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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忍耐(作者:秋塵)

零度忍耐(作者:秋塵)  秋塵,女,本名陳俊,祖籍江蘇南京。自2003年起,在海內外出版發表各類文學作品,有長篇小說《時差》《九味歸一》和《酒和雪茄》三部,以及《春風來又走》《美國生活一種》《鵲橋尋夢》等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老波特的新車》曾獲2005年美國《僑報》「綜藝杯文學獎」小說類首獎。2004年創辦縱橫大地文學文化網站,組織出版過兩期三卷《人生何處不相逢》文集和詩集。現居美國舊金山。    移民美國,她送兒子進舊金山最好的教會高中,她為兒子設計的大學是哈佛或斯坦福。不料,學校校長突然來電話,說她的兒子涉嫌吸毒藏毒。命運要再次扼殺她的夢想?他們一家人如何解決發生在異國的難題?  1  剛過中午,露茜一接到電話就憂心忡忡地離開了辦公室,半高跟的皮鞋噠噠、噠噠地踩在水泥地板上,鼓點一般,愈發催著她一路小跑下了樓,出了辦公大樓,往捷運車站趕。  電話是兒子學校打來的,確切地說,是兒子學校的校長親自打來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電話里那位名叫喬治的校長——她現在都不記得他姓什麼——沉重嚴肅的聲音,讓她的心揪成了一坨百無頭緒的亂麻。兒子出事了——這是她的第一反應——恐怕還不是件小事。但在舊金山最好的天主教私立中學裡,一個高中生,又能出什麼大事兒呢?  「請你馬上來學校一趟。」校長在確認了她就是安迪的母親的時候,迫不及待地說,簡直是在下著命令。  「有什麼事情嗎?我下午可能,可能走不開。」她很有禮貌地回答,好像因為自己工作忙而不能馬上去學校而感到十分歉疚。  「是件很嚴重的事情,你必須馬上就得來。必須。」校長的口氣不容置疑。  她不由自主地說了聲OK。  校長掛了電話,連聲「再見」都沒說。  她今天真的很忙。哦不,其實她每天都挺忙。她主持的舊金山總醫院系統更新的項目到了關鍵的時候。市政府和廠家正進行著拉鋸戰似的激烈辯論,為項目是不是該如期上馬打得不可開交。下午兩點說好了要開會作最後的拍板。  但是,她必須去學校,如果說工作重要,那兒子更重要。自從兩年前老公放棄了在美國的金飯碗,決定回國創業,追尋他的巾國夢之後,露茜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兩件事:兒子的教育和自己的工作。兩年前,她把兒子送進了這裡學費昂貴、最能代表純正美國精神的、由天主教會辦的聖瑪麗亞私立高中。這是一所號稱專門為哈佛提供生源的著名學府,進了這所學校,就等於進了保險箱,即便不能上哈佛、斯坦福,耶魯或普林斯頓也如囊中之物。她要讓兒子上哈佛,以證明她沒有白在美國留下來。為了讓兒子同意去這所離家近一小時車程的貴族學校,她特意給兒子買了一輛嶄新的敞篷寶馬。她告訴兒子,只要你學習好,想要天上的星星,媽媽都會幫你去摘。  兒子去了聖瑪麗亞高中後,她就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她慶幸自己有一份不算差的政府工,有一份不錯的醫療保險,能讓她和兒子在這片遠離故土、無依無靠的客地他鄉,安穩順利地活下去。這份工作,是她和兒子在美國生存下去的根。至於老公,她不怪他,她知道他並不是毫無牽掛地離開美國,離開她和兒子的。老公走後不到一年,她就把這事兒想清楚了,也說服了自己:沒有夢的人即便活著,也不過一具行屍走肉。如此說來,老公活著,還算是個人,一個有夢想的大活人。她不能,也無權阻止他回國追夢,既然阻止不了,就由他去吧。  可是,每每想到自己的夢時,她就十分鬱悶。她無數次地問過自己,自己的夢是什麼?每次她都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因為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有夢的,小的時候她想過做警察,上大學後她曾想做個法官,後來還想過去做記者。再後來她就出國了,結了婚,做了妻子,拿了學位,找到了工作,又做了媽媽。等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家——老公和孩子,再回過頭來,發現自己的夢不知道在哪兒給丟了。如今她不再想做警察,也不要去做法官,更不想去當記者。那麼,她的夢是什麼呢?她怎麼能沒有夢呢?沒有夢的人,是行屍走肉。不,她不是行屍走肉,絕對不是,她得有夢,一定得有。  可是她又真切地知道,其實她真的沒有夢。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也不是關於她自己的,而是關於兒子的——讓兒子接受最好的美國教育,最好的世界教育。當年她因為高考發揮失常,沒上清華,只去了北工大——這成為她終生的遺憾。一提到清華,她心裡就悵然若失,牙根發酸,好像嚼了幾粒酸葡萄。誰不知道她的分數上清華都是綽綽有餘的。可惜,命運就用北工大打發了她。於是,兒子安迪一上高中,她便緊張了起來,全力以赴地為他設計,不去哈佛也得進斯坦福。前年夏天,她還把兒子送到英國劍橋讀過一個學期,可惜兒子嫌那裡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美國的生氣。於是,她也不再多想,就是哈佛了。經過無數遍的確認,她最終還是認定,現在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讓兒子上哈佛。如果兒子真進了哈佛,她的美國夢就算實現了。  露茜來到聖瑪利亞高中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45分了。這時候孩子們都已經放了學,校舍後面的操場上可見影影幢幢的身影。安迪就應該在那裡進行橄欖球訓練吧,她想。前陣子兒子說他已經被學校橄欖球隊錄取為正式隊員了。她十分高興和得意,沒想到當年自己給兒子提出的要求,兒子真的努力做到了。其實,安迪並不適合打橄欖球。兒子出生時就贏弱多病,所以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送他去練武術,可是安迪性格文弱,一點也不像他爸爸生來猛武,而是喜歡舞蹈、體操。當時他們也沒有多想,覺得能練身體就好,沒想到後來安迪越練越上癮,把個英勇魁梧、玉樹臨風的胚子練成一粒小巧玲瓏、古靈精怪的小精豆身材。她承認兒子的舞跳得的確很好,連舊金山芭蕾舞團的教練都幾次電話勸說,要兒子入團。但露茜終究沒答應,練什麼芭蕾呀,在美國打橄欖球才是正宗。要融入美國,就要參加美國人的運動。  走進紅磚白瓦的扇形學校主樓,迎面就是校務辦公室。站在接待窗口前,見裡面有兩個女學生和一位中年女人。兩個女學生,一個歪著頭正在打電話,另一個離窗口近些,站在一個巨大的複印機前複印著東西。她對複印機前的女孩說了聲「嗨」,聲音不是很高,甚至連複印機的轟鳴聲都沒有壓住。好在女學生聽見了,把視線轉向她,笑容可掬地問:「我能幫你做什麼?」露茜說她和校長有個約見。女孩聽了,臉色立刻凜然起來,轉過頭去,叫著:「麥迪倫——」  她這才想起來那個坐在後面的優雅女人就是校務秘書,名叫麥迪倫。麥迪倫站起了身,露出友好的笑容,和風細雨地說:「你一定是安迪的母親吧。請進來,校長正在等你。」她的話音剛落,剛才在印表機前的女孩兒小跑幾步,已經打開右邊關著的門,請她進去。走進門裡時,她無意間注意到,屋裡的三位女性都在注視著她,包括剛才正打電話的女孩。顯然,剛才麥迪倫的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顯然,安迪出事了,恐怕真的不是件小事。  麥迪倫抱著一袋卷宗,把她帶進了光線明媚、寬大亮堂的校長辦公室,放下卷宗後就轉身,禮貌地帶上門走了出去。  校長似乎沒有一點客套寒暄的意思,只站起身來,算是歡迎了她,又指著巨大的辦公桌對面的沙發椅請她就座。校長大概手上有事,不願意中斷,便又坐回屏幕前,在鍵盤上專註地敲打著。本來就心神彷徨、忐忑不安的露茜,想著剛才電話里校長那不容置疑的急切口吻,現在卻是這般的無視與怠慢,心下些許不爽,更是不安,卻又不能怎樣,只得坐下來,把小半邊屁股墊在看上去舒適豪華的沙發椅上。  校長她當然是見過的,但都是在學校的大會上,遠距離的,不算接觸的那種接觸。除了他的名字,喬治,她對他一無所知。硬猜的話,估計有五十左右的年紀,但不敢確定他是什麼族裔的人,可能是義大利那邊的,又或許是西班牙人的後裔。她又一次感到很慚愧,兒子在這裡上了兩年半的學,這恐怕才是她第三次、最多第四次來學校。每學期開學的openhouse,學校會專門邀請家長來校了解孩子的課程安排,如果沒記錯的話,五次邀請她只來了兩次,倒不是因為工作走不開,而是因為她覺得沒啥必要。當年自己上高中,甚至考大學,父母不是也都不理不睬的嗎。總而言之,只要兒子的學習成績過硬,一切都不是問題。  校長還在忙著,露茜便放鬆了些許,小心地、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往沙發椅後蹭了蹭,總算坐穩了些,心裡也踏實幾許,才注意到校長的身後是一個比雙開門還大的落地窗,窗外有片小花園,大朵大朵的白玉蘭層層疊疊,遮天蔽日,開得之好,要不是風吹過掉下了幾片花瓣,定會讓人以為那是些假花。花圃的另一半是些半高不高的山茶,再有一簇簇矮小敦實卻茂密如織的燕子掌,分別開著深紫色的大朵花和粉白色的小碎花。再後面是鋪著青綠草坪的大操場,與遠處的天空連成一片,襯著近處的花樹,真是一幅天然的壁畫。  