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黃萬里先生在清華的這五十年

回憶黃萬里先生在清華的這五十年

楊美卿在黃萬里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座談會上的發言

今天是黃萬里先生誕辰100周年,也是黃先生離去10周年。我們集聚在這裡,懷著崇敬的心情,紀念黃萬里先生。首先,向黃師母和黃先生的親朋好友,向各位來賓,各位老師、同學,致以崇高的敬意。

黃先生自1953年來清華,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我們這一代,都是他的學生,後來又成為他的同事。我們目睹了黃先生在清華大學這50年坎坷而又輝煌的人生。

上世紀50年代,他是清華水利系最年輕的教授之一。他當水文教研組主任,給學生講課,帶學生去水文站和水利工地實習,擔任水利系教工工會主席,組織各種活動。1956年和1957年發表了《洪流估算》和《工程水文學》這兩部教材和專著,對高校水文教學和有關的工程設計有重要影響。這段時間,他志得意滿,意氣風發。但是,1957年的反右派鬥爭,將他推進了20年災難的深淵。

他被打成右派,主要是三條:一是在《新清華》上發表短文《花叢小語》,二是反對修建三門峽大壩,第三是召開水利系教工「鳴放會」向党進攻。這些「罪狀」在50年後的今天看來,當然是十分可笑的。

如果說在順利和成功的時候,常可顯耀人生的亮點;那麼,在困難和磨難面前,將更加能夠拷問一個人的道德底線,更可能彰顯其人性的光輝。

黃先生那時的言行,僅僅是根據自己的科學認識,說出了真話,提出了不同意見而已。被打成右派以後,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他承認「客觀上」是這樣。但在三門峽大壩問題上,他始終堅持,竟在宣布給他戴上「右派」帽子時說:「雖然伽利略被投進監獄,但是地球還是繞著太陽轉!」

儘管戴著「右派」帽子,不斷受到批鬥和懲罰,但看到三門峽水庫嚴重淤積,造成如他所預言的嚴重災難和後果時,他不是幸災樂禍,而是萬分痛心,一次又一次地上書建議,提出三門峽大壩改建的建議。

在清華大學三門峽基地,我們看到,這個甚至被幼兒園孩子都被教唆來罵他為「大右派」、「大壞蛋」的人,在打掃廁所、輪番批鬥之餘,常常秉燭夜讀,研究黃河的資料,研究治黃的方法和策略,或者,自言自語地寫詩吟誦。

更令人感動的是,對於曾經批鬥過他、有過過激行為的教工,他沒有記恨,更沒有報復,相反,當這些教工有困難時,他總是出手相助,甚至不遺餘力。

80年代,改革開放之後,他和錢寧先生、夏震寰先生一起,創建了我們這個泥沙研究室。他為年輕教師和研究生講課,先後開設過《統計與隨機原理》、《治河方略》和《治水原理》等課程,指導和培養多名研究生。

他研究治理黃河方略,研究水文地貌演變與治河的原理,研究降雨、河流與水資源的關係,研究黃淮海平原的水資源及其開發利用的問題,研究暴雨洪水的規律和防洪的技術與政策措施等。他還研究水沙流動的一些具有前瞻性的基礎理論課題,提出《連續介體動力學最大能量消散率定律》,還申請了「關於明槽非恆定流堰流流量特性研究」的基金,指導年輕教師進行研究。

他關心同事、晚輩和學生,真誠平等待人,友好相處。退休後還經常參加研究室的集體活動,從無居高臨下之勢。他不計較別人對自己的不敬,卻總記住他人的點滴好處,常常對此感激不已。他為人胸懷坦蕩,處事光明磊落,在清華泥沙研究室和水利系的師生員工中,贏得了普遍的讚譽和欽佩,有口皆碑。

90年代以後,他仍然關注我國江河的治理。1998年長江發生大洪水,造成很大的損失。在和我們討論時,他多次自責以前沒有教好學生,課程設置上有很多不足。他寫信給系裡領導和教育部領導,建議修改專業設置,增開《治河工程學》的課程,要求重上講台,自己編寫講義,向教師和研究生宣講《治水原理》。

