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摒棄歷史符號,探究辛亥真相

張鳴:摒棄歷史符號,探究辛亥真相

——張鳴教授訪談錄

作者:張鳴、鮑家樹

來源:作者博客

1911年,中國爆發了辛亥革命,這次革命結束了中國長達2000年之久的君主專制,為中國走向民主共和提供了一次契機。時代在發展,思想與理論的守正出新必須與時俱進,辛亥革命依然留給今人深遠的思索空間。2011年,適逢辛亥革命百年,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張鳴教授的新著《辛亥:搖晃的中國》多有創見,被稱為「辛亥百年反思第一書」。記者就辛亥革命的相關問題有幸採訪了張鳴教授。

  鮑家樹:張老師,您好!今年是辛亥革命百年,我細心準備了一些問題,向您請教。囿於個人學識所限,這些問題難免會落於俗套,但是還是想聽聽您的高見,請您諒解。那我們現在開始吧?

  張 鳴:可以。

  鮑家樹:首先恭喜您的大作《辛亥:搖晃的中國》(以下簡稱《辛亥》)於今年出版。您在新著《辛亥》中有一個期許,就是希望這本書能對人們認識辛亥革命,提供一個稍微不同的視角,您眼中的這個視角是怎樣的?您的這部《辛亥》,與以往的著作有什麼不同?

  張 鳴:我覺得對於辛亥革命,不要懷有很強的既定見解,要有一個散點的視角,從各個方面來看待這場革命。比如說,可以從立憲派的角度、從地方的角度、從會長的角度等等來看辛亥革命,多一些視角來看,就可能會有一個不同的認識,而不是簡單的對其進行片面的恭維。在這本書中,我嘗試著把它和學術著作區別開來,在敘事方式上跳出框框,實事求是的描寫當時的歷史,比如說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立憲派是什麼情況?同時,避免生澀,讓大眾去真切的了解歷史,但又不同於時下流行的講史故事。

  鮑家樹:我們知道,辛亥革命發生在晚清時期,這個時候的清王朝可謂弊端重重、岌岌可危,當時的政要、精英們都未能徹底的主導變法革新,反倒是武昌城內的幾個新軍士兵,倉促之下的首義,終結了偌大的王朝,推翻了因襲幾千年的皇權統治。對此,您是怎麼看的呢?

  張 鳴:我恰恰不是這樣看的。因為我們傳統認為,推翻王朝的一場起義,一般就說這個王朝已經不行了,就要崩潰了,但是,我們回過頭看,當時新政時期的中國其實還是很不錯的。比如說,建國後史學界統計的辛亥前一年的民變(實際上還有些牽強)大概有一萬起,即使一萬起,又算什麼,對一個國家來講,實在是算不了什麼。而且,當時國家的財政狀況不錯,經濟狀況也得到了很大的恢復,工商業也在發展。除此之外,因為有獨立的媒體和准議會(咨議局和資政院),吏治也有所改善,那些議員是真在議政,如果官員出了問題,他們真的去批評、去彈劾,所以吏治也在好轉。軍事改革、法律改革、官制改革、財政金融改革,地方自治乃至預備立憲,都在穩步推行,怎麼能說那個時候就不行了呢?

  所謂的「不行」是1908年以後,西太后和光緒相繼死去,接任的一些年輕的滿族親貴,他們少不更事但又執意收權的結果。收權,就是將政權從漢人手中收回到滿人手中、將地方權力收歸中央,這兩個收權行動得罪了大多數人,比如說有實力的北洋派被得罪了、立憲派士紳被得罪了,他們都很失望,地方實力派也被得罪了,搞皇族內閣和鐵路收歸國有等等很多政策使得地方實力派都很生氣。這樣的貿然收權是很危險的,因為權力格局的驟然改變,最容易引起動蕩。因為這個緣故,才導致了大局的崩盤。它不是因為革命黨有力量,而是因為滿族親貴毫無政治經驗,得罪了最有實力的人,這些有實力的人不幫忙了。我們舉個例子,比如說,起義之後,群龍無首,革命黨人讓黎元洪當頭領,黎元洪死活不幹,但被強迫的按在那兒。但是第二天,湯化龍來了,一來就不走了,連帶著手下商團,也參加了革命。湯化龍是咨議局議長,是湖北大紳士,他居然能夠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做出這種事,你就可以看出當時他對清政府是很憤怒的。後來一系列立憲派頭領都加入革命了,這個並不意味著他們贊同孫中山,他們也不在乎孫中山,但他們對滿清親貴感到憤怒。後來也是因為他們力主袁世凱,他才出來做總統。在當時的中國,最有實力的,就是這些地方實力派,立憲派。

  我們以前用套路來看問題,就說任何一場推翻王朝的起義,結論都是民不聊生,吏治腐敗,哪能就用這麼一個模式來套歷史呢?這叫研究歷史嗎?