校長終於忙完了手上的活兒,轉過身來,看見了露茜,才忽然想起了什麼,一邊把麥迪倫留下的卷宗挪到面前,一邊說:「你兒子吸食大麻。你知道嗎?」  露茜愣住了,顯然沒有聽懂校長的問話。只聽見了「大麻」——一個不祥的,卻從沒覺著會與她有什麼關聯的詞。當她終於有點明白過來眼前這個白人校長在說什麼的時候,她簡直被這個問題嚇壞了,像只猛然被襲的小鳥,呼扇著雙手在胸前不停地搖擺著,大叫著:「不,不會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一定不能相信。不過,請你鎮定一下。」喬治校長的口氣中似乎有一種妥協,更有一種埋怨,甚至是責備。  露茜感覺自己全身開始發涼,而且還在繼續一點點地涼下去,涼到開始發顫,說不出話來。她本來就不是那種會為自己爭辯的人,遇到爭辯的事情,她總不自覺地躲。  「他不僅吸毒,而且販毒。」  「不——」她想說不可能,忽覺全身無力,無力到難以把後面的「可能」兩字送出口來。  校長打開桌上的卷宗,從裡面拿出一張粉紅色的摺疊小冊子,遞了過來,說:「你應該見過這個吧?」  她伸手接過來,看見最上面的校徽旁寫著「健康與食品安全」。她當然是見過這個的。每學期一開學,兒子都會拿一大沓子這樣的東西要她簽名。打開折頁,果然在另一面的最底下見到了自己渾圓的花體簽名。但坦白地說,她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因為她根本認為這些都與自己的兒子無關,也永遠不可能發生關係。她注意到簽名的上方,有一段文字用著色筆塗抹過。「Itisunlawfulforanyper-sonknowinglyorintentionallytopossessmarijuanaormarijuanaproduct.」(任何人知情或有目的地持有大麻或大麻產品是非法的。)「Unlawfulpossessionofoneavoirdupoisouncesormoreofmarijuana,exceptforthefirstof-fenseofthepossessionofnotmorethanoneavoirdupoisounceofmarijuana。」(除非是初犯者且持有的大麻不超過一常衡盎司。持有一常衡盎司或更多的大麻,是非法的。)  她來來回回看了幾遍,並沒有完全看懂,但大體明白了兒子是私藏了某種毒品,大概就是小冊子上的那個「marijuana」。  「你兒子有一輛天藍色的敞篷寶馬,沒錯吧。」校長問。  她點了點頭,那是當初兒子不肯來這所學校時,她答應給買的,這也是兒子最終同意來這裡上學的一個原因。  「學校的保安在他的後車箱里發現了兩盎司的大麻。」說著,校長又遞過來幾張八開白紙。  她接過來,只看見了題頭的兩個字「調查」和「報告」,便說:「這、這不會是他的。一定不是。」她的聲音很低,像在乞求。  「你兒子已經供認不諱了,是他用信用卡買的。」校長十分篤定地看著她,那雙藍里泛灰的眼睛,讓露茜覺得裡面全是厭惡和鄙視。  「不、不會的,這一定不是真的。」她一個勁兒地搖頭,聲音近乎在喃喃自語。  「周三將召開緊急聽證會,董事會將討論對此事的處理決定。你兒子現在已經被停課了,周三上午必須出席聽證會,等候最終裁決。」  「學校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兒?」她夢醒一般,急急地問。  「這種事情學校一向都是零度忍耐。按照慣例,參與吸毒是要被開除的。參與販毒,恐怕要檢察院說了才算數的。」  2  露茜木頭似的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著窗外乾冷的冬日。門前曾經盛開的紫紅色山茶花謝得差不多了,落得滿地幽幽的黃。今年雨水少,一個冬天都是春光明媚的,真正名副其實的黃金海岸。可是,什麼東西多了都不行,前幾天幾個同事午餐時一起聊天,有個同事說,總是這樣的春光明媚,日子過得真是索然無味。她聽了先是一驚,然後覺得也確實如此,便懷念起北京的四季分明來,那春的新綠,夏的蔭涼,秋的紅葉,冬的艷陽。可現在站在窗前,縱使外面天光高照,她唯一的感覺就是冷,刺骨的冷,透心的涼。於是,她雙手抱肩,坐回到身旁的沙發上,隨手拉上絨毯包住自己,微微發抖地蜷縮著。  兩天了,她都沒去上班,在家裡陪兒子。可兩天來,兒子拒絕和她說話,拒絕回答她的一切問題,還總是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反鎖著門。直到餓了才出來點個卯,而且盡量避開她,即便不小心撞上了她,也像耗子見了貓,把面對面接觸的機會降到最小。  「咚咚,咚咚」,樓上終於有了腳步聲,她看了看牆上的核桃木掛鐘,兩點十分了——兒子起床了。「咔噠」一聲門響,跟著是急促的腳步在樓梯上踩踏的聲音——兒子下樓了。她要抓住機會,再和兒子談一次,如果可能,她想和他道聲歉。  兒子無精打采地走進起居室,第一眼看見她,目光就立刻彈開,轉身向冰箱走去。  「早。」她說,聲音沙啞。  兒子「嗯」了一聲,打開凍箱,拿出兩片冷凍的田字格方形發麵蛋餅,放在麵包烘烤機里。  「你爸爸今天應該能回來,明天可以和我們一起去開聽證會。」她說。  兒子已經拿出了牛奶,往刻著英文「劍橋大學」的渾圓的黑色大號咖啡杯子里倒著。  「聽證會你有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我可以幫你看看。」她小心地說。  兒子打開頭頂上方的壁櫥,從裡面拿出個印有一隻小蜜蜂的碟子,把已經烤好的蛋餅放上去。鼻子里「嗯」了一聲,聲音雖小,但她聽見了。  「這是你申訴的最好時機,恐怕也是唯一的、最後的機會。」她把聲調放得盡量平穩,但說到後面,她的調子不知怎麼就高了上去。  兒子拿起倒滿牛奶的杯子和盛著蛋餅的小碟,轉身往回走。  她急了,坐直了身子,想說他怎麼又把吃的東西往卧室拿,話出口的卻是:「我跟你說話你聽見了嗎?」  「聽——見——啦——」兒子不耐煩地拖著長腔。「咚咚咚咚」,一聲聲踩踏樓梯的聲音,把她從沙發里彈到了地上,她急速邁了兩步,終於還是收住了步伐,原地站住。  若是兩天前,她肯定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對著兒子一陣叫罵。但是今天,她覺得心裡揣著一個秤砣,壓在心尖上,重得她提不起勇氣來。她知道兒子在生氣,生她的氣。因為她破了自己立的規矩,打了兒子。  事情的經過在那天從學校回來的路上她就基本搞清楚了。兒子是被最好的朋友傑米的女友珍妮告發的。那天珍妮和傑米午飯後,就躲到一個角落去尋歡,不料被校保安發現,把兩人帶到校辦,查出兩人不僅喝了酒,還吸食了大麻。被問到大麻哪裡來的時候,珍妮說是安迪給的。在她的指證下,保安在安迪的後車廂里,找到了兩包大麻煙。  「你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嗎?」坐在兒子的寶馬上,她問。  兒子開著車,點頭。  「我什麼時候短了你的錢,你要去靠賣毒品來賺錢?」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兒子沒說話。  「你媽媽我天天坐公車上班,給你買寶馬。你就這麼回報我?」她喘著粗氣,顧不得吐沫星子的飛濺,有一星還射到了兒子的臉上。  「告訴我為什麼吃那玩意兒?那東西就那麼好吃?」  「我才不喜歡呢。他們第一次給我吃的時候,我就說不喜歡。然後,他們就不帶我玩了,」兒子衝口而出,見她不說話,又繼續說:「都是因為參加了橄欖球隊之後,我要和傑米在一起。」  「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  「我們是朋友,他很酷,也喜歡吃草。」  「什麼吃草?」  「就是你說的吸毒。這是美國貴族們的生活方式。」  「那又怎麼樣?」  「你不是一直讓我要融入美國社會嗎?你不是總讓我和美國孩子一起玩嗎?他是我們學校最酷的男孩。她父母也都吃草。吃草——」  「啪——」她被兒子的混賬話氣瘋了,伸手便給了兒子一個巴掌。好在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時間,80號公路上堵得儼然一個流動停車場。兒子被她這一巴掌扇得車子晃了幾下,也就恢復了平穩。打完後,她有些後悔,吸毒是美國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她喜歡的惠特尼·休斯頓不就是吸毒吸死的嗎。想到這兒,她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  誰能想到,一直以為只會出現在歷史書上、當年林則徐虎門銷燼的毒品,如今竟然就在孩子們的書包里,在兒子的後車廂里。更沒想到的是,兒子吸食毒品的原因竟然是為了她,因為她要求兒子要和美國人交往,要進入主流社會。  難道是自己的錯嗎?讓兒子進入主流社會有錯嗎?我們這些第一代移民,簡直死狗一樣拚命地工作掙錢,為的不就是給孩子創造更好的條件,讓他們在美國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受最好的教育,過最好的生活嗎?我們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安分守己,忍辱負重的,倒有了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她出了問題,還是兒子出了問題?是聖瑪利亞學校出了問題,還是美國主流社會出了問題?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平日里的確太忙了。