺了張儀。非如此,何有王者威儀?何以重振楚國雄風?可目下,屈原在外練兵,黃歇在外斡旋齊國,昭雎一班老臣又一直卧病不起,驟然早朝,來的也只能是些小官小吏,悄悄殺個張儀,豈不大折了威風?「傳令宮門將,著張儀單獨入宮,在東偏殿等候。」楚懷王終於拿定了主意。內侍急忙出宮,對宮門大將低聲說了幾句。宮門大將昂昂走到張儀軺車前道:「楚王有令:張儀單獨入宮——」嬴華一陣緊張,正要上前理論。張儀卻在車上咳嗽了一聲,隨即從容下車,對嬴華低聲道:「沉住氣,按既定謀划行事。」大袖一擺,隨內侍去了。東偏殿冷冷清清,既無侍女上茶,又無禮儀官陪伴,只有殿外甲士的長矛大戟森森然遊動著。張儀自顧踱著步子,觀賞著窗外的竹林池水。「好好看了,看不了幾天了。」楚懷王冷笑著走了進來,一隊甲士立即守在了殿門。「秦國丞相特使張儀,參見楚王。」「張儀,你知罪么?」「敢問楚王,張儀何罪之有?」「你!張儀!」楚懷王將王案拍得啪啪響,「騙我土地,折我大軍,害我君臣失和!竟敢說無罪?好大膽子你!」「楚王容臣一言。」張儀微微一笑道,「先說許地未果:春秋以來四百年,大凡割地皆須國君定奪。張儀與楚王協約,原為修好結盟,不意秦國王族激烈反對割地,秦王與張儀亦不能強為。但是,大秦與大楚修好之意終未有變,是張儀力主,這才有歸還房陵三百里糧倉之舉。奈何楚王不解張儀苦心,反而仇恨張儀,委實令張儀不解。另外兩罪,張儀不說,楚王也當知曉是佞臣虛妄之言。其一,是六國聯軍進攻秦國,而不是秦國進攻六國;六國兵敗,歸罪於張儀,豈非貽笑天下?其二,張儀使楚,全為兩國結好。是否結好?當在楚王與大臣決斷。若因此而君臣失和,只能說有權臣與楚王國策相左,惡意諉罪於張儀而已。楚王若信以為真,張儀也無可奈何。臣言當否,楚王明察。」楚懷王嘴角抽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突然拍案喝道:「來人!將張儀打入死牢!」說罷轉身便走,一個趔趄差點兒絆倒在門檻上。出得東偏殿在湖邊轉悠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卻又感到心中一片茫然。「稟報我王:大司馬屈原緊急求見。」「屈原?教他進來。」片刻之間,屈原匆匆來了,一身風塵一頭大汗:「臣,參見我王。」「屈原,你不是說一兩個月都回不來了?」「臣聞張儀入楚,心急如焚,兼程趕回。」「急得何來?怕本王處置不了張儀?」屈原急迫道:「臣啟我王:張儀乃兇險之徒,實為天下公害,宜儘速斬決!臣怕有人為張儀暗中周旋,貽誤大事,是以心急如焚。」楚懷王心中一動,笑道:「屈原啊,張儀入楚,本王也是剛剛知曉,你如何早早知曉?還有時間趕回郢都了?」屈原道:「張儀大張旗鼓入楚,沿途村野皆知,巡騎斥候在邊界親眼所見,前日便飛報軍中。我王如何今日方才知曉?臣以為,此中大有蹊蹺。」楚懷王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好了,動輒『大有蹊蹺』,教本王如何理國當政?」屈原沉重地喘息著:「臣請我王,立即斬決張儀!」「立即斬決?」楚懷王一臉嘲諷,「屈原啊,你與春申君如何總是急吼吼毛頭小兒一般?大國殺敵國大臣,總得有個章法,至少得教張儀無話可說,是了?」「楚王也!」屈原憤激得滿臉通紅,「張儀天生妖邪,言偽而辯,心逆而險,若教此人施展口舌,大奸也會變做大忠。我王寬厚,其時被張儀巧言令色所惑,必致後患無窮。為今之計,我王當效法孔子誅少正卯,不見其人,不行儀典,立行斬決!屈原自請,做行刑大臣,手刃張儀!」「好了好了,曉得了。」楚懷王很是不耐,「大司馬回去了,容本王想想再說了。」說完一擺大袖,徑自去了。屈原愣怔半日,長嘆一聲,頹然跌倒在草地上。回到後宮,楚懷王心緒不寧,又煩躁起來。本來拿定的主意,被屈原一通氣昂昂的攪擾,又亂得沒了方寸。想想屈原說的話,對秦國對張儀的新仇舊恨又翻滾起來,也是,立即殺了張儀,羋槐便是敢作敢為的君主,一定大快人心,舉國同仇敵愾,安知不是振興楚國的大好時機?「稟報我王:王后回宮了。」一個侍女輕輕走來低聲稟報。「啊?」楚懷王一陣驚喜,「幾時回宮了?」「我王登殿時王后回宮。王后病了,卧榻不起。」侍女還沒有說完,楚懷王已大步流星地走了。鄭袖只走得幾日,他立時覺得沒了那股舒坦勁兒,整個後宮似乎都變得冷冷清清,國王的尊榮奢華似乎也都索然無味了,夜來睡不好,白日食不安,心頭時時涌動的那股煩躁,竟怎麼也解消不了。說到底,這個女人對他是太重要了,不但使他快樂無邊,還給他生了唯一的一個王子。說也奇怪,鄭袖從來不阻止羋槐與其他「宜於生子」的嬪妃侍女尋歡取樂,有時還哄著他縱容他去嘗鮮。可所有侍寢的嬪妃侍女,竟然都沒有生出一個子女來。羋槐也就越發認定,鄭袖是上天賜給他的女寶,沒有鄭袖,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鄭袖病了,不是要他的命么?寢宮裡帳幔低垂,雖是白日,卻依舊點著雪白的紗燈,艷麗舒適得令人心醉,一身綠紗長裙的鄭袖側卧假寐著,婀娜曲線在朦朧的紗帳中更顯迷人。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鄭袖立即嚶嚶抽泣起來。「鄭袖啊,你病了么?快來,我看看!」楚懷王疾步沖了進來,走到卧榻邊撩開紗帳抱起了鄭袖。可一向馴順的女人卻掙開了他的懷抱,大聲地哭了起來。楚懷王當真是手忙腳亂了:「哪裡疼?快,快叫太醫!」「不要哦!心疼……」鄭袖趴在大枕上傷心地哭泣著。「哎呀,我的王后,你就好好說話,如此哭法,急煞我了!」鄭袖抹著淚花從榻上坐了起來,點著楚懷王額頭道:「曉得你威風哦!不想要我們母子了,是也不是?」楚懷王急得一頭霧水道:「哎呀這是哪裡話?倒是說個明白了!」鄭袖圓睜雙眼道:「曉得你有本事哦,打仗打不贏,便要殺張儀!秦國丞相那麼好殺哦?曉得無,人家在武關外已經聚了三十萬大軍,就等著你殺了張儀,秦王好來趁機滅楚呢!要殺張儀你殺,我母子可不跟你做刀下冤魂了!明日清早,我母子到蒼梧大山去哦……」說著說著,聲淚俱下地一頭栽倒在卧榻上了。楚懷王連忙坐到榻邊,拍著鄭袖肩頭又哄又勸。好容易鄭袖不哭了,楚懷王輕聲問:「王后啊,你如何得知武關外屯了三十萬大軍?」「老令尹說的哦,他族中有多少人在軍中?曉得無你?」「他為何不對我說?」「你教老令尹閑居哦,人家敢報么?你該問屈原哦,他是大司馬,軍情該他稟報!他為何不報哦?曉得無?有鬼哦!」楚懷王一下子蒙了。昭雎部族的軍中子弟極多,所言斷然不差。屈原是大司馬總攬軍務,應當知道武關外秦國屯軍,也是明白不過的。可屈原剛剛見過他,為何就不稟報如此重大的軍情?猛然一驚,他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地踱著步子搓著手:「是了是了!他要我立斬張儀,逼秦國大舉攻楚!好……好……」對屈原的圖謀,他卻怎麼也說不清楚。鄭袖接道:「好藉機清除對手,獨掌大權哦!曉得無?」楚懷王頹然跌坐在卧榻上,雙手抱頭臉色發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鄭袖過來將他輕輕放倒在榻上,又蓋上了一床錦被,輕步走到廊下對靳尚輕聲道:「沒事哦,去了。」靳尚機警地點點頭,匆忙大步去了。鄭袖又回到榻邊,為楚懷王輕柔地寬衣解帶,然後笑吟吟地偎到帳幔中去了。張儀被押入郢都死牢,嬴華第一個緊張,回到驛館對緋雲悄悄一說,緋雲立即跳了起來,拉著嬴華要去救張儀。嬴華摁住緋雲低聲道:「他說了:若不出來,三日內不要輕舉妄動。目下要緊的,是兩樁事。」「快說,哪兩樁?」「探察各方動靜,買通牢中獄吏。」「吔,姐姐分派,我能做甚?」「我去商社坐鎮,你去城外軍營,若有不測,只有拚死冒險!」緋雲一陣酸楚,哽咽失聲道:「大哥在楚國兩次坐牢,苦了他……」嬴華攬住了緋雲肩膀:「緋雲啊,丞相大哥說,邦交如戰場。別哭了,記住,不能教吏員軍士看出我等心緒不寧。」「嗯,記住了。」緋雲點點頭,抹去了淚水,「姐姐,我這就去。」緋雲剛走,書吏便來稟報:有一蒙面客商求見。嬴華來到廳中,一看黃衫客商的身形便笑了:「中大夫,直面相向吧。」客商揭去面紗,果然便是靳尚。他拱手笑道:「公子啊,靳尚今日可是領賞來了。」嬴華道:「是么?我聽聽,價值幾何?」靳尚壓低聲音道:「王后傳話:沒事哦。靳尚揣測,明日當有佳音。」