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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與《青梅竹馬》

讀樋口一葉的《青梅竹馬》(另譯《比肩》),不禁有些訝異:因這位日本女作家寫得實在是好,對所處時代浮世繪的鋪陳,對少男少女微妙心理的把握,時有神來之筆;再有,於讀的過程中,有意味的熟悉之感不免泛出。這種感覺關聯著一位中國作家的作品——汪曾祺的《受戒》,其與樋口一葉的《青梅竹馬》,在主題的選取,人物身份的設定,以及寫作方法上,都有著暗中的款曲相通。《青梅竹馬》初刊於一八九五年,《受戒》寫於一九八〇年,相距八十五年。在汪曾祺的文論及隨筆文字中,未見提及樋口一葉與《青梅竹馬》(雖早在上世紀一〇年代,周作人之《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即介紹過樋口一葉,但此篇作品最早的漢譯本遲至六十年代方出版),因之不能確定汪曾祺是否看過這篇小說,亦無法獲知有無受其影響。自然,更有一種可能是,兩位小說家立足於本土,於創作思路上的不謀而合。《青梅竹馬》和《受戒》,主旨都是寫少男少女的欲語還休之初戀,即使相隔近百年,那種東方式的含蓄,仍令人感覺其相似之處。有意思的是,在男主角的身份設定上,都與「小和尚」脫不開干係。《受戒》里的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青梅竹馬》里的信如,是龍華寺方丈的兒子,「這孩子是註定要換穿黑沙法衣的,他的頭髮還不知能夠留到幾時哩」。《受戒》就是以明海如何「受戒」為時間線的,到善因寺燒戒疤亦是故事時間的終點;而《青梅竹馬》的結尾,「日後她無意中聽說: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為了求學穿上了法衣,離開寺院出門去了」。在對寺廟及出家人生活的描繪上,《青梅竹馬》和《受戒》異曲同工,而這些特點,頗為出人意表。《青梅竹馬》中,「龍華寺方丈越是發財,也就越發福,他大腹便便,臉上泛出既不像桃花又不像櫻花的紅光,真是無法形容的好氣色」,更超出我們想像的是,這個和尚是有老婆的,且生了一兒一女(信如即為其子),出家人當到這個份上,真是出家如在家。而《受戒》,既有忙於生意、整日算賬的和尚,也有娶妻生子的和尚,「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青梅竹馬》里,和尚利用寺院門前空地擺攤,賺錢要緊;《受戒》里,和尚們直接在大殿的飯桌上賭牌,消遣為要。當然,《受戒》中有一招極狠,是《青梅竹馬》中的和尚所不及的,也就是在寺廟裡殺豬,「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老和尚虔誠地念一道「往生咒」,「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而《青梅竹馬》和《受戒》之「氣質」最為相通的地方,是在敘事的同時著重對地域風俗畫卷的鋪陳。汪曾祺說,「我以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抒情詩。我的小說里有些風俗畫成分,是很自然的」。雖未見樋口一葉有何創作談,但她類似的思路在《青梅竹馬》中清晰地現出,小說一開篇,即對大音寺前巷這個「紅塵鬧市」做一詳盡白描,使我們於十九世紀晚期東京花街柳巷的風貌有鮮活的認知。風俗畫卷的描繪須注意一點,即「不能為寫風俗而寫風俗。作為小說,寫風俗是為了寫人。有些風俗,與人的關係不大,儘管它本身很美,也不宜多寫」(汪曾祺語)。於這一點上,樋口一葉有著小說家的本能,她的描寫都是為了對人物有烘雲托月的用意,雖用筆奢侈卻不耽溺,最終仍是要指向人。《受戒》中,汪曾祺寫放焰口,寫盂蘭會,寫「飛鐃」,饒有趣味,看似閑筆,其實並不離終究要受戒的明海小和尚生存的環境,「物」中是有人的。樋口一葉、汪曾祺都是深諳小說書寫中的閑適沖淡之道的,將人放置於時代的風俗畫卷中,有一種獨特的美在裡面,不是其他寫作方式可以取代的。我想,這種寫法,樋口一葉應該是受本國的浮世繪之啟發,而汪曾祺也說,「十六七世紀的荷蘭畫派的畫,日本的浮世繪,中國的貨郎圖、踏歌圖……我都愛看。講風俗的書,《荊楚歲時記》、《東京夢華錄》、《一歲貨聲》……我都愛看」,可以看出他們風格的淵源所在。在對初戀的微妙書寫上,《青梅竹馬》和《受戒》都體現出東方式的含蓄、暗示、欲語還休來。且有意味的是,兩位小說家均藉助於某「物」來達成自己的初戀故事中最精彩的書寫。《受戒》是用腳印:「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這小小的腳印將小和尚的心攪亂了。而《青梅竹馬》用的是一根紅綢條,信如經過心儀的女孩美登利家門口,不小心踩斷了木屐趾襻兒,低頭侍弄,美登利想給他綢條繫上,又不敢,只好悄悄丟給他:「信如惆悵地回頭一看,自己的腳旁落下一塊紅友禪的綢條,像是一片美麗的紅葉一樣,已經被雨水打濕了」。紅綢條的「愁腸百結」整整花了一節的篇幅,最終也沒撿起來,幾乎含蓄到了極點。汪曾祺、樋口一葉不約而同採取這種寫法,我想也有著古中國傳統文學的潛在影響,那種借物寓情、柔情婉轉的悠遠流傳,實在已進入後世人潛藏的文化基因里。汪曾祺自不待言,而樋口一葉在小說中也經常會冒出諸如「楊家有女初長成」的唐詩來,可見對漢文化的熟稔程度。同是初戀的主題,名篇佳作不在少數,《青梅竹馬》、《受戒》為東方式思維,而屠格涅夫的《初戀》、茨威格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那種隱忍中的激烈、宛轉中的執拗與前者相映成趣,「西式點心」的味道之分別大可咂摸辨別。相異空間與時間中的作品,存在著某種暗中的脈絡相通或分庭抗禮,細加思量確是一樁有意味的事情。(先前寫的一篇文章,做了些修訂。對這兩篇小說的看法,僅為個人所想,未必為他人所感,不過既然有此想法,就寫出了。另,可考慮的作品還有魯迅《我的師父》,但沒理好怎麼放到一個文章里,暫不論。)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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