學校每月的家長老師會(par-ent-teacherconference)她從來都沒有去過。一來她覺得會議沒啥趣味,二來這種會總是拚命要家長捐錢。她覺得自己給兒子每年交兩萬多的學費已經夠了,憑什麼學校總向家裡要錢呢?我們這種要遺產沒遺產,要家底沒家底的第一代移民,哪有什麼閑錢隨便往外捐?雖然不至於一分錢掰八瓣花,但經濟總不夠殷實。一旦被裁了員,或生了什麼大病,日子恐怕就過不下去了。可是現在,此刻,日子已經過不下去了。  那天她打了兒子,雖然只是一下,卻打得不輕。她正在氣頭上,簡直自己都不能相信,竟然出手就打了。兒子12歲那年她答應過他,以後不再打他,如果打了,要受到處罰。五年過去了,她做到了,可是現在她破了規矩。她後悔,真的後悔。但是後悔又能怎麼樣呢?恐怕兒子現在也和她一樣在後悔,後悔吸食了大麻,後悔買了兩盎司的大麻。他怎麼能買那麼多大麻呢?加州的合法底線是一盎司呀。  這兩天她想了很多,她甚至能想起來,大概是在什麼時候兒子開始吸食大麻的。感恩節的時候,表姐從加拿大來玩,見到安迪後,就對她神秘兮兮地說,安迪什麼時候變成屬貓的了,你要注意些。她問,注意什麼?表姐看著她,好像在說,怎麼這你都不知道。可表姐並沒明說,讓她以為表姐可能在暗示安迪有了女朋友。現在想來,她才恍然大悟。後來她還發現兒子喜歡待在洗漱間里,有時候一待就是兩三個小時。有一次,她問兒子在裡面幹啥,兒子臉紅地說,哦,聽音樂。她還發現,兒子近來變懶了,像只貓,即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也像有個無形的太陽曬著,總是軟綿綿的,喜歡半躺著。  平日里她對兒子總是和顏悅色的,希望以西方人的方式教育孩子,但她發現孩子畢竟是東方的種,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就是管用,尤其孩子小的時候,一打就聽話了,雖然她自認為打得不重,傷不了皮毛。現在孩子大了,她答應了不再打他,可又覺得管教不力。比如兒子喜歡在房間里吃零食,有時甚至把飯菜飲料也端到房間里去。用完了的碗筷杯盤,就擱在房間里,總不記得拿出來洗。為此,她不知道和兒子大吵過多少次。每次吵完她表面上是勝利者,實際上卻失去了更多的陣地。  現在,兒子又把房門反鎖了起來。她沒再去和兒子吵鬧,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吵鬧的興緻,更沒有了吵鬧的力氣。這次事件,如果是吵鬧一番就能解決的話,那也就好了。可惜,這次的事兒太大了,大到兒子的前途恐怕也要給毀了,大到自己的夢即將要碎了,大到恐怕這個家也要跟著毀了。更為可悲的是,在美國已經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她,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她都不知道找誰去商量。她想給加拿大的表姐打電話,但她怎麼啟齒呢?她從來就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寧可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也絕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她覺得自己真的快撐不住了,她的天塌了,塌下來的天,還把自己砸得個頭破血流,生不如死。  這兩天,她唯一做的是上網查閱了無數的資料,包括大麻和毒品的知識。以前她連大麻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現在不僅知道了marijuana——大麻的英文名字,甚至了解了大麻的種植、買賣、功能、副作用,以及大麻是如何從產量最高的農作物變成毒品被禁用,又怎樣慢慢地在世界的法律舞台上一點點得到解禁的整個上千年的歷史,當然還有相關的法律條文。她不僅觀看了能找到的關於少年吸毒和販毒的案件,還對兒子可能受到的刑罰做了全面的評估——結果非常不樂觀,不,簡直是糟糕透頂了——最壞的情況,兒子可能會被送到少年管教所監禁六至九年。好在他還是未成年,又是初犯,所以可能會減刑。但無論如何,半年的少管所恐怕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他還有四個月就可以高中畢業了,而且有兩個大學已經發來了破格錄取通知書,因為他的體操和舞蹈都得過美國國家級比賽大獎。可現在,不用說是哈佛了,就是這兩所破格錄取他的學校恐怕也進不去了。根據校長那天給她的學生手冊,兒子很有可能會被勒令退學,還有哪個學校肯要一個被勒令退學的學生呢?  釜底抽薪哪!一切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化為烏有,一切的夢想都將變成一場噩夢。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她已經癱倒在沙發上,表情憂鬱,眼神散漫。忽然,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由遠及近,逐漸清晰,她的心頭終於湧出一股暖流——那是老公三寶疲倦而匆忙的身影。  3  手上的尼龍線一抖,他心下一喜,知道有貨了,便拔河一樣把線一截一截地往上提。鮑魚白亮亮的硬殼從清藍的海水裡露出了頭,他高興地大笑著,大叫著,「安迪,安迪,上鉤啦——」另一半的殼和新鮮如玉的鮑魚肉也露了出來。好傢夥,個頭可真是不小呢,比他的巴掌還大。兒子飛奔著衝到他面前,卻不知怎的,沒能剎住腳步,一個猛子竟掉進了海里。他大叫著安迪,心下納悶,這海邊的棧橋明明是有護欄的,怎麼兒子好像毫無阻礙地就掉了下去,豆腐渣工程?想到這裡,他趕緊鬆掉手上的鮑魚,伸手去摸身邊的護欄。明明是清清涼涼的一塊,卻不知怎的,竟無端地發著抖,正自納悶  三寶便醒了,這才意識到剛才做了個夢,手上抓著的不是什麼海邊棧橋上的護欄,而是床頭的手機。手機的屏幕亮著,原來有人來電。根據鈴聲他知道是露茜打來的,趕緊按下了接聽鍵。  「你兒子要進監獄了,你還不趕緊回來。」露茜的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哭著號出來的,裡面含著滿腔的怨。三寶頭天晚上因為和人喝酒,夜裡睡得沉,露茜的哭號聲一下子把他徹底嚇醒了,雖遠隔萬里,他已看見了手機那頭露茜滿臉閃爍的淚光。  「出什麼事了?慢慢說。」他知道家裡出了大事兒,因為露茜從來沒有這麼崩潰過。電話之後,三寶立刻讓經紀人買了當天回舊金山的機票,這樣他可以趕上周三學校為此事專門召開的閉門聽證會。  兩個月前的聖誕節,三寶回家時,就已經發現了兒子的異常,比如煩躁,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煩躁難安,本是可以理解的,但兒子的煩躁還伴隨著間歇性的萎靡困頓。現在想來應該是吸食大麻的徵兆了。自己怎麼會這麼大意呢?如果不是在家中露茜總是給自己找彆扭,惹得他心煩意亂,以他的火眼金睛,也許會發現點蛛絲馬跡,起碼事情不會發展到這麼糟糕的地步,也許……太多的也許。  走近家門口時,門已經開了一條縫。露茜原地站著,像一株被霜摧殘過的玉蘭,三寶情不自禁地走過去,伸開一隻臂膀,摟住了她。露茜並沒有把頭靠上來,依舊一根棍子似的,硬硬地杵著。三寶拍拍她的肩頭,嘆了口氣說,「沒事兒的,我回來了。」露茜這才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那急促的呼吸讓三寶知道,露茜又在梨花帶雨了。三寶心裡一陣疼惜,伸出另一隻胳膊,緊緊地抱了抱露茜。許久沒有這樣抱著妻子了,自從兩年前他決定回國,兩個人似乎就越來越不需要彼此了,每次回來,也並沒有早年那種小別勝新婚的興奮感。沒想到這一次,因為兒子,感覺一下子就又回來了,回來得還這麼自然。  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聽著露茜講述了全部情況,三寶覺得心頭髮沉,身子發緊,腦子卻在一點點地發起熱來,一種難以壓制的情緒已經積蓄了起來,憋得他很難受。他趕緊甩開拖鞋,把雙腳提到沙發上,盤坐成蓮花狀,又端起茶几上露茜給他倒的一杯苦蕎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起來。茶喝完了,心下多少也跟著安定了下來,就對露茜說:「我去看看兒子。」露茜看了看他,說:「但願他讓你進去。」三寶說:「不管聽見什麼動靜,你都別進去。」露茜眼神狐疑,卻點了點頭,答應了。  上了樓,三寶發現兒子的房門反鎖著,便敲門,沒反應,再重重地敲,邊敲邊說:「安迪,是我,爸爸。」  門打開了,兒子並沒有堵在門口,而是把門敞開,自己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三寶滿意地心想,這便是兒子對待父親與母親的不同。屋子裡的確很亂,到處都是窩在一起的衣服,最不堪入目的是那些臟碗和用過的餐紙,他可以想見,愛乾淨的露茜是絕對無法忍受眼前這幅惡劣景象的。  三寶一屁股坐在床上,把頭靠在床頭板上,抬起雙腿,半張床就被他佔滿了。  「過來,兒子。」  安迪一臉驚恐地看著他,沒動。  他從上衣的口袋裡慢慢拿出一個煙盒,從裡面抽出兩根煙捲。  「過來呀,給你一支。」說著,他扔給安迪一根,「這可不是爸爸平時抽的那種,是你喜歡的那種。來,咱爺兒倆一起抽,快活快活。」  安迪看著他,滿臉狐疑。  「過來呀,靠在這兒。」說著,他拍拍身邊的床板,「看看爸爸這個味道怎樣?幫我評價評價,和你抽的比比。」  「不、不、我,我不喜歡抽這個。」