嬴華矜持地笑道:「也是,本來就沒甚事。不過啊,念起中大夫辛苦,略表謝意。」說著從面前書案上拿起一個精緻的棕色皮袋一搖,嘩啷啷金幣聲清脆異常:「這可是洛陽尚坊的天子金幣,先拿著。」靳尚俊秀的臉龐溢滿了甜膩的笑容,驚喜地跑過來接了錢袋道:「多謝公子,明日的賞賜,公子也當準備好了。」嬴華笑道:「中大夫也,喂不飽的一隻狗了。不過,本公子有的是稀世奇珍,只要你撐不著。」靳尚依舊是甜膩地笑著:「公子罵我,我也舒坦了,靳尚就喜歡美女人罵了。」嬴華臉色一變,冷冰冰道:「靳尚,你要壞規矩么?」靳尚連忙躬身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告辭了。」戴上面紗一溜碎步出去了。嬴華立即去了商社,派出幹員到要害官署、府邸探察情勢,又親自出馬秘密會見了郢都獄令。在一箱燦爛的金幣珠寶面前,獄令信誓旦旦:只要張儀在牢獄一天,他都會待如上賓,絕無差錯。到得晚上,各方匯聚消息,沒有發現異常動靜。只有探察大司馬屈原府的人稟報:被買通的屈原府書吏說,屈原從王宮回府後惱怒異常,一面立即派飛騎北上,接應蘇秦春申君,一面派軍務司馬南下軍營了。嬴華仔細思忖,飛騎北上,一定是催促蘇秦黃歇早日到達郢都,與屈原合力敦促楚王誅殺張儀;可飛騎南下軍營,意圖何在呢?交代軍務還是另有所圖?嬴華一時想不清楚,下令嚴密監視屈原府,不惜重金,收買大司馬府的樞要吏員。四更時分,緋雲秘密潛回商社,報告說城外騎士三百人已經化裝進入郢都,分別以商隊名目住在國獄周圍的客棧里,另外二百名騎士也做好了接應準備,屆時一舉攻佔北門。商議完畢已是五更雞鳴,兩人和衣睡去了。「稟報公子:丞相要回來了!」「在哪裡?快說!」嬴華緋雲一齊翻身坐了起來。「楚王剛剛下令,中大夫靳尚奉命到國獄去了。」「緋雲快走,接他去!」嬴華一回頭,緋雲已經在門口笑了:「吔,說個甚?快走。」靳尚和國獄令簇擁著張儀剛剛出得高牆,嬴華緋雲帶領的全副車馬儀仗已經開到。張儀笑著向國獄令與靳尚一拱:「多謝兩位,張儀告辭。」跳上軺車轔轔去了。「丞相,我看還是回咸陽。」嬴華有些後怕,雖然一臉笑意,臉上卻汗津津的。「豈有此理!」張儀高聲笑道,「盟約未結,楚國未安,如何走得?」嬴華低聲道:「蘇屈黃即將合力,我怕再有危險。」「我就是要等蘇秦來,更要會會屈黃二位,與他等共弈天下!」張儀笑得神采飛揚。《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4)四、點點漁火不同眠屈原接到快馬急報:蘇秦與春申君已經過了琅邪,明晚將到郢都。並說兩人本來要進臨淄晉見齊王,並邀孟嘗君一同入楚,一聞大司馬急訊,便放棄入齊徑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奮,立即著手秘密準備,要在蘇秦黃歇到達郢都前將一切料理妥當。此日掌燈時分,一支商旅打著齊國旗號進了北門。一名管家模樣的護車騎士與守門將軍小聲嘀咕了幾句,那輛遮蓋嚴實的篷車未經查驗便入城了。一進城,貨車與護衛去了客棧,篷車卻七拐八彎地到了大司馬府門前,直接駛進了車馬進入的偏門。「武安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著迎了出來。「一別經年,屈子多有風塵之色也。」蘇秦大是感慨,與屈原四手相握。「噢呀,一個黑瘦了,一個白髮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飲一番再說。」三人進得廳中,三案酒菜已經擺好,屈原敬了兩人洗塵酒,便酒中侃侃起來。春申君說了一番尋找蘇秦的經過,蘇秦說了一番燕國情勢,屈原不斷地詢問著,自是一番感慨唏噓。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教我等這般神秘兮兮地回來?不想教楚王知道么?」屈原道:「不是不想教楚王知道,是不想教張儀知道。」「噢呀呀,張儀關在大牢里,他卻如何知道?」屈原搖搖頭一聲沉重的嘆息:「楚王已經將張儀放了。」「噢呀,那張儀不是跑了?放虎歸山了!」「張儀沒走,還在郢都。」「噢呀,這個張儀,好大膽子了!死裡逃生還賴著不走?」蘇秦微微一笑:「這便是張儀,使命未成,永不後退。」「武安君,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嘆息了一聲,「楚王能放張儀,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邊,向虎狼秦國乞和。果真如此,楚國真的要亡了。武安君你說,如何才能將楚王扭過來?」屈原很悲傷,雙目卻炯炯生光。「蘇秦一路想來,楚國的確危如累卵。」蘇秦先撂下一句對大勢的評判,又道,「楚王向無主見,容易被蠱惑,也容易意氣用事。面對如此國君,不能操之過急。蘇秦以為:一則,不要再逼楚王誅殺張儀,以免陷入無可迴旋的僵局。二則,大司馬應當離開郢都,暫時避開縱橫漩渦,全力以赴地訓練新軍。十萬新軍一旦練成,楚國有了根基,必是另一番天地。三則,由我與春申君全力穩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轉向老舊勢力。一旦楚王穩定,便可聯齊聯燕,再度恢複合縱。」「噢呀,武安君言之有理了。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則他朝令夕改,變過來也是白變。」春申君一路與蘇秦多有商討,立即表示贊同。屈原默然不語,良久一聲嘆息:「武安君,一番大敗,你變化很大了。」蘇秦明白屈原不無嘲諷,卻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國子之使我想了許多。誰有實力,誰便有權力,往昔所以失敗,都是我等沒有實力。」「所以,武安君主張屈原埋頭訓練新軍?」「看來,屈子很不以為然。」「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來,「我有一個更簡捷直接的辦法,一舉穩定楚國!」「噢呀,那快說說了。」屈原到廊下看了看遠處戒備森嚴不斷遊動的甲士,關上門回身低聲道:「秦國司馬錯親率二十萬大軍,屯紮在武關之外,意在威懾楚國,保護張儀。我沒有稟報楚王,呵,也是沒來得及稟報。我的辦法是:秘殺張儀,逼秦攻楚。只要楚國全力抗秦,楚國就有希望!」「啊——」春申君驚訝得連那個「噢呀」話頭都沒有了,「這?這主意好么?」「好!」屈原拍案道,「這正是武安君說的實力對策。不能永遠與楚王只是說說說,要逼著他做。我有預感:楚王不久又要罷黜你我,錯過這個機會,楚國就永遠任人宰割了!」春申君一時愣怔得無話,只是木獃獃地看著蘇秦。蘇秦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淡漠得有些木然,見春申君盯著他,只默默地搖了搖頭。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蘇子啊,同窗情誼,天下大局,還要權衡?」蘇秦還是沒有說話,卻默默站了起來,拉開關上的大門,看了看四面遊動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來你是早有定見了,能否容蘇秦一言?」「噢呀呀,這是哪裡話?快說快說。」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氣上心執拗起來,連忙先插出來圓場。屈原一笑道:「能說給蘇子,還能聽不得蘇子一言?」「無論對手是誰,都不當暗殺。」蘇秦正色道,「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戰勝了敵國,更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穩定了自己。」蘇秦喘息了一聲,坐到了案前,「再說屈子,你殺得了張儀么?張儀此時入楚,秦王能將二十萬大軍開出武關,安知沒有諸多防備?一旦殺不了,楚國大局將立即陷入混亂,後果不堪預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也。」