  鮑家樹:說得好。您在《辛亥》中提到「辛亥年,武昌發生的那些事,是一場意外,意外里的意外。」那麼,您認為打響第一槍的革命黨人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張 鳴:沒有。革命黨人不靠譜。你想想,很簡單嘛,1911年10月9日,革命黨孫武等人在漢口俄租界寶善里的據點試驗炸彈,不慎爆炸,據點暴露。失敗了,他們跑了,跑的時候至少得把槍、武器、錢和花名冊帶走啊,這些都不帶走,都丟給了租界巡捕,後來都到了瑞澂手裡。你就可以想想革命黨人有多麼不靠譜。我認為,他們如果真的按部就班的起義,根本就成功不了。

  實際上,當時瑞澂的做法更不荒唐,拿了花名冊哪能這麼處置啊?他殺了花名冊上的三個新軍士兵(彭楚藩、劉堯澂和楊洪勝),把他們的人頭示威性的掛在城樓上。所以,反倒是瑞澂進行了革命動員。當時新軍里人人自危,大家都不知道花名冊上有誰,也不知道瑞澂最後會怎麼處置花名冊上的人,可能就是要按圖索驥的殺人了,所以大家才鬧起來了。其實瑞澂未必打算深究,但謠言四起,人心惶惶,不造反恐怕也是死,鬧一鬧說不定還有活路。揭竿而起,一呼百應。

  如果按照之前革命黨的計划進行,革命還未必能成功。我在《辛亥》里提到,武昌起義半個月之前,他們鬧過一次,但是沒有成功,為什麼呢?因為沒有人人自危的革命形勢,沒有謠言,造反哪是那麼容易的事。

  但是,當時大局勢是已經定了的,皇族內閣出台,路礦權收歸國有,清政府把立憲派得罪了。以前革命黨放火,沒人呼應,就像廣州起義,革命黨費了那麼大功夫,傾全黨之力,黃興親自指揮,為什麼沒搞成功?我們不能把這種失敗視為是偶然的,而且之前的多次行動沒有一次是成功的,但是這次清政府搞得皇族內閣、收迴路權出來以後,就開始出事了。以前放火沒人澆油,這次就有人澆油了。關鍵是看得罪了誰。清政府本來應當依靠這些人的,現在卻把這些人變成了敵人。

  鮑家樹:您剛才也提到了關於清末新政的問題。有學者認為辛亥革命的爆發使得清末新政的現代化努力中途夭折,也有學者指出辛亥革命是激進思潮的結果,造成了日後不斷革命的局面。當然,歷史本身是沒有辦法假設的,但是今人可以反觀歷史,溫和的立憲改良與暴力的武裝革命,對當時來講哪一種是更好的抉擇?立憲改良有沒有「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可能?

  張 鳴:這都是預測了。我們從後來的歷史看,立憲的變革,就是非革命的變革對中國顯然更好,清政府如果能夠正常立憲的話,憲政、民主等制度遲早會落地生根,社會變革也會比較平穩。因為它是漸進的改革,破壞小,而且動蕩也小。即使辛亥這種烈度不大的革命,也有動蕩,尤其使得後來的社會很不穩定。但是平穩的變革最重要的前提是什麼呢?當政者不犯大錯誤,或者社會有力量能夠阻止其犯錯誤,或者其犯錯後能夠用一種和平的方式把它改過來,但是這在當時都看不到。當時也並非沒有機會,廣州起義出來以後,各地的咨議局都抗議,清政府能及時改弦易轍也行,但這些掌權的滿族親貴就是不明白,他們認為將權力全攬在手中就高枕無憂了,其實這是沒有用的。等武昌起義爆發之後,各省紛紛響應,他們就慌了,六神無主,全讓步了,馬上立憲、撤銷皇族內閣,攝政王載灃也退位了,除了留有皇帝的虛名,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讓步了,但此時的清政府,大錯已鑄,所有的努力都無濟於事了,因為人們已經不再信任清政府了。所以說,中國的尷尬就在這裡,都知道平穩過渡好,冒進不如漸進,但平穩過渡的前提是當政者必須要有理性,少犯錯誤,否則就沒戲。

  鮑家樹:在整個革命過程中,孫中山可以說扮演了重要角色,您怎樣看他的革命人生及其歷史地位?