安迪驚慌地擺著手。  「真的假的?」他說著,掏出了打火機遞給兒子,「那你來給我點上,孝敬一回你爸。」  安迪猶豫著,還是沒動。  「快點呀。」見安迪還是沒有過來的意思,便說,「你怕啥?爸爸已經保證過,不會再打人的。」  安迪仍然坐著,像被釘在了椅子上。三寶沒法兒,只得自己把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閉上眼睛,仔細地品味了一下大麻的味道,一臉陶醉的滿足相,許久才慢慢睜開眼睛,從嘴裡緩緩吐出一個個煙圈。  安迪看著他,身子僵直,一臉的莫名其妙讓三寶覺得好笑。這孩子從來就是個膽小怕事兒的主兒,怎麼這次就幹了這麼一件膽大包天的事兒呢?想到這兒他說:「你這孩子運氣可真是差呀,抽根煙也被抓個正著。」  安迪的身子軟了下來,一臉的委屈。三寶說:「過來,陪爸爸坐坐。」聲音格外地溫軟。  安迪走了過來,坐在他的身邊。他伸手撫摸著兒子的背,把他往自己的懷裡摟了摟,又把手中的煙捲遞過去。安迪不接,看著他手中的煙捲,突然抱著他哭了起來。  他讓兒子在自己的懷裡哭,怕吸到一半的煙灰掉下來燙到兒子,便換到左手上,右手騰出來,撫摸著兒子的頭,一股飄飄然的暖意在全身奔流起來。抱著兒子的感覺真好啊,神仙一般,他簡直醉了。時間此刻彷彿停止了。煙屁股開始熏到指頭的時候,三寶才在床頭櫃的臟盤子里捻滅了,然後他突然就乾咳了起來。他以為咳幾下就好了,沒想到越咳越來勁兒,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一直趴在他身上的安迪止了哭泣,抬頭看了看他,便爬起來,從床下拿出一瓶橘紅色的運動飲料,打開來,送到他嘴邊。  喝了幾大口後,咳終於算是止住了,眼淚卻已經滿臉恣意縱橫起來。他趕緊轉過身去,低下頭來,貌似在找著紙巾,讓淚水盡情往外流淌。安迪心有靈犀,從背後塞過來幾張紙巾,他才大聲說道:「唉,真是老了,抽根煙也這麼矯情了。」話出了口,眼淚也被紙巾揩乾了。他轉過身來,滿目慈愛地看著兒子,心想,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呀,的確是可惜了。  「爸爸困了,在你這兒睡會兒行嗎?」  兒子點了點頭。  三寶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窗外的月光明亮,照進屋裡,一片寧靜。見兒子在他的身旁小貓一樣蜷曲著睡著了,他便仔細地看著他。兒子睡得並不沉,不時抽動一下。青春的躁動。他想。他多麼年輕呀。  他從來沒想到兒子會出事,竟然還是這麼大的事兒。兩年前,他辭去政府公務員的職位,創辦了自己的資料庫管理員獵頭公司,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也確實經過了通盤的考慮。露茜要強能幹,他是最不用擔心的,只要沒有戰爭或天災,露茜的日子一定會平安穩定。平安穩定,是露茜對生活和家庭的要求,當然還有一條,守在一起,團圓。是他破壞了她的這個夢,但他認為這種破壞只是暫時的,他只不過是出了一趟遠差,三四年離家而已。況且兒子已經進了一所好學校,就如同進了保險箱,雖然學校離家遠點,但給兒子買輛最帥氣又結實的寶馬,他也就放心了許多。安迪的性格又安靜,從不惹事,還有息事寧人的本領。美國這種平靜得讓人心上能長出青苔的日子,哪會有什麼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呢?所以他決定把自己的退休金全部拿出來,做一次人生的賭博——開一家獵頭公司,把「中國製造」的資料庫管理員輸送到美國來。這裡面的利潤之大,可以讓他很快就實現美國人所說的「財政獨立」的美國夢。雖然露茜說他是「人口販子」,但他無所謂,在美國什麼不能幹呢,只要合法就行。  如今兩年過去了。一切都如他當初設計的,公司發展迅速。夢想著能到美國來的中國人,不分年齡性別,不分職業學歷,不管經濟基礎如何,可謂多如牛毛,遍地都是。按照他初步的計劃,只要能成功地搞進兩個人,幹上一年,他在市政府里一年的薪水就掙出來了。掘第一桶金,花了他半年的時間,路子趟順了,後面的也就快了起來。一周年時,在他公司旗下移民來的「中國製造」的數據管理員已經有八九人。如今兩年過去了,舊金山大都市區內,包括矽谷,很多大公司的數據中心裡都有他的僱員在管理著關鍵的大型資料庫。就在他覺得可以高枕無憂、睡著大覺也會財源滾滾來時,他竟無意間發現他的律師還在受理著「印度製造」和「俄羅斯製造」的技術人員,這對他可是重重的一擊。因為和他們比,「中國製造」已經顯得昂貴了,如果不想被踢出局,唯一的辦法就是降低自己的利潤。他沒有想到,僅僅兩年的時間時局竟然變化這麼大。在他還沒有走進輝煌的時候,輝煌已經離他遠去了。  也許真的是自己錯了。沉睡的獅子哪裡只是中國呢。也許真的是自己錯了,如果不離開,兒子也許不會出這麼大的事兒。  從床上起來,他輕輕地離開了兒子的房間,把門慢慢帶上,摸著黑往主卧室走去。走到門口,見門關著,想著露茜恐怕也睡下了,便改變了主意,下樓去了小院。小院月光如水,洗滌了白天陽光燦爛、色彩斑斕的一切,讓萬物顯出一種沉靜的低調和恬謐的淡然。他在陽台的木板樓梯口坐了下來,從上衣口袋裡抽出那包三五牌香煙,取出一根,點上,吸了一口,人好像就沉澱了下來,思緒也慢慢地鬆懈開來。想起之前在兒子房間的那一幕,心下隱隱地又是一絲欣慰。  這是他第一次抽大麻。昨天接到露茜的電話,他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給自己的旅行經紀,訂了當日回美的機票。另一個是給公司的律師打了個長途,了解了加州關於未成年少年吸食大麻的相關法律,又讓律師給他準備兩根大麻煙,屆時送到舊金山機場。見面時,律師執意要送他一整包,還半開玩笑地說,你如果上了癮,生意一定會大發。他卻堅決地只抽出了兩根,放在自己的三五牌煙盒裡。  想到之前與律師的對話,知道因為孩子還未成年,因此不一定上法庭。關鍵的是學校的決定,學校如果做甩手掌柜,報到警察局,檢察院或者少年法庭就會出面審理,那就意味著問題嚴重了。但無論如何,兩盎司重的大麻在加州已經構成了犯罪。所以,三寶把希望寄托在了明天學校的董事會上,畢竟這是個天主教創辦的教會學校,治病救人應該是他們的宗旨吧。但每一次這樣想,心都涼下去一截,再涼下去一截。涼到後來,涼透了,剩下的,只有了後悔。  雖然是初春時節,加州已經像是祖國北國的晚春了。人們都喜歡這裡的天氣,他也喜歡,但有的時候他會覺得煩,因為每天都是這麼的美好,人就會覺得枯萎了,凋謝了,就像去韓國見到的都是美女一樣,偶爾見到一個丑點的,倒覺得淳樸可愛,還特別讓人放心。以前在政府工作時,他總是去不遠處的星巴克坐坐,那個星巴克連著圖書館,總有一些人在那裡看書。他不喜歡看書,從小就沒喜歡看過書,卻喜歡坐在那裡看人,對讀書人也有一種莫名的羨慕。開始的時候,他特別羨慕美國人,覺得他們天生命好,一輩子過著平靜安寧的日子,不像他,回首往事,一路滄桑,斑斑血痕。即便後來出了國,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摔到現在,也只能在政府部門裡為了一個公務員的破職位,戰戰兢兢地苟活。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在美國的生活就像加州四季不明、日日春光的天氣一樣,一眼就能看到底——不驚天不動地,不死不活。他不甘心,於是他辭退了政府工,獨自離開了美國。  離開美國,竟然是憎恨這裡的陽光。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也許經歷過那場浩劫的緣故,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里一直流淌著一股奔流不息的騷動,這種不知何時何地何種情境下才會涌動出來的騷動,常常會讓他做出連自己都吃驚的決定。  指間的煙火星星地燃著,裊裊的,想起剛才吸食大麻煙的感覺,倒真有一種衝動再去吸一根,起碼暫時給自己提點精氣神,渡過眼前的難關。好在露茜總算踏實了些,他知道他這一回來,露茜就放鬆了許多。無論她心裡怎麼恨自己,怨自己,但只要自己肯回頭,露茜還是會把日子和他過下去的。可他能回頭嗎?以前不回頭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心頭還殘留的那一點點不再遠大的枯夢,而現在為了兒子,他也許必須得回頭了。  煙,抽完了;東升的月亮,也高了,遠了,小了,看上去不再那麼清晰斑駁,整個的夜空都變得和諧了起來。  4  第二日一早,三寶沒有開車,露茜大概也因為這幾日沒有睡好,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了葯卻依舊不舒服,開車的任務便落到安迪身上。一路上,三個人擠在一輛寶馬里,沒人多話。三寶閉上眼睛打了個盹,醒來時,從反光鏡中看見露茜也在迷迷瞪瞪地睡著。安迪車開得很好,這讓他有些吃驚,可以說,家裡現在開車最毛糙的是露茜,總是急急忙忙、慌不擇路似的。也難怪,她在市政府工作,經常開著卡車、麵包車公幹,自然路子比較野。年輕時,他也是盲從的,現在由於年齡的關係,穩妥了許多,但是和安迪比,他自愧不如。安迪可以一直和前面的車保持應有的距離,動作也很規範,該換道的時候一定會打指示燈,別人要插進來,他會自動慢下來讓出空間,小紳士一般。「安迪,車開得很好嘛。」他情不自禁地說,心想,這麼規矩的孩子怎麼會去販毒呢?安迪聳聳肩,未置可否。安迪這孩子內向,從小就如此,但心思卻細膩、縝密,不像自己,也不像露茜,倒是有幾分像他爺爺。這孩子心地太好,不怕吃虧,總是顧全大局,這一直以來也是他的擔心。  