「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屈原思忖一陣,突然朗聲大笑道:「好!武安君說得也對,原是心血來潮,不殺便不殺。不過蘇子啊,你可不能說給張儀,給我種一個仇人了。」「那是自然。」蘇秦笑著點了點頭。這時屈府家老走進來稟報說:有個人送來一封密札,請交武安君。蘇秦接過泥封竹筒,打開一看笑道:「啊,是張儀書信,約我明晚在雲夢澤一聚。」「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連連搖頭。「春申君莫擔心。」蘇秦笑道,「鬼谷子一門,公私清白得很,情誼而已,不會有事。」屈原道:「要不要派幾個人,駕船護衛?」「不用不用。」蘇秦笑道,「一葉扁舟會同窗,足矣!」三人一直說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蘇秦連日奔波勞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剛剛梳洗完畢,春申君匆匆進來道:「噢呀武安君,楚王派內侍來了,要召見你。」蘇秦驚訝道:「楚王如何知道我來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說不清,楚國現下真是出鬼了。」蘇秦略一思忖道:「好。我去,你等我回來。」楚懷王對蘇秦很是敬重,特意在書房單獨會見。雖然聯軍戰敗,但合縱並沒有正式解體,蘇秦的六國丞相畢竟在名義上還保留著。楚懷王還是一口一個「丞相」地叫著,顯得很是親切。蘇秦先行述說了六國兵敗的諸多原因及戰後各國變化,尤其對燕趙齊三國的變化作了備細介紹,認為這三國的合縱根基仍在,只要楚國穩定不變,合縱抗秦的大業依然大有可為。楚懷王極有耐心地聽完了蘇秦的長篇大論,末了淡淡一笑道:「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樣了,從長計議。我想請問丞相,武關之外可有秦國三十萬大軍?」「有。不過是二十萬,也可能不到二十萬,由司馬錯親自統帥。」「丞相如何得知?」「大司馬屈原告知。」「丞相啊,這個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馬,為何不向本王稟報?」「楚王恕蘇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稟報這個緊急軍情,請命楚王如何處置,不料卻因請斬張儀而與楚王爭執。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稟報,及至回府,屈原便鬱悶病倒了。」楚懷王長噓一聲:「這個屈原啊,一見本王就急吼吼先說張儀,就是不分輕重!若非丞相說明,本王如何向朝臣說話?」「大司馬忠心耿耿,願楚王明察。」「不說也罷。」楚懷王似乎一肚子憋悶,敲著書案道,「丞相啊,你說我這國王好做么?這邊說東好,那邊說西好,個個都鬥雞般死咬住一個理不放。我,我不細細掂量行么?」蘇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聽之。」「快說,本王要聽。」「去內去老,一心獨斷。此乃戰國君王成功之秘訣也。」「丞相是說:不聽後宮,不聽老臣,只自己決斷?」楚懷王飛快地眨著眼睛。「據臣所知,楚王獨斷之事,無不英明。」蘇秦點頭笑著。楚懷王長噓了一聲:「本王何嘗不想獨斷……咳,不說也罷。」蘇秦回到春申君府,說了晉見楚王經過。春申君聽罷,立即驅車來到大司馬府邸,偏偏屈原不在。春申君急了,找來平日掌管大司馬文書的舍人將情勢說了一番。這個舍人是屈原親信,精明機敏,立即將武關急報找了出來,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語,並加蓋了大司馬印,親自飛馬呈送給王宮。蘇秦放下心來,馳馬出城,登上春申君為他準備的快槳小舟,悠悠出了水門。夕陽銜山時,一葉扁舟進得雲夢澤水面。一片汪洋變成了金紅色的燦爛錦緞,點點島嶼恰似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藍,一輪明月玉盤一般鑲嵌在點點島嶼之間,燦爛錦緞倏忽變成了萬點銀光灑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也變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山下飄蕩著的點點漁火,在山影里恍若天上無數的小星星。一葉扁舟飄飄蕩近島嶼山影,似在天國夢境一般。「來者可是蘇兄——」山影里飄來一聲長長的呼喚。「前面可是張兄——」蘇秦舉起風燈大幅地擺動著。一盞同樣擺動著的風燈,在一陣笑聲中悠悠迎來。終於,兩隻船頭上的身影在兩隻風燈下清晰了。在漸漸靠攏中,兩人都站在船頭相互打量著對方,久久沒有說話,突然,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蘇兄,前面好去處,痛飲一番!」「好!並頭快船。」點點漁火中,兩葉扁舟飛一般向小島飄去。「蘇兄,這是田忌島,張儀當年避禍之地。」「好地方!一波三折話當年。」蘇秦大笑一陣。笑聲中,船已靠近了島邊石條。兩人棄舟登岸,沿著石板小道拾級而上,來到山腰一間茅亭下。亭中石案上已經擺好了兩壇酒、兩方肉、兩隻陶碗。蘇秦笑道:「看來張兄是有備而來啊。」張儀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蘇兄也要來,自然要做地主。」蘇秦聳聳鼻子指點道:「啊,好酒,好肉,好家什,樣樣本色,好!」張儀大笑道:「老規矩:你蘭陵佳釀,我邯鄲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塊;粗陶碗兩隻,不分上下。」說著打開酒罈,分別咕咚咚倒滿笑道:「來,蘇兄,先干一碗重逢酒!」兩人舉碗相撞,一聲「幹了」!咕咚咚一飲而盡。時當天中明月高懸,山下大澤一片,亭中谷風習習,湖中漁火點點。蘇秦不禁慨然一嘆:「雲夢澤多美啊,真想永遠地留在這裡,像田忌那樣做個漁樵生涯,有朋自遠方來,便做長夜聚飲,不亦樂乎!」「蘇兄啊,田忌固然是隱居了。」張儀也是一嘆,「可一波三折,最終還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將進去,脫身談何容易?」「來,不說也罷,再干!」蘇秦舉起大陶碗,一氣飲幹了。張儀拍案:「好!蘇兄酒量見長,干!」也是一氣飲干。「張兄,失敗痛苦時,你想得最多者何事?」「成功!煌煌成功。」蘇秦哈哈大笑:「看來啊,你我只此一點相同也。」「蘇兄啊,我也問你一句: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之體察何在?」「人,永遠不能圓最初的夢想。你?」「名士追求功業,得到了,不過如此。」「好!再幹了!」蘇秦飲下一碗,盯住了張儀,「這個回合,你勝了。」「我勝了?」張儀大笑搖頭,「機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齊威王、魏惠王這三巨頭驟然去世,勝負可是難說。」「青史只論成敗,不問因由。沒有機遇,誰也不會成功。」「蘇兄,你是在等待下一個機遇?」「是的,這個機遇一定會出現。」張儀喟然一嘆道:「蘇兄,我等都熟悉秦國,更是熟透山東六國,兩相比較,這個機遇不會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舊制加速滅亡,而今何以要助其苟延殘喘?」「張兄莫要忘記,你我還有一個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大爭。」「蘇兄。」張儀急切道,「還是到秦國去!那是個新興法治國家,你我攜手,輔助這個新國家儘快一統天下,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蘇秦笑了:「張兄,是上天教你我錯位了:當初我想到秦國,卻被逼回了山東;你想到齊國,卻被逼到了秦國。命運如此,各就各位了。蘇秦何能逆天行事?」