  張 鳴:孫中山在辛亥革命中作用不大。黃花崗起義失敗後,黃興到了香港,他跑到美國去了,應該是極度失望的,他實際上認為革命是沒戲了,要不然他跑那麼遠幹嘛?他在日本也好啊。而且起義者,當時同盟會也是處於分散狀態,原來光復會、華興會那幫人不太聽招呼了,都是自己干。所以,這個時候革命黨的放火行為跟他關係不大,不是他指揮的,也不是他部署的,是各地的革命黨自己乾的,經費孫中山都沒給一分錢,是革命黨自己籌的經費。後來革命黨搞成氣候以後,籌備成立臨時政府也沒想過他,開始是在黎元洪和黃興之間選擇,沒他什麼事兒。就是在兩個人爭執不下的時候他回來了,他就成為一匹黑馬,而這匹黑馬成立臨時政府也沒有人給他錢,還是立憲派張謇給他借的,實際上孫中山是沒有力量的,手裡頭沒有兵,沒有軍權,也沒有財權,什麼都沒有,是一個空頭的領導,所以在當時沒有多少力量。但是,畢竟他是革命黨里資格最老的,同時籌款能力最強,也是最具有國際聲望的,有超凡的個人魅力。所以應該說,孫中山在革命中的象徵意義更強一些。

  鮑家樹:您的見解確實很獨到。那您認為辛亥革命失敗的原因是什麼?是不是傳統認為的沒有充分動員社會底層力量?

  張 鳴:其實你也不能說是失敗,但它的確是一個沒準備好的革命。大家都沒準備好,包括推崇美國制度的革命黨人,孫中山他們並沒有誠心誠意地想把這個美國制度辦好。為什麼呢?孫中山退位,讓權給袁世凱之前,他就擅自把這個制度改了,從美國制度改成法國體制了。美國制度是沒有總理的嘛,總統既是國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腦,砰的一下就加了總理,那你對這個體制沒有起碼的誠信嘛。儘管是為了牽制袁世凱,但怎麼能胡改制度呢?改也得根據國情改,也不能隨便亂改。他們並沒有準備好,也沒有準備好怎麼樣來實行這個民主制度。比如說,三權分立,議會、政府和司法機構怎麼協調?怎麼去和清末新政時期的改革銜接?都沒有啊!全沒有準備。這樣顯然共和制實行不好。加上你怎麼解決中國這個變化的問題?老百姓怎麼去適應你?怎麼去適應一個突然沒有了君主的國家?這個步子邁得特別大。

  所以,如果把這個結果歸結為袁世凱篡權呀,歸結為革命不徹底啊,都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事實上當年辛亥革命的時候,革命黨人從一開始,就不想動員群眾。他們看到的是義和團,他們看到的是太平天國,這種底層動員的危害、破壞,民眾起來以後這種暴民政治的可怕。所以他們盡量避免這一點。這也是有道理的。其實,底層動員實際上不見得是個好事兒。啟蒙是個好事兒,但是關鍵最後被中斷了。革命前的啟蒙還是挺熱鬧的,大家都辦俗話報嘛,辦白話報嘛。陳獨秀那時候自己辦,累的頭上虱子都往下掉也沒空兒洗澡,但是後來他革命了,就不幹這事兒了。李澤厚說啟蒙被救亡壓倒,其實啟蒙首先是被革命壓倒。民眾需要的是啟蒙,其實不需要底層動員。底層動員現在實際上我感覺是很可怕的事情。

  鮑家樹:我們今天反思辛亥革命的得和失,它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那它到底解決了哪些問題?留下了哪些遺憾?

  張 鳴:它就是掛了一個牌,共和掛牌了,其它的什麼都沒解決,相反出現了許多新的問題。比如說,廢除君主制,實際上是不合適的。革命之後的現實也告訴我們,中國兩千多年帝制,驟然改變,難免會消化不良。辛亥革命不是一個民眾的革命,民眾實際上是不參與的,民眾已經習慣了在君主,就是在有皇帝的狀態下下生活。而中國是一個倫理型國家,我們的基本倫理是「忠孝仁義」、「天地君親師」,在這個結構里,君主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一旦沒有了君主,倫理就亂了,大家就處於一種動蕩狀態,不僅是上層動蕩,下層也動蕩。沒有皇帝,誰說了算?怎麼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很不適應的,當時人們所承受的心理壓力不是我們今天能體會得到的。有沒有皇帝跟君主是專制還是民主沒多大關係。比如說,那時候認為美國制度比英國制度先進,但是現在我們不這麼看了。有君主不見得就不民主。