這次的聽證會是臨時增加的特殊會議,主題只有一個——對三位參與吸毒和販毒的學生作裁決。因為事情不宜公開,所以是閉門會議,除了當事人和其親屬及董事們,沒有外人被允許參加。  安迪被安排在第一排,他的旁邊還有一男一女兩個白人學生,估計就是那個傑米和珍妮了。家長們坐在後面。  這是一間大概能容納二三十人的教室,弧形的講台上七張椅子成一字排開,每個座位前面都有一個小巧的銀色麥克風,麥穗一樣,哈著腰朝著董事們彎著。董事會成員里看膚色,大概有一個是亞裔的,有一個是黑人,其他五個都是白人。  10點整,校長宣布會議開始,說明了會議的議題後,就開始向董事會做了如下的報告:2008年2月18日中午12:53,校保安在操場發現傑米和珍妮兩位同學利用午飯時間出門尋戲,有不當行為,並吸煙,便將兩人帶回學校。經查兩人當日都酗酒,並吸食了大麻。據珍妮交代,大麻來自安迪,並說出安迪的車後廂中存有大麻。保安將此事通報校長辦公室後,得到許可,在安迪的車後廂找到兩盎司的大麻。經傑米交代,他吸食的大麻也來自安迪的後車廂內。安迪供認兩盎司大麻均由其用信用卡在網上購買。根據學校對毒品零度忍耐的紀律規則,吸食大麻,或持有和交換、販賣大麻的學生,將一律被開除學籍。故校長辦公室建議董事會批准這一建議。  氣氛更加凝重了起來。身旁的露茜伸手抓住了三寶的手。三寶輕輕地捏了捏,算是回應。他知道這是最壞的可能,但是,他一直抱著一種僥倖的心理。他覺得兒子不該是這樣的下場,但此刻,握著露茜的手,他的心開始發緊。  校長宣布下面的程序是當事人問話。他分別叫了三個孩子的名字,問他們是否有內容上的補充或異議。安迪是第一個被叫到的,但坐在後排的三寶沒有聽到安迪回答的聲音,校長就叫了傑米的名字。三寶想,要是他,怎麼也得為自已辯一把,也就是安迪傻成這樣。想當年自己是無理攪三分,打遍天下無敵手那種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安迪哪方面都不像他,更像他那個雖然行伍出身,卻心地過善的爺爺。  聽證會的下一個程序是董事們發言。第一位發言的是坐在中間的一位白髮蒼蒼、著白色西裝戴白邊眼鏡的白人老頭。他說,三位同學的行為觸犯法律的程度不同,如果是成人的,吸食大麻已經不構成犯法,但持有過量的大麻即便是成人也觸犯了法律,要交由檢察院來處理的。所以,作為一個高中,一個天主教會支持的高中,酗酒、吸毒是絕對零度忍耐,一定要嚴打的,否則父母們將不再信任我們,把孩子送到學校來。所以,他支持校長辦公室的建議。按照學校的規章,三名學生都應該被開除。  接下來講話的是一位清瘦儒雅的白人老太太,她先乾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才慢條斯理地說了起來。她的聲音很好聽,叮咚若清泉,口齒比剛才的白老頭清楚得多。她說,作為天主教創辦的高中,最高原則是發揚天主教慈愛救贖的精神,對孩子進行挽救教育,並幫助他們完成最後四個月的學習。如果就這樣開除了,他們高中的學業恐怕就只有轉到公立學校去完成了。這讓她覺得很不公平,也有違天主教治病救人的博愛理念。她認為校方和董事會對此項規則應該作某些修改,起碼可以給學生一個醒悟和改邪歸正的機會,比如3個月的緩衝期。但因為學校現行的規定是零度忍耐,她理解也支持校長辦公室的立場,對其推薦的意見並無異議。  老太太的發言引起一陣騷亂。後面的發言者,基本就是這麼兩派。嚴打派顯然更佔優勢,爭論的焦點是,到底哪一種處理方案更能保證學校的生源。嚴打派認為要靠嚴打,救贖派認為要靠挽救。爭論喋喋不休,聽上去像兩個宗教組織的辯論。  三寶有些恍惚起來,好像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個個的生命就是在這種舞台上被扼殺的,他的父親,他的長輩們。而如今,輪到他的兒子了。他閉上眼睛,頭倒在椅背上,讓身體里已經涌動起的一股力量慢慢地安定下來。要是能抽根煙就好了,要是有根大麻煙就更好了。這幾年,他真的老了許多,他竟然有時會這麼想,人,有時候是需要點玩物喪志的。  露茜的手又忽然抓緊了他的手,三寶這才回過神來再次關注起講台。董事會進入了尾聲,董事們似乎也疲倦了自由發言和辯論,下面就是表決了。七比零。這個結果也太絕對了,絕對的零度忍耐。切!他心中莫名的一絲憤然,一股不屑。  待三寶準備站起身來離去的時候,卻發現露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他不得不彎下身來,抱住她說,「沒關係的,起來吧,咱們回家。」此刻,他覺得自己很無能,很無能。  那一天,一家三口好像都變成了啞巴,誰都沒再說過話,儼然這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他們只能默默地、默默地承受。一切相互安慰的話語,甚至是相互安慰的眼神都是多餘,都是奢侈。沒有任何一種方式能夠表達出他們今天的感受。絕望?有那麼一點,但比絕望還要絕望,還要絕望得多得多。這個家裡最樂觀的一直是露茜,可現在,露茜的夢碎了,碎得那個徹底,除非露茜再有一個孩子,才有可能實現了。換句話說,這輩子都沒戲的。回到家的露茜徑直奔到卧室,躺進了被窩。一直對三餐一絲不苟的她,連午飯也沒吃,晚飯肯定也不打算做了。安迪回來後也進了自己的卧室,閉門不出。家中一片靜謐,難得有的靜謐。唯獨三寶不時從後門出去,吸根煙,再回屋,泡杯鐵觀音,倒在沙發里發獃。他的腦海里一直回放著上午董事會上的那些辯論片段,好像一切並沒有結束,還在他的腦際繼續演繹著。到了肚子鬧地震時,他看了看錶,才知道已經6點多鐘了,決定乾脆去Zacury買個大號厚底多汁的芝加哥風味比薩,兒子喜歡吃裡面的義大利臘腸,他喜歡裡面的乳酪,露茜喜歡裡面的西紅柿醬。  比薩拿回來後,他先叫露茜吃飯,因為安迪不愛吃熱食。主卧室的門關著,他輕輕開門,探頭,輕輕叫了她幾聲,沒有反應,他索性關上門,走到兒子房門前敲了敲。兒子的房門沒鎖,他輕輕推開,便叫著,「安迪,爸爸買了你喜歡的比薩,出來一起吃,好不好?」安迪點了點頭。  兒子很快就來了,三寶已經擺好了碟盤刀叉,每人一瓶百事可樂,盤子里盛好了一塊比薩。兒子一定也餓急了,不理刀叉,直接用手拿起盤中的比薩,狼吞虎咽地送到嘴邊。  「我專門加了你喜歡的臘腸。」三寶說。  安迪點頭。  「你好久沒吃Zacury了吧?」三寶問。  安迪點頭。  「托我的福吧?」三寶問。  安迪看了看他。從眼神中,三寶看出來,兒子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打算怎麼辦?」他問。  兒子忽然氣鼓鼓地說:「不公平。」  三寶沒看兒子,說:「沒啥不公平,你就是觸犯了學校的條例。幸虧你不夠18歲,要不然——」  「我沒有觸犯,我根本就沒有觸犯!」兒子把手裡的比薩往碟里一摔,氣鼓鼓地叫著。  「怎麼回事兒?」三寶口氣軟下來,狐疑地望著兒子。  「校長報告的根本不是實情。那些大麻是傑米買的,只是那天他沒帶錢包,我才幫他用我的信用卡付了。但我們倆都清楚,那是他的東西。珍妮指證我把毒品給其他的同學,根本就是污衊,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大麻,我怎麼給別人?因為她是傑米的女朋友,傑米才讓我給她的。」  三寶驚異地看著理直氣壯的兒子,立馬就相信兒子說的都是真的,便問:「那這些你沒有跟學校說嗎?」  「我根本沒機會說。他們把我叫到辦公室的時候,只讓我回答問題,沒讓我說話。」兒子一臉氣憤。  「不說話怎麼回答問題?」  兒子聳聳肩,說:「他們只讓我說是或不是。」  「他們怎麼問你的?說詳細點。」三寶來了精神。  「那天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校長對我說,學校正在調查一件案子,需要我協助,我不需要解釋,只要回答是或不是。然後,他就讓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大個子黑人保安問我話。那人手上拿了一沓圖片,他先拿出一張放在桌上問我,這是你的車嗎?我說是。這是在你的車裡發現的,是你買的嗎?我說是。在哪裡買的?網上。你怎麼知道網站的?別人告訴我的。我沒說出傑米的名字,那個網站是他從他爸爸那兒知道的。買了多少?我說兩盎司。你吃過嗎?我說吃過。你是不是曾經給過珍妮?我說是。就這麼多,然後他們讓我簽字,就讓我出來了。」  三寶聽到這裡覺得自己的血液已經要衝破頭頂了,咬著牙問:「那今天的聽證會上,校長讓你補充,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我、我——」兒子急得用拳頭敲打著桌面,發出咚咚的響聲。  「你怎麼了?慢慢說,別著急。」三寶的心裡急得像到了沸點的油鍋,卻極力保持鎮定地安慰著兒子。  「我以為傑米會說的,」兒子說著,看了一眼三寶,道,「我真的沒想到他什麼都沒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三寶被這話擊成了個泄了氣的皮球,他搖頭嘆息道:「你這個傻孩子呀!」  兒子一臉的悔意,低下頭喃喃地說:「我真的不想失去傑米這個朋友。」  房間里靜了下來,父子倆都低頭默默地坐著,滿屋子散發著比薩的香氣。窗外貓頭鷹的叫聲時而傳來,咕咕、咕咕幾聲,難得聽到。一切顯得這般的靜好。  良久,三寶才抬頭看看兒子,心中蕩漾出一陣愛憐,多好的一個孩子呀,問:「你有證人嗎?證明那些東西是給傑米買的。」  「大家都知道傑米吃草。」安迪說。  「那又怎麼樣?那畢竟是你用信用卡買的,想抵賴都難呀。」  「但是,是我給他買的。」  「空口無憑呀。那、那他給你錢了嗎?」  「給了。」  「現金?」  「現金。」  「500多都是現金?」  「嗯。」  三寶不再說話。