張儀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個初衷,我守一個初衷,只有爭一番高下了。」「正道,未必只有一條。你我,都沒有背叛策士的信念。」「蘇兄,我是知其可為而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你比我更苦,更難。」蘇秦舉起了大陶碗:「不說也罷,來,幹了!」兩碗一撞,兩人咕咚咚一飲而盡。酒中話越說越多,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忘情唏噓,說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習,說到了永遠不能忘記的老師,說到了出山以來的種種坎坷,說到了成功路上的萬千滋味兒,不知不覺的,天將亮了。汪洋雲夢澤水霧蒸騰,天地山水都埋進了無邊無際的魚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點點漁火,在茫茫水霧中閃爍著溫暖的亮色,悠長的漁歌隨著風隨著霧,漫漫地在青山綠水間飄蕩著:碧水長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知向誰邊兮點點漁火不同眠青山如黛兮幽幽吳鉤共秦劍孤舟一葉兮化做了淡夢寒煙「好!點點漁火不同眠!」蘇秦大笑著,張儀大笑著,兩人都醉了。酒興闌珊之際,你攙著我我扶著你,一路大笑著磕磕絆絆地下山了。《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5)五、張儀遭遇突然截殺嬴華與緋雲絲毫不敢大意,倆人真是著急了。張儀要去見蘇秦,兩人力勸張儀不要冒險。誰知張儀生氣了:「這也不敢,那也不敢,要這條命甚用?」見勸阻不行,嬴華要親自帶領商社武士護衛,張儀更是動了肝火:「縱是兩軍交戰,還有個不斬來使!老友相約,要護衛做甚?擺架勢么?我一個,誰也不帶!」硬邦邦撂下話,徑自飛馬去了。嬴華無可奈何,立即命令商社三個幹員便裝尾隨,又吩咐緋雲守在驛館隨時待命,自己去商社坐鎮探聽郢都動靜。五更時分,緋雲正坐在廳中打盹兒,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將她驚醒,睜開眼睛,一個商社武士已在眼前:「稟報少庶子:楚軍動靜有異。公子命你立即出城,帶領軍營騎士到十里林東口相機行事,公子接應丞相去了。」話音未落,緋雲已經霍然起身,消失在庭院了。張儀將蘇秦送上小船,又搖搖晃晃上山了。他在自己曾經住過的茅屋裡轉悠了一圈,托看守老僕給老暮之年的田忌帶去了他的一封書簡。從田忌山莊下來,正是太陽未出的清晨時分,晨霧瀰漫,山野一片朦朧,跨上那匹純黑色的神駿戰馬,他從半島山後的陸路回郢都了。這匹戰馬叫「黑電」,是河外大戰時司馬錯特意為他挑選的,非但賓士如風馳電掣,更有一樣好處,走馬極為平穩。這條路來時走過一遍,張儀信馬由韁,任黑電在大霧中不斷噴著鼻子走馬而去。雖是大霧瀰漫,黑電也在片刻之間出了山谷,來到一片大樹林前。這片山林實際是兩座渾圓小山包,中間一條小道穿出去,距郢都北門只有十里之地,當地人稱「十里林」。此時酒力發作,馬背上的張儀有些朦朧起來,一個恍惚,伏在馬背上呼嚕了起來。突然,黑電不安地咴咴噴鼻,低低地嘶鳴幾聲,請示著主人的命令。見張儀依舊呼嚕著,黑電驟然人立,長嘶一聲,連連倒退。張儀驚醒,使勁揉揉眼睛,瞄著大霧中黑黝黝的山林,嘿嘿笑著拍拍馬頭道:「黑電,走,身經百戰了,還怕這鳥樹林子?」黑電又是一聲長嘶人立,不斷噴鼻倒退,顯然更為緊張。張儀驟然一身冷汗,右手一伸,那口閃亮的越王吳鉤已經出鞘:「黑電,幾個山賊擋不住我,衝出去!」正在此時,一聲尖厲的口哨,右側山樑上一隻黑色猛犬與一道白影掠地飛來。張儀未及反應,白影已經飛上馬背抱住了張儀,同時伸手一圈馬韁,黑電倏地轉身,那條猛犬已經順斜刺里衝上山坡。黑電長嘶一聲四蹄騰空,風馳電掣般追隨猛犬而去。便在此時,突然一聲吶喊,山坡上立起兩隊甲士,箭如飛蝗擋住了去路。猛犬黑電靈異般飛轉回來,密密叢林中已經擁出了一片森然無聲的甲士,弧形包圍了上來。千鈞一髮之時,叢林中殺聲大起,一支騎兵從山林中吶喊衝出,人人頭戴青銅面具手執闊身長劍,在清晨迷霧中顯得威猛可怖。面具騎隊沖開甲士弧陣,與迎面而來的黑電猛犬堪堪相遇。騎隊中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喊:「殺上山坡!黑電快走——」騎隊立即旋風般卷了過來,一個衝鋒便將山坡上的弓箭手殺散。緊隨其後的黑電一聲長嘶,與那隻猛犬飛出了包圍圈。堵在山坡上的面具騎隊吶喊大起,反身壓了下來,與山林中的步兵甲士殺在了一處。步兵甲士卻如潮水般不斷湧出,弓箭手也重新聚攏,三面圍住了死戰不退的面具騎士,漸漸地,面具騎士在箭雨中一個個倒卧在血泊之中……黑電飛出伏擊圈,眼見一個轉彎便是官道,卻聞突然一聲低吼,彎道兩邊山頭凌空飛下一片黑影,吳鉤霍霍迎面撲來。黑電久經戰場,突然一個人立嘶鳴,馬背白色身影已經凌空躍起,揮劍一個橫掃,立時幾聲慘叫,敵手已沉悶墜地。張儀早已經清醒過來,一聲怒吼,跳下馬便殺入戰圈。白衣嬴華高聲喊道:「快上馬!步戰危險!」張儀卻怒火中燒,憤怒罵道:「陰險楚賊,背後下手,殺光你等!」吳鉤連劈,竟有兩三個黑衣人倒在了面前。嬴華一瞄,猛醒張儀不會馬戰,立即一劍盪開身邊強敵,一聲口哨飛身躍起,黑電堪堪衝到,正好坐上馬背。嬴華本是馬背長大,手中那口奇特的彎劍又是天下聞名的蚩尤天月劍,一旦躍上神駿無比的黑電,頓時成為威猛難當的騎士。攔截黑衣人只剩下二十多個,她一聲怒喝,黑電嘶鳴著衝進人圈。嬴華也不一個個劈殺,只是伏身將長劍連續橫掃,天月劍光華大展,幾乎整個人圈都被一片森森青光籠罩。張儀縱身跳出戰圈,顧不得胳膊傷痛,只是連聲高喊:「殺得好!殺!」此時,那隻被黑電甩在身後的猛犬剛好趕到,凌空躍起撲入了戰團,不偏不倚恰恰撲中了呼喝吶喊的頭目咽喉。只聽一聲長長的慘嚎,頭目的脖子竟被血淋淋咬斷。大駭之下,剩餘幾個拔腿便逃,卻被黑電與猛犬兜頭圈住,在天月劍青光下立時斃命。遙聞山後馬蹄如雷,嬴華大喊:「大哥上馬!」張儀右腿本來有傷,加之方才又被殺手刺中一劍,急切間無法縱躍。嬴華飛身下馬,情急神力,竟將張儀一舉上馬。黑電發動間嬴華已經飛身躍上馬背,黑電大展四蹄,颶風般卷出了彎道。山口官道邊正有兩名商社騎士與一輛駟馬篷車等候,見黑電飛馳出山,立即迎了上來。嬴華一躍下馬,將張儀抱下馬來道:「立即護送丞相回館療傷,我不到館,不許任何人出入!」不容張儀分說,嬴華將張儀抱進了篷車,一聲「快走」,騎士篷車嘩啦飛了出去。嬴華卻飛身上了黑電,一聲呼哨,猛犬前沖,繞向了另一條山道。晨霧瀰漫的十里林中,楚**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屍體都沒有了。只有面具騎士們的屍體與戰馬糾纏夾裹在一起,遍地一片血腥。嬴華馳馬林口,望著遍地青銅面具,只覺眼前一黑,從馬上倒栽了下來。黑電嘶鳴噴鼻,猛犬立即在嬴華臉上猛舔……嬴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汗巾湊到了猛犬鼻頭前:「猛子,聞仔細了。」猛犬咻咻幾下,箭一般躥進了林間屍體中。一陣急嗅,猛子突然狂吠起來。嬴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猛子狂吠的屍體前,只見一具屍體的雙腿被馬腿壓在下面,肩頭兩腳竟分別中了四箭。嬴華連忙伏身打開了屍體頭上的青銅面具,一綹長發頓時散了出來。嬴華驚叫一聲:「緋雲!緋雲……」緋雲卻沒有聲息。嬴華連忙將手探到緋雲鼻翼,立即感到了一股微弱的熱氣。此時,猛犬已經全力拱開了壓在緋雲身上的馬腿,嬴華顧不得細想,摘下了那副青銅面具,雙手一伸,便將緋雲託了起來。黑電立即沓沓走到了一塊大石旁邊,嬴華費力上了大石,跨上了馬背,左手將緋雲抱在身前,右手握住馬韁,一聲輕輕的呼哨,黑電飛出了晨霧瀰漫的山林。張儀的劍傷在左上臂,雖不致命,卻也挑開了兩寸多深。幸虧嬴華事前已有準備,派商社幹員從震澤島請來了一個專治各種創傷,人稱「萬傷神醫」的隱居老人。老人仔細看了傷口:「狠了些,卻是無毒,不妨事。」