  當時中國是需要有君主的,但是恰恰沒君主了,所以這個動蕩不是剛才你提到的這個激進思潮導致的,但是至少是革命本身導致的。思潮當然也起作用,比如說進化論思潮,認為制度的演進是進化的必然,民主共和比君主立憲先進,是更進一步階段的問題,是先進歷史階段下的產物,我們已經進入先進的歷史階段了就不能再退回去。任何「退步」,都是開歷史的倒車。像中國這樣的國度,還是需要有一個皇帝過渡的,但是誰也當不了皇帝。所以在當時內外交困之際,袁世凱想當皇帝改變困局,提高威信。但他沒想到,不當皇帝還好,一當皇帝更亂了。原因就在於此。

  革命之後,大家覺得有問題不能說革命不好,只能說是革命不徹底,所以就用進一步的徹底的革命來解決革命所帶來的問題,結果就更解決不了。所以一步一步地,比如說在革命之後就有五四的文學革命、倫理革命,後來又有國民革命(大革命),之後就是紅色革命,紅色革命建立了政權,還不行,就搞文化大革命了,循環往複,一次比一次激進,實際上就沒有底兒了。革命就成為了一個最正當的形式,變成神聖的符號,這是不對的。

  鮑家樹:在中華民族邁向偉大復興的今天,今人又需要做哪些努力來完成辛亥未竟的事業?

  張 鳴:要補課。要把民主共和的課補完,當年轉型沒有轉過來的話現在要轉完,當然不可能再回到君主制去了,但是你還是要把這個共和制轉完,你不能老是借口,說民眾愚昧,說民智不開,所以就不搞民主制。一百年前人們就這麼想,一百年後你還這麼說,那就是政府的責任,政府為什麼不開民智啊?你還去用你的教育,用你的歷史教育,在宣揚非理性的情緒,宣揚義和團情節。我們的教育實際上不是在啟蒙,是在反啟蒙啊;不是在追求文明,是在反文明啊。所以我認為,必須反思革命。

  鮑家樹:恐怕不僅僅是教育,最近又有一件事情引起民眾的嘩然。據報道,武漢作為辛亥革命的爆發地,擬投資200多億紀念歷史、改造城市,儘管這是一個系統工程,也有著明確的建設項目,但投入金額之巨,仍引起了輿論的一片沸騰。那麼,究竟應該怎樣紀念「辛亥革命百年」,在繼往開來的同時,避免「辛亥搭台、經濟唱戲」的現象?

  張 鳴:這種亂花錢是很可惡的事情。給老百姓些好處就行了唄,幹嘛花那麼多錢?這個反思是必要的,但是這種紀念也無非就是花錢,頂多搞個慶典、搞個儀式。這有什麼意思呢?無非就是唱唱歌、跳跳舞、發發言嘛!勞民傷財,沒有任何進展。一百年過去了你不反思,你光搞這麼熱鬧,是背道而馳,陷於庸俗化,矮化了辛亥的慶祝。這並不是慶祝,是禍害它,是敗壞它。你讓老百姓都唾罵你,這麼多拆遷的,還亂花錢,把民脂民膏亂扔。老百姓都唾罵你,唾罵你,也就把辛亥給連累了。

  鮑家樹:這個反思也需要一個具體的步驟,怎麼來實施?

  張 鳴:很簡單啊,讓人們多說話就行了,讓人們多出來寫東西,讓多元的聲音都出來。不要一看不符合我的傳統就壓制。

  鮑家樹:今天我們回望辛亥革命,它究竟給我們留下了怎樣的歷史遺產?

  張 鳴:革命的遺產,要我看,就是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反思革命的樣板。因為我們中國近代革命的第一聲就是辛亥革命,反思總是有意義的。別的我不知道。這場革命雖然給共和掛了招牌,但是它沒有內容嘛,民主共和一直沒有實現過,所以名實長期不相符。而且辛亥革命本身,有人認為是一場啟蒙運動,我個人認為也不是,它恰恰是終止了啟蒙。啟蒙需要漸進的培養和醞釀,而辛亥成功之後,一下子掛牌共和,根本就沒有生成新的秩序,而且也沒有一個穩定的環境,大家還是靠武力說話,所以各個地方實行的都是軍閥統治。哪有民主?哪有共和?在我看來,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更多的是制度的困擾和變化的焦慮,中國不僅沒有因此而富強,反而更加混亂。所以我對辛亥革命評價不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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