從80年代末,他身體已經不太很好,發現癌症,先後進行多次手術。但是,他仍然潛心於對我國江河治理的研究。三峽工程論證,沒有邀請他參加,但他還是利用各種渠道獲得技術資料,認真研究,寫出報告。他反對三峽工程上馬,多次呼籲:「三峽大壩即日停工!此壩決不可修!」他倍感焦急,多次上書中央,呈述自己的意見和理由。

他原本生性樂觀,但那些年卻心情沉重,焦慮不安。不是因為他的觀點和意見遭到反對和批評,而是他多次上書遭到冷漠,被置之不理,讓他失望。其實他僅僅只是要求:「中央領導給我30分鐘時間,聽我彙報,就可以把問題說清楚。」

黃先生的反對意見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沒有地方讓他發表。只有張憲宏先生主編的《水力發電學報》,頂著壓力發表了他的兩篇論文:《關於長江三峽卵石推移量的討論》(1993)和《關於長江三峽卵石推移量的討論(續)》(1995年),在學報上公開討論達一年半之久。這是黃先生三十多年來首次公開在專業雜誌上發表學術論文,因此他多次感謝張憲宏先生。

在他感到自己老之將至,終會不久於人世時,特意將關於三峽的論述和意見,寄給他的學生馬力和張玉美保存,先後共計十多次。他說,三峽大壩上游不是泥沙淤積,而是卵石堆積,事後如要補救,更難於三門峽,給國家造成的損失將難以估量。今後假如他已不在,而有關方面卻回心轉意,願聽一聽他的見解時,希望他們能替他把這些文章呈交上去。

2001年8月初,在他彌留之際,仍然那樣心繫江河的安危,他沒有對自己的家人親眷留下隻言片語,卻鄭重其事地寫下那份感人肺腑的「遺囑」。

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 為主,為主。

漢口段力求堤固。堤臨水面宜打鋼板樁,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

萬里遺囑

2001年8月8日

黃萬里先生離我們遠去已經十年了。

今天我們紀念他,紀念他為我們留下那麼豐富的學術遺產。黃萬里先生的學術功底十分深厚,不僅數學、力學基礎極好,而且,涉獵地理、氣象等多種學科,還有多年的實地勘測經驗和水利、土木工程的設計、施工的實戰經驗,更具有詩人氣質和人文情懷,在多個學術領域內都極有創建。他有深邃的學術洞察力,有把握全局的氣勢,常能夠高屋建瓴地提出和解決問題。他的一些學術觀點,頗具超前意識。許多在數十年後的今天,方逐漸為人們所認識和理解。上世紀三十年代年他首啟 「瞬時流率時程線」的研究方向,提出由暴雨推求洪水的方法;他極力倡導多學科協同研究河流水文與水流泥沙;他提出修建水利工程必須尊重水沙運行的自然規律、江河治理必須順應河流的演變規律的思想;他提出水資源的新概念和估算方法;他關於連續介體動力學能量消散率的研究和非恆定流下的泥沙運動規律研究,也別具一格。他沒有「博導」和「院士」的頭銜,但絕對不愧為清華大學引以為傲的真正學術大家。

今天我們紀念他,紀念他為我們留下那麼豐厚的精神財富。他看到1930年代江淮洪水給黎民百姓造成的巨大生命財產損失,憤而立志,改學水利,堅守一生,用學得的知識報答人民。在三門峽和三峽問題上,他能那樣勇敢和堅持,一是基於他的學識,堅信科學就是真理,再就是對人民和國家的熱愛與忠誠。他多次說:「我是水利專家,我知道有問題,不說,就對不起老百姓,就是不愛國。」 他給我們留下那麼多詩詞佳作,那裡有他的喜怒哀樂,有他的高風亮節,也可見到他的赤膽忠心。正如他在自己詩詞中說的:「赤心報國濟蒼生」。他相信科學,堅持真理,不圖私利,不畏權勢,為國為民,不屈不饒,奮鬥一生。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光輝。他不愧為我國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不愧為我們後來人學習的好榜樣。

黃萬里先生已經離我們遠去,我們紀念他,就要將他的學識和精神,在我們河流所,在我們水利系,在我們清華大學,得到繼承和發揚。黃先生在天上也一定會感到安慰的。

謝謝大家。

2011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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