用自製葯汁為張儀清洗了傷口,敷藥包紮後又用一幅白布吊住了胳膊。張儀腿上本有楚國老傷,經此激戰顛簸,竟有些發作起來,便拄了一支竹杖在庭院中強自漫步,等待嬴華消息。正在焦躁間,門口馬蹄聲疾,黑電與猛犬竟從車馬門直接衝進了庭院。張儀聞聲上前,便見嬴華抱著長發散亂的緋雲走了過來。張儀臉色蒼白:「她,傷得很重么?」嬴華低聲急促道:「四箭兩刀!你如何?」「我沒事。緋雲……」「快請萬傷老人。」張儀猛然醒悟:「快!快請萬傷老人來!」緋雲被平展展地放在了一張竹榻上。嬴華輕輕地解開了緋雲血跡斑斑的衣甲,顫巍巍的四支長箭不斷帶出傷口鮮血,大腿上的兩處刀傷翻著三寸有餘的慘白傷口,令人心驚肉跳。張儀看得咬牙切齒,拐杖頓得篤篤直響。萬傷老人察看完傷口,皺起了眉頭道:「刀箭無毒,傷口也醫得,只是這箭桿礙事,很難挖出箭鏃了。」嬴華猛然醒悟:「前輩退後,我有辦法。」說罷橫托著天月劍喃喃禱告:「天月劍啊,當年你為公祖父去箭有功,今日可是四箭,嬴華拜託你了。」話音落點,天月劍「嗡嗡」鳴金震音,觀者無不驚詫。嬴華站起,天月劍倏地出鞘,青光划出一個閃亮的弧線,四支箭桿竟被劍鋒立時掃斷,卻是毫無聲息。萬傷老人大是驚嘆:「如此神兵利器,傷者之福也!」老人虔誠地對天月劍拜了三拜,便開始治傷:幾滴濃稠的葯汁滲入箭鏃傷口,一把雪亮的三寸匕首「噌」的一聲插進肌膚,手腕一旋,「當」的一聲,銅盤中多了一個血乎乎的箭鏃。箭鏃挖完,幾滴葯汁又進傷口,然後包紮妥當。大腿傷口雖然可怕,老人卻說沒傷著血脈不打緊,創口一清洗,撒上些許白色葯末,便用兩幅大白布裹了起來。臨了老人說:「三日一換藥,半月之後當可痊癒。」張儀向老人深深一躬,吩咐嬴華贈送老人醫資百金。老人卻只拿了兩金,笑呵呵道:「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製藥,足矣足矣!」竟是揚長去了。張儀心一松,頹然跌在坐榻,鐵青著臉死死沉默著。嬴華備細說了事件經過:楚國出動了一千新軍甲士,一名被俘獲的頭目供認,新軍奉大司馬屈原緊急軍令而來;秦騎護衛傷亡二百零八人,商社探員騎士傷亡十五人。「你說,蘇秦真的不知道此事?」只此一句,嬴華驟然打住了。張儀臉色難看極了,牙齒將嘴唇咬得幾乎要出血。突然,張儀霍然起身道:「進宮!」拿起竹杖篤篤篤到了廊下。嬴華連忙追出來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你有傷!」張儀一甩胳膊:「就要今日!死了那麼多人,張儀忍心?!」嬴華不再勸阻,高喊一聲:「備車!」軺車來到面前,嬴華扶張儀上車,跳上車轅親自駕車出了驛館。時當正午,楚懷王正在觀賞著例行的飯後歌舞,聽得張儀進宮,不禁大皺眉頭——他最不喜歡在觀賞歌舞時被人打擾。可聽內侍一陣低語,頓時驚得臉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迎接丞相。」剛到宮門,便見吊著胳膊拄著拐杖一臉怒容的張儀篤篤走來。「幾日不見,丞相何得如此啊?快!來扶著丞相!」楚懷王確實有些慌亂了。張儀卻一甩胳膊,徑自篤篤進了大殿。楚懷王快步跟進來要扶他入座,張儀卻昂昂然挺立在殿中道:「秦國丞相張儀稟報楚王:楚軍在郢都北門外十里林截殺張儀,我方救援將士死傷二百餘人!敢問:可是楚王下令?」「啊?」楚懷王驚呼一聲道,「斷無此事!斷無此事!本王要殺丞相,丞相入楚時不就殺了么?何須暗殺了?」「我想也是如此。」張儀冷笑道,「然則,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須在三日內查明嚴懲!否則,我大秦國兵臨郢都,可是師出有名!」說完頭也不回地去了。楚懷王連忙追了出來:「敢問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么?」「我只知道是楚軍!」楚懷王眼睜睜地看著張儀去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當真焦躁極了。暗殺出使丞相,這在戰國還真是頭一遭,殺成了還則罷了,殺又沒殺成,豈不成為天下笑柄?成為令人不齒的「不堪邦交」之國?秦國一旦發兵,別國如何敢來援救?這不是葬送楚國么?楚懷王越想越怕,大聲吼叫起來:「找屈原!給我找屈原!快了!」片刻之後內侍回報:屈原前日便返回了新軍營地,大司馬府連書吏也跟著去了。楚懷王一聽頓時蒙了,這軍務上的事,除了屈原還能找誰?忽然心中一亮,高聲道:「找蘇秦、春申君!快!」內侍剛跑出宮門便又跑了回來:「稟報大王:武安君、春申君自己來了。」「快領他們進來!」楚懷王鬆了一口氣,稍一愣怔疾步坐回了王案,胸脯卻還在大喘不息。蘇秦春申君剛剛進門,尚未走到行禮參見的距離,便聽楚懷王高聲問道:「黃歇!屈原哪裡去了?快說!」「噢呀我王,大司馬留下書簡,說奉了王命趕回新軍營地,臣卻如何知曉?」楚懷王拍案怒喝:「豈有此理!本王何時命他去軍營了?分明是暗殺張儀不成,負罪逃亡了!是也不是?」春申君大驚道:「噢呀不會!臣啟我王:謀殺張儀之事尚須查實問罪,何能倉促指人?」「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如何查?誰來查?張儀只給三日,否則大兵壓境!」剎那之間,殿中空氣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蘇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憤激過甚,容蘇秦一言:無論何人主使截殺,都是楚國之責;秦國若趁此興兵問罪,山東六國又恰逢新敗,肯定無人救援,如此楚國大險也。為今之計:楚王當與張儀好生協商,寧可割地結好,也不能孤注一擲。蘇秦身為合縱丞相,主張秦楚結好,殊為痛心!然則為楚國存亡大計,臣以為唯此一法可救楚國,望楚王三思。」楚懷王淚流滿面,站起來向蘇秦深深一躬道:「丞相啊,本王聽你的,實在說,我也恨秦國,也想抗秦啊……」回到府中,春申君唉聲嘆氣,蘇秦臉色鐵青,大半日中兩人面面相覷,竟都沒有說話。十里林截殺張儀,已經驚動了郢都,朝臣國人都騷動了。早晨,當蘇秦被春申君從大夢中喚醒,一聽便昏倒了過去。好容易醒來,立即拉著春申君去找屈原。誰知大司馬府家老卻說:屈原留給春申君一封書簡,從前日晚出去便沒有回來。蘇秦頓時冷汗直流,連忙教春申君打開書簡,卻只有寥寥兩句:「茲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練新軍,後會有期。」春申君慌得沒有了主張,只是反覆念叨:「噢呀呀,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蘇秦二話沒說,拉著春申君便走:「快!不能教昭雎搶先,否則全完!」出得王宮回府,兩人的心都涼了。最後,還是蘇秦開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將你我,將楚國,都推上絕境了。」「噢呀哪裡話?張儀沒死,楚王又聽了你言,如何絕境了?」蘇秦沉重地嘆息一聲:「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謀劃好了,他就是要拿張儀做文章,逼得楚國與秦國對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然則,他卻全然不計後果,恰恰將楚國毀了!」「噢呀武安君,我不明白,楚國究竟如何能毀了?」「春申君啊,你當真沒有想明白此事?」「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殺張儀,瞞了你我么?」蘇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現在何處?」「新軍營地,他自己說的了。」「新軍營地何干?」「訓練新軍了。」「春申君等消息吧,只恐怕楚王媾和都來不及了,楚國只怕要大難臨頭了。」蘇秦淡漠而又凄然地笑了。春申君仔細一琢磨,臉色倏地變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軍!」