安迪已經氣急敗壞了,把手裡的叉子往盤子上一扔,叮叮咣咣,叉子砸在盤子上,叫著,「但是,事實就是他讓我買的。」  「那你吃過草嗎?」三寶問。  「我本來不愛吃草,但現在……」安迪突然不說了。過了一會兒,才一臉糾結道,「我們學校每個男孩都吃過。」  「怎麼會?」  「是啊爸爸,這些你當然都不知道了。美國高中的男孩兒沒有不知道大麻是什麼味道的,區別只是你喜歡不喜歡。每個男孩剛上高中,就被分了類。放學的時候,會有一堆男孩截住你,讓你喝他們準備好的飲料,你如果說不喜歡,他們就放你走;如果說喜歡,他們就可以賣給你。那飲料裡面就是大麻。」  「那你當時怎麼說?」  「我說不喜歡。我是真的不喜歡。我覺得不僅臭,還有一種怪怪的發霉的味道。你說不喜歡,他們也不會糾纏你。你說喜歡的話,就和他們是一夥兒的了,他們會罩著你,帶你玩。」安迪說到這裡忽然不說了。  「你不會想和他們一夥兒吧?」  「我、我開始不喜歡,」安迪猶豫著,「後來,在聖瑪利亞,我能參加橄欖球隊,是傑米幫了我,我挺喜歡他的,他對我也很好。我們——」說到這裡安迪又不說了。  「兒子,你被人家暗算了。」  「都是珍妮,她只知道護著傑米,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們都不喜歡她。」安迪恨恨地說。  「你們學校的校規是零度忍耐。」  「那所有的同學都應該被開除。」安迪說。  三寶搖頭,一個勁兒地搖頭。忽然他想到了什麼,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說,「董事會上,我記得我們是可以上訴的。明天我們就去找校長。」  5  周五那天,露茜說她得去一趟單位,把項目交代一下。三寶知道,他們一家都靠著露茜這份政府工的健康和福利保險,無論如何不能把工作給丟了。三寶則和安迪說好,去當地日落區的公立高中看看。美國實行十三年義務教育,公立學校沒有理由不收當地居民的孩子。雖然日落區的學校和聖瑪利亞貴族高中沒法兒比,但三寶覺得孩子本來就該屬於公立學校,在那兒可以了解真正的社會,而不該做私立學校的那些溫室的花草。  校長是個胖胖的大約五十多歲的白人婦女,挺慈祥,對兒子為什麼還有四個月就畢業卻要轉學隻字未提,便讓安迪填了個表,說好了下周一來上課。這讓三寶格外地心生感激。美國人這一點的確好,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從校園出來,父子到了一家購物中心的星巴克買咖啡,安迪要了一杯冰奶咖啡,他則要了普通的黑咖啡。這次回來,三寶覺出了安迪的變化。不知是不是這次事件的緣故,這孩子顯然成熟了許多。買完了咖啡,就知道找一個靠窗的座位,那座位真的不錯,正好在角落,兩張簡易但看上去舒適的、既簡約又美觀的北歐沙發,好像就是給他們父子倆準備的。  坐下來,他立刻呷了一小口還滾燙的咖啡,讓舌尖把那濃烈的液體上下翻滾著,一種久違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那煙熏的氣味格外過癮,令他陶醉。忽然,一個奇怪的念頭閃出——咖啡的命運比大麻的可好多了,同是植物,命運卻這般不同,正如同人不同命。想到這兒,忽然又覺得自己很好笑,一個從小「殺伐」無數、文攻武鬥的小混混,如今竟也有這般悲天憫人的奇思怪想,也快修成正果了。身旁的安迪很安靜,看他的動作,是在玩手機上的遊戲。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一縷陽光照射進來,帶著窗外那株絳紅色梅花樹的影子,落在安迪的身上。想當年自己這麼大的時候,哪裡有手機這種假模假樣的玩具玩呢,他們那時候玩的是槍——真傢伙的。那是怎樣的一個年代呀。這遊戲機,和槍,不也是一種大麻嗎?讓人上癮,難以自拔。  他繼續看過去,在他們父子的旁邊一桌上也有兩個人,正在很有興緻地用英語談論著什麼,看上去像是一個教授和他的學生。小桌板上除了咖啡,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面前還擺著一摞書稿筆記本什麼的。再過去,也有幾個學生圍在一起激烈地討論著什麼,應該是大學生們在一起做一個課題的項目吧。  「安迪,爸爸過兩天又得走了。」他說。本來還想繼續說:「爸爸決定把在北京的公司關了,回來陪你一段時間,把毒癮徹底戒掉。」心下不知怎的忽然被扎了一下,便沒再開口。  安迪抬頭看了看他,輕輕「嗯」了一聲。  「安迪,有沒有覺得很委屈?」他和露茜從校長那裡上訴回來就告訴了安迪結果。當時,安迪倒顯得很高興,說反正自己也不想再回去了。這話讓露茜現在還耿耿於懷。  「我知道了,不能那麼相信別人,尤其是所謂的朋友。」安迪有些憤憤地說。  三寶忽然心頭一動,說:「安迪,爸爸給你講一段我們家族的故事吧。」  安迪聳聳肩,毫不激動。三寶想起早年,安迪總纏著他講故事,自己卻總是找些託詞。如今他已經沒了興趣,倒讓自己有些悵然若失。但不管這麼說,現在真是個極好的時候。  「這是關於你爺爺、奶奶,還有爸爸的故事。爸爸小時候也做過像你這次這樣的傻事兒。」  「哦?」安迪說,「好,那你講吧。」  三寶又呷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安迪這邊靠了靠,開始講了起來。  「那時候我也是十七八歲,就像你現在這麼大。有一天,我爸爸,也就是你爺爺回家後,對你奶奶說,他的上司出了事,因為交上去的報告裡面有一句反動標語。你奶奶問什麼標語,你爺爺說,蔣介石萬歲。你記得小時候你上中文課的時候,爸爸告訴過你蔣介石是誰的,對吧?但最要命的是,這份報告是你爺爺去開會時親手交上去的。你奶奶真是給嚇壞了。但是,我更嚇壞了,因為我曾經在你爺爺上司的辦公室里和他的女兒一起寫過作業,那天,我可能就寫過『蔣介石』這幾個字,但我不記得是打倒他,還是萬歲他。」  「那你告訴爺爺了嗎?」  「我當然不敢說了,這哪裡敢說,說了恐怕會被他打死的。這句話是要命的話,連說都不敢說,誰還敢白紙黑字地寫出來。不過,我後來覺得不是我寫的,因為你爺爺說那字體的確像他上司的。所以我一直就以為沒我什麼事兒了。」  「然後呢?」安迪來了興緻。  「然後,就有很多大字報出來了。你不知道什麼是大字報哈。簡單地說,就是貼在牆上的新聞,有關個人隱私的,而且是最壞的那種不可告人的隱私。我們那時候特別喜歡看這個。大字報里揭發的都是我同學她爸做的壞事。比如他把自己的兒子安排在研究所里,而沒去上山下鄉。還有他曾經和一個女工有過私情,還有一個私生子,後來怕事情敗露,就把那女工的丈夫調到很遠的試驗廠。還有更嚴重的,說他其實是個間諜分子,因為中國解放的時候,他家住的房子是當年國民黨一個軍長的官邸等等。大大小小,我那時候覺得我同學的爸爸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真的?」  「像不像傑米的女友編造的關於你的謊言?」  安迪眼中一亮,迫不及待地問:「然後呢?」  「然後悲劇就發生了。她爸爸被開了批鬥會。那是個上千人的大會,在我們研究所的禮堂裡面。她爸爸被綁在台上,我們這些年輕小將們上去批鬥他,也就是痛罵他,讓他低頭認罪。他不承認我們就打他,而且愛怎麼打就怎麼打。不打,我們就不是好學生、好青年。」  「什麼?」安迪大叫著,惹來一些關注的眼神。  「我知道,我知道,即便現在我想起來,也不敢相信這些都是我們干過的事兒。而且我必須打得比別人還要玩命。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迪搖頭。  「因為我喜歡他的女兒。」  「什麼?」安迪這次沒敢大聲叫,故意壓低著問:「既然這樣,為什麼還——」  三寶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聲音低沉地說,「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吧。那時候大家都知道我喜歡他的女兒,他的女兒也對我不錯。所以我們放學了經常在一起做作業。我那時候不是個好學生,也總看不慣那些特別聽老師話的好學生,但是這位女同學除外。她聰明,卻又膽小得很,她學習好,但從來不欺負我們這些不聽老師話的差學生。她爸爸是我們研究所的所長,她就是我們所的公主,誰都讓著她,可是她從來也沒有看不起過我們,還常常在老師那裡幫我們說好話。所以,我那時候特別護著她。或許那時候,是因為年輕吧,身體里有很多無名火,總覺得無處發泄,終於在批鬥會上,我們這些小兄弟找到了發泄的機會。」  「爸爸——」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每每想起那些場面,我覺得自己真是一頭野獸,一頭髮狂的野獸,一頭被關在籠子里很久,終於被放出來後興奮得發狂的野獸。」  「我的上帝啊,我——」安迪不知該說什麼。是啊,他能說什麼呢?  「直到她爸爸自殺了,輪到你爺爺被批鬥時,你奶奶才告訴我,那個『蔣介石萬歲』是她爸爸的秘書模仿她爸爸的筆跡寫的,又讓你爺爺順路開會交上去的。你爺爺是行伍出身,不喜歡舞文弄墨這些斯文的玩意兒,完全想不到自己被暗算了。那個秘書很陰險,整完了我同學的爸爸,又開始整你爺爺了。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們全都上了秘書的當。」  安迪已經無語,只獃獃地看著三寶。三寶覺得現在的兒子和自己很近,很親,就又繼續說:「你爺爺也像我那位女同學的爸爸一樣,被打得毫無尊嚴,體無完膚。打得最凶的是我那位女同學的哥哥。他當然是在報復,報復我先打了他爸爸。後來,我、你爺爺還有你奶奶都下了大獄。說是大獄,其實也就是被關在一個有人看守的空房子里。不久你爺爺就連病帶氣,走了。我和你奶奶被放出來之後才知道,我同學的母親也死了,也是自殺的。」  