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西遊】長生與無生

06-25

《西遊記》是不是有修佛證道的主題，《西遊記》有沒有崇佛抑道的趣味，這些問題依然有許多爭論。然而我們可以從小說里「長生」與「無生」兩個主題的展開，來窺見作者的微言大義。

總的說來，孫悟空以及想吃唐僧肉的妖怪們代表了求長生的一方，而唐僧以及佛門則代表了主「無生」的一方。長生就是長生不老，萬壽無疆。而「無生」則是認為萬物本無所謂生滅，生死俱是人自身的虛妄幻影。我們先看看求長生的一方。《西遊記》第一回美猴王從石頭裡蹦出，沒過多久就悟道了死亡的恐懼：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如今五蟲之內，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與仙與神聖三者，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對死亡的恐懼，乃是人類最樸素的情感，動物最強大的本能。孫悟空的修行之路，不為求道，不為修性，而僅僅是為了長生不老，肉身永固，可謂是起於青萍之末而又盛於土囊之口了。《西遊記》頭兩回就彷彿齊天大聖的《封禪書》。悟空的長生理想在《西遊記》第二回更是得到喜劇性的表達：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旁門，旁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悟空道：「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祖師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術門之道怎麼說？」祖師道：「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祖師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學，不學！」接著祖師又推薦了「流」字門、「靜」字門、「動」字門，高深得天花亂墜，可是都是因為不能長生，被悟空以「不學，不學」拒之門外。惹得祖師假嗔一場。《西遊記》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記錄了孫悟空的成長。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也並非希臘神話里不學而能的諸神。相反，悟空的「童年」也有人的卑微、人的局促，人的low逼和有限，比起《士兵突擊》里王寶強演的孬兵許三多也高不到哪裡去。微信朋友圈裡刷屏的教你一招不得癌症之類，卻是孫悟空可著勁要學的東西。而《西遊記》卻讓這樣一位心性平平的猴兒成為了英雄和偶像，這除了小說的逆襲套路之外，也非常真實地反映了人的成長。

其實，悟空的老師菩提祖師本是兼綜儒釋道的高人，「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然而在悟空樸素的長生理想面前，即便是再圓融的理論也猶有慊然。張文江先生《西遊記講記》說道：「這是當時所理解的各種各樣哲學流派,也是全盤否定。他自己不是道家嗎?也否定。道家不是道家,國學不是國學,佛來佛斬,魔來魔斬。前面『三家配合本如然』,到這裡儒、釋、道全盤否定,要把這個圈子兜過來。看經念佛是佛教,朝真降聖是道教,也就是三教九流,全盤否定,也就是《悟真篇》所謂『萬般作用枉施功』。」張文江先生說悟空是道家，然而沒有深入論證，或許是因為長生的理想更鄰於道門。但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在悟空的訴求面前，任何玄談都顯得陳義過高而百無一用。然而長生確實是道家的終極理想。道教主旨，在於貴生。《莊子·讓王》：「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太平經》也說「天者,大貪壽長生也,仙人亦貪壽亦貪生。」正如干春松先生《仙與道》一書所說：「神仙信仰可以說是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奇妙結合。其理想性體現在不甘心接受人終有一死的必然性，幻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或某種奇異的經歷達到肉體不死的目標。這體現了中國人對於自然生命的崇尚和反抗死亡的勇氣。而其功利性體現在肉體不死的目的只是為了延續快樂。」

可是不要忘了，《西遊記》中，求長生的不僅有悟空，還有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而他們長生的唯一辦法，就是吃唐僧肉。一個細思恐極的事情就是，悟空其實本是妖魔鬼怪們的潛在盟友。當然，佛法無邊，浮沉亦勢。悟空與妖怪們，終究沒有為了共同的目標而走在一起。

無生則是佛家的重要理念。如《圓覺經》所謂「一切眾生於無生中。妄見生滅。是故說名轉輪生死。最勝王經一曰：『無生是實，生是虛妄，愚痴之人，漂溺生死，如來體實，無有虛妄，名為涅槃。』」《大乘義章》「理寂不起，稱曰無生。慧安此理，名無生忍。」出離死生乃是佛家真諦所在，所以古人也常常以「無生」代指佛家。「無生」的理念給了唐僧大無畏的英雄氣。唐僧的出場與悟空的出場確有聖俗仙凡之別：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願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

而唐僧的行動也確乎證實了他的勇猛。西去的道路前途未卜，險象環生，而唐僧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沒有堅定的信仰和無畏的豪氣，是萬萬不敢涉足的。而有趣的是作者將唐僧的不怕死和悟空及妖怪的求長生放在一起寫，相互對比相互反襯，而唐僧是最後的人贏，悟空被降服，妖怪被消滅。而《西遊記》里比較負面的「道人」形象（且不管是真道假道）也不乏其人，比如文殊菩薩的獅猁下界為妖，化身道士騙取國王信任而殺死烏雞國國王；車遲國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依靠國王排佛虐僧；白鹿精扮成道人，慫恿比丘國王以一千餘兒童心肝做藥引。這是否有褒貶誅意的春秋筆法在呢？《西遊記》專家李天飛先生並不認為《西遊記》：「與其說《西遊記》崇佛抑道，倒不如說崇『道』抑『術』，或者說崇內（丹）抑外（丹），尤其是金丹大道，是《西遊記》特別崇尚的。」內丹即是以人體為鼎爐，精氣神為藥物，注重周天火候煉藥，而在體內凝練結丹的修行方式，外丹即是燒煉礦物製造仙丹以求長生。李天飛先生之所以認為《西遊記》並不完全反對道家而且崇尚內丹，證據是「須菩提祖師教孫悟空的就是它，豬八戒、沙和尚當凡人的時候，他們的師父傳授的也是它（雖然不知他們的師父叫什麼名字），甚至都到了凌雲渡，還說『相親相愛是元神』。這就明顯把內丹術貫穿始終了。」然而筆者認為，悟空若沒有被唐僧降服心猿，收為徒弟，倒未必就是《西遊記》里的一號正派。大鬧天宮失敗了，悟空的平生功業主要還是西行路上的斬妖斗魔保駕護航。所以內丹和道家倒未必能沾悟空什麼光，更遑論八戒沙僧。道家弟子悟空最終還是馴服於佛門高僧，不知算不算作者「道高一尺，佛高一丈」的潛台詞。《西遊記》是一個歷史中層層累積的文本，不同時代的風氣也必然會在小說中得到反映。比如嘉靖皇帝崇道排佛，而正德等皇帝佞佛，故《西遊記》中對佛道的態度也必然有所消長直至達到我們看到的平衡。由於不一定是一人手筆，所以對佛道的態度也不盡一以貫之。

其實長生也好，無生也好，物各有主，人各有志，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只要不要通過吃別人的肉來求長生，也不要打擾別人飛升，而是各得其位，各盡其宜，走好各自的朝聖路，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