《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6)六、壯心酷烈走偏鋒就在郢都一片慌亂的時候,屈原已經到了安陸的新軍大營。安陸大營,是屈原多年苦心經營的新軍訓練大本營。從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籌劃第二次變法開始,屈原便將訓練新軍作為最重大的使命對待。戰國以來,所有的半截變法,都失敗在老貴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裡。吳起在楚國的失敗更是引人深思:一個手握重兵的統帥,卻無法防備老貴族的私家武士兵變,可見私家武裝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旅的根基,是楚國成軍的傳統,是最難改變的。要想使變法與變法勢力立於不敗之地,就必須訓練出一支真正忠於變法的新軍。為此,屈原花了許多心思,非但請准楚威王:允許新軍招募隸農子弟做騎士,而且破例地在新軍中取締了將領的世襲爵位,所有將士都憑功過獎懲升遷。正因為如此,楚國的世族子弟都不願意到新軍中來,而幾乎所有的窮苦壯丁都爭先恐後地往新軍里擠。屈原要的正是這般效果。屈原對這支新軍的管制頗具匠心:用楚國著名的老將屈丐做了統兵大將。這個屈丐是屈氏部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論軍旅資望,屈丐是當年吳起部下的千夫長,身經百戰,秉性剛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將軍,每每說到秦國對楚國的欺凌,便是聲淚俱下。屈原將所有的戰陣訓練都交給了屈丐全權處置,他在軍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帳篷中與兵士們閑說變法,說變法給隸農窮人能帶來的好處,說這支大軍能如何如何支撐變法。屈原是大詩人,還專門編了一支楚歌在軍中傳唱:我無耕田牛羊兮我執矛戈我無漁舟撒網兮我持吳鉤我無官爵榮耀兮我望新法我有國讎家恨兮我上疆場時間一長,新軍將士們對變法充滿了殷切的期望,對「使楚不能變法」的秦國充滿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懷王貶黜的時候,新軍將士萬眾憤激高呼「還我大司馬」,竟要開到郢都向楚王請命。屈原雖然痛心之極,但還是苦苦勸住了三軍將士。他相信,他肯定還會有一次機會。聯軍兵敗,他重掌軍權,看到的卻是楚王的閃爍不定,聽到的是老世族們仇恨的詛咒,於是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隨時都可能被再次罷黜,甚或會像吳起一樣被老世族兵變殺害。反覆思忖,屈原暗暗咬著牙關作了決斷:一定要使這支新軍在他手裡生髮威力,將楚國逼上變法大道。楚王將張儀將秦國看作仇敵時,屈原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為變法的時機到了——要復仇要強國,便要變法,這幾乎是戰國新興的鐵則。可是倏忽之間,楚王竟放了張儀,昭雎鄭袖又暗暗活躍了起來,張儀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將楚國攪得是非大起。驟然之間,屈原驚醒了:這是他的最後機會,至於能否如願以償,便看天意了。他瞅准了張儀是楚國生亂的禍根,是秦楚波瀾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殺掉張儀,便能在秦國的強大壓力下,迫使楚國走上救亡圖存的變法之路。本來,屈原是準備與蘇秦春申君聯手做這件大事的,可一試探出蘇秦反對,春申君猶豫不定,屈原便決意自己秘密行動了。一千新軍甲士秘密開到雲夢澤北岸,屈原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壞的準備,要立即準備第二步棋,而絕不能留在郢都聽任被罷黜治罪。走到半途,他接到了截殺失敗的消息,不禁熱淚縱橫,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安陸大營,老將軍屈丐已經率領部將二十餘人,在中軍大帳焦急地等待。將近正午,屈原飛馬趕到,低聲對屈丐說了幾句,走到帥案前痛心疾首道:「諸位將軍,屈原無能,沒有除掉張儀!目下秦國虎視眈眈,楚王卻一味退讓,楚國危如累卵,屈原敢問各位:我當如何處置?」「討伐秦國!雪我國恥!」大將們異口同聲。「好!眾將有復仇猛志,楚國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帥案,感慨萬端道,「這一仗沒有王命,非同尋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戰後追究,罪責由屈原一身承擔。戰勝了,諸位大功!戰敗了,諸位無罪。」帳中沉默了,良久,大將們轟然一聲:「願與大司馬同擔罪責!」「豈有此理?」屈原笑了,「諸位記得了:有新軍在,楚國便有振興生機。都跟我一體論罪,連救我的人都沒有了。屈原不會打仗,只能為諸位做這一件事,不要爭了。」白髮蒼蒼的屈丐道:「我等早準備好了,隨時可拔營!大司馬下令了!」「好!屈原只定兩件事:屈丐將軍統兵攻秦,屈原調集糧草輜重。」說罷一拱手道,「老將軍,調兵軍令由你來!」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帥案前下令:「大軍立即集結,由大司馬訓示全軍!隨後按三軍順序開拔,兼程趕赴丹陽!」「謹遵將令!」大將們轟然一聲,立即魚貫出帳了。片刻之間,山野軍營響徹了此起彼伏的牛角號,尖銳急促,聽得人心顫。不消半個時辰,八萬新軍在大校場列成了整肅的方陣,除了獵獵戰旗毫無聲息。已經跨上戰馬的屈丐可著嗓子喊了一聲:「三軍整齊!大司馬訓示——」一身軟甲,金黃戰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將台道:「三軍將士們:秦國大軍壓境,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不打敗秦國,楚國不能變法,就只有滅亡!你們將淪為亡國之奴,你們的好日子,就會像雲夢澤的晨霧一樣被風吹散!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土地,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妻兒,都會被秦國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國勇士們,為了楚國,為了變法,為了你們的夢想,為了新軍的榮耀,用你們的滿腔熱血去洗雪國恥,去打敗秦國虎狼!」「洗雪國恥——滅盡虎狼——」「變法萬歲——」群情沸騰,萬眾洶湧,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號角嗚嗚,馬蹄沓沓,八萬大軍開拔了。屈原飛身上馬,淚眼朦朧地將大軍送出三十餘里,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便是為大軍徵集糧草。調集糧草如同調集軍隊一樣,必須持有國王的兵符。楚**法:兵糧一體,要想調糧,須得先有調兵權,無調兵之權便無調糧之權。這次大軍出征沒有王命,調集糧草便成了最大的難題。軍營屯糧只夠十日,已經先行運出。連同路程耗糧,大軍到達戰場後便只有三日餘糧了。其後糧草若不能源源接濟,新軍抗秦便將成為天下笑柄。在楚國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復仇時秘密特賜的兵符,與中原各國的虎符不同,那是半隻有銘文的銅象,軍中呼為「象符」。若楚王還記得此事,緊急下令各糧倉取締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不斷禱告上天:但願楚王一時顢頇,將秘賜兵符的事忘記了。