「那、那你喜歡的那個女同學可怎麼辦呀?」安迪著急地問。  三寶心中一陣感動,鼻子發酸。「她成了孤兒,因為我,即便不是我,也是我的同夥,他們打死了她的哥哥。」  「怎麼會——」  在安迪的表情和眼神里,三寶看到了驚疑、恐懼。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青春時代。瘋狂、血腥、毫無理智,簡直像野獸一般,一群野獸。可那時候的我們一點都不覺得,還以為自己很正義,理直氣壯,歇斯底里地干著那些令我們後悔終生的事情。」  父子倆相互對望著,又各自將目光移去,移出窗外,移向遠方。  良久,安迪說:「那你後來還見過那個女同學嗎?」  三寶被問得低下了頭,許久,他輕輕嘆了口氣,把臉埋在手裡,搖了搖。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勇氣告訴兒子,她就是那個在中文學校里頑皮的小男孩憂憂的媽媽——汪五月。他無數次想過和五月說一聲「抱歉」,可五六年過去了,至今他都沒有鼓起勇氣,儘管這句話在於五月恐怕已是無關痛癢、無濟於事的。  「我再去給你添一杯咖啡吧。」安迪說著起身離去。  三寶的目光一直跟著安迪。他沒有想到今天會給兒子講出自己這段隱藏已久、不堪回首的歷史。即便對露茜,他也沒有完整地講過。露茜不懂,雖然他們年齡差別不算大,但露茜小時候在邊疆長大,對內地的文革風雨沒有直接的感受。她,是幸福的,也許正因為如此,露茜把生活里的小事情看得那麼重。而在於他,一切已經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夢,就只有兒子安迪了。  安迪不知在和那個賣咖啡的黑人女孩說著什麼,笑聲傳來,在午後的陽光里蕩漾,溫暖怡人。  「我買了些吃的,我想你一定餓了,已經一點多了。」安迪把咖啡和一摞盤子放在他前面,盤子里有個誘人的藍莓蛋糕,還有兩個透明紙包著的三明治。  他的確覺得餓了,拿起蛋糕開始吃了起來。  「爸爸這次回來,看你身體練得不錯,比以前又壯了。」三寶說。  安迪點頭,說:「是跟著傑米練了一段啞鈴舉重,你知道他是橄欖球隊的主力隊員。」  三寶注意到兒子提到傑米時,不大自在。  「後悔和他來往嗎?」  「大概吧。其實他人不壞,我們挺合得來。他聰明,有音樂天賦,雖然不太愛學習,但我們在一起時,他幫我練成肌肉男,我幫他做作業。要不是這次事件,我們可能會是很好的朋友。」停頓了一下,安迪又說:「其實這次的事件,不是他的意思。我相信,至今我都相信。」  「哦。」三寶應著,說:「可他並沒有想著給你澄清呀。」  「這些事兒對他大概沒什麼影響。他父母都吃草,對他吃草根本不在意。他們家人在一起吃飯時,常常一起抽,他爸爸還曾經在他的酒里放過草的。所以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可憐,爸爸媽媽都不管他,只顧著去賺自己的錢。他爸爸是個寫電視劇的,總想去好萊塢;他媽媽是個演員,不是那種特別出名的。他們一直吵著要離婚的,一直也沒離,也不管他,所以他很孤獨。逢年過節他都沒地方去,因為他爸爸媽媽很少在一起。不過他什麼都跟我說。我有的時候也跟他說。我們有些——」  說到這裡,安迪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不說了。三寶也莫名地感覺到了全身一股無名的烘熱,競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你吃草,是因為他吧?」  安迪點點頭,說:「有一次她的女朋友做了一些巧克力蛋糕,我們幾個朋友都吃了。後來才知道那裡面放了草。好在我其實不太喜歡那味道,雖然有時候覺得需要,但說不上喜歡。」  三寶點頭,他現在更加肯定兒子正在接受的去除毒癮的治療,應該不會太困難。昨日去看醫生,醫生的診斷是他的毒癮並不嚴重,堅持鍛煉,按時作息,加上藥物控制,應該三四個月就能去除毒癮。半年之內如果堅持下來,不反覆,就沒什麼問題了。  三寶很少有這種單獨和兒子在一起的機會。多數時候,家庭是屬於女人的,孩子是屬於媽媽的。他這個男人,他這個爸爸,屬於他的是外面的世界。但就在這一刻,他卻覺得世界對他竟然如此縹緲虛無。窗外的陽光已經蒸騰起來,散射的光芒籠罩著整個咖啡廳,他眼前的一切顯得不再那麼真實可觸,一切都在虛化,虛化,到最後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大海,海上有兩個人——他和兒子安迪,坐在一條長長的帆船上,背景有紅色的金門橋的影子。他多希望這就是他和兒子安迪今後的生活景象。海上,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子,一條30英尺長的曾經堪稱奢華的但也開始破舊的帆船。  6  離開咖啡館時已經是下午3點多。兒子摟著三寶的肩膀,有說有笑。從背影上看去,倆人跟一對形影不離的哥兒倆似的。  「爸爸,你怎麼想起來給我講你小時候的故事?」  「喜歡聽嗎?」  「嗯。」安迪輕聲答應。  「因為參加了那個董事會。」  安迪沒聽懂,怔怔地看著他,三寶又說,「那些董事會的人,讓我想到我們當年批鬥的對象來。你知道,我當時真的有那種衝上去拳打腳踢的衝動。也許因為是你的緣故,我覺得他們應該網開一面才對,你只差四個月就畢業了。他們卻在那裡大放厥詞,還自稱天主教的救贖精神,真他媽的狗屁,虛偽之極。」  「難道你不認為他們應該處罰我嗎?」  「那倒不是,如果你的情況沒有隱情,是應該被處罰的。畢竟你觸犯了條例。但我覺得人的衝動、人的權力難道不是一種大麻嗎?他們無視你的真實情況,假大空地談論什麼救贖,為了自己的安全和利益,無視他人的感受和事實的真相。」  「我也不喜歡那些董事們。什麼零度忍耐,他們根本就不了解我們。」  「是啊,對孩子要零度忍耐,可社會又允許成年人吸毒。這就好像我們當年,父母長輩可以打孩子,孩子卻只能尊敬父母,逆來順受。所以一旦時局混亂,文革那種過激行為,非理性衝動,還是會發生的,於是社會就會亂起來,時局很容易顛倒過來。人年輕的時候是不管不顧的,真的覺得自己可以砸爛舊世界,建立新秩序。但人們總是忘記了,任何新的秩序,終歸是要變成舊世界的呀。想悠久保持和諧又可持續的狀態,難哪!」  「爸爸,你是個思想家耶。」安迪扭過頭,敬佩地看著三寶。三寶笑笑搖了搖頭,打趣道,「哈哈,我不被你媽嫌棄就是阿彌陀佛嘍。」  車子剛拐進他家的那條小街,就發現人影憧憧,像有什麼活動似的,以致車子竟開不進去了,只得停在拐角處。車門剛打開,便見幾個和安迪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瘋狂地朝這邊跑來,大叫著安迪。三寶正納悶,就聽見安迪也大叫了起來:「嘿,怎麼你們都來了呀!」原來這些都是安迪的同學,大概放學了,來找安迪玩。三寶穿過人群走進大門,沒想到家裡也都是人,還有些年長的,看上去像是老師或家長。平日里他幾乎沒有參加過兒子學校的活動,所以人家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人家。這時他看見露茜正在向他招手,便小心地走過去。露茜指著身邊一位面帶微笑的精瘦的白種婦人說,「這是蘇珊娜,安迪歌舞團拉拉隊的家長隊隊長。每次出去表演,多虧她對安迪的照顧。」蘇珊娜走上來,伸出手,握著三寶的手說:「真是對不起,我們聽說了董事會的決定,非常失望。學校完全違背了天主教的宗旨,校長更是缺乏公正,竟然在知道了真相後仍不肯幫助你們。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三寶想道句謝謝,卻只是點了點頭,看了看露茜,這才發現露茜眼泡紅腫。  「我們都非常氣憤。安迪是被誣陷的,他只是知情未報而已,不應該被開除學籍。我們學生會已經聯名上書給董事會,要求他們改變決定。」蘇珊娜身邊站著的一位白人女學生說。  「噢,謝謝了,」三寶趕緊點頭說,「我們已經聯繫日落區的公立學校了。安迪周一就要去上學了。」  露茜表情激動,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張開了雙臂把女孩抱進懷裡。  一個亞裔女孩湊上來,指著被露茜擁抱過的女孩兒說,「我告訴你們,米雪上午聽說了董事會的決定,下午就罷課了。為此還受到紀律處分。很多同學更加不服氣了,都跟著罷了課,把校長氣壞了。今天來的這些學生都是罷課的。」  露茜熱淚盈眶地點著頭,好像除了「謝謝,謝謝你們」,她已經不會再說其他的話了。她再次張開雙臂,把米雪和茉莉一起抱緊。蘇珊娜也走上去,女人們都抱在了一起。  三寶沒去看激動的女人們,而是把目光掠過她們的頭頂,落在後院里他親手種的油桃樹上,綠樹上正綴著幾點粉紅,加州的春意已經到了,他想,興許今年能結上幾個桃子呢。  「爸爸,爸爸——」  安迪叫著,已經從人群里蹭到了他的眼前。兒子興奮不已,指著他手拉著的一個白人男孩說,「這就是查爾斯。」  三寶看那男孩,並沒有印象,查爾斯,他重複著這個名字,伸出手,握了握。「他來看我,我真的沒有想到他能來看我。」安迪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好像看見這個叫「查爾斯」的男孩,比他被學校開除這件事情來得還重大似的。三寶在腦海里極力搜尋著,查爾斯,查爾斯,直到看見了走過來的中年白人男子,他才恍然大悟,趕緊上前一步,伸出手說,「謝謝你來。」  中年男子也伸出手來,說:「聽查爾斯說了,我們都很難過。真是不能相信,喬治校長他……」男子似乎說不下去了,只是握著三寶的手不放。許久才又說,「安迪會沒事的。他會是一個更加優秀的孩子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三寶點頭,感激之情無以言表。男子又說,「我的兒子查爾斯現在很崇拜你的兒子安迪。」  三寶心下驚訝,咯咯地笑了。此刻是這幾天里他感覺最爽的瞬間。看著兩個手舞足蹈的男孩,他說,「你看,兩個孩子多高興。」  男人點頭,說,「有時候,你輸了,你也贏了。」  三寶點頭,再次看看安迪,見兩個孩子已經動手動腳起來,笑聲傳過來,他好像也被感染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安迪與聖瑪麗亞學校的另一樁案子,竟然會是這樣了結的。  那是兩年前,安迪剛剛去聖瑪麗亞學校不久的事情了。那天,兒子晚上有舞蹈訓練,他去接兒子,因為安迪那時還不能開車。車門一開,兒子上來,一股汗臭味兒撲面襲來,人更是氣鼓鼓的。他已經跟安迪說了好幾遍了,在學校的浴池裡沖個澡再回家。但安迪卻採取了三不政策:不反對,不點頭,也不行動。那天,他記得自己不知為啥心情不好,就大叫著,你去沖個澡!我等你。  安迪坐著,好半天不肯動。他又叫他去,安迪就哭了。  三寶一下子就明白了,問,「是不是在舞蹈隊受欺負了?」  好一會兒,安迪止住了哭,才說出了原委。  一個月前,舞蹈隊訓練完畢之後,安迪沖完澡,正在衣帽間里準備穿衣服的時候,一個男孩突然跑過去,迅速摸了一下他的私處,不及安迪反應過來,男孩就跑開了。接著是一群大笑和尖叫聲傳來。安迪氣憤地走過去,發現他的隊友們正紮成一堆開心地大笑大叫著。看見他走過來,那個總是和他作對的名叫查爾斯的男孩,得意地左右搖擺著身子,其他男孩子有節奏地叫著他的名字喝彩,「查爾斯,查爾斯……」  「明天我就去找你們的校長。」三寶真的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去了學校。校長說要先作個調查再回復三寶。但兩周後,校長的調查仍杳無音信。三寶不得不打電話一次次詢問,這中間他知道那個查爾斯的父親原來是學校的數學老師,因為安迪的數學好,舞蹈又好,查爾斯嫉妒他,才有的浴室那件事。校長後來對三寶說,念在查爾斯是初犯,根據校規,給了他口頭批評。對於給安迪造成的心理傷害,查爾斯的爸爸,也就是安迪的數學老師願意為他請心理醫師治療。這事兒竟然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好在類似的事件沒再發生,安迪在學校越來越適應,倒讓三寶和露西覺得安心了,也忘記了查爾斯這個名字。只是他知道,安迪和查爾斯也算結了梁子,相互之間不再來往。  這才應該是零度忍耐的。三寶想著,忽然又想起昨日見校長的情景來。  校長讀完他們的投訴狀搖頭,無奈地說:「董事會的決定,我沒有權力推翻。除非安迪也像傑米一樣,能出示醫生證明,證明他吸食大麻是一種藥用行為。」不等三寶和露茜開口,校長又說,「最關鍵的是,安迪並沒有證人能證明他用信用卡買的大麻不是他的,而是傑米的。」在之前的調查中,安迪其實提到過,但傑米否認了,傑米的女朋友也站在傑米一邊。三寶那一刻心頭又湧出一種衝動來,興許因為露茜在場,他終於讓那股衝動平息了下去,尤其聽校長說到可以在他的職權範圍里,不將此事記錄在案,允許安迪以自動退學的方式離開。他還表示,願意做安迪的大學申請推薦人,而且保證給安迪最好的推薦。校長還透露,安迪是幸運的,因為發案時他還不到18歲,所以學校沒有向警察報案,而只提交了傑米的名字和資料,因為傑米已經滿18歲。一旦在檢察院立案,那將是永久的記錄了。三寶卻並不這麼想,一旦檢察院立案,也許這事兒才有真相大白的可能,安迪也才有平反昭雪的機會。當然,前提是這個法律系統是公正的。  安迪和聖瑪利亞中學今生的緣分恐怕必須作個了結了。走出校長辦公室的時候,三寶這麼想。  那個周末,家裡的客人一直絡繹不絕。他們來美國二十年了,家裡從沒來過這麼多的人,而且好些都是素不相識的人。  周日的晚上,好幾天沒有開火的露茜做了幾樣小菜,干煸四季豆、西紅柿炒雞蛋、紐約牛排和酸辣湯——都是兒子的最愛。抽油煙機轟鳴的聲響掩蓋了發生的一切,也宣布著這個家庭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  菜上了桌,露茜大叫著讓兩個正在下象棋的男人吃飯。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三寶一聲嘆息,眼前的場景如此熟悉,竟然又如此遙遠,如此陌生。不知多久沒有和妻兒一同在自家的餐桌上吃飯了,便嚷道:「露茜呀,倒點老白乾來,今晚我們和兒子同飲一杯!」  「不行,兒子還不到18歲呢。」剛說完,兩人一起叫了起來,「明天,明天安迪就18歲了!」  三寶笑著叫道:「如果按照北京時間,已經到18歲了。」  露茜從柜子里找出一瓶五糧液來。三寶說,「今天咱們玩大的,用杯子喝。」說著打開了瓶蓋,往三人的杯中分別倒了酒,舉起來說:「安迪,來,為你的18歲乾杯。」  安迪小心地喝了一口,眉目糾結在一塊兒,說:「好辣呀。」  三寶大笑起來,說,「嗯,混充吧,裝得還很像嘛,別以為我相信你是第一次喝酒。」  安迪一怔,跟著羞靦地一笑,說:「喝這種是第一次。」  「這是中國的酒,你爸爸的最愛。他就是喜歡這種土包子酒。」露茜一臉不屑地笑著說。  「誰說土包子,這酒和美國牛排賊對味兒。」三寶說著,拿起餐刀切開了牛排。滿屋子飄散著誘人的牛肉香味。  周一的早上7點多鐘,安迪就準備出門了。露茜一早心下忐忑,總是圍著兒子,直到跟著送到了門口,安迪轉過身來說:「媽,我現在上學近了,從今天起,你就天天開寶馬上班吧。我坐公車了。」  露茜剛想攔著,兒子已經轉身出門,把一副健碩的背影留給了她。三寶也跟著露茜一起出了門。早春二月的清晨,東升的太陽普照著大地,四野一片光明亮麗,略有絲絲的寒意襲來,令三寶一振。兒子一點點遠去的背影,背負著陽光,遠了,小了。  「今天我可以開寶馬送你去地鐵站了。你趕緊準備一下,我也得走了。」轉過身來,露茜對三寶說。  正說著,一輛白色的郵遞車駛來,停在門口。一位黑人司機走了下來,樂呵呵地送來一句「早上好」,將一封信遞給了露茜。  露茜一看是給安迪的,猶豫了一下,打開來看,竟是張檢察院的傳票。  「校長不是說這事兒沒報案嗎,怎麼檢察院讓安迪明天去警察局?」  三寶看了看傳票,說:「應該不是調查他的,你看這裡說他是證人。」  「他能作什麼證?難道——」  三寶想起那日下午,安迪曾經說過,他的同學不服氣,幾個人謀劃著說要去報案,指證傑米。「也許,」他說,卻又忽然改變了主意,改口道,「你就別操心了,兒子已經18歲了,他的事兒該自己負責了。」  「你——」露茜一聽,臉色已經轉暗。三寶搶上一步輕輕地摟住她,「跟你說,這次回去,我準備把國內的業務關了,回來陪著你們。再大的事兒,還不都得我來頂著。」說著,把露茜往懷裡緊緊地抱了抱。  好一會兒,露茜才伸出了雙手,圍住了三寶的背。不知怎的,兩行淚珠一下子不爭氣地湧出。她趕緊把頭埋下去,埋得深深的,在三寶的肩窩裡。  原載《長城》2016年第3期    創作談: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世界秋塵  2011年,我曾寫過一篇隨筆。開始幾段是這樣的:  他還差四個月就高中畢業了。他在舊金山最好的私立天主教會學校上學。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我知道他,是通過他的父親——我的同事。  那天我在開會,他竟然把我叫了出去。我看他神情異常緊張,臉色比往日的嘴唇還要紅。我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能有什麼天大的事兒,讓他如此神不守舍。  他說他必須請假離開一下,學校打來電話,他兒子發生了一些事情。那天,他沒有像答應的那樣回來上班,第二天他也沒能來上班。  我猜想不出他孩子能出什麼事。他8歲隨父母從香港移民到舊金山,妻子是馬來西亞移民,育有一兒一女。兒子高中12年級,他剛好50歲。為了兒子的將來,他們把他送到了這裡最好的教會學校。去年夏天,還送兒子去英國學習。他兒子滑冰很棒,拿過獎,近乎專業水平。看得出來,他們這對亞洲父母,不是一般的亞洲(在美國,亞洲父母被認為是不惜血本投資教育的)。  這篇隨筆寫完,四五年過去了,我仍然無法把這件事情放下,於是,有了小說《零度忍耐》。  在寫作過程中,我又了解到美國很多的州已經通過了法案,允許成人適量吸食和存儲大麻;吸大麻者更可以通過醫生處方,合理合法地吸食大麻,這,也包括青少年。這當然是一件令我這樣的母親擔憂的事情,因為當時和兩個兒子聊到此事時,他們沒有一點兒我預想到的驚訝和不解,反而風輕雲淡地告訴我他們曾經都被「過堂」。顯然,他們兩人都很「幸運」,因為當時他們覺得大麻的滋味很disgusting(「令人作嘔」),於是,他們成為了「安全」一族。我驚嘆:毒品原來就在我們的身邊,在孩子的書包里,在孩子上學放學的路上  而在之後了解學校董事會處理這一事件的過程中,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再也揮之不去——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吸過毒,也許這個毒,不是大麻,而是一種盲從、一種任性、一種執迷,甚至是一種傳統、一種信仰……  我不知道。等到了修改的時候,我的腦海里閃現的問題已經變成了: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世界留給我們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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