回到留守大帳,屈原立即命令軍務司馬:攜帶大司馬令箭,到安陸倉調集軍糧十萬石先行運出。這是一次試探,若能夠調出,則十萬石糧米足夠八萬大軍支撐一月有餘,即便此後楚王廢了屈原象符,至少也還有迴旋的餘地。安陸倉是供應新軍糧草的最近糧倉,倉令已經好幾次與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陸倉調不出糧草,就意味著楚國所有官倉都對屈原關閉了。次日清晨,軍務司馬風塵僕僕地稟報:安陸倉能調糧,但卻只有兩萬石存糧,壓倉之外,只能給新軍一萬石。屈原一聽大急,一萬石僅僅只是十天的軍糧,對於七八百里的運糧距離來說,除去押運軍士與民伕牛馬的消耗,運到也幾乎只剩下五六千石了。所謂千里不運糧,便是這個道理。往昔,房陵大倉在楚國手中,那裡距離丹水最近,雖然是山路難行,卻可以牛馱人挑天天運,不愁接濟不上;如今房陵丟失,楚國其他幾個官倉頓時乾癟起來,不是沒有充足的糧草,便是距離遙遠難以運輸;安陸倉堪堪合適,偏偏卻只有一萬石。若不立即籌劃,大軍斷糧是完全可能的。「一萬石運走沒有?」「正在裝運,午後便可上路。」「好。備馬!立即回封地!」「大司馬,這,這如何使得啊?」軍務司馬頓時急了。「快去!走啊!」屈原鐵青著臉色喊起來。屈氏是楚國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雲夢澤南岸的湘水、資水、汨羅水的交匯地帶,土地肥沃宜於耕耘,是楚國著名的糧倉寶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遠,但卻最大,擁有的糧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便動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不敢說有把握調出屈氏糧草。他雖然被立為屈氏嫡子,承襲了屈氏門第爵位,成為屈氏部族在朝中的棟樑人物,但卻還不是族長。糧倉是部族公產,要大批地無償地調做軍糧,縱然是部族首領,也難以一言了斷,更何況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還都稀稀落落地健在,如何能容得你一句話便開了公倉?經過一夜奔波,天放亮時屈原終於到了封地治所。這是湘水汨羅水交叉點的一座城堡,北靠汪洋連天的雲夢澤,西依莽莽青山,東臨兩條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與星羅棋布的小湖泊,當真比得中原一個二三等的諸侯國。屈原多年未歸故里,倉促回來,城堡外的年青後生們居然認不出這風馳電掣的人物是誰了。若在尋常時日歸來,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會早早下馬,與耕夫漁樵們談笑唱和起來。可今日顧不得了,屈原匆匆與城門頭目驗證了身份,驚喜萬分的守軍頭目未及飛步稟報進去,屈原便打馬一鞭去了。「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馬?」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眯縫著雙眼,顫巍巍地上下打量著。「屈原參見前輩族長。」屈原破例地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老族長連忙伸手扶住:「快起來了,大司馬是我屈氏宗嫡,豈能行此大禮了?」屈原高聲道:「家國一體,屈原歸鄉,自當以老族長與諸位前輩為尊了。」「大司馬有此胸襟,我屈氏振興有望。來人,接風宴席侍候了。」「老族長在上,屈原歸來,有事相求了。」「有事?那就快說了。」屈原匆匆將事體原委及調糧請求說了一遍。老族長頓時皺起了眉頭:「不瞞大司馬,糧草是有啊。可楚王剛剛下了王令:房陵失守後官倉空虛,要增加封地糧賦三成……」老人沉吟片刻,一拍長案,「老夫之見,先將族老們請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緩賦抗賦的事不是沒有過,只要族中同心,好說。」「謝過老族長!」族老們原是各支脈七十歲以上且有戰功爵位的老人,大多曾經是各支脈的顯要人物。按照屈氏族規:支脈要人但入賦閑高年,便移居部族城堡頤養天年,同時成為參與族務商討的族老。因為都住在城堡,所以來得也便捷。老族長使者出去不消半個時辰,三十多位族老便聚齊了。老族長站了起來,篤篤點著竹杖道:「大司馬,都是自家人,一個屈字掰不開,你就說了。」屈原恭敬起身,向廳中族老們深深一躬道:「諸位前輩:虎狼秦國欺凌楚國,虎狼丞相張儀,更是多次欺騙戲弄楚國。楚王偏信昭氏,不納忠言,非但放了張儀,還要向秦國割地求和。屈原憤然截殺張儀,不想卻失手未果。為了挽救楚國,屈原以王命兵符為名,將八萬新軍開到了丹水,與秦國決一死戰!奈何自房陵被秦國攻佔後,軍糧難以接濟。萬般無奈,屈原只有求助本族了……」驟然之間,淚水湧出了屈原眼眶,「四百多年來,我屈氏從來都是楚國的忠烈望族,新軍將士更是多有屈氏子弟。而今,楚國的生死存亡,扛到了屈氏部族的肩頭!屈原空有一腔熱血,卻是獨木難支,懇望我族前輩,撐持破碎的楚國……」大廳中一片蒼老的喘息唏噓。一個老人顫巍巍站了起來:「大司馬,統軍大將可是我那個小子?」屈原拱手道:「正是屈丐將軍。諸位前輩:新軍三十二員將軍,二十六位是屈氏族人哪。」「大司馬是說,我屈氏一族,扛起了八萬新軍?」一個老人頓著竹杖。「不!還扛起了楚國啊!」又一個老人站了起來。屈丐的老父親走到屈原身邊,篤篤點著竹杖:「老哥哥們,還說啥子么?屈氏不救楚國,還等別個救了?屈氏一族為楚國流的血,比這汨羅水還多!還有啥子捨不得的物事?啊!」「老二哥言之有理!」「屈氏義不容辭!」「家國一體,大司馬就說話吧!」「大司馬,編一支蒼頭軍,老夫也去打仗了!」族老們慷慨激昂地嚷成了一片。老族長道:「大司馬,你就說,要多少軍糧了?」「回老族長,至少十萬石。」老族長一咬牙:「十五萬石!只留五萬石壓倉救急,老哥哥們以為如何?」「贊同了!」族老們異口同聲,竹杖篤篤成了一片。屈原激動了,熱淚奪眶而出,肅然整衣,向老族長與族老們撲地拜倒。當日午後,屈氏老族長發出了徵發令,整個幾百里封地便緊張忙碌起來了。農家商賈的牛車從四面八方趕來,漁家舟船也從湘水資水汨羅水絡繹不絕地順流而下,幾百個大村落聚集的一萬多兵勇,極快地組成了一支護糧軍。入夜開始裝車裝船,人聲鼎沸,城堡內外的燈籠火把連成了一片海洋。兩日之內,十五萬石糧草從水陸兩路悉數運出,連族老們都咋舌驚嘆。屈原總算鬆了一口氣,可心裡卻更加沉重起來。屈氏部族不但獻出了十五萬石糧草,而且徵發了全部牛車馬匹漁舟與族中壯丁。這意味著屈氏部族獻出了全部實力,一旦國中有變,大族抗衡,屈氏部族便喪失了反抗能力,可能任人宰割。其中的全部關鍵,都在於對秦國的這一仗能否戰勝。戰勝了,屈原與屈氏部族是挽救楚國的功臣,挾戰勝大軍之威,楚王也只有按照他的主張進行第二次變法。可是,一旦失敗了呢?屈原不敢想,也不願想。目下,他只有一個願望:儘快趕到丹水戰場,與新軍將士同心浴血,戰勝秦國!《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7)七、秋風沙場兮何堪國殤丹水谷地,楚軍的土黃色大營與秦軍的黑色大營遙遙相望。丹水谷地在秦國的武關東南,既是楚國的西北大門,又是秦國的東南大門,歷來是秦楚兩國兵戎相見的老戰場。楚國在這裡沒有少過駐軍,即或在六國聯軍攻秦的優勢時候,丹水谷地的十萬大軍也沒有移動。聯軍兵敗後,屈原深恐秦國乘勢偷襲,又增調了五萬兵馬到丹水谷地。這十五萬大軍的統帥,卻恰恰是昭氏一族的老將,柱國將軍昭常,副將則是景氏大將景缺。景氏部族與屈氏部族長期通婚,素有淵源。昭氏卻是屈氏的夙敵,如同屈原與昭雎一樣水火不容。面對秦國開出武關的十餘萬大軍,昭常只是深溝高壘防守不戰。秦軍也只是紮營對峙,沒有進攻的跡象。兩軍大營如此對峙了幾個月,秋風一起,楚軍便漸漸鬆懈了。這一日,昭常突然接到斥候急報:八萬新軍兼程北上,已經到了三十里之外的丹水均水交匯處。昭常大是驚訝:新軍是屈原的台柱,如何突然開到了丹水?他並沒有接到楚王的增兵王書,也沒有接到伯父昭雎的密札,這八萬大軍來得不是太蹊蹺了么?狐疑歸狐疑,畢竟都是楚軍,他擁有的兵力又超過新軍一倍,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吩咐總領斥候營的軍務司馬隨時稟報消息便了。「稟報柱國將軍:新軍大將屈丐前來拜會。」暮色時分,軍務司馬匆匆來報。「屈丐?這頭老犟驢!帶了多少人?」「只有兩名副將隨身。」「噢——請進來。」昭常本打算升帳聚將,一聽屈丐只有三人,也就作罷了。屈丐昂昂進帳,徑直走到帥案前:「柱國將軍昭常,拜接王命兵符——」昭常一陣愣怔,眼看著屈丐接過副將手中的銅匣,也不得不躬身到底:「臣,柱國將軍昭常,恭迎王命兵符。」屈丐一伸手,銅匣「當」的一聲彈開,半尊青銅象符赫然入目。這是楚軍大將人人熟悉的象符,兩符勘合,軍中大將便得聽命於新來大將。「柱國將軍,勘合兵符了。」威嚴持重的屈丐不冷不熱。昭常實在弄不明白這突然的變化,心中亂作一團麵糊,可這是要命的時刻:不奉王命,持兵符大將便可立斬抗命將領!眼看屈丐臉色黑了下來,昭常只得下令:「中軍司馬,勘合兵符。」中軍司馬從後帳捧來一個一般大小的銅匣打開,昭常捧出了裡面的半尊青銅象符,與屈丐手中的半尊青銅象符一碰,只聽「咣」的一陣振音,一尊銅象便渾然一體了。「昭常將軍聽令!」「末將在。」昭常憋得滿臉通紅,心中依然是一團麵糊。屈丐展開了一軸黃絹:「楚王君命:昭常怯戰不出,抗秦不力,著即革職,于軍前戴罪立功!所部大軍由屈丐統帥,大破秦軍!」昭常大喊起來:「屈丐!何有如此王命?堅守不出,可是楚王嚴命啊!」屈丐冷笑:「莫非本將軍不是王命?來人!將昭常押到新軍大營看管!」不知何時,帳外多了一隊新軍甲士,轟然一聲,進來便將昭常押了出去。屈丐立即擊鼓升帳,聚齊了兩股大軍的三十多位大將,又一次當眾勘合了兵符,宣讀了楚王王書。昭常大軍的昭氏將領們雖然多有疑惑,卻也不敢抗命,畢竟楚懷王即位後,王命反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氣惱抗命也沒用,說不定過幾日又變了回來,抗命非但有立時之危,過後也是軍中笑柄,何苦來哉?屈丐是有備而來,立即對全部二十三萬大軍進行了整編:新軍八萬為中軍主力,老軍步兵五萬為左軍,老軍騎兵五萬為右軍;老軍中最特殊的一千輛戰車,車上甲士與隨車步卒合計五萬編為前軍;屈丐自領中軍,景缺任副將兼領右軍,步戰名將同匄領左軍,車戰老將逢侯良領前軍;一日整肅部伍,演練協同,兩日後開戰。屈丐其所以沒有立即進攻,是想等待屈原趕到之後再開戰。畢竟,這是屈原嘔心瀝血冒著最大的風險謀劃的一場大戰,也許還是屈原握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戰。儘管屈原交代得非常明確:抵達戰場後若統編順利,便立即開戰,以防郢都隨時生變。為此,屈原事先作了精心部署,派出五千精兵切斷了郢都通往丹水的大小三條通道,凡是郢都派往丹水的快馬特使,一律拘押,盡量給屈丐大軍爭取時間。憑經驗與閱歷判斷,屈丐認為自己至少有五六日的寬餘,安陸到丹水是兼程三日的距離,屈原完全可以趕到。但是,屈原卻來遲了。回領地出糧耽擱了整整三日,風風火火趕到安陸留守大營,又恰恰逢春申君在焦急地等候。倆人爭吵了一宿,終於是屈原的激情無畏甘做犧牲征服了春申君,次日黎明,倆人便馬不停蹄地兼程北上了。第七日的黃昏時分,終於趕到了丹水谷地。那一番景象真是令人怵目驚心!殘陽之下,方圓二三十里的山塬上,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屍體,混雜著支離破碎的戰車,鮮血淋漓的戰馬,絲縷飛揚的戰旗,啄屍的鷹鷲正在成群成群地飛來,大片大片的黑老鴉聚滿了山頭枯樹,無休無止地聒噪著,溫熱的血腥味兒隨著蕭瑟秋風瀰漫了整個河谷,濃烈得使人要劇烈地嘔吐。「稟報大司馬:我軍戰敗了……」「上天啊!」面色蒼白的屈原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從馬上倒栽下來。悠悠醒來,屈原依稀看見了一圈火把,看見了火把中士兵們的淚光,看見了渾身鮮血的一員大將正扶著自己……「你?你是景缺?快,快說,死了多少人?屈丐將軍呢?」「大司馬,新軍將士兄弟們,全部戰死了,屈丐老將軍剖腹,殉國了……」「啊——」屈原又一次昏了過去。一片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屈原睜開了眼睛,看見大片火把包圍了過來,看見面色蒼白的春申君與一個黑色戰袍的大將走到了面前。「秦國上將軍司馬錯,參見大司馬。」黑色戰袍的大將恭敬地深深一拜。屈原倏然清醒,神奇地霍然站了起來:「司馬錯,楚人有熱血,楚國不會滅亡!」「噢呀屈兄,上將軍是來商談分屍的。」春申君在屈原耳邊說了一句。「大司馬。」司馬錯肅然拱手道,「楚國新軍人懷必死之心,戰力之強,天下罕見,我秦軍將士深為敬佩。此戰我軍傷亡六萬,實為慘勝。司馬錯景仰大司馬,敬佩楚國新軍將士,願與楚軍合力,分開兩軍屍體,使英雄烈士各歸故土。」屈原默默地對司馬錯深深一躬,熱淚不禁奪眶而出,大袖一甩,轉身去了。次日午後,兩軍屍體已經完全分開。屈原本想將新軍將士運回南楚故土安葬,可實在難以辦到,無奈之下,便與春申君選擇了丹水南岸一片山清水秀的谷地做了楚軍墳場。楚軍十萬具屍體,百人一坑,一日一夜便堆起了一千座高大的墳墓。司馬錯親自送來了一千方秦國藍田玉,做了楚軍墓石刻。屈原親自題寫了兩個大字「國殤」,鐫刻於白玉之上,立於每座墳頭之前。第三日,楚軍殘兵在谷地中為陣亡將士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屈原身穿麻衣,親自主祭。當他將三桶楚酒灑在祭台前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楚軍人人飲泣,哭聲瀰漫了河谷原野。屈原在遍野哭聲中登上了祭台,激越吟哦——我有忠烈兮千古國殤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鄉雲夢漁舟兮一別去浴血沙場兮雲飛揚揮吳鉤兮奪秦弓血染甲兮大旗紅身首離兮天地驚懷故國兮志堅誠心高潔兮不可凌子魂魄兮為鬼雄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遠猛士去兮棟樑折國殤沉沉兮何以堪當天晚上,楚軍拔營後撤了一百里,回到了原先駐防的沔水河谷。屈原一直昏睡到夜半方醒,卻見春申君還守候在榻邊,不禁迷惘驚訝道:「你?你還沒有走?」春申君笑了:「噢呀屈兄,我到哪裡去?回郢都送死了?你醒醒吧,我倆一起走,到燕國去,找蘇秦了。」屈原翻身坐起道:「春申君啊,你如何這般糊塗?大禍是我的,與你何干?快回郢都去,留一個是一個,莫非要一起上殺場,才心安了?」「屈兄哪裡話了?」春申君真著急了,「你我同心,合縱抗秦,今日失敗,我如何能獨生了?」屈原長嘆一聲,眼中又是淚光瑩然:「春申君啊,義有大節方為義,我等固可同生死,但卻不能拋下楚國!有你在朝,楚國終是有一線生機,你如何不明白也!」春申君喟然一嘆:「屈兄啊,我回去也是死,何如共擔艱危,要死一起死了!」「不!」屈原光著腳跳下地來,「你不似我這般激烈,楚王對你頗有好感,老世族對你也沒有深仇大恨。你回郢都,至多稍有貶黜,斷不至於殺身滅門。陪著我,既不能稍減我罪,又徒然教老世族獨霸朝政,不能這樣啊,春申君!」詼諧達觀的春申君罕見地流淚了:「噢呀屈兄,非我人緣好,是你替我擋住了風雨啊……你獲罪,我如何走得心安?」「春申君!你是大丈夫!婦人之仁,害死人!」屈原幾乎是吼了起來。春申君拭去了淚水,對屈原深深一躬:「屈兄,今日別過了……」猛然轉身大步去了。屈原一陣大笑:「春申君,多多保重!」夜色之中,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屈原走出軍帳,看著漫天閃爍的星斗,聽著點點零落的刁斗之聲,覺得天旋地轉,自己